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压力之下,柏彦当然没办法睡着。
但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抢下白痴比赛冠军的柏彦,居然在郭力踏进房间后就一直把自己的脚黏在马桶盖上,然后用膝盖将自己的脑袋夹在里头,两眼半睁半阖的。
郭力战战兢兢地、非常缓慢地走着,两只手紧握成拳挡在胸前胡乱护卫,眼睛好像直视强光般不停眨眼、瞇眼。
我知道那是恐惧突然撞见尸体的自然反应,尽管郭力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
站在柏彦房间的中央,郭力的胸口停止喘动,慢慢将头转向右边,与浴室里蹲在马桶上的柏彦四眼交会。
郭力吞了一口口水。
柏彦打了个冷颤。
久久,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将脸贴近屏幕,那画面就像部可笑又品质低劣的舞台剧,两个演员不约而同忘记台词,只好尴尬相互对视似的。
但是舞台剧又必须持续进行,我这个导演兼唯一的观众也只好无奈地等着。
终于,前来谈判的郭力在要命的沉默后先开口了。
「我......想请你......请你原谅......」
郭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定认为蹲在马桶上狼狈不堪的柏彦,正是为死去的情郎令狐伤透了心、憔悴了身形。
「......」柏彦完全无法言语,丝毫不能理解郭力在说些什么。
郭力突然开始哭泣。
大哭,但一滴眼泪都没办法掉下,像棵枯萎凋零的老树,了无生机。
我明白,这哭泣并不是懊丧或忏悔,也不是想交易对方的怜悯,而是精神崩塌。
完全的崩塌了。
所以,郭力一滴眼泪都没流,但他的样子却比悲痛欲绝还要更深的无望,他彻底的认输,没有底线的抛弃,除了......
「我只求你放过我,将令狐的尸体还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郭力沙哑地哀号。
柏彦先是震动了一下,随即又陷入输家的面孔。
他果然......果然知道「另一个我」杀了那个死同性恋......
柏彦机械式地指着床底下,什么也没有辩解。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另一个人格这种事,全世界只有美国好莱坞电影里的法官跟陪审团愿意相信。
看到柏彦终于允许郭力接触尸体,郭力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尸体不是在床下就是在柜子里,如果尸体还没被支解的话。但没有柏彦的允许,谈判就不能独断地进行下去。
不知从哪出来的精神再度注入郭力一整天都没有进食的身体,他连滚带爬到柏彦床边,将挡住尸体的杂物与鞋盒扒出,迫不及待拉出令狐的尸体,这时可不是害怕尸体的时候。
冰冷僵硬的令狐被郭力拖出。
无孔不入的苍蝇在他的嘴角、鼻孔、眼珠上跳跃产卵。
死去的令狐只不过是丢掉了灵魂,他还留下营养丰富的蛋白质供乱七八糟的生物在上头孵化,在内脏里啃食。
遗爱人间,到底应该禁止遗体火化。
令狐的尸体,像一串断断续续的删节号,要说不说的,将句子硬生生断在那边。
令人难受的气氛,却又不得不替这个场景说句台词将模糊的句子给接下去,谁都好。否则一旁的灵魂都将失控。
「对不起。」
柏彦机械吐出这三个字,复又将整张脸深深埋在身体里,就像找不到壳的寄居蟹。这是他言简意赅的台词。
郭力一愣,随即明白柏彦在说些什么。
柏彦在为他的横刀夺爱道歉。
「不,我们......我们都错了......要不是因为我平常太疏忽令狐始终一个人的感受,今天就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郭力突然觉得很悲哀,内疚的感觉从现在才开始真正反噬。
这种反噬,会咬出早已消失的良心跟种种具不良影响的正面人格,我可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如此有道德意味的对话。预言会变得难以掌控。
「已经做对的事,又何必改变?」我想起海伦仙度丝的广告词,赶紧换了一双布鞋走下楼。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毁了,都被我给毁了......无论事情怎么发展,我都不该做出这种事......」郭力懊悔不已,我听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声音。
