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这一年游淼死活不再回碧雨山庄去了,干脆就和那边断了往来,开春又在苏州招了上百佃户,把江波山庄的地包了出去八成。
第二年游淼开始试着种三季的水稻,可惜天不如人愿,江南一地依旧不够暖和,只得改回双季稻。与此同时,乔珏的茶山也种起来了。头年茶树产不出好茶,但摘采仍是要的,乔珏便雇了二十余名采茶女过了江北,这头道顶级茶尖,却不是轻易能摘的,须得用女子细软之唇轻轻把树端的第一片嫩叶噙下来。再筛茶炒茶发酵烘焙,经无数工序,头一年倒腾来倒腾去,最后也就出了九斤茶。
游淼对着那九斤茶哭笑不得,乔珏却笑道:“不错,这只是头年的收成,茶树还没长开,够了。”
游淼道:“这能顶个啥的呢!”
乔珏说:“咱们这茶,可是一两茶叶一两银子,你自己算算看?也有一百五十两银了,茶这玩意,就是贵精不贵多,物以稀为贵,让那些达官贵人尝尝,尝了以后喝别的茶都觉得没那滋味,就成了。”
游淼尝了口那乌龙,香却是真香,醇厚中带着一点点涩,品后口舌回甘,那点涩应当是刚收茶入库,未经岁月而留着绿茶的淡淡涩味,再过几个月,口感将变得更醇正。
又一年过去,庆朔三十五年,游淼花了一笔钱,给江波山庄南北两境扯起了两座吊桥,春秋两季水稻收成时,游淼已屯粮百石,真正成为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小地主。
自然每月初一、十五前去向孙舆讨教也是免不了的,随着时日渐长,游淼方渐渐得知孙舆此人大不简单,文韬武略,四书五经,俱了若指掌,但脾气也十分乖戾,有时游淼懒怠了,三九天未去读书,孙舆竟会罚他在庭院里跪足三个时辰,从午饭后跪到太阳下山。
游淼在孙舆的指导下读了大量的书,不止儒家,经史解义,对着浩如烟海的孙家藏书,游淼大叹自己说不定一辈子也读不完了。
然而每读过一本书,较之在京师时,却学得更为透彻。
两年里赵超只来过五次信,谈的都是战况,显然风雪行军甚是辛苦,直到庆朔三十六年的春天,朝廷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惨败。
前一年的入冬时,北方五胡入侵频繁,天启帝只得抽调聂丹,让他守卫河北。抽走了十万人,又给赵超补了十万兵员,却都是新兵。
入春,高丽王亲征迎战,战场上二十万天启军与十万高丽军陷入僵局,粮草告急,朝廷又下令征收江南流州、苏州、交州与扬州四地粮食支援前线。而四州知州俱是同时犯了难,要完成朝中征额,无异于让地主们低价出售屯粮,只得发出征粮令,通知江南各豪族。
孙舆看完信,半晌不说话,末了,长叹一声。
游淼道:“先生,江南现在没人愿意出粮,这怎么办?”
孙舆意味深长地看着游淼,片刻后说:“你要带头捐粮?”
游淼说:“说什么带头呢,我朋友在前线,打仗不是整个国家的事么?”
孙舆说:“你若有心仕途,便知三皇子一派站不得,但凡陛下有半点顾着这儿子,断然也不会生出派他上前线的想法。”
游淼说:“可那争的都是国土啊!先生!”
