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东市,东市较之西市要混乱得多,到处都是卖鱼卖生鲜的摊子,地上湿漉漉的一层,四处都是泥,游淼说:“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乔珏道:“喏,你不是想招佃户,找长工么?”
游淼站在一个围栏前先是一愣,继而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东市是卖丫鬟卖小厮的地方,整个扬州,交州的贫苦人家,都会拖儿带女地到这里来,养不起儿的,便想着签个卖身契,把儿女卖给富贵人家。
更有不少过不下去的佃户,拖家带口地到扬州来找活儿干,还有皮肤黝黑的做农活的短工长工,蹲在棚子角处,端着个破碗吃面。
游淼与乔珏衣着光鲜,刚走进贩人市集里,便有一群人围上来。
“老爷,招工不?”
“老爷找人种地么?”
“老爷赏口饭吃罢!”
乔珏挡着人,生怕游淼被挤着了,呵斥道:“一边去!”
游淼一见这么多人,登时喜不自胜,马上拉着乔珏的袖子,说:“小舅,这些人我全要了……”
乔珏小声道:“你别胡乱说话,看上哪个,小舅给你说话就成。”
游淼:“我山庄里是真缺人,有地没人种……”
乔珏说:“请得起长工也不能乱请,有人是混日子偷懒的,交给小舅就成,这种事儿宁缺毋滥……”
游淼便跟着乔珏走,乔珏又回头说:“李治烽服侍你虽说上心,可没几个使唤的终究不成,我本来想派几个身边人给你,奈何现在茶庄里的人都被那女的收买了。我就一个听话的……”
游淼道:“我不从碧雨山庄里带人也是因为这个……”
乔珏道:“我给你买几个机灵的,你要放房里放房外都成。要丫鬟还是小厮?”
两人站在小耳儿市前,一排站的全是人,各个蓬头垢面,拿眼不住打量游淼与乔珏。游淼终于被震着了。以前从没见过,如今真真切切接触到了一次,这是在卖人。男女老少,明码标价,高的矮的,年轻的,壮实的,只要有钱,就能买走。
这还和贩卖人口的人牙子不一样,人牙子是要被官府抓的,这里的人都是自愿卖身,只为了混口饭吃,游淼良久有点说不上话的感觉。
乔珏手肘碰碰游淼,说:“问你呢,要男要女?”
游淼说:“我……我不知道。”
游淼看了忽然就有点心酸,他命好,真的命好,要是出生在这等人家,自己多半也是个等着被爹娘卖的命。
游淼道:“买男孩儿罢。”
“选我们家罢。”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忙说,“我媳妇没了,就俩儿子,你把我们都带着去,我给你打理花园,能种地,儿子都给你使唤。”
游淼正动心时,乔珏却道:“你小儿子这才多大,能做什么的?”
那男人笑道:“都听话的,今年也十一岁了。”
游淼说:“大儿子呢?”
男人说:“大的十六了。”
乔珏让那小孩张开嘴,看他牙齿齐整不,大男孩牵着个小男孩,都晒得甚黑,提防地看着游淼。
“快叫老爷。”男人小声说。
两个孩子只是不吭声。
游淼说:“要了罢。”
乔珏问那男人:“你姓甚么?户籍纸带了么?负债没有?”
那男人赔笑道:“回老爷的话,我姓宋,交州人士,是欠着债的,欠地主家七吊钱……”
男人拿出欠条让看,乔珏朝游淼说:“不划算,到那边看看去。”
乔珏扯着游淼让走,游淼却回头问道:“你为什么到扬州来?”