柏彦无言以对,他大概觉得对方崩溃过头了。
我轻轻旋转开钥匙仍插在门把上的房门,讶异地站在门口。
「啊!」郭力吓了一跳,整个人跳了起来。
柏彦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立刻从浴室冲了出来,但因为他刚刚蹲姿太久的关系,一出浴室就踉踉跄跄地被尸体绊倒。
我两腿发软,慢慢扶着门缘蹲坐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瞠目结舌,指着地上明显是一条尸体的令狐。
他的胸口还插着那明亮的尖刀。
郭力大口大口喘气,完全被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吓呆了,就跟我与颖如起初交锋时瞬间挫败的情况一样。
柏彦一看是我,立刻两眼无神地颓坐在地上,一副「把我抓走吧,别再折磨我了。」的疲惫表情。
这情景对他们来说,一定会用上「那时,整个时间彷佛都冻结住了,大概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这样的老旧形容词,但我,一个介入者,却很实际地在心里面读秒。
到了第十一秒,真正动手杀人的郭力终于试图开口解释什么或承认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在他的脑袋里错乱掉了,我只听到含糊不明的发语词在郭力的嘴巴里咀嚼着,咿咿啊啊。
「等等!」
我强打起精神,一鼓作气站了起来,将还插在房门上的钥匙拔下、关上门。
郭力不明究理、往后退了一步,连自暴自弃的柏彦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他们俩,双膝跪地,三个响头扣扣扣坠地。
「求求你们!不要将今天的事说出去,我一点都不想插手你们三个人之间是怎么谈情说爱、是谁动手杀人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们也千万别去报警......」我的语气中满了惶急的恳求。
两个凶手呆呆地看着我莫名其妙的举动。
我继续磕头道:「你们也清楚,我这个人什么专长都没有,就只有这一栋长辈留下的房子可以收租活口,要是这栋房子死过人的事给传了出去,以后谁还敢搬进来?我求求你们了,我这房子以后还要租人,你们行行好,这件事大伙齐心一起将它给盖了过去,别让我下半辈子喝西北风成不成!」
我不停磕头,不停磕头。
好不容易当我抬起头时,郭力的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线条,不知道该怎么堆砌表情。
而弱智的柏彦忽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重振雄风异军突起大显神威,简直兴奋的不得了,大叫:「没问题!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秒钟过后,他突然想到郭力还没跟他算帐,所以这件事我根本做不了主时,他往旁边看了郭力一眼。
郭力无法置信地看着柏彦。
这小子扣着尸体不放,不就是为了要跟他谈条件吗?虽然柏彦扣住尸体已经意味着不会报警、要私下解决这件事的讯息,但房东我几句话就让他如此兴奋,这......这未免也太便宜了吧?
「我觉得好是好,但是......」郭力看着柏彦,不知道该怎么将疑惑说出来。
我果断大声说道:「不要往下说了!既然大家都不想将事情张扬开来,现在就该一齐想办法把尸体解决掉,况且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令狐......令狐是怎么死的!这只会带给我麻烦而已!所以你们要发誓,绝对不能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今后即使只有我们三人在也休得提起,就算将来有一天,警察查到是你们之间的谁干的还是一起干的,都不能将我跟这栋房子扯进去,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郭力紧皱着眉头,偷偷观察着柏彦。
