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游淼自己到吏部去了一趟,领到就任文书,又去兵部取印,回来坐着马车,心绪极其复杂,现在他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三年前根本就想不到现在的风光。然而这风光背后,却又有着太多的危险。
“少爷。”赶车的程光武问,“回王府么?”
“不。”游淼果断道,“去长隆巷,李丞相家。”
游淼朝李延家里去,却不见其人,家丁规规矩矩道:“少爷出去了。”
游淼看着李宅里收拾的一堆东西,心里便略略有数了些,问:“你家老爷要出门?”
家丁不敢说,游淼便知李丞相肯定是也知道风声,要跟着老皇帝去南巡了,又问:“李延去了什么地方?”
“少爷没说,入夜就与二管家出去了。”家丁答道,“游少爷要么里面坐着吃茶。”
游淼一听就知道了,遂吩咐道:“去听雨楼。”
程光武将车赶到听雨楼外,游淼一见李家的车停在那处,便上前不客气去揭车帘,里头正坐着李延的管家,一见游淼便要下来。游淼摆手示意,径自进了听雨楼,去找正在寻欢作乐的李延。
老鸨一脸喜逐颜开地上来迎,游淼却道:“找人。”于是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龟公色变慌忙拦阻道:“公子留步,这里住的是个大人物……”
游淼道:“没事,我几句话与他说……你让开。”
几个龟公过来拦着,里头李延的声音怒了,大声道:“让他在外面等着……”
一句话未出,游淼已一脚踹开了门,里头女孩惊慌避让。李延正要发火,一见游淼却是硬生生地把那话吞了回去。打发了身边的柳纱绫,招手示意游淼进来。
游淼却嘲道:“朝廷命官,正当国事之时,流连花街柳巷,像什么样子?”
李延嗤的一声笑了,说:“派你职了?官印拿来我看看。”
“今天刚去吏部领的印。”游淼递给他官印,说,“太子殿下让我担任随军御史,本来今天这官儿都不想当的……”
李延略有点诧异,问道:“怎么说?”
柳纱绫将门带上,剩下李延与游淼二人,游淼便将赵超让他离京一事朝李延说了,他心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而这次过来他的目的也很明确——探听迁都的事。果然李延默不作声,边喝茶边听着,听到赵超让他回去的话时便怒了,险些要找游淼的麻烦。
“升官发财重要,还是你那犬戎奴重要?!”李延怒道。
游淼与他对着嚷嚷道:“我这不还没走么?”游淼嘴上这么说,心道妈的当年我被我爹扔到江波山庄那会儿你们这群家伙都在哪里,还不是就剩下个李治烽陪着我。
“我退一万步说。”李延冷冷道,“按你先生教你的仁义礼智孝,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也没有卷铺盖自己跑路的道理。”
游淼叫苦道:“我没有要走!”
李延不屑道:“原来赵超也就这点志气,倒是我高看他了,我告诉你,游子谦。”李延压低了声音,把游淼扯着衣服一把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当小爷不怕?现在是万万不能跑的,身家性命,全压在唐晖肩上了。眼下留在京城,只要这次撑过去,来日封官加爵,前途不可限量,赌也要这么赌一把,懂么?”
游淼终于把话给套出来了,马上追问道:“那你爹,六部尚书他们都走么?”
李延满不在乎道:“他走,我留下。”
游淼又问:“其余人呢?会迁都么?”
李延莫测高深地看了游淼一眼,缓缓摇头,游淼知道这件事就连他也说不准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李延吩咐道:“回去罢,回去跟着赵超,现在不是要找他麻烦的时候了,太子眼下都没空难为他,但京畿军你得给我好好盯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来给我说,知道么?”
游淼连忙点头,李延又说:“府里短了你吃的用的,派个小厮上我门来拿就行。”
游淼嗯了声,离开听雨楼,回到王府时又有太监来了,带着宫里太子的旨意来赏游淼,吃的用的各给了些,赵超只是悉数收下。太子又赏了游淼一块腰牌,需要的时候可以持牌入早朝去。
当天游淼接过兵册,正式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李治烽杳无音讯,游淼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又无法离京去找,只得派人送信到梁西军聂丹的部下军营中去,请人注意打听着。
三天后,帝君启程南巡,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定是为了躲避战乱,一时间整个京师人心惶惶,游德佑亲自到王府来了一趟,依旧是那脑满肠肥的模样,只是这次语气恭敬了不少,进来便满脸堆笑,称道:“哎呀游大人!”