“走。”乔珏在游淼耳畔低声道,“你是来招人的,不是来当活菩萨。”
那姓宋的男人追着游淼说:“少爷!少爷!我媳妇病死了,我爹传我二亩薄田,交不起租,还被地主收了去,请不起大夫才借的钱……也没钱埋我儿子的娘……少爷可怜可怜我,给口饭吃罢……”
乔珏笑着说:“别全信他们,半真半假,听听就成。”
游淼点点头,索性不说话了,两人走过半条街,一户户的要么卖身,要么找工。游淼这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人没有地,连一家人都养不活。乔珏又给游淼解释,这些人都是没了地,跑出来讨活糊口。
这年头不是说有几亩田地就有饭吃,人种出东西来,收成得拿去卖,而米价面价,都操纵在商人们的手里,种几亩薄田,风调雨顺的年头,勉强只能供一家人糊口。而万一碰上旱涝,收成不好的年景,又要应对苛捐杂役,就只好拿地去相抵,找地主借钱。利滚利的没钱还,地被收了,于是去当长工,收不抵租儿,欠一屁股债,更缴不起朝廷的租,就只好背井离乡,换个地方讨饭吃。
留在原籍,还不起债,就得拿儿女去抵。
游淼听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初时那点高兴都烟消云散了,两人逛过集市,忽见耳市西头玉树临风地站着个人,长身而立,边吃着什么东西,正是李治烽。
李治烽拿着个烧饼在吃,边低头看面前跪着的俩小孩儿。
“李治烽!”游淼说。
李治烽见游淼来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串糖葫芦给他,游淼摸出给他买的炸鱼儿,李治烽接过就吃了。
乔珏在另一旁看人,游淼便问道:“船雇好了?”
李治烽点头道:“雇好了,明天一早能走。”
游淼吃着糖葫芦,李治烽吃炸鱼,两人都在看面前跪着的小孩,两个小孩是双胞胎,抱着块木板,上头写着“卖身葬父”。身后还有个死人,死人身上用麻布盖着,苍蝇嗡嗡地响。
“怎跑这来了?”游淼说。
李治烽道:“听说这里有找工的,想过来给你买几个小厮,放院子里使唤。”
游淼挤了挤眼睛,说:“你不耐烦伺候我了?”
李治烽自顾自地吃,说:“我一个人,看不住你,你又使唤我去外头干活,身边又没个人,找俩小厮,杂活让他们做去,我就能跟着你了。”
游淼点了点头,伸手去挽李治烽的手掌,两人十指交扣地牵着,晃了晃,又说:“你以前也这么举着个牌子等人来买?”
“呵呵。”李治烽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
游淼禁不住地想打趣他,李治烽说:“给他们一两银子,让他们把爹埋了罢。”
游淼看那俩少年,虽瘦瘦小小,却十分精神,便伸手摸钱,李治烽问:“你们几岁了?”
“十五。”一少年答道。
“叫什么名字?”李治烽又问。
“我叫穆严,他叫穆风。”另一少年看了看自己兄弟,又抬眼看李治烽,游淼说:“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先说话的那人指指自己,说:“我是哥哥。”
“去把你们的爹葬了。”游淼给他们一两银子,双胞胎里大点的马上起身走了,李治烽说:“这是你们的少爷,把事情办完以后,明天清早到扬州江边码头来等罢。”
穆风恭恭敬敬,给游淼磕了三个响头,游淼扶他起来,便和李治烽朝市集东边去。
“我背你。”李治烽说,“地上脏。”
“别。”游淼反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被一群人老爷老爷地叫,又被家仆背着,实在说不过去。乔珏见到李治烽,便招手让他过去,说:“这孩子怎么样?”
那少年安静站着,只比李治烽高了些许,穿着双破草鞋,手长脚长,双眼不像寻常人浑浑噩噩的,十分明亮,说:“我不卖身,我哥犯了事,充军去了,我就谋个差事,好使钱通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游淼问。
“你尽问人名字做什么?”乔珏打趣道,“小厮领回家,你不会自己给他们起个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程光武。”
游淼看了一会儿,李治烽两根手指挟着程光武手腕,把他的手臂拈起来,瘦得骨头嶙峋,手指修长,皮肤黝黑。
“习武的好骨格。”李治烽漫不经心道。
程光武要摔开李治烽的手,李治烽却稍一用力,手指跟钳子似的,程光武马上五官抽搐,痛得闷哼一声躬身。
“别欺负他。”游淼笑道,李治烽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松开了手。
程光武捧着手腕,说:“一月给我半吊钱,我就跟着你走。”
乔珏看了游淼一眼,朝程光武说:“行,你明天赶早的,到扬州码头等罢。”
周围的男人听到这话,又纷纷涌过来,乔珏马上道:“别挤!仔细挤着我家少爷!”