柏彦当然一股劲地点头,神采焕发的。
「我发誓。」郭力开口,抖擞了精神:「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将来也不会提起,也不会将房东先生拖下水。」
「我也是,我也发誓!」柏彦简直乐疯了,说:「要是我将这件事说出去或是将你拖下水,我就身中七七四十九刀不得好死!」
「那好!」我松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理他?」我指着令狐。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死后竟会成为不明不白的筹码,陷入狗屁不通的交易里吧。
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可以说是非常简单、却也非常艰巨。
就是使这两个凶手将焦点聚集在消灭犯罪证据上,而不是怀疑对方爽快加入交易的背后目的。
毕竟,矛盾从一开始就存在,我只能将场面打乱、重新整理,而无法消灭矛盾本身。
荒谬的,三个参与凶案程度不同的凶手,围着一具尸体坐下。
我看了看柏彦。
「这个......这边再往上十几分钟就是梧栖海港了,把他往海里一丢就行了!说不定一路随洋流飘到美国也是很有可能,要是飘到非洲就更没问题了。」柏彦说完才发现自己失言了。
自己杀掉了郭力的枕边人,居然想随便处置尸体蒙混了事,郭力要是生气反悔就惨了。
于是柏彦顿了顿,自言自语:「从昨夜开始我已念了好几百遍的往生咒跟南无阿弥陀佛,算算时间,令狐兄现在应该已经往生西方极乐、修成正果了......所以呢,我想尸体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嗯,在海里也逍遥自在些......」
「你在鬼扯什么?」我打断柏彦的恍神言语,责骂道:「丢在海里迟早会给冲上岸来,但时候查起来你能脱得了干系?依我看,还是找个地方掘个坑埋了比较妥当,地方当然是越荒凉越好。」
郭力点点头,不发一语。
他跟大获解脱的柏彦不一样,他的思绪虽然依旧混乱,但年纪与涵养让他看起来深沈多了,他应该早就想好应埋在哪一座山、哪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但......但他好大一个,这下......」我刻意避开令狐的尸体,假装我实在不想多看一眼:「这下有点难处理,你们有装得下他的大箱子吗?」
柏彦立刻接口:「怎么可能有箱子可以装得下这么大的一个人?当然要......」
柏彦及时住口,抬头看了看郭力。
「我在想,分尸会不会比较妥当一点?」郭力谨慎地回答。
他本来就准备好一堆工具要分尸。
「这分尸我受不了,也不敢看。」我为难道:「这个部份能不能由你们两个自己去做?」
「应该的。」柏彦跟郭力不约而同说道。
疯狂的想法一旦启动,理性的讨论就理所当然盘据在三个凶手的语言里。
「分尸要用什么工具?一般的刀子行不行?」柏彦天真烂漫问。
「恐怕得锋利一点的,才比较......嗯,比较称手,比较有效率。」郭力压抑着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用这把现成的刀子行不行?咦?这不就是楼下厨房那把刀子吗?」我大惊小怪指着令狐身上的凶器,装出一副很想知道是谁拿的刀子、却又不想真正了解的欲言又止。
「这工具......这工具我可以张罗,别用这把刀子吧。」郭力一定是想拿他准备好的锋利手术刀,不过生怕触怒柏彦而一直不敢提。
他不想让柏彦知道他早就准备支解柏彦的甜心男友,如果赤裸裸说出来的话,心情看起来异常愉快的柏彦恐怕会反悔。
「不,事不迟疑,我赞成房东的建议,这件事越快落幕越好,越拖下去出事的机会就越大,就用这把刀子吧。既然它可以杀死人,可见一定很锋利,有句话说水可以走船也可以翻船,行了。」柏彦果断说道。
郭力看了柏彦一眼,他实在越来越胡涂了。
但郭力确确实实送了令狐的性命,这明确的、可体验的事实让他在过程中处于完全被动的角色。
说不定,柏彦是心情恶劣到了顶点,于是乎性情大变?还是柏彦本来就有精神病的问题?
「这刀上有谁的指纹我不想知道,但我是坚决不碰的,你们自己来吧。」我说,索性坐到床上。
「还需要几个坚固的大塑料袋,地上也要铺一个,免得血流的到处都是、不好处里。」郭力早已想好。
「我去楼下买,很快回来。」我说,作势站起身。
郭力像是深怕我反悔似的,阻止道:「不,我的房里正好有几个,我去拿吧。」
