再醒来时,他看见五颜六色的光在帐篷顶上旋转,那是他曾经挂在屏风后的琉璃灯。人参的气味传到鼻子里,游淼想起来,但稍一动,全身便散架般地剧痛,他呻|吟一声,帐篷角落里正在切药的李治烽便放下东西过来,眼里带着惊恐。
“你……”游淼动了动嘴唇,李治烽马上抱起他,连手臂都在发抖,把游淼抱在怀里,游淼全身不能动弹,被李治烽抱得有点疼,心里却很高兴。
“好点了?”李治烽的声音发颤,看着游淼双眼。
“活过来了……”游淼问,“这是哪儿?”
“大安。”李治烽的声音压得很低,朝帐外看了一眼,说,“尽量少说话。”
游淼心中一惊:“还在鞑靼人的地盘上?”
李治烽道:“他已经走了。”
游淼不太明白,但李治烽既然来了,也就意味着自己安全了,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我饿了。”游淼说。
李治烽忙放下他,到帐篷角落里去翻找,找出一包肉干,游淼道:“给我吃点。”
李治烽示意他别说话,再等会儿,用手把肉干撕开,浸在参汤里烧软,端着过来喂他。
这下游淼才总算真正活过来了,他的手动了动,虽然全身都在疼,却勉强能动弹了,李治烽喂他喝了几口,游淼又忍不住咳嗽,说:“不吃了。”
李治烽便去收拾东西,帐篷外时而传来声响,每次有声音时,他都会微微眯起眼,侧耳辨认。天色渐暗下来,游淼躺着看外面,帐篷缝里的光没有了,李治烽换了帐顶的蜡烛,琉璃灯五颜六色的光便映在游淼的双眼里,像是做梦一般。
李治烽收拾完东西,自己吃了点面饼,便坐在游淼的身边,用匕首切人参。
“那是给我吃的吗……”游淼问道。
李治烽点了点头。
游淼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李治烽:“我十月十五上京,走的南路,碰上汉人和羯人在粱西开战,汉人兵败,胡人毁了西水桥,烧了船。十一月初五我改走北路,一边避鞑靼人一边找路,都过不去,只能翻过将军岭,翻山过来,腊月二十九到了京城,已被鞑靼人占了。我……我……”
李治烽就像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大通,竟是说得不住喘气,游淼怔怔看着他,他也看着游淼,忽然不说话了,上来抱着游淼,不住亲吻他,吻住了他便不动,眼眶红得吓人。
“后来呢?”游淼又问。
“后来找不到你。”李治烽说,“怎么都找不到,差点就疯了,再后来跟着狼神走,狼神说你在北边,我再跟着来,碰上一伙鞑靼人,我把他们全杀了,再沿着路走,就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李治烽的声音又开始发抖。
游淼哽咽道:“是你自己要回去……我说了不让你回去的……”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李治烽点了点头,看着游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接着他继续切那截人参。
游淼光看着他切人参,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地方?住在大安城里不危险么?”
“鞑靼军营里。”李治烽头也不抬,答道,“他们的帐篷。”
游淼一惊,想起他们的处境了,说:“要怎么离开?硬闯么?”
李治烽道:“不能硬闯,硬闯就是死路一条,你听我安排。”
游淼于是又安心下来,他朝李治烽断断续续说了些,包括他们别后的事,他问山庄里的情况,李治烽只是答道:“没事了。”
游淼忍不住又问:“你怎么掉下去的?”
李治烽只是默默一点头,游淼却追问不休,仿佛家里的事比他现在的处境更要紧似的,李治烽最后只得说:“我不会游水,才被水冲跑了。”
游淼蓦地就要笑,却又不敢笑出声,只能苦忍着,李治烽见了游淼这模样,忍不住莞尔,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切完人参,把它都放到药罐里,生好炭炉让参汤熬着,便到铺盖里来,轻轻地把游淼搂在怀里,把头埋在他的额上轻轻地亲了亲,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物事,再也不愿放手。
游淼心里也终于踏实了,他知道这是在鞑靼兵的千军万马之中,然而有李治烽在,他便不再担忧,更知道李治烽一定有办法带他出去。数天后,游淼在人参的调理下渐渐养好了些。已吃得有点流鼻血了。帐外依旧没有动静,李治烽每日出去数次,回来时都带着吃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游淼问。
“等机会。”李治烽答道。
游淼:“什么机会?”
李治烽:“让贺沫帖儿放我们走的机会。”
游淼眉头蹙了起来,问:“为什么?”