李治烽护着游淼,周围围了一群人,乔珏掸了掸袖子,云淡风轻地说:“你们人多了,一时间我也说不出个究竟来,这样罢,明儿起,你们自己到江波山庄来看看,从扬州城出了官道往北走,过五里店走左边那条岔路,渡河朝西北去,见到安陆村你们就问。一百二十里路,自己想办法走罢。”
“老爷,到了就有地种么?”又有人问道。
乔珏说:“不一定,看你病没病,懒不懒,等来了再说罢。”
众长工心思各异地散了,乔珏说:“你也不选几个丫鬟?”
“先这样罢。”游淼笑道,“多了也买不起。”
最先姓宋的那男人挤过来,点头哈腰道:“少爷。”
“我正缺个种花的,让他跟我走罢。”游淼主动道。
乔珏见游淼喜欢这一父二子,便点了点头,摸出一点碎银掂量,放到那男人手里,说:“你还债去,可别拿了钱就跑。”
那姓宋的笑道:“能跑哪儿去,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当天乔珏带游淼与李治烽回家去,扬州少源茶庄就在凤尾竹弄堂里,和三年前来的时候并无太大区别,游淼站在弄堂外面就听见里头白氏的声音在骂丫鬟小厮。
“混养的你这么大。”白氏声音凌厉,“连个水都端不好,做什么吃的!”
乔珏一听里头嫂子在骂人便满脸不耐烦,游淼却拉着他的手,笑着摆手示意算了。三人进乔家大院里去,正见白氏披头散发,坐在院子里洗脚。
“嫂子,二哥呢?”乔珏问道。
“出门吃酒去了。”白氏黑着脸,没好气道,“你又带的这什么人……哟,淼子!”
白氏变了副脸般笑了起来,游淼笑道:“二舅妈。”
“你大哥年前过来时还说你呢。”白氏起身笑道,“快过来坐坐。”
游淼嗯了声,揣着袖子只是不过去,他娘和这个二舅妈素来姑嫂不和,乔璋又被老婆管着,每天连回家也不想回,成日价在外头厮混,这家里一进来就觉闹心。乔家大部分时候有游德川帮衬,游淼知道她现在对游汉戈定是改了态度,也不大想和她套近乎,于是就免了。
乔珏进内屋去洗脸,说:“二哥不回来吃饭了?”
白氏高声道:“我哪知道他呐,成天就朝外跑,跟丢了魂似的,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听戏呢……”
游淼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赫然发现这院子变小了。
小时候乔珂儿带他回娘家时,他就和乔珏在院里追逐打闹,那时候觉得院子很大很宽敞,现在怎么就这么小了呢?走几步就到了头,没意思。
整个院子里也昏暗压抑,乔珏在屋里说话,游淼一步步地跳,又问:“表姐呢?”
“嫁人了么,正在家里。”白氏随手拿了根竹条抽跪在地上的丫鬟,说,“哪有空隔三差五地朝娘家跑呢。”
乔珏又说:“开饭罢,甥儿也饿了。”
白氏不冷不热地起身去吩咐饭,乔珏道:“游淼在我房里吃,来,小舅陪你喝点酒。”
掌灯时晚饭送上来了,乔璋一直没回来,乔珏陪游淼吃了会儿饭,茶庄里的掌柜又过来对账,明儿就得开门做生意了,不讨了账本去不成,乔珏只得把筷子放着,嘱咐游淼吃好喝好,自去给掌柜对账。
李治烽和游淼坐着吃,桌上就一碟猪耳朵一碟手撕兔肉两个冷盘,姜爆鸭、蒸活鱼、蒜苗炒腊肉三样菜,确实比之沈园里吃的还不如。
游淼吃着那米,母舅家做饭他一向吃不惯,饭蒸得硬,少水,随口说:“连个蒸蛋羹都没有。”
“回去蒸给你吃。”李治烽说。
“饭好硬,噎死人。”游淼抱怨道。
李治烽莞尔,自己吃了三大碗,再去打饭时桶里却没了,游淼只吃了小半碗,剩饭朝李治烽碗里一拨,看着他吃,耳畔却传来白氏的声音,正是在与乔珏吵架。还是当着茶庄掌柜的面吵,料想是乔珏说了点什么。
“没有茶苗子,凭你二哥那德行,你找谁要去……”
“话不是这么说,二嫂,这也是淼子要种的……”
“外甥外甥,整日自己家的事不上心,光朝别人家跑……”
“我在自己家里还能有事做了?”