柏彦深怕郭力反悔,说:「不如先割了吧,就在浴室里割不就得了?大家同舟共济,一鼓作气将它给分了,免得等一下拖久了手软,夜长梦多。」
我附议:「这也有道理,我就在这坐着,你们去浴室割吧。不过动作得快点,天亮前想个好地方埋了,这件事就此了结。」其实我更怕他们俩人反悔。
柏彦没口子的说好,郭力只有点头的份。
于是两人将令狐拖到小小的浴室,将令狐的头押在马桶里,省得面对尸体最恐怖的、最容易产生记忆残留的部份。
柏彦拿起刀子,干咽了一口口水。
真不知从何下手吧。
郭力叹了一口气,无声从柏彦手中接过刀子,往颈子肉多的部份慢慢切锯下去。
「啧......」我还真不敢看。
就这样,两人你一刀,我一刀的轮流割着。
郭力吐了一次后就冷静下来,漠然地操刀。
柏彦实际上根本没宰过人,干呕了三次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慢慢的,浴室中内脏与肠子流了一地,黄色发臭的脂肪黏在两人的衣服跟瓷砖地板上,我瞧了一眼就要发晕,味道更是难闻的不得了,我只有捏着鼻子等待令狐变成一块块不可辨识的东西。
插播个忠告,识相就拿笔跟纸抄下来。
我说,如果你想支解一个人,又很赶时间的话,我劝你最好别干,想点更省事的方法,例如在阳台点一把火将尸体焚掉之类的。
因为割肉不仅恶心、遇到关节与韧带更是耗时又费力,但这些比起腥味十足又拖拖拉拉的肠子只能算是小儿科。
如果你天真的以为支解后的尸体就是一块又一块连皮带骨的肉,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必须另外准备很多坚固的塑料袋包好或塞好乱七八糟的内脏,还要将肠子捆好或仔细切段,最后还得拿盐酸好好将一塌糊涂的地板刷个几十次,才将汤汤水水的脂肪、尸水、血处理个大概。
支解真是一门专业,应该要有专人负责。
等到令狐的尸体完全变成一把把的烂肉后,柏彦跟郭力两人的身上全是细小的碎肉跟飞溅的血渍。
柏彦的右边耳朵上还吊着一团半透明状的浆液,随时会垂下来似的,郭力动手的次数跟时间更多,整条裤子浸的油腻腻黄澄澄的,实在有碍观瞻。
「那个手跟脚干脆剁碎一点,免得塑料袋万一破了,给人瞧出是死人来的。」我建议。
人的手脚、跟脸耳口鼻,是最好辨识的部份,我相信一般人可没研究过人跟动物的内脏、肉块长得哪里不同。
郭力点头同意,几乎要晕倒的柏彦只得接过刀子,将二十个指头一一切掉。
已是星期天凌晨一点半,两个一整天没吃饭的凶手简直累坏了。
「你们两个身上又脏又臭的,不过没时间让你们洗澡,拿毛巾随便擦一擦就行了,我们去郭力房间拿塑料袋回来装尸块,然后就开车去山上弃尸。」我说。
于是两人用湿毛巾揩了揩身子后,郭力跟柏彦要了一套干净衣服,三人便偷偷摸摸惦着脚尖下楼,无声无息的。
慢慢的,郭力走到自己门口,想起房里分尸的工具散落一地,于是用手势示意我跟柏彦在走廊把风,他自个儿进去,拿了几个坚固的黑色塑料袋就出来。
我在走廊看着郭力进了房,看看对面老张的房门。
一些不明的小声响在老张房间里头祟动着,似乎正进行着什么。
「走。」郭力拿了许多大袋子走出房门,三人又蹑手蹑脚上楼。
回到柏彦的房间,我依旧坐在床上冷眼旁观他俩在浴室里将尸块分配进六个塑料袋的过程,然后再用其它六个塑料袋将尸袋重复包好,免得尸袋破了,难闻的液体流了出来可就麻烦。
我看着马桶里令狐完整的头颅,说:「脑袋我提着,这样保险一点。」
郭力不敢反对也不敢赞成,看了柏彦一眼,柏彦当然立刻将头颅包好递给了我。
「走吧。」我说。
「先上我的车再想想应该去哪才好。」郭力说。
「然后去买一点掘土的铲子吧,不过这么晚了不知道上哪去找。」柏彦疲惫地说,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但我知道他什么也吃不下。
郭力欲言又止,但总算将话又吞回肚子。他大概连洞都挖好了,所以他的房里没有看见掘洞的工具?
不,郭力前天杀的人,昨天就回来准备分尸,要挖洞的话根本没有时间。
所以,掘洞的工具应该在他的车子里。
「这么晚了,哪里去买工具挖洞?我看先随便浅浅埋一下,后天再一起去挖个深一点的洞吧。」我假装提议。
柏彦不敢反对,但忍不住咕哝了一下:「天,还要回去一趟,要是找不到地方就糟糕了。」
郭力鼓起勇气,说:「今年清明扫墓的工具我碰巧还放在车上,将就一下没有问题,不过铲子只有一把,等会得轮流干活。」
「那实在太好了。」我说,真佩服我自己。
三个人提起尸袋,戒慎恐惧要走下楼。