游淼较之两年前已判若两人,他学会了更多时政、朝局之事,经孙舆教导,对许多事也看得更透,知道现在满朝上下,都巴不得赵超输。
赵超一输,回到京中,便可议和,而这名三皇子,也永世再无翻身之日了。若说皇帝有让赵超前去建功立业,好考校能力的打算,在这么一个局面下,赵超落败归来,只得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再无任何资格与太子争一日长短。
“从你自身来看。”孙舆说,“该如何做,从家国来看,又该如何做,先生教你这两年,你总该懂的。”
游淼沉默点头,他都懂,而他也知道,孙舆心底也赞同捐粮,男儿应以家国为先,人为后。孙舆当年也是个硬骨头,才丢了京官一职,被贬来流州当个无权无势的吏司。
游淼当天回去,便捐出了十万斤粮,事情一传开,流州全境大户议论纷纷,有跟着游淼捐了的,也有观望不发一言的。
最后四州勉勉强强凑起五十万斤粮食,送上京去。
但赵超的战情依旧没有进展,游淼给他回了信,内里却未提征粮之事,只说孙舆分析后的战况。及至又一年开春时,从孙舆处听到朝廷来的钦差提到,赵超输了。
赵超输得一败涂地,粮饷不足,士兵哗变,又骤遭高丽王偷袭,二十万兵马损失近半。折兵损将逃回关内,李丞相年事已高,李延代父出边塞,与高丽王和谈,赔银十万两,帛千匹,将关东四城划予高丽王。
游淼在厅堂内听见这消息,登时就止不住地发抖,仿佛全身麻了,悲痛,愤恨,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在胸中左冲右突,找不到宣泄口,恨不得大吼一声,却只得强自抑住,唯有眼眶通红,嘴唇不住发颤。
孙舆长叹一声,说:“国家不幸。”
钦差摇头唏嘘:“凡事其实事出必然,三殿下亲征的那天,就有许多人劝过,奈何少年人心高气傲,不听劝……”
游淼站在孙舆身后,眼泪不住流下来,孙舆说:“高丽那边吃了败仗,关外五胡气焰更要嚣张,只怕太平不了几年了。”
那钦差也是孙舆学生,注意到游淼的反应,又看孙舆,寻思片刻,另起了个话头:“学生听到一个消息,明年陛下会开恩科。”
孙舆缓缓点头,钦差又说:“李丞相年事已高,来日京师,应当也是太子一派的戏台了。如今李族在朝中党同伐异,再过几年太子登基,又是一场变动,学生就算有心,也不敢做些事,前几日因粮饷一事,还责了户部侍郎重罪……”
孙舆说:“你不可心急冒进,平日小心谨慎罢了,转圜之道……游淼?”
游淼脑子里全是赵超落败一事,没听进去几句,及至孙舆唤了第二遍,游淼才注意到两人,遂微微躬身。
“出去洗把脸,到书房去,把我批的《乐经》注解誊抄完。”孙舆吩咐道。
游淼点点头,走出大院,日光朗照,他站在树下忍不住就大哭起来。
李治烽正在门房里坐着等游淼读书,听到声音匆匆赶来,这尚是他第一次见游淼大哭,忙道:“怎么?挨骂了?什么事?”
游淼站着只是不住呜咽,忍不住抱着李治烽,埋在他肩上悔恨大哭,一时间说不出的心酸,却无法排解。
“赵超输了……”游淼恸哭道。
李治烽摸了摸游淼的头,笑了笑,说:“不哭。”
游淼的悲伤难以抑制,哽咽道:“汉人输得很惨……”
李治烽说:“以后帮你打回来。”
游淼忍不住又噗一声笑了,无奈擦眼泪,方才听到赵超落败之时,那种愤慨,难过之情填满了胸怀,然而要说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朝李治烽宣诉自己因为国家打仗输了的难过之情。那种情感甚至无法用语言来解释,而李治烽轻飘飘一句回答,更令他啼笑皆非。
“算了。”游淼无奈道,无精打采地去抄书。
京城一直没有消息,春去秋来,日短夜长,时光流逝。
这一年是个大丰年,江南粮米堆得烂了仓。
乔珏的茶林终于正式开始出产江波乌龙。这乌龙又有个别称,叫“美人吻”。只因每一片茶叶,选的都是最上好的嫩叶尖苗,而纵使是少女指尖采摘嫩叶,仍不能保证无伤,于是便用柔唇从树顶将它轻轻噙下。
游淼积粮三十八万斤,江南米贱,地主们都不愿卖米,便收归仓内。
某一天,游淼春收完后再到孙府时,孙舆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读书,而是叫他沏茶。
游淼沏得一手好茶,又有从乔珏那坑来的江波冻顶乌龙,这几年里几乎是尽心尽力伺候孙舆,只盼他能多教自己点东西,春天的第一道茶、春收的好蜜、夏渍的梅子酒、秋收的蟹鳖、冬笋腊肉,包括地窖里的陈年状元红,全朝孙府里送,孙舆自然也喜欢这学生机灵,知道孝敬也认真读书,遂将平生所学,几乎倾囊相授。
孙舆道:“游淼。”
游淼双手将茶奉上,躬身道:“学生在。”
孙舆慢条斯理道:“你在老师门下这三年里,都读了些什么书?学了些什么?”