白氏声音尖锐,止不住地透过墙钻进耳朵里来,游淼说:“那女的老嫌我娘当年卷了不少嫁妆走。”
“唔。”李治烽吃着饭,说,“嫁妆。”
“现在家里究竟谁当家?我说话还算句话不了!”
乔珏一声怒吼,白氏终于静了下来,接着是摔门声,外头静了。
片刻后外头又有人路过,游淼探头张望,见门外廊前一个女子驻足,说:“呀,淼子?”
那女子乃是乔璋小妾,游淼从前都叫她沙姨,叫了人,只是不起来,沙氏拿眼打量李治烽,一阵媚笑,说:“怎么今天得空过来了?这小哥又是谁?”
李治烽看了他一眼,游淼拿着筷子,朝他俊脸上戳了戳,说:“不许看她。”
沙氏走了,乔珏又过好半晌才臭着个脸回来,坐下见已没了饭,喊道:“弘明!”
小厮过来提着饭桶去盛饭,片刻后回来说:“四爷,饭没了。”
乔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李治烽吃剩小半碗,朝乔珏让了让,乔珏怒道:“吃你的!”
游淼笑得直拍大腿,乔珏叹了口气,无奈摇头。
游淼问道:“茶苗的事,麻烦就先算了罢,改天我找二舅说去。”
乔珏知道游淼听见了,也不瞒他,说:“反了她了,什么都管,一点茶苗能顶个什么事?又没人种,你不理这事,今天晚上我就亲自去趟茶庄,这家里待不下去了。”
乔珏草草吃了些饭便换身衣服出去,游淼就当在自己家里似的,占了乔珏的床,又让李治烽上来,两人缩在被里睡,乔珏的被熏得很香,又有李治烽搂着,游淼舒服地说:“小舅的床舒服。”
李治烽嗯了声,亲了亲游淼,一夜睡过去,四更时乔珏回来了,见两人占了自己的床,便在椅上倚着,将就睡了会儿,天明时分,乔珏便把两人叫醒,说:“起来了。”
游淼睡眼惺忪,脸也没洗,迷迷糊糊地出去上了马车,李治烽不知去了哪,游淼又靠在乔珏怀里睡了一路,到得码头上时,昨天耳市上买的几个人已到了。乔珏去吩咐船家,又使钱让码头工载货,李治烽押着车过来,六千斤铁锭先上船去,那船已吃了一半水。
“吃。”李治烽拉过一张小桌,把油纸包着的热腾腾的油条给游淼,又转身去江边小店里买了碗豆浆。
游淼吃过早饭,精神了些,李治烽便给蹲在江边的几个新来的家仆发馒头。
李治烽:“你叫什么。”
“程光武。”瘦高少年接过馒头,答道。
“我记得你俩。”游淼朝那对双胞胎道,“穆严,穆风。”
两个双胞胎不说话,接过李治烽递来的馒头。
又有两家人拖家带口等了许久,其中一家男人说:“少爷,给小孩点吃的呗。”
“都有。”李治烽挨个发了白面馒头,那是乔珏招来的,一家人姓牛,另一家人姓钱。姓牛那家是一男一女带个女儿,姓钱那家则是个寡母带俩半大儿子。
天渐渐亮了起来,乔珏吃了点油条便随手递给小孩儿,游淼说:“走吧,小舅你等啥?”