「等等,我们从升降梯下去比较安全,那里直接通到屋子后面连着小巷的暗门不是?」郭力说,这显然九-九-藏-书-网也是他原先的计划。
我否决:「升降梯的声音太大了,一启动就会发出锵锵锵的声音。我们还是走楼梯吧。」这才是我的计划。
柏彦看着郭力跟我,有些为难说:「升降梯就算会发出声音也不要紧啊,根本不会有人好奇,反而我们三个大半夜的提着塑料袋,要是被其它人看到了,不会很奇怪吗?」
郭力看着我。
我假装为难:「我承认我不想用升降梯,拜托,你们以后可以不住这里,但我以后可还要用它搬东西,我一点都不想在那个密闭小空间回忆起弃尸这件事,是你你要吗?」
郭力没有意见,柏彦也悻悻然摇头。
三个凶手,拎着六块尸体走下楼。
依犯案情节的表面重大程度似的,郭力走在最前面,柏彦中间,我殿后。
凌晨两点十一分。
刚刚看了太多太久的「红色」,走廊的灯泡颜色也不觉殷红了起来。
浴室中血腥又超现实的画面像万花筒一样在视网膜里不停旋转,搞得我有些头昏眼花。走廊有如防空洞里的秘密甬道令人透不过气,好像随时会坍塌。
每一口氧气都是奢侈。
近距离被血淋淋画面轰炸的两人当然更惨。
柏彦的脚步有些摇摇欲坠,为首的郭力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踩着S型弯曲路线。
我们几乎是惦着脚尖走路,像猫一样。
到目前为止,预言的结果几乎一模一样实行着,除了王先生的部份。
王先生原本应该装在尸袋里面,跟令狐一起被我们拎着,但既然左右都是个死,我也不介意将王先生交给另一个更优秀的尸体处理者。
这样提着,还比较轻。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柏彦。
柏彦背上的衣服全是汗,跟皮肤黏在一起。
他正在经历这辈子最大的峰回路转,虽然身体脱水虚弱,但他的意志却逐渐锻炼坚强。
杀个人,可以令懦夫成长,是孩子长大的最快快捷方式。
「真是令人欣慰。」我心中道,一边暗中将左手提着的尸袋绑口解开。
三楼。
我看着前面老张的房间。
不知道老张出门了没有?
用了什么幼稚的弃尸方法?
装箱?
装袋?
烹食?
果汁机?
如果出门了,今晚什么时候会回来?
总之,老张到底还是要回到这里,免得到处暴走的王先生又把矛头指向彻夜未归的他。只要老张别远走高飞,我的剧本都能将他网罗在里头。
突然,命运掀了一张好牌。
就在郭力经过自己房间的时候,对面的老张房门咿咿哑哑地打开,露出一张错愕又苍白的脸。
当然是做贼心虚的老张。
神经紧绷的郭力立刻停下脚步,有点失神的柏彦险些撞上郭力的肩膀,但两手牢牢抓着的塑料袋却没有摔落。
「嗯?张先生还没睡啊?」
郭力的声音很不自然,跟脸上的盛情大相矛盾。
「嗯嗯,想出去买点酒喝。」
老张的语气更为干涩,脸上惊愕的表情丝毫无法掩饰他心里的不安。
白痴比赛冠军的柏彦在一旁接不上话,气氛僵在那边。
我注意到老张的脚边,也有一只黑色大垃圾袋,袋子看起来好沉。
唉,这个手脚特慢又了无新意的家伙,真是太叫人失望。
「老张,这么晚还要倒垃圾啊?」我开口。
「嗯,东西堆的多了,想说清一清,买酒的时候顺便丢到隔壁巷子的大垃圾箱啊。」老张的表情更不自然。
我当然了解老张的不自然是因为甫杀害王小妹的关系,但看在郭力跟柏彦这两个同样心中揣揣的人眼里,只会单纯害怕「自己是不是被怀疑了什么」。
「啊,正巧我们三个人要一起去丢垃圾,要不,垃圾拿来我们帮你丢了罢,反正顺手嘛。」我哈哈一笑,故意让老张心脏一悬。
老张的左脚在抽抖。
「这样......不好吧?太麻烦你们了。」
老张的脚颤抖的很厉害,连郭力都注意到了。
「顺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
郭力爽朗地说,他的脚也在颤抖,好像装了金顶碱性电池。
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对视。
要是老张跟我们一齐下去倒垃圾,为了不使他起疑窦,我们就免不了跟着他、将零零碎碎的令狐抛到隔壁巷子那大垃圾箱中,到时候尸体被野猫野狗咬出来的机率简直大不可言,比随便挖个洞埋尸还要敷衍了事。
同样的矛盾也发生在老张的顾虑之中,七零八落的王小妹可不能就这么丢在垃圾箱里。
「来!我说了算!」郭力干脆放下一个塑料袋,伸手要将老张脚边的垃圾袋捞起。
老张机警挡住郭力的手,但他的视线却往旁转移、停在满脸苍白的柏彦上。
「我们帮你丢就行了。」柏彦被老张盯得很不自在。
老张默不作声。
他停在柏彦脸上的眼神,一直保持着强烈又寂静的质疑。