游淼想了想,说:“太多了,学生一时间也记不得。”
孙舆道:“四书五经,你是读透了的。”
游淼忙道:“读了,不敢说透。”
孙舆:“十之有五六,也够作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去唬人了。”
游淼不敢接话,孙舆又说:“知而后行,你是懂的。”
游淼:“是。”
孙舆:“《庄子》、《道德经》,可看看,为人须得有为,不可行无为,你懂无为,胡人可不跟你讲老庄,刀剑架在你脖子上,你便只能顺其自然,去见阎王了。”
游淼:“是,学生谨记。”
孙舆:“淫词艳曲,不可多学。行文切忌实,不可追文逐藻,洋洋洒洒,说废话。”
游淼:“是,学生谨遵教训。”
孙舆:“‘格物自知’,想必你也是记得的。”
游淼不知孙舆提这事是何意,捏了把汗,心里惴惴,答道:“说来惭愧,学生格物一道尚显不足。”
孙舆:“那我便考考你,你想当个什么人?”
游淼恭恭敬敬,以格物之理答道:“如松不惧风,如石不惧浪,不趋炎附势,当个君子,心怀报国之念。如竹如江,偶尔顺势而行,却不改本色,保持本心,坚韧不拔,韬光养晦,示弱以待反击之机。”
孙舆点头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为人须得八分满。”
游淼:“是、是。”
孙舆:“你还记不记得,第一天来老师这里,说的什么话?”
经孙舆一问,游淼便记起来了,答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很好。”孙舆捋须点头,“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前日信使来了消息,今年京城开恩科,各地举子可赴京会试。且回去预备,三天后上路,不须再来朝老师辞行了。”
会试?!游淼已足足三年未曾上京,骤然听到这话时颇有点不知所措。自打他从京城回来的那一天,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几乎两不相干了。
孙舆说让他去应考时,游淼倏然就有点怯,那点怯露在孙舆眼底,孙舆马上就怒了。
孙舆脸色一沉:“男儿大丈夫,不想着报效国家,读什么圣贤书?你若早一天说这话,老师也不花工夫打整你!你想一辈子就在江南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么?”
游淼马上知错,分辨道:“不……不是,老师,只是听到要回京去,有点怕见故人。我去是一定去的。”
孙舆冷笑道:“为师知你总抱着些小富即安的心思……”
游淼忙道:“学生不敢……”
孙舆喝道:“听着!你若有朝一日能辅佐明君,惠及天下,江山就是任你打理的百万顷良田!国家就是任你驰骋的棋盘!有这能耐,何惧去治理天下?有这决心?为何不去善待万民?!把天下看作你的山庄,百姓看作你的住民,方是大仁!”
这话无异于一句当头棒喝,令游淼心中一凛,躬身跪地,沉声道:“学生受教了,定不辱老师期望。”
孙舆这才脸色缓和点,缓缓点头,说:“你是我的学生,也该去了,以你所学,点不了状元,考个进士是不难的。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勿求荣华,不争虚名。”
游淼心里砰砰跳,点了点头,眼眶又有点红了,孙舆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说:“你与你父不对付,没落得他一身小里小气的市侩铜臭气,也不失为一桩幸事,摘了纨绔这顶帽子,你必能走得更远。上京之后,若无处落脚,可循着信上所指,往国子监中去,自会包你吃食。”
游淼接过信,刹那涌起复杂情感,当即朝着孙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孙舆安然受了这礼,游淼颇有点舍不得他,红了眼眶道:“老师……”
孙舆缓缓道:“你当记取你对老师的承诺,修身报国,切记不可胡作非为,去罢。”
游淼点头受训,退了出去,拿着信,站在孙府二门外,一时间不禁感慨万千。
李治烽正在对街茶馆里坐着,游淼忽然发现这人几乎就是几十年如一日,仿佛从来不曾变过。十五岁时碰见他是那模样,如今自己十八岁了,长得到他耳边高了,李治烽还是那一副模样。
仿佛喧嚣世间,烟尘滚滚,都与他无关一般,游淼揣着信过街去,李治烽正在听说书,那说书人说的是胡族十三将之事,李治烽听得入了神,直到游淼走近两步才察觉。
“今天怎这么快?”李治烽端详游淼脸色,不禁问道。
游淼答道:“出师了,要去会试。”
李治烽嗯了一声,看那表情又不太明白,游淼便道:“上京。”
李治烽问:“带我去么?”