正值赵超上早朝,游淼皮笑肉不笑,在王府里坐着,一副当家的派头,说:“堂叔好,这可好几年不见了。”
游德佑嘿嘿笑,进来便在一旁站着,游淼知道游德佑虽不为官,但财可通神,游德佑在京城经年所积,于官场内也颇有点根底,不好怠慢了他,便道:“叔请坐。”
游淼泡了茶招待他,游德佑喝了口,叹道:“京师的人爱喝乌龙,比不上咱们家的绿茶好喝。”
游淼已不复三年前那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公子哥儿模样,笑道:“堂叔有什么事?有话就直说罢,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就是。”
游德佑一听这话满脸堆笑,说:“叔这几天正好想下江南一次……”
游淼心里一凛,果然,游德佑上门来也是为的京中风声,外头都在传不到几日就要迁都了,京师豪族人心涣散,都变着法子往外跑。游德佑正想收拾东西,跟着商队有事没事回江南去,开春等北方战事定了再上来。
游德佑与户部素来有打交道,弄到一纸文书不难,然而要举家南下,却是说不过去的。毕竟如今乃是非常时期,朝廷下了严令,不许京城士族擅自南下。何况要往南逃,一路上要经过重重兵隘,没有京畿军的通行纸,从中原到粱西,再入川蜀的官道上,是万万不能通行的。
游德佑一心想跑,走投无路下赫然想起还有个便宜侄儿在京城,又是中的探花郎。然而当年游德川在江南另立嫡子一事游德佑早就知道,却从未告诉游淼,便相当于是帮着游德川瞒着游淼。游德佑混迹多年,自知这侄儿记仇的本事素来是一等一的。听说他中了探花,心里只叫苦不迭,谁知当年这小混混如今会有这般出息?昔年他管的、骂的,赫然都成了游淼的资本。
那时游德佑嫌游淼花钱多,可游淼也正是出手阔绰才认识了李延这等公子哥儿,那时游德佑、游德川都苦口婆心地劝这不长进的家伙,别跟三皇子赵超搅和在一处,结果到头来,最后还要求着与三皇子一伙的游淼。
游德佑心里那点鬼主意,游淼比他更清楚。来了京城这么久他从不上门拜访,就当作是没有这个堂叔,毕竟他也是被游德川扫地出门的那个,大家心里互相清楚得很,游淼索性也不与他演戏了,懒懒道:“四叔,我爹可都把我赶出游家的门了。”
“哎哎,”游德佑忙不迭地赔笑道,“瞧你说的这是,你爹那人就不是个东西,更何况了,你生下来就是游家的子孙,这血脉能是他说了算的么?”
游淼皮笑肉不笑地看他,游德佑一时又有点忐忑,游淼本拟刁难他一番再说,奈何现在的事实在迫在眉睫,也没空和他耍太极了,遂道:“四叔是要京畿军的通行文书?”
“嘿嘿是是。”游德佑又说,“刚听得你上京来,备了点东西,准备给你,没料前几月跟着商队出去了,就没空上太学来看你。”
说着游德佑身边那管家恭恭敬敬递上一个匣子。
这下游淼终于服了这堂叔,既赔笑又送银子,帮他这次就是了。欣然起身,游德佑便会意跟着游淼一路进内屋书房,游淼提笔写了文书,盖上自己的官印,又去径自取了赵超的京畿军帅印盖上。反正赵超的东西都允他随便动用,接着则是三皇子的私印。
游德佑看得咋舌,游淼写就文书,喊道:“光武!”
程光武进来,游淼将文书给他,吩咐道:“你带着我堂叔上兵部去找平奚,让他盖个通行印。叔,你顺路帮我带个人回去,今年与我同乡,也点了进士,叫张文瀚的就是。他还住国子学里待官职,我近日忙着有事,没空去见他。你给我带个话儿去,就说让他先回山庄里,帮我打点些家事,来年开春了再回京来。”
游淼始终有点担心,又想把光武等小厮也送出去,游德佑自知其意,忙不迭道谢,接过文书去了,游淼回到厅内坐下,莫名地感觉到了几分得意,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读书人削尖了脑袋朝宦途上挤了。果然掌权掌印,既得银子又得权柄的感觉非常不错。
他得意了一会儿,又取出游德佑送来的匣子,打开看了一眼,赫然傻眼了。
足足二千两的银票!
游淼从山庄上京不过也就带的二千多两,这么写一份文书,就能赚二千两?游淼震惊了,看了一会儿,发现长垣也在旁边看,便吩咐道:“别出去说,知道么?”