李治烽摇了摇头,游淼又问:“你认识贺沫帖儿?”
李治烽点头,看那神情带着点犹豫,游淼更疑惑了,说:“到底怎么了?你们犬戎人和鞑靼人认识吗?”
李治烽嗯了声,说:“我朝他们说,你是我的奴隶。”
游淼心领神会,答道:“我会装好的。”
李治烽似乎不愿多说,只是简单点头,便拿过小刀,给游淼切羊肉。游淼越想越不对,说:“为什么要等贺沫帖儿放咱们走?”
“因为我们自己走不了。”李治烽避开游淼的目光,说,“这里是五万鞑靼军的中军帐,外面还有四万胡人。”
游淼敏锐地察觉到李治烽在骗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熟知对方心意,有时候从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不自然的细节,都能看出许多事。
游淼看穿了,李治烽也知道他看穿了,但只是不说话,许久后,游淼“哦”了一声。
“我们留在这里,不会被其他人发现吗?”游淼说,“你最好尽量少露面……”
李治烽抬眼看游淼,答道:“李延来过。”
游淼:“说的什么?”
李治烽:“求你救他,带他回去。”
游淼点了点头,李治烽问:“救他?”
游淼问道:“能救么?”
李治烽:“可以,他爹死了,他对贺沫帖儿也没用,我可以把他要过来。”
游淼心中一动,又问:“太子呢?”
“救不了。”李治烽缓缓摇头,“贺沫帖儿不会放走他们,因为你们汉人皇帝对鞑靼来说很重要,前几天已经把他们带走了,带到延边城去交给摩兰汗,就在我抵达大安那天。”
游淼又问:“官员们呢?”
李治烽眯起眼思考,游淼知道他有点为难,但这非常重要,关系到有多少人能逃出去的问题。落在鞑靼人手里的汉人毫无反抗能力,迟早要被折辱至死。
“我尽量罢。”李治烽最后说。
游淼点点头躺下,外面寒风呼啸,他缩在李治烽的怀抱里,渐渐入眠。
又过了几天,他的伤全好了,脑子里便开始想李治烽的事,他是认识贺沫帖儿的。但这里面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游淼。以李治烽的身手,要杀进来救人是难,但已经找到人了,逃出去有什么难的?
是了,李治烽从来没提过他的族人,难道犬戎人与鞑靼也有什么密议?李治烽千里迢迢追到这里,只为了找他,这点游淼丝毫不怀疑。然而他的身份或许也十分敏感……这次救回自己后,李治烽欠他的一条命,彼此就还清了。
他不再欠自己什么,认真说来,反而还是自己欠他的,他还会回塞外去么?游淼一想到这点,心就揪了起来,一时间空落落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治烽也心事重重,游淼几次想开口问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该问什么?现在汉人王朝已经没了,不管我把你当什么,你也不再是奴隶了,可以自由自在回塞外去了么?难道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只有那张卖身契?不,游淼根本就没把他当作奴隶过,当初就连卖身契也早被自己亲手烧了。
或者说,你也救了我一命,咱俩谁也不欠谁了么?然而这些年来的情分,又岂是一命偿一命这么简单?若说李治烽救了他这一命后便要离开游淼的身边,远走塞外,恢复自由。那么游淼反而宁愿死在鞑靼人的军营里。活着回去,比起永远地失去李治烽,他宁愿选择死了。
“喂。”游淼开口道。
李治烽躺在他的身后,眉头动了动,略撑起肩,默默地看着他。
“说。”李治烽沉声道。
“没什么。”游淼道。
李治烽却会错了意,把手伸进游淼的单衣里,游淼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他抓住李治烽宽大的手掌,感觉到他掌中的粗犷纹路摸过自己刚刚愈合的伤疤与瘀青的皮肤。那种感觉,自他们离别半年后,再一次唤醒了游淼内心深处的某种感情。
……
帐外忽然响起人声,说了句鞑靼话,李治烽马上捂住游淼的嘴,回了句话。
游淼心中一惊,马上被吓着了。
帐篷掀开,有人哈哈大笑,迈步走了进来,放肆地审视躺在榻上的游淼,与趴在他身上的李治烽。游淼瞬间就认出那是鞑靼将军贺沫帖儿!
贺沫帖儿道:“正在找你,你就来了?”