游淼道:“当然,不然谁陪我?”
李治烽欣然道:“走,回去收拾东西。”
游淼满腔离别之情,又被李治烽弄得烟消云散,只得啼笑皆非跟他回山庄去。
今日没有乘坐马车,李治烽和游淼牵着手上了高地,站在丘陵上俯览整个山庄,开春时稻田绿油油的,道路上有人赶着牛,新雨下过,天空碧蓝,田地嫩绿,黑瓦白砖的农舍错落分布,游淼看到这一幕,成就感溢满胸怀。
在那高地上有一棵参天大树,据说是百年前沈园之主所建,树下还立着块江波山庄的碑。游淼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
“要是当了京官。”游淼可惜地说,“可就不能常常留在家里了。”
李治烽说:“人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
游淼心中一动,侧头看李治烽,想起他这十来年里颠沛流离的命运,说得倒也不错,从一个长居塞外的犬戎人,来到中原人的地盘上,又跟着自己下了江南这片花花世界,锦绣天地,已搬过不少次家。
人一辈子,总要在不同的地方换来换去,像李治烽都不埋怨他的命,自己又埋怨什么?
游淼笑了笑,拉着李治烽下了山庄去,张文翰正在书房里看游淼借回来的书,这几年里,游淼凡是到孙舆处去做功课,回来也会把他教的给张文翰说一次。
张文翰则拜了扬州的一个老儒为师,双方回来后便互通有无,将对方老师的书换着看,并讨论批注。这一次张文翰也得了消息,游淼便让他回家去上坟,明日午后回山庄,结伴出发上路,前往京城应考。
当夜游淼朝乔珏说了,乔珏道:“怎不早说?明天一早就走?你爹那边打过招呼没有?”
游淼这才想起完全把自己那个爹的事给忘了,说:“算了先不去管他,我哥要去,路上自然有人伺候,不去和他凑那热闹。”
乔珏笑道:“你哥陪着你上路,还得伏低做小地伺候你呐。”
游淼不禁好笑,莞尔道:“那是,就放他一马罢。”
当夜游淼躺在床上睡不着,李治烽一直在收拾东西,忙到深夜。
“喂。”游淼说。
“什么?”李治烽进来问道。
游淼说:“别收拾了,睡吧。”
李治烽说:“快了。”
游淼道:“明天再收拾,我心里不踏实,你来抱我会儿。”
李治烽放下手中的东西进来,宽衣解带,进了被窝里,伸手就来摸,春夜时他的手掌仍有点冷,摸进游淼单衣里时,游淼忍不住叫了起来。
“别……”
李治烽凑到游淼肩膀上,长发披散下来,亲昵地吻他的耳朵,小声在他耳边说:“老夫老夫的,害羞什么。”
李治烽脖颈仍戴着游淼三年多前给他的玉佩,随着他低头而坠下来,贴在游淼的心口肌肤上,游淼的脸色发红,心里砰砰跳,一手覆上李治烽的脸,说:“你想家么?”
李治烽:“?”
李治烽正在游淼的脖颈上又亲又嗅,听到这话,手肘撑起来些,不解道:“什么?”
游淼正色道:“家,塞外,你想家么?”