乔珏脸色阴晴不定,也不说话,显然是昨夜被气狠了,游淼没脸没皮地过去蹭他撒娇,乔珏绷不住,笑了起来,说:“再等等。”
江雾散尽时,来了四辆车,车斗上装的全是三尺高的茶树苗子,树根处还用麻布裹着土,游淼登时欣然惊呼,乔珏说:“小舅可是把自己这点家当都带过来了,淼子呐,以后多仰仗你了。”
游淼笑道:“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走罢。”
五千棵茶树装了船,数人上去,大船浩浩荡荡,一路开往江波山庄。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季一来,整个江波山庄里简直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吆喝来去的工匠,大船在江边卸货,椴木七零八落,有的被去了树皮,有的则已开始刨了,乱七八糟的,工匠们还在江边支了几个棚子,游淼去问过黄老匠好,便让人将铁锭堆在岸边,领着人上沈园去。
乔珏上次来还没见这架势,道:“你这是要造福万民呢,淼子。”
游淼谦虚笑答道:“造福万民呢没办法,造福造福自己的山庄倒是行的。”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但江水仍不结冰,一行人进了沈园,俱探头探脑,显是未曾住过这等富贵庭院,乔珏笑道:“嘿,小舅终于也过了回大户人家的瘾了。”
游淼虚虚踹他,调侃道:“你这是埋汰我呢。”
乔珏带着个小厮前去收拾,便打算在这住下了,江边脚夫又把茶苗送到沈园里来,横七竖八,堆了满后院,游淼让李治烽去结算工钱,带着新招来的佃户进了大堂,数人都站着。
游淼道:“在这处等等。”
都是穷苦人家,何尝进过这等富贵地方?当即纷纷赞叹沈园气派,女人们带着小孩在屋外等候,当家男人都进来了。游淼看了一眼,见穆风,穆严两兄弟里进来了一个,想是一户人家进一个人,也算识规矩了。
游淼小时见过父亲是如何对待佃户的,入内取了茶叶,亲手沏茶,用粗陶杯分了一轮,说:“进了沈园,就是咱们家的人了,以后要有什么事,大家好商好量。都过来,将茶分了。”
山庄少主请佃户与下人们喝茶,也就意味着游淼正式接纳了他们,当即以一户姓庄的人家带头,庄、黄、钱、牛四家,各人过来接茶,都纷纷道:“自然对少爷忠心的。”
“嗯。”游淼很满意,添了一轮茶,说:“你们拖儿带女的,就先在沈园里住下,不急,边厢里寻一处住就是,今年一年先种地养家糊口,不够吃的,向李治烽支就行。”
游淼一答允了吃饭问题,众人纷纷都是松了口气。
游淼却道:“但今年提前支的口粮,明年都要还回来,一分利。”
姓庄的男人说:“是是,正是这么个理儿,断然也不能白吃少爷的。”
游淼说:“明日便去把田圈了,圈多圈少,量力而为就成,一亩地,五分租儿。”
这话一出,数人虽不太情愿,但也得点头。游淼笑吟吟道:“我这山庄里的地,可是能种三季稻子的,你们不信自己去试试,来的时候都见着了?那水车就是开春供水用的,若种不到三季,我这人是顶好说话的,年底少你们点租儿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数人才松了口气。游淼又打发道:“你们四户要租地种地的,都去歇着罢,明日开始去犁地,粮种到时会给你们。”
跟着船来的四户人家都躬身退了出去,游淼这才想起昨天在耳儿市上招揽的那姓宋的没来,料想是拿着钱跑了,虽一肚子火,却也无计,只得当被偷儿顺了去。
堂内剩下肤色黝黑的高瘦少年程光武,以及饿得面黄肌瘦的姓穆的双胞胎。
“我也种地罢。”程光武说,“我租块十亩的地,少爷也收我五分租儿成不?”
游淼正看他好笑,说:“你会种田?”
程光武一愕,继而答道:“不会,我可以学。”
游淼道:“沈园东北角那块地是好地,给你种了,五分你的,五分我的,种子我掏,但要种什么,你得听我的。种完你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去,我给你一口饭吃,但平日里你不忙了,得照料我两匹马,府里大小杂事,你也得担待着点,我小舅唤你,你就把他吩咐的事给做了。”
游淼给程光武包吃住,让他种块沈园后面的地,还分一半给他自己去卖,当真是天大的好事了,程光武忙不迭点头告退。
又剩下穆严与穆风这两对双胞胎,游淼想了一会儿,放房里伺候罢?自己也没那么多事,让他俩去做饭吧?看那小身板不够折腾的,当个园丁照料花草?又好像太闲了。
两兄弟也十来岁了,看着怪可怜的,就像两只猴儿,衣服破破烂烂。
游淼最后只得道:“去找李治烽,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是。”穆严躬身,带着弟弟走了。
这两兄弟不像其余佃户,其余佃户是来租地种田,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倚仗自己,连程光武也会说“我不卖身,只讨点活儿干”则以。然而双胞胎却是卖身葬父,要和游淼签卖身契的,当时就在市集上的公证那里按了指印,写了卖身纸。游淼怎么支使这俩人都不为过,但他生性随意,自然不会像李延那般买个奴打着玩,颐指气使的。别人待游淼稍好点,游淼便待他十倍以报,自己也相信,就像李治烽那种人,待他好,自然会一世忠心,不说二话。
正想到李治烽时,李治烽便进来了,游淼问:“都打发走了?”