身后一名官员低声说了几句胡人语,李治烽却漫不经心地一拨头发,说:“我听得懂。”
游淼紧张得不住发抖,贺沫帖儿又说了几句鞑靼话,李治烽微一点头,从游淼身上离开,大大咧咧地坐到一旁,袒着健壮的胸膛,竟是丝毫不避众人。
帐内肃静,李治烽看着游淼,贺沫帖儿又笑了起来,朝身边人说了几句话。李治烽抬手就给了游淼一巴掌,游淼被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醒悟过来,忙上前跪着给李治烽穿衣服,整理腰带。
贺沫帖儿说:“过会儿到我帐里来,正想问你几句话。”
李治烽略一点头,贺沫帖儿便离开了。
贺沫帖儿走后许久,李治烽才转过身,抱着游淼,让他埋在自己肩上,不住颤抖。
“没关系……我懂的,懂的……”游淼知道李治烽心里难受,连赵超打了他一下,李治烽都要发怒,何况自己下手?
李治烽闭着眼,在他的脸上亲了亲。
游淼道:“待会儿我要跟着你去么?”
李治烽点头道:“你无论如何,都别开口。”
游淼忙道:“好,我明白的。”
李治烽给游淼穿好衣服,在他额上吻了吻,分开时注视他的双眼。游淼霎时就懂了——李治烽心里也没谱。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或许这是他们共同面对的,最艰难的困局了。游淼没有多问,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必问了,只要配合李治烽就行。
他也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李治烽起身带着游淼出去,帐外等着来引路的人,游淼走路仍有点趔趄,多日养伤,现在脚一沾地登时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像踩着棉花一般。前面的鞑靼人只引路,不说话,游淼低着头,一副温顺畏惧模样,眼睛却私底下乱瞥,脑海中不住回想先前的事。
四处都是营帐,简直围得密不透风,李治烽与他所住之处正是大营腹地,今日有军队迁徙,刚下过雪的地上被踏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淤泥。游淼担任随军御史也有数月,此刻一看便知道这是鞑靼部队迁回来的迹象。而根据马蹄估测,至少有上万人。
先前李治烽说过,贺沫帖儿去了延边城一趟,并把皇帝与太子也带走了。现在又带着一万人回来,不知有什么用意。莫非是想把大安当作一个据点?除了鞑靼,外面还有胡人,只不知道犬戎人又在哪,是否参与了五胡与鞑靼的这次行动……犬戎人。
游淼短短瞬间,终于想清了形势。
国家未亡!国家未亡!
先前游淼一口气死活上不来,便是因为国破家亡,而李治烽提到,这里有四万鞑军,外围还有五万胡人,也就是说天启还没有灭亡!否则此刻,他们的据点就是京城!鞑靼人如果有必胜的把握,就一定会乘胜追击,不会停留在大安城。
只不知道,现在天启军退到哪里了,是谁在带兵。只要守住长江天险,天启就还有收复失地的希望。而李治烽……
游淼看了李治烽的背影一眼,意识到他现在的身份或许相当敏感:犬戎人的三王子,也或许会成为贺沫帖儿的争取对象。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谈条件的好机会。
李治烽将游淼带进城内,沿途都是守卫的鞑兵,大安建城历史悠久,足有三百年,天启太|祖得天下后,又将此城再次加固,成为一座石头城。冬天御寒,白日间可抵御风沙,一块块巨石垒砌起,犹如森严的堡垒。
大安城内已见不到汉人,这依山而建的巨大城市有多条道路蜿蜒上高地,游淼时不时瞥向半山腰,看他们来时的军营处,棕色的军帐蔓延了整个山头。
游淼认出中央最大的那座石堡,石堡前有个宽敞的校场,而石堡后便是悬崖。当初他就是被马拖着,在这石堡前奄奄一息,险些死去。
石头城中央的大门开启,发出巨响,李治烽在这大门前显得十分渺小,他侧头看了游淼一眼,游淼会意低下头,跟着李治烽进去。
一阵粗豪的大笑迎接了他们。贺沫帖儿坐在主位,周围坐了一圈将领,正在喝酒吃肉。
紧接着,贺沫帖儿身边的一名将领说了几句鞑靼话,像是在打趣。李治烽表情不为所动,只沉声道:“贺沫帖儿,我不会说鞑靼话,胡人的话不精,还是说汉话罢。”
贺沫帖儿笑道:“有意思,沙那多,没想到我征服了南人,居然还要用他们的话来和你交谈。坐罢。”
游淼心里咯噔一响,瞬间想起了贺沫帖儿大军围城之时,提出的五个条件之一,就是交出犬戎三王子沙那多。也就是说,李治烽一直没有告诉自己,他的三王子身份。
未及细想,李治烽便已入座,游淼跟着坐在李治烽身后,贺沫帖儿说:“来,喝酒!”