一个人将尸体处理掉的压力,可不是我们同坐一条船的三人所能体会。
无法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意孤行、强大的时间压力、空间的不确定紧张,一切都体现在老张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
柏彦被这么一瞪,立刻加入了发抖的行列。
「我、受、够、了。」老张一个字一个字强调,情绪即将崩溃。
郭力不知所以然,只好说:「那好罢,我们三人就先去倒,你自己......你自己慢慢来。」
老张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郭力的声音,他豁尽全身的力气盯着柏彦。
「是你干的吧?」老张疾言厉色。
柏彦真正被吓住了,张口结舌的看着郭力跟我求援。
「张先生,你醉了。」我温言道。
「我没醉!」老张几乎要失控,大叫道:「是你这小子栽的赃!」
「我......我干什么了!你可别乱说!」柏彦跳了起来。
老张的怒火快压抑不住,攻击的本能快要跨越过偷窥者的自我保护界限。
好,自相残杀吧。
这只是将剧本提早了几个步骤。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清脆的高跟鞋声节奏明快地踩下楼梯,突兀地回荡在深夜的租宅里。
每一次的「喀、喀」声踩在地板上,我们四个人的心跳声都跟着那该死的、毫不加掩饰的节奏。
一上一下。
一下一上。
上上下下。
不约而同、制约般的,我们四个弃尸新手慢慢转过头。
一道清瘦的黑影尖锐地从楼梯口折下,那「喀、喀」声后,依稀还拖曳着迟缓的重物磨地声。
四个喉结鼓鼓滑动,各自吞了一口口水。
下楼的,是颖如。
一个搅局者。
一个突发奇想的临时演员。
踩着高跟鞋,穿着淡蓝色的连身短裙,浓浓的咖啡香自她每一个清脆步伐的间隔中流动着,墨黑长发飘逸,使得颖如的小脸更加白皙滑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隐隐约约。
我的耳朵里似乎钻进一股轻轻柔柔、绵绵细细的声音,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但当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时,却找不出那声音的源头,只觉得那若有似无的声音就像一首魔幻的曲调,不知不觉化解了我心中得意洋洋的情绪,我想筑起心防,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古怪的调子哼唱。
远远的,颖如在楼梯栏杆中,对着大家亲切一笑。
美女的笑,当然带动四个紧绷的下巴机械摇晃,所有人都沈迷在曲子里。
然后,我们看见她的左手拖着一只大黑色塑料袋,慢慢走下楼梯。
诡异的是,那黑色塑料袋异常沉重,导致颖如没法子将它提起来,只是不在乎地拖动着,放任「它」在阶梯之间自然碰撞,发出咚咚声响。
那咚咚声响一点也不好听,却奇特地「咚」在那绵绵悠长的音符中最适当的间隙,完全没有一点突兀,反而更添乐曲的哀愁气息。
也因为太过沉重,使得地板、阶梯与黑色塑料袋之间的摩擦太大,塑料袋因此破出一条小缝,在楼梯与地上拖出一条难以形容的、苍劲有力的红色书法痕迹。
呆呆的,我们四个人看着颖如从容从我们之间穿过,那优雅的姿态令我们不由得屏住气息。
就在颖如的发丝掠过我鼻尖的瞬间,我才发觉那哀愁的曲子是从颖如的鼻子里,淡淡地咏吟出来的。
直到颖如完全消失在转角,我们才慢慢从现实与超现实中的迷惘中渐渐苏醒。
低头一看,那条夸张的红色液体痕迹并没有随着颖如的咏吟声渐渐消失,就这样一路拖划到走廊尽头,然后又咚咚咚咚地往二楼迈进。
接着,我听见一楼的铁门打开,清脆的「喀、喀」声继续回荡在幽暗的午夜小巷里。
吹笛人走进了山洞,巨石无声无息封住洞口。
成千村童从此不见天日的恐怖童话。
我眨眨眼,在昏黄的走廊上摇晃着。
是幻觉吗?
适才的歌声太美、太稀薄,我的脑袋里只依稀记得,那塑料袋的裂缝露出了半个人头,以及两只静静插在眼窝里的铅笔。
久久,四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道何时无影无踪,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好像丧失了很多应有的感觉?