长垣忙点头道:“叔老爷也真有钱。”
“民脂民膏,都是些行商的血汗。”游淼道,“你先收着,过几日让光武回家一趟,带回江南去。”
二千多两银,游淼看了委实心里忐忑,又想到正好老皇帝要南巡,不如就把小厮都打发回去,反正李治烽也快来了。
刚这么打定了主意,外头又有人上门,赵府的管家通传道:“游大人,李府的人登门拜访。”
“请他进来。”游淼道。
这一次上门的是丞相府二管家,先前常常跟着李延的那中年人,与游淼虽无往来,却也算老相识了。游淼心道奇怪,李延有事找自己,派个管家登门做什么?果然两人寒暄片刻,李府管家便提出来意:也是求一张通行的文书,却不是为的自己,而是让家中妻小迁去江南,投靠母舅家。而兵部出列的掌印空白文书已备好,自然是李管家自己去弄到的。
游淼看在李延的面子上一口答应,在文书上盖了自己的官印与赵超的帅印,李管家回去后,府里又送来一千两银票。游淼知道这是一半看在李延的人情上给办的事,又不住唏嘘李府当真有权有势,连个管家都能随随便便掏个千儿八百两出来。
夜里赵超回来得早,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吃晚饭时游淼把白天的事说了,毕竟李家那事未经赵超点头,游淼还有点拿不定他的主意。孰料赵超只是嗯了声,点头表示知道了。
赵超:“近几日我父皇南巡,到时会有更多京城大户上门来求咱俩的印,你看着给盖就行了。”
游淼蹙眉道:“让他们走没问题么?”
赵超说:“本来到我手里,我是不放人的,人一走,还谈什么士气?只怕京城里就没人愿意打仗了。但不放也不行,这边不放人出去,估计就要找我大哥去闹了,骑虎难下,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然怎么说让你居中策应呢?”
游淼缓缓点头,明白到朝廷虽不愿让京城大户举家南迁,但总不能全拦着。
“真的会有危险?”游淼又问。
赵超摇头道:“谁也说不准,若真要迁都,咱们这拨人也是最后一批走的……我看要不你还是……”
游淼眉毛一挑,赵超便告饶道:“好好,不催你回去了,免得又挨你耳光,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两人都乐了,游淼想起日间收的银钱,说:“这么盖几下印,约莫着能收个好几千两呢,我分你一半吧。”
赵超哭笑不得道:“你留着就行。”
游淼又提了要把小厮们送回去,赵超自然一口应允,让程光武,长垣与摇光跟着南巡的队走,随便安插|进去就是了。翌日起,果然京城大户琳琅不绝,派人登门来拜,都拿着盖了兵部掌印的空文书,求游淼的官印与赵超的帅印。求人办事也都送了钱来,
游淼料想平奚也收了不少,只怕有上万两了,于是凡来者都老实不客气地敲上一笔,两天半下来,竟是收了银票万余,签出去近十份文书——反正天启帝君一旦迁都,这些大户都得跟着走。而就算京城守住了,这些人也将陆续迁回来,不如乐得赚一票。
三天后,赵懋起驾南巡,京城内登时空了一小半,游淼留下三千两王府中花用,将程光武等三名小厮都打发走,起初程光武死活不愿,最后还是游淼逼着他回去,不走就卷铺盖滚蛋,程光武这才无奈下江南了。
游淼送走小厮们后便开始着手安排京畿军防务,一时间朝廷里大部分人都走了,剩下国子监大学士,及不少年轻人,和兵部的一些老臣。太子监国,所有人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却都不敢明面上说。
前线下来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战况也一天比一天紧急,直到前线传来消息,鞑靼人增援五万塞北铁骑,一举入侵中原。所有人登时就惊慌了,看样子鞑靼人这次并不是只打算在河北劫掠一番,目地居然是中原!
“马上把聂丹调回河北!”赵超在早朝上道,“让他接手唐晖的兵!”
群臣面面相觑,早朝笼罩着一层不祥的气氛,太子勉强镇定下来,说:“唐晖还能守住,现在要火速从扬州,流州等地抽拨兵员支援河北战线。京畿军有多少人了?”
游淼答道:“这几日陆续入军八百余人……”
“报——”午门外探子快马加鞭,一路冲进大殿,群臣登时色变。
那是跟随帝君南巡的信差,探子跪伏于殿外时,所有人的心跳登时漏了半拍。
赵超与太子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震惊,身体微微颤抖,望向殿外,探子开口道:“粱西一路已被五胡截断!陛下南巡时于汉阴碰上胡人兵马!”