说着拍了拍手,便有乐声奏起,一群女子莺莺燕燕,分列两侧,出来跳舞。游淼一见之下便忍不住全身发抖。
全是汉人女子,而且大多还是熟面孔。抚琴的女孩是赵超同父异母的妹妹,十三公主赵霖,吹笙的是听雨楼的姑娘。领舞的女人身形婀娜,身材高挑,赫然正是听雨楼的红牌柳纱绫。在她的身后,紧跟着李延的妻子唐氏。随后一字排开的女孩们大多游淼不认识。最大的二十来岁,最小的却只有十二三岁。
羌笛声低低饮泣,吹奏的俱是胡人乐师,场上诸鞑靼将领都是停了交谈,一齐聆听乐曲,欣赏舞蹈。纵是游淼这等少闻羌笛之人,亦听得出乐声中思念故乡的惆怅之意。宛如一轮明月于大漠上冉冉升起,平沙遍野,铺向天际。
李治烽陷入了沉思之中,而游淼见那曼舞女子中,排在队伍后的少女眼眶通红,眼角噙泪,想是想起了被击破的京城。国破家亡,帝君被擒,天启的女子被抓来当舞姬,此等场面梗在心头,当即一口气堵得几欲吐血出来。
游淼手中握拳,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全身无法控制地发抖,李治烽噙了口酒,侧头看他一眼,将宽大的手掌放在他膝上,令游淼稍稍平静了些。
乐音罢了,婢女们分成两队,各自到席前来,提起酒壶给客人斟酒。李治烽一时间仍有点走神,以鼻音低沉地、含糊地唱着方才演奏的那首歌。双目似乎没有焦点,游淼知道他定是想起了故乡的事。
唐氏到他们席前来,看了游淼一眼,两人眼神对接,唐氏凝视游淼双眼,斟酒的手不住颤抖,酒水洒了些许出来。李治烽马上就回过神,看了她一眼。
游淼低声朝唐氏道:“嫂子……”
唐氏避开李治烽的目光,斟满了他那杯,又给游淼斟。
游淼低声说:“嫂子,你知道还有谁被关在大安了么?能帮我找到人不?”
唐氏的手抖得更是剧烈,几乎倒了小半杯出来,唐氏斟过酒离开,换了柳纱绫过来,奉上食物。
“游少爷,我求你一件事。”柳纱绫经过时把声音压得很小,语速很快,迅速摘下手镯,小声说,“子谦,我知道只有你能……”
解开手镯的那一刻,叮的一声轻响,李治烽眼神锐利,马上就看见柳纱绫的手腕里藏着一截短匕!
“你要做什么?”李治烽蹙眉道。
游淼也看到了,一见之下登时色变,要阻止柳纱绫,胡人的乐曲却再度响起,柳纱绫放下酒壶,一转身再次入场,率领众女跳起了舞。犹如穿花蝴蝶般轻盈掠过坐席前。
鞑靼人哈哈大笑,柳纱绫脸上带着微笑,一转身,一抬足,动作柔和轻婉。游淼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只觉胆战心惊,犹如一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祭礼。
“她是什么人。”李治烽小声道。
李治烽没有见过柳纱绫,眼睛盯着她的方向,游淼低声答道:“听雨楼的姑娘。”
“她刺杀不了贺沫帖儿。”李治烽说。
游淼简直不忍再看下去,仿佛柳纱绫随时就要身首分离,血溅当场。
“贺沫帖儿很强么?”游淼颤声问。
李治烽喝了口酒,漫不经心道:“很强。”
游淼:“有多强?”
李治烽朝主位上看了一眼,见贺沫帖儿没有注意到他们,便侧过头,一手从游淼身后绕过,搂着他的腰,凑到他耳边说:“你想不到的强。”
“和你比呢?”游淼转过头,彼此的唇几乎要抵到一处,李治烽以鼻梁亲昵地蹭了蹭游淼侧脸,说:“你长大了。”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游淼却不知为什么,心底充满了旖旎浪漫的感觉。
“和你比呢……”游淼抬眼,与李治烽抵在一处,看着他深邃的双目。
“贺沫帖儿是塞外三大武神之一。”李治烽说。
游淼明白了,也就是说柳纱绫永远不可能成功。他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得想个办法,把她要过来。”游淼说。
李治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游淼,眼中流露出询问之色。
游淼刹那间心神领会,李治烽在说:你确定么?