李治烽跟着游淼也三年了,这三年里,不知不觉游淼对他,已产生了奇异的感情变化,当他注视着李治烽的双眼时,仿佛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神色。
就像一头温顺的狼。
游淼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或许对于李治烽来说,自己是另一头与他时刻相伴的狼。犹如一头狼在自己的窝里看着自己的伴儿,思考着什么事,眼神游移不定。
“为什么这么问?”李治烽生平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游淼,而是反问他一句。
游淼说:“我一想到要离开家,就像……离开了我娘的怀抱一样。”继而自己忍不住先噗一声笑了出来。
但他确实是这么想,因为江波山庄是乔珂儿留下来的地方,也是他的根。辛辛苦苦三年,好不容易把这个地方经营起来了,却又要离开。十分舍不得是真的,仿佛去了别处,住的依旧是个房子,却再说不上“家”了。
李治烽明白了,点了点头,起身坐在床上,解开贴身的薄衣衣扣,游淼也坐起来,伸手帮他解扣子,李治烽脱了上衣,现出漂亮的胸膛,当年那些伤已褪去无痕。游淼伸手去摸李治烽后腰处的箭创,已剩下淡淡的一个疤。
“我看看脸上的。”游淼扳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看他眉骨上的疤痕,也看不太出来了,除却眉处受伤后淡去的眉毛瑕疵之外,已显得十分俊朗。
李治烽左手把游淼搂在身前,两人肌肤相贴,右手给游淼解单衣,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无所谓,你在哪里,家在哪里。”
那句话令游淼空荡荡的内心仿佛一刹那落到了实处,他抱着李治烽干净的脖颈,呼吸急促,说:“对。”
*************河蟹爬过*************
“昨晚做了几次?”游淼道。
“四次。”李治烽说。
游淼心道怪不得,行房过度还是伤身,但这也好几年了,天天与李治烽睡着,就是忍不住,这家伙实在是精力旺盛,总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李治烽照顾完游淼,自己穿衣服,游淼心中一动,又伸手去搂他脖子,在他脸上依恋地亲了亲。李治烽侧头看了游淼一眼,两人暖唇相抵,亲昵了一会儿,游淼又把李治烽按得躺在床上吻他。
李治烽:“还要?”
游淼摇摇头,他也没力气做那事了,只是单纯地想亲亲他,两人又吻又摸了一会儿,游淼起身吁了口气,彻底精神了,把李治烽从床上拉起来,说:“起床罢。”
李治烽带着笑意,穿上外袍出房去,小厮们便纷纷进来服侍,穆严穆风两兄弟亲自过来给游淼梳头,地下站着一溜小厮,都是后来的。乔珏性喜天文术数,便按着诸天星辰给这班小厮起了名字,从左到右分唤作长垣、惟真、进贤、摇光、少微,最大的长垣十八岁与游淼同年,最小的少微十六。有些是佃户送进沈园来伺候少爷,以期赚点小钱拿回家去,有的则是李治烽使银钱从扬州、流州与苏州买回来的。清一色剑眉星目,模样端正,平素也会跟着李治烽习练射箭以强身健体,学武之人哪怕只会个皮毛,看上去也和其他大户里的家丁有区别。游淼不喜那獐头鼠目的少年,便把麾下小厮们教得一身武人之气,各自衣袍笔挺,进来便分列两旁,各自做事。
穆严给游淼梳头,穆严则递过牙石,游淼含着漱口洗牙,茶水端上来,游淼喝了口,问:“外头等着多少人了?”
穆风道:“舅爷与张文翰陪着游家大少喝茶说话,午饭还没摆上,光武在二门外守着车。”
游淼昨夜已和乔珏商量过,上京应考,不想带太多人去,出行若是一群小厮跟着,浩浩荡荡地上路,未免太过铺张声势,进了国子监也容易被人议论,上路时让李治烽跟着即可,待得有了宅子,再写信给乔珏,打发人进京伺候不迟。
“少爷一走。”惟真道,“可就没事做了。”
几名少年都是笑了起来,游淼懒懒道:“来日还有折腾你们的地方呢,白日间让程光武带着你们练习箭法,可别懈怠了。”
年纪最大的长垣躬身道:“那是自然的。”
少微笑吟吟道:“少爷进了京,啥时候也带咱们去看看呗。”
穆风单膝跪地给游淼整理袍角,穆严又吩咐道:“把羊脂玉的腰坠子拿过来。”
一名小厮打开盒子,里面是块晶莹白玉,游淼最喜欢这块玉,穆严躬身把腰坠系上,游淼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说:“成啊,等诸事顺遂了,在京城买间宅子,带你们玩玩去。”
游淼生性随和,平日也不和小厮们讲规矩,把这一众少年惯得无法无天的,少年们便纷纷笑着过来给游淼行礼。
外头乔珏的贴身小厮来了,站在走廊里,说:“舅爷打发小的过来问问,午饭想吃什么酒。”
游淼说:“拿一坛地窖里的竹叶青给我哥就成。”
那小厮去了,游淼一身锦袍理毕,抬脚迈出房去,小厮们分成两队跟在游淼身后,众星捧月一般穿过走廊朝正堂走,过花园时李治烽几步过来,与游淼对视一眼。
游淼:“收拾完了?”