“幸有聂将军护驾!陛下正起驾归朝……”
众臣都是松了口气,但随之陷入了更深的震惊之中,老皇帝回来了。也就意味着南路被彻底截断,登时京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早朝后赵超却无心多问,与太子前往御书房,召集李延等人议事,朝信差询问汉阴县的情况,这一次进入御书房的几乎全是双方心腹,大家都顾不得这么多了。信差断断续续地转述了南巡的情况——帝君刚出京城辗转进了梁州地界,便在汉阴骤然遭遇了鲜卑族的攻击,护卫南巡队伍的御林军副将手下只有千余人,便马上朝聂丹求援。
聂丹根本不知老皇帝南巡一事,赵懋也不敢多说,待得聂丹得知帝君经过自己辖区南下,居然是想去寻仙,登时就气炸了肺,悍然兵谏,派部下将老皇帝押回了京城。
赵懋无声无息地回宫,风声也越传越厉害,江南等地新兵源源不绝地派进京来,又经游淼的手编入京畿军,再送上前线去。直到腊月初三,李治烽还没有抵达京城,而河北守军,也遭遇了自入冬以来的第一次大败。
这一次大败在于唐晖的指挥失误,寒冬腊月,千里飞雪,唐晖心急欲速战速决,却不慎中了鞑靼人的冲击与伏击,黄河边上淹死了近两万新兵,唐晖带着剩余的部队狼狈撤回黄河南岸,河北全线失守。
溺水而死的新兵将近两万,再加上被鞑靼军射死的,自相践踏而亡的兵员,足有三万数,重伤的更有上万人,冰天雪地里被送回京城,京畿军营地里呼天抢地,尽是伤兵。
游淼是在床上被赵超揪起来的,赵超只留下一句话:“唐晖的兵败了,你去军营!我上早朝!快!”便匆匆出了王府。
游淼站在军营外时方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自接任监察御史一职起,京师与前线的军报来来去去,内里无非都是死几人,伤几人,然而一旦伤兵大规模地下了前线,面前出现这触目惊心的景象时,游淼才意识到,这些都是人,和自己一样的性命。
营帐里尚难以收纳上万名伤兵,三九寒冬,不少人便被放在露天的酷寒里大声呻|吟,游淼挨个检视,有人又抓着他的手痛苦地大喊:“快跑啊!打不过的!鞑靼人要杀过来了——”
“别在这动摇军心!!”一名裨将吼道。
“游大人!”
几名将领终于找到了游淼,游淼吩咐道:“派个人去户部,让他们把没地方挡风的伤兵送进城里去,先安置在皇宫西边的别殿里,就说是我说的,快!”
游淼分配完事,又前去点校队伍,领了兵册分派,从京畿军里给唐晖增发两万援兵,又将粮草等一应事物汇总,上报兵部。
“游大人,户部让我们先发兵……”一名将领道,“粮草说随后就到。”
“没有粮草都别发兵!”游淼怒了,说,“我去催,你们就在这儿等着。”
游淼翻身上马,在小雪中一路奔向兵部,兵部自从三天前起就热闹得像个菜市场,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人,外头还站着不少讨抚恤、求派事的小吏。游淼推开人进去,去找主簿,主簿被一群人围住不能脱身,游淼便大喊道:“平奚在哪里?!”
“平侍郎在内厅……”一名官员忙着找名册,喊道,“现在没有时间……你先……游大人?”
“我来讨粮草的。”游淼道,“我知道户部的文书还压在你们这里……”
游淼正跑进内厅时,险些与平奚撞了个正着。游淼急匆匆道:“粮草的文书呢?”
“没有粮草。”平奚神色凝重道,“今天接到户部的风声,粮草都还没到京。”
游淼火了,拿着兵册道:“两万人!没有粮草你让人怎么上前线去打仗?!”
平奚也顾不上别的事了,站在走廊里就和游淼吵了起来:“粮草没送到我有什么办法?!”
游淼:“我手头有圣旨!”