“嗯。”李治烽说。
游淼:“我让那俩小子跟着你。”
李治烽:“嗯,他俩说了。”
游淼:“你让他们做什么去了?”
李治烽:“洗澡。”
游淼笑了起来,拉着李治烽坐下,自己去换了副茶盘,将先前佃户喝过的茶杯扔铜盆里,烧水烫洗,说:“这就没事干了,喝杯茶吧。”
李治烽道:“我过午去郭庄安陆打铁。”
游淼这才想起来,还得打铰链做机括枢纽,打犁具锄头镰刀,买毛竹搭脚手架,请短工帮乔珏翻地,种茶苗,遣人去买油菜籽儿,找养蜂人,买鱼苗……当即快要哭出来了。
游淼:“怎么尽有些做不完的事,哎,抽得我跟陀螺似的。”
李治烽莞尔道:“先喝杯茶。”
游淼取了一个壶,单拿了两个杯,说:“这是我娘传我的,汝窑的杯。”
“嗯。”李治烽认真地看。
游淼瞥了他一眼,重复道:“汝窑的!”
李治烽:“?”
游淼败了,料想李治烽也不懂这些,只得老实说:“仿的,只能哄我那啥都不懂的便宜大哥,我倒是想要一套呢。”
那套杯壶瓷光流转,泛着香灰色,却通体胎质细腻,李治烽说:“很贵?”
“嗯。”游淼本想唬一唬他,不料李治烽也不认识汝窑器具,正色道,“要真是汝窑的话,这套杯壶能买下咱们整个山庄了。”
李治烽缓缓点头,游淼沏了一壶碧螺春,那碧螺春俗名“吓煞人香”,碧绿色的茶水一注入杯中,登时茶香扑鼻。
“壶只有一个,杯却有许多……”游淼喃喃道,“就像一个老爷,娶好几个媳妇……”
李治烽不由得笑了起来,游淼打趣道:“我爹说的。”
“我们犬戎人。”李治烽说,“一辈子只待一个人好,踏踏实实过完一辈子,儿子女儿,生前身后,都不操心。”
游淼嗯了声,答道:“汉人喜欢三妻四妾,像我爹那样。”
“你呢?”李治烽颀长手指拈起茶杯,剑指托着杯底,竟是有模有样,那俊朗潇洒风度令人不禁心折。游淼忽然觉得,这人不知何时,已不再是自己的奴隶了。
游淼笑了笑,没有回答,李治烽把茶喝了,说:“你自然也是要三妻四妾的。”
“那倒不一定。”游淼随口答道,提壶给李治烽添茶,说,“还是看人罢。”
李治烽把第二杯茶喝完,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室静谧,游淼怔怔地看着外头,忽然就生出不想成亲的念头。
他向来就离经叛道,不知是继承了父亲的脾性,还是读这几年书时本来就心带抗拒,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等话都当成了狗屁。但归根到底,或许还是受父母影响更多,娘是个古灵精怪的佳人,爹也是个不守规矩的才子。
成婚,娶媳妇,生一群小孩……游淼怎么觉得,这些事离他就这么远呢?要让他自己选的话,还不如不成家了,就这么和李治烽守着,过过小日子。
反正老头子既偏爱游汉戈,让他去子孙满堂就是。沈园的上一任主人是孤独的,或许搬来这里,真不是个好兆头……游淼胡思乱想,越想越远,及至李治烽打破了这沉默。
“走了,去打铁。”李治烽说。
游淼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李治烽迈出门去,见那双胞胎兄弟已洗过澡,便指了一个,说:“你跟我走。”又朝另一个说,“你跟着少爷,听吩咐。”
李治烽带了穆严出去,穆风则依旧规规矩矩等在大门外,游淼说:“进来罢。”
穆风进来,游淼说:“把东西收拾好,仔细点别碰坏了。”
穆风轻手轻脚收拾厅内茶具,游淼便自起身,背着手站在廊前看了一会儿,片刻后穆风做完事过来,安安静静,站在身后听吩咐。
游淼回头打量他,见穆风的脸洗干净了些,头发也顺溜了,衣服却依旧是那脏脏破破的一身,整个人站着,比自己矮了个头。
得找个裁缝,给这几人做两套衣服……游淼边想边到后院去,整个沈园里都在收拾,四家佃户住进来,马上就有了人气,边厢中吵吵闹闹,还有小孩子在喊叫,一派和乐气氛。游淼自然不可能让他们一直住在这里,等今年秋收后,就要让他们自己出去盖房了。
“老爷。”
“老爷好!”