游淼忽然又有点动摇了,真的要阻止柳纱绫么?这分明也就是她想好的,或许说,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间心里好生纠结,李治烽却只安静喝酒,看婢女们跳舞。柳纱绫越舞越靠近主座,众女纷纷转身,各自被将领拉进了怀里。
游淼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柳纱绫给他的玉镯。方才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希望她为了说完后面的话,而不会这么贸贸然动手。
柳纱绫坐在一名鞑靼武将怀里,眼神犹豫,忍不住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眉头深锁,神情焦虑,隔得老远极缓摇头。
被贺沫帖儿抱着的是怀明公主,公主只有十三岁,颇有点不知所措,几乎要哭出来了。贺沫帖儿喝得脸色潮红,以胡须抵在怀明公主的脸上来回蹭。唐氏年纪偏大,无人挑她,她便只得过来,要依偎于李治烽身上,却被李治烽不易察觉地轻轻挡开,只得规矩坐在一旁。
众鞑靼人各自抱着汉人女子胡亲乱啃,游淼知道筵席也将近尾声了,并暗自祷祝女人们千万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刺杀……鞑靼人都喝得烂醉,东歪西倒,第一个人大声说了句话,像是请示。贺沫帖儿呵呵答了,彪悍将领们便都东歪西倒,搂着婢女走了。
离席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剩下贺沫帖儿与李治烽两席。
贺沫帖儿吩咐了句鞑靼话,乐师便收起乐器,离场,两名侍卫带上了门。
场内只剩下李治烽、贺沫帖儿与各自身边的婢女,还有不知所措的游淼。
“吃罢。”李治烽朝游淼吩咐,递给他一块羊肉,游淼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便跪到一旁,低着头,像个奴隶般大吃大嚼起来。
贺沫帖儿皮笑肉不笑,放下酒杯,说:“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奴隶?”
游淼心中一惊,暗道麻烦了,先前李延为了保住游淼的性命,也朝贺沫帖儿说过情,提到过游淼的身份——家里是江南富商,会拿钱来赎人。而李治烽又说他是奴隶,贺沫帖儿没认出来吗?
是了……贺沫帖儿只见过自己一面,后来便把他打得半死,自己走了。李治烽抵达大安时,贺沫帖儿人在延边,未曾见到李治烽救下游淼。
“抬起头我看看?”贺沫帖儿饶有趣味道。
游淼一凛,李治烽又冷冷道:“叫你呢,没听见?”
游淼忙抬起头,贺沫帖儿只是看了一眼,便失笑道:“看这模样,也十七八了罢,你要找怎么不找个漂亮点,像女人的。”
李治烽答道:“他有一绝活,床上也会伺候,便舍不得扔了。”
贺沫帖儿当即哈哈大笑,无奈摇头,显是看不出李治烽还有这嗜好,天启朝有好男风一说,鞑靼人自然有耳闻。但寻常人青睐的都是温柔旖旎的少年,游淼作男宠的话也偏大了,看上去更没有女子柔弱之姿。
“他还会泡汉人的茶。”李治烽淡淡道,“去泡杯茶,我与将军喝。”
贺沫帖儿大声吩咐几句,外头便有部下送了东西进来,居然是抢回来的全套茶具。
贺沫帖儿饶有趣味道:“汉人吃的茶,与咱们塞外人的牧油茶不一样,倒是尝尝无妨。”
“他们的茶不放盐,不放奶与酥油。”李治烽自若道,“还有不少讲究。”
盒子上贴着封条,游淼看了一眼便知是从皇宫里抢来的东西,一旁还有罐碧雨青峰的贡茶。他先把烧开水的壶放到炭炉上去煮,这才解开封条,开启盒子。盒开的一刹那,诸般滋味,酸甜苦辣,一并涌上心头——盒里恰好是游淼在宫里与太子用过的那套茶具,而打开盒子时,其中一个琉璃杯已碎成数块。
厅内十分安静,谁也不说话,一时间诸人都在看游淼泡茶。
游淼看到这套昔日皇宫里的茶具在此处开启之时,心里便升起了一个念头,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此刻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复仇愿望。
在这个夜晚之前,他对家国的未来尚且是迷茫而踌躇的,而看到这个四分五裂的琉璃杯时,倏然令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要回去,要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