平奚:“你听着!不是我们不拨!是实在拨不出来……”
两人稍稍平了气,游淼道:“这样,我去吏部,让他们把今年官员的俸粮都扣下,先充了军粮。”
平奚无奈道:“那么你还得进宫跑一趟。要太子殿下的手谕,我倒是无所谓,可别的官员……”
大军就在城外正要发兵,粮草还没到,游淼心道这下就算再快,也得等到天黑才能出军了,平奚想了想,又道:“前线刚送下来个探子,你随我去一趟,一会儿我收拾了这边跟你去吏部……”
游淼一想也行,便与平奚出了后厅,这群纨绔虽说平日明争暗斗,和当兵的没几天对付,但真要碰上紧急时期,却是谁也不含糊,游淼也正因为这点才愿意与李延等人打交道。各自小节虽说有亏,到大事上还是拿得准主意的。
平奚又问:“你家的人都送出京去了?没跟着陛下回来?”
游淼答道:“就几个小厮,汉阴县那里遇了胡人,要回家的都被聂丹护送走了。”
平奚点头道:“那就好……”
正说话时,一名前线的信使浑身污血,踉跄冲进走廊里来,大喊道:“唐晖将军壮烈牺牲了!前线败了!”
游淼脑子里嗡的一声,登觉一阵天旋地转。
平奚的脸色霎时就变了,与游淼面面相觑许久。
平奚:“看来不用派兵出去了。”
游淼:“唐晖死了?!唐大哥就这样死了?!”
那信差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原来昨夜黄河沿岸下了场大雪,河面封冻,鞑靼人以麻布裹着马蹄悄悄渡河过来,夜袭天启军大营,唐晖骤然不备遭了敌袭,却不朝后撤。而是率军仓促迎击,双方在黄河南岸鏖战一夜,待到清晨时河面冰破,落水的、冻死的士兵不计其数。而唐晖在河面上中箭,落水身亡。
游淼只觉背后一阵阵地发抖,背脊一阵恶寒,鞑靼人已越过了黄河,京城距黄河南岸只有四百里路,也就是说……
平奚尚顾不得说话,慌忙冲出了兵部,游淼紧随其后,出了兵部便朝跟的人吩咐,并解下官印,交给那校尉道:“拿着这个去传令,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离京,让郑勇马上加强京师外四门防御,京畿军回防!”
那校尉还有点懵,问:“游大人,不支援前线了?”
游淼摆手令他火速前去传令,平奚那头已上了马,两人一路上都没交谈,心里的念头却都翻了天。及至进得皇宫时到处都是侍卫,一过御花园便有太子身边的侍卫上前呵斥:“太子殿下在书房议事……游大人?”
游淼:“有急事!来不及通传了!”
侍卫道:“不行!不管是谁都不能进去!”
书房内隐约传来太子的破口大骂以及赵超愤怒的争执声,游淼心里一凛,太子一直以来在群臣面前都和颜悦色,从没见过他暴躁骂人的时候,事情似乎很严重?
平奚不敢硬闯,只得道:“还是在外面等吧。”
“不行!”游淼上前就推门,侍卫不敢拦游淼,只得让开两边,游淼二话不说,闯进了御书房,情况却吓了游淼一跳。
“你这是犯上……”
声音戛然而止。
从外面听上去,还以为只有赵超与太子两人,没料到却是黑压压站了一地,以赵超为首的武将和以太子为首的文臣各站一方。太子脸色黑得可怕,赵超则吵得面红耳赤。
一时间房内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看着游淼。
“唐晖死了。”游淼沉声道,“鞑靼大军已经渡过黄河。”
太子的声音里发着抖:“很好……这下谁也走不了了。”
赵超深吸一口气,竭力压着自己的声音:“游淼跟我来。”
腊月二十,黄河的败兵撤回京城,一瞬间整个京师全是伤兵,从南门回望,寒风里军营林立,到处都是哭声,旗帜猎猎飘扬。太子严令封锁消息,军队严筑城防,派出十四路兵马下江南,发出勤王令。
当天夜晚皇宫灯火通明,军报流水般出去,京畿军出了城外挖战壕,设陷马坑,城里全是在架设防御设施的兵士,一罐罐火油从城中运上城楼,整个城墙上一列排开,燃起了巨大的火盆。游淼亲自带兵守在城门处,城门处聚集了大批的百姓要出城。
“不许走!”游淼顶着寒风朝城下怒喝道,“谁也不能出城!给我架弓箭!”
城楼上弓箭手就绪,以箭矢指向城下百姓。
下面当即炸了锅,有人大吼道:“有能耐就上阵杀敌去啊!谁敢用兵器指着父老乡亲!”