李治烽略一点头,走在小厮们最前面,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进了厅堂。
游淼这些年里身材长高了些,直是玉树临风,翩翩公子哥一名,被孙舆按着学读书,学做人,经这许久,从前撒泼耍滑的一副小无赖模样已褪去,换作读书人掩不住的书卷气,然而又因平日里习武,眉目间自有种武人的不羁洒脱,两道清皓眉毛下似乎压着掩不住的锋芒。
乔珏、游汉戈与张文翰正坐着喝茶,见游淼来了便笑道:“今日起得这么晚。”
游汉戈道:“弟弟。”
游淼略一点头,坐了主位,笑道:“今天得出行,舍不得家里,便贪睡了些时候,先开饭罢,都饿了。”
家中下人进来摆饭,一桌菜琳琅满目,家中有外人留饭时李治烽便站在游淼身后布菜斟酒,游淼说:“大哥也上京去么?”
游汉戈自嘲道:“不了,还是老实在家里待着罢。”
张文翰道:“朔方兄都是举人了,又读了好几年书,怎不去应考?”
游汉戈说:“今天是爹特地交代我,过来送你的,这几年里虽然有读书,但终究还是不行,而且家里也没人照料。”
游淼听了这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已不再像从前般敌视游汉戈,虽然自己的江波山庄比不过父亲茶山,但自给自足也是够的。数年中游德川从不提家产一事,游淼也懒得去问了,便当做不知道。
乔珏指头在桌上敲了敲,小厮斟上酒来,乔珏便笑道:“汉戈与我脾气差不多,都不喜读书做文章,在家里经商也挺好。”
游淼嗯了声,乔珏道:“来,淼子,愿你得文曲保佑,点个状元回家!”
数人大乐,游淼端着杯,侧头带着笑意,看了李治烽一眼。
李治烽拈起个杯,游淼将竹叶青倒给他一半,游淼又朝张文翰说:“张二,你可也得好好考。”
张文翰笑着点头,说:“我没状元的命,只盼中个贡士,就不给少爷丢人了。”
游淼道:“读到哪算哪,走到哪算哪,大家干!”
数人一饮而尽。
酒饱饭足后,游淼带着点醉意出了山门,沈园里所有下人都出来相送,整个江波山庄得知少主今日上京赴考,都是拖儿带女,老幼相携,来要个彩头。
游淼终于觉得有点怂了,到处都在说恭祝少爷,祝少爷金榜题名之类的话,游淼只恨不得快点钻上车去。乔珏笑着给佃户们散封儿彩头,李治烽在大门外套好马车,长垣与少微各驾一辆车等着。
“好了好了。”游淼笑着说,“都回去罢,一定金榜题名的,一定!”
游淼这些年里经营山庄,为人宽厚,凡是拖家带口来投奔他的,他都会给口饭吃,乃至今日要上京,佃户们站了将近半里地,只十分舍不得他。
游汉戈走到车前,又朝游淼道:“弟弟,这是爹让我给你的。”
游汉戈的小厮捧着个沉甸甸的雕花盒子过来,游淼打开了看了眼,里头全是巴掌大的方盒,当即明白了,都是贡茶。光是装茶叶的檀木盒子,就已价值不菲。
“放车上罢。”游淼点头让李治烽带上。
游汉戈又说:“这里是哥哥的一点心意,知道你不缺银两,但这些轻巧,你带在身上,有个不时之需,也可防身。”说着递给他一个小袋,游淼掂了掂,手指摩挲,知道里头都是金箔。
“你呢?”游淼正色道,“大哥,你读了这几年书,就不想上京去么?”