诸如兴奋、恐惧、战栗、呕吐、压迫、惶急之类的。
我的心里空空荡荡,什么计划、预言、谎言,彷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样虚无。
「走吧?」许久,我打破僵局。
老张默默点头,一口污浊的气悠长地呼出。
没有多余的言辞,一切轻松起来。
轻松起来,所以没有人急着朝原来的目的前进。
「刚刚那首歌好美。」老张的眼神有些落寞。
「嗯。」我同意。
「有人知道那首歌的曲子吗?」柏彦问。
「好像是Gloomy Sunday,黑色星期天?」郭力见多识广,想要多做解释,却欲言又止。
然而,并没有人继续追问这首歌的来由。
大家又开始静默。
静默中,那首「黑色星期天」蔓爬在我脑中,轻轻缠住每一寸神经跟情感,就像浸泡在深蓝无际的大海,我只有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永无止尽的下沉中,颖如优雅的肢体律动,尸体咚咚,高跟鞋扣扣,浓郁的咖啡香,模糊的背影,两只插碎眼珠的铅笔。
所有的乐曲元素天衣无缝共鸣着,持续不断。
持续不断。
不知道是谁先踏出第一步。
总之,郭力拿起三分之一的令狐,柏彦也拿起三分之一,我也拿起三分之一,三人慢条斯理的走下楼,而老张也抱起英年早逝的塑料袋王小妹,四个凶手晃着晃着,无须多语。
「臭死了,天啊,一群人大半夜倒什么垃圾?」
陈小姐打开门,手里拿着空空的玻璃水壶。
她看见正经过门口的我们,不禁皱起眉头埋怨。
我们面面相觑,正准备继续走下楼时,我突然有点想杀了陈小姐。
「哈咻。」
我打了个喷嚏,左手拎着的塑料袋坠地。
令狐的头颅从松脱的绑口中滚了出来。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滚到了陈小姐的脚边。
陈小姐的瞳孔放大,丹田微微鼓起。
陈小姐才正要扯开喉咙尖叫,郭力、柏彦、老张全冲上前去,六只手乱七八糟摀住陈小姐挣扎的口鼻。
没有慌乱的失序,也没有粗重的喘息声。
一下子,只有一下子,陈小姐手中的水壶完好无缺放在地上。
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它。
郭力将手中的两个大塑料袋放下,柏彦接过,一只手各抓两个。
我拾起令狐顽皮捣蛋的脑袋,装进袋子里,重又仔细绑好。
郭力扛起玲珑有致的陈小姐。
大伙一齐走下楼,打开门,坐上车,发动。
「去哪?」抱着塑料袋的老张问道,坐在我身边的他,浑然不知王小妹的长发已经杂乱地露出来了。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郭力转动方向盘,轻踏油门。
没有人有异议,各自沈淀着。
夜模模糊糊。
楼,已不再扭曲。它跟安详的降E大调夜曲一样自在,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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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再也没有看过颖如。
就像个幽灵似的,她一个人拖着尸体消失在凌晨两点半的小巷里。
她的房间一直为她保留着。她有钥匙,随时可以回来。
带新玩具回来也好,或是将已经发臭的粉红旅行袋、跟巨大的行李箱带走也好。
这里永远属于妳。
两天后,老张第一个搬走。
他在客厅桌子上的纸条里说,他在菜市场里找到一间还算过得去的小雅房,这段期间感谢我们的照顾。
他的纸条我吃下去了,代表这段深刻的友情与我永远同在。
柏彦第二个搬走,搬走前他学会了抽烟,和叹气。
一个人多愁善感,或愿意装得多愁善感,都算是一种成长。
凭这点我祝福他。
有一天中午,我还在那间常去的排骨便当店遇到正在点菜的柏彦,两人着实寒暄了好一下子,那感觉真是不错。
只是后来,我就没有见过柏彦了。
郭力无所谓搬走不搬走,他原本就不常住在这里,东西也少,我打算租约期满才帮他将房间清光。
这段期间,我跟郭力一齐打发了前来询问的便利商店地区经理、学校老师、公司人事部经理、警察的公式询问,稀松平常。
那个黑色的星期天之后,郭力留下了五十万,够意思。
不过我没有把这堆钞票吃下去、让友情跟我永远存在,我打算拿来扩充设备,看我看得更多、更清楚,听的更细、听的更广。
我想,下一批的房客会玩得更有感觉。
小套房出租,月租3000(诚可议),不限男女。
附厨房、洗衣机、脱水机、共享冰箱、客厅、天台、升降梯、宽频网络。
二十四小时内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