游淼心脏砰砰跳,他知道鞑靼人已经进入中原,现在逃出城去无异于送死,只有留在京城才能保住性命,但他却又不能说。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聂丹正率领军队杀回来,虽然聂丹手下人不多,却都是常年游走塞外,抗击胡人的骁勇队伍,个个以一当百。南方诸州县的勤王军正在赶来,只要能守住京城,待勤王军一来,城中开门杀出,鞑靼军腹背受敌,定会被杀得狼狈逃出塞外。
更何况京城乃一国之都,前朝建都此处时便作了大量的布置,只要守将不出昏招,何至于弃城而走?然而京师百姓却仿佛并不领情,叫嚣声越来越大。
“杀了他!杀了这个奸臣!”
“国将不国!奸臣为祸我天启!”又有人嚷嚷道。
游淼瞬间就怒了,倏然间想到了什么,奸细!一定是有奸细挑拨作乱,他凝神看了片刻,发现人群里确实有人在领头高喊,喊出来时周围又有人应和,造成一呼百应的声势,遂弯弓搭箭,一箭射去,人群中响起惊叫。
“休要听从胡人奸细妖言惑众!”游淼怒喝道,“谁要开城门,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人群静了。
“干得好。”赵超低沉的声音响起。
赵超从城外回来,正碰上游淼在城楼上站着。
赵超睁着通红的双眼问:“怎么不留在皇宫里?”
游淼也被折腾得甚累,答道:“皇宫里没事派我,连大臣都想跑,李延怕压不住,我就来了。你们今天吵什么?”
“他要调集京畿军护驾。”赵超如是说,“把我父皇送出去。”
游淼:“……”
赵超:“父皇一走,整个京城的士气就泄了,不能让他走。”
游淼嗯了声,局势变得太快,一夕间兵败如山倒,唐晖战死,整个京城陷入了恐慌之中,虽前线消息未到,百姓却都知道要败了,更麻烦的是鞑靼人潜进京师的奸细还在煽动民众。
赵超道:“你去皇宫一趟……”
两人正说话时,黄昏夕阳如血,远方一阵大地震动,登时城楼上,城内鸦雀无声,游淼与赵超停了交谈,只见黑压压的鞑靼大军占据了整个平原,逐渐推向城门。
“还要去么?”游淼颤声道。
“不用了。”赵超道,“等他们过来罢。”
鞑靼大军不住接近城门,城中百姓从那隆隆马蹄声中隐约察觉了什么,于是一哄而散。鞑靼军中派出一骑奔向城门,手执羊皮卷,以汉话喊道:“天启王接令——”
赵超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城楼上没有人回答。
那信使游走片刻,又喊道:“鞑靼大帝敕——!着尔等速速开城投降!可免屠城之厄!若冥顽不灵!破城后教你全城鸡犬不留!”
游淼:“是个汉人?”
赵超冷笑道:“中机营的偏将林九,多半是投敌了,好大的口气。”
“不要轻敌。”游淼低声道,“现在该怎么办?”
游淼在孙舆处学习兵法与国策时便读到过,从前也听李治烽提到塞外的民族,都知鞑靼人生性最狠,也最是嗜血。占一村必屠一村,攻一城必屠一城,百年前边塞战乱,被鞑靼人占领的城市几乎全无幸免。
“叫你们的王出来!”信差又喊道,“再不应话,别怪鞑靼大王不仁义了!”
正说话时,李延匆匆几步登上城楼,轻轻摇头。游淼微一蹙眉,李延道:“死守。”
赵超喝令道:“取我弓箭来!”
赵超一发话游淼便知要糟糕,马上匆匆跑下城楼,吼道:“通知全城!百姓全部隐蔽!”
游淼的命令刚下去,赵超便在城楼上弯弓搭箭,一箭犹如流星般射去,登时将那信使射落马下!顷刻间鞑靼军大哗,发出一阵嚣张的笑,却无人策马冲来。
赵超射杀了那前来劝降的信差,在城上怒吼道:“有胆便来攻城!”
“妈的……”赵超气得不住发抖,转头道,“等他们再靠近点,就从城楼朝下放箭……游子谦,游淼?人呢?”
鞑靼军如潮水般后退,后阵变前阵袭来,却并不靠近城下,散开队形后分布为近两万人的方阵,各分前后两队。前队士兵动作整齐划一躺倒,双脚朝天,将脚蹬弩猛地一踹,后队迅速架上箭。
赵超登时回身喊道:“掩护措施!”
与此同时,鞑靼军阵营中隐约响起指挥官下令的高喊,京城方圆十里鸦雀无声,火红的夕阳中时光的流逝宛如停驻。
数息后,上万根弩弦同时嗡地振动,一万根铁箭平地飞起,射向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