游汉戈自嘲笑道:“不行,哥哥不是那个料,能考个举子就心满意足了。”
游淼打趣道:“你就当是上京玩一玩嘛。”
游汉戈凑到游淼耳畔说:“真的不成,去会试也是给咱家丢人,你不知道,乡试那会儿,是爹请了夫子,照着作了文章,我一笔一划摹着背下来的……”
游淼听到这话,登时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游汉戈又笑道:“去罢,考个功名,来日也好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
游淼点头,上了车去,春夏交接之际,青绿色的麦浪一波一波翻滚直接天际,他坐在车里,眺望江波山庄,眺望沈园,眺望他的家……直至再也看不到。心中无限感慨,倚在李治烽怀里。
“在想什么。”李治烽说。
游淼:“在想我哥。”
李治烽:“你哥?”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说他怎么才读了几个月书,字儿都认不全就能考上举子呢!原来是请了夫子写一篇出来,死记硬背摹的!”
李治烽嘴角抽搐,游淼又道:“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难怪我先生不待见他。”
马车的前窗开着,赶车的长垣回头笑道:“少爷这次上京去,可就凭的真才实学了,一定中榜的!”
游淼心里实在没个底儿,虽说跟着孙舆学了这三年,该读的都读了,但也拿不准自己究竟到了哪一步,是能考个贡士呢,还是能当个进士,又或者金榜题名,果真点中状元?孙舆说过,他读了这些书,但要得状元也是不可能的,当个进士就满意了。
“咱们带了多少钱?”游淼心中一动,出行居然忘了问银钱这等天大的事。不过山庄里的账,出入都是李治烽与乔珏,乔珏管外费收支,李治烽打点府上花用,游淼每月得个总额就行,大部分时间都是过耳就忘,依稀只知道自己有五千多两银,四仓几十万斤的粮食。想必上京是头等大事,纵是他粗心忘了过问,乔珏也必然给他换好银票。
李治烽答道:“年初我到扬州去兑了二千两银票,都带在身上,乔珏又拿了三百两现银在箱里,够你花用一年了。再买奴时,记得还价。”
游淼未料李治烽还惦记着当年这事,忍不住大笑,靠在李治烽身上把他又揉又按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治烽又说:“够不?不够的话扬州铺子里还有几百两,现在去支。”
游淼想了想,说:“应当够了。”
“嚯!”长垣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
游淼道:“你当是讲排场呢,没这回事,你家少爷狐朋狗友的多,如今大家都发迹了,来日朝廷就是李延那狗崽子的天下,要把那团乱麻给理清,没个千来二千两银,还真不够花用。”
李治烽微一沉吟,而后道:“不够?绕路去取。”
“够了。”游淼说,“先这么用着罢。”
当年游淼花钱,随随便便就是几十两,上百两支出去;那时年纪尚小,而如今要再花钱,已不是当初光景。
进了京,他要见许多人。
国子监太学,丞相府,李延、平奚、林洛阳……昔年一起厮混的公子哥,各自都到了混迹官场的年纪了,或许大家都变了,都不复少年时的心境,尤其是李延,每次京官下江南,说得最多的就是李家父子。
如今的李氏权势滔天,已俨然成了天启朝的中流砥柱,李党势大,又得太子赏识扶持……还有游淼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如今吃了败仗,在京城遭白眼的三皇子赵超。
京城暗流涌动,只怕少不了花钱,也少不了派系纷争,勾心斗角。游淼赫然发现,自己在三年前无意间远离的,这一天终究还是得回去面对。骤看似是岁月给了他们一段悠闲的时光,实则如一块磨剑石,逼迫他们自己成长。
幸亏他游淼不是锈迹斑斑,被扔在角落里的那把剑。
游淼不禁唏嘘道:“我这究竟是去考功名报效国家呢?还是去上战场呢!”
——卷二蝶恋花完——
《蝶恋花》宋: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