一名佃户正在抽旱烟,几个人正坐在井边聊天,游淼点点头,说:“叫少爷就行,我还没老呢。”
那姓钱的寡妇过来笑着说:“少爷,我也不能下地,刚正说着呢,要不我去给少爷做饭罢。”
“行啊。”游淼心道正好,说,“你能过来帮忙就正好了,给你按一天十五个钱算。”
钱寡妇忙道:“不行不行,怎么能拿少爷的钱?”
说着又看了两个儿子一眼,这俩人一个已经十八岁了,另一个小些的才十六,游淼也记不住名字,钱寡妇则三十来岁,游淼要坚持给钱,钱寡妇又连忙道:“得少爷赏口饭吃,来帮帮忙是应该的。”
游淼点了头,说:“李治烽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先这么说着吧,厨房里东西是一应俱全的,等他回来以后,仓库里米面你找他拿就是。”
游淼在边厢大院里转了一圈,见牛家的在烧水让小孩在洗澡,俩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地在木桶里闹,不禁十分好笑,绕了几步,便出来朝后院去。
沈园后院有个拱门,过了月牙门朝庭院里去,这里是昔年唐婉住的地方,名唤听竹海,正与游淼住的东厢隔着个湖,干涸的湖上横着纵横来去的与字型桥板,待得有了水,倒是颇为别致的一方小天地。
从游淼的房间窗子望出来,便是那一片竹林,竹林对面则是听竹海小院,此时乔珏正在让小厮收拾打扫,住进了院里。
“食不可无肉,居不可无竹。”游淼揣着袖子,笑吟吟站在院外,听到院里传出叮咚琴响。
乔珏的声音悠然道:“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淼子,你这里当真是好地方。”
周围已被大小梁翻修过一次,竹林在风里沙沙作响,乔珏换了身月白色长袍出来,袍边绣着卷云纹,手里拿着块玉佩朝腰边系,说:“外头的竹子都是湘妃竹,长了上百年,这样的园林,就算是扬州府里的盐商家,也是求之不得的,哪天你要是缺银子,将这湘妃竹掘去卖,二两银子一棵也不愁吃穿。”
游淼打趣道:“我还想着要怎么个省钱法,把竹子都削了拿去搭脚手架呢。”
乔珏哭笑不得,拍了游淼后脑勺一下,说:“焚琴煮鹤,你跟我看看茶苗去。”
游淼先前没仔细看,现在乔珏得空了,便带他到后院,程光武正在挨个整理那三尺高的茶苗,乔珏一边协助他搬弄,说:“这可是上好的龙井,你看看,这枝杈,叶子的纹路,看的懂不?”
游淼只懂绿茶,闻言只是点头摇头,乔珏给他详细说了茶树的种植,用什么土,用什么水,如何摘采,一年四季要怎么护理,游淼便一一记在心里,末了乔珏道:“这就得去招短工干活了,三天内要把茶树都种下去,我看你这里佃户也不够的呢,要出去招。”
游淼说:“这么快?”
乔珏一本正经道:“人误茶一季,茶误人一年,不能再拖,北边的土我上次已看过一回,确实是好地,现在就等着松土,准备下种了。”
游淼道:“我陪你去,去郭庄招点短工,上回才找他们村长打过招呼。”
乔珏点点头,游淼让程光武看家,自己与乔珏带着两名小厮到郭庄去,这次没有李治烽背着过江,四人便循江边小路下去,搭渡船前往江北,再在市集雇车进郭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