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郭力回来的时候,老张甚至还在陈小姐的床上厮混。
六点半,郭力提着两个便当,愉快地打开房门。
「Surprise!」我静静地喝采。
年轻的柏彦,正五体投地,赤裸裸的趴在床上。
还有蛋白质的情欲气味。
郭力一动也不动,像个石膏像般杵在床前。
他的表情瞬间冷漠,令人发寒。
「坐下吧。」我说。
我知道郭力是个外热内冷的人,对于性、对于爱,至少在他跟令狐之间,他一向是占尽上风。
这种人遇到种级数的挫折,还来不及愤怒,就已被冰冷的羞辱感包围,我很清楚。
所以郭力真的坐下了,他僵硬地拿起便当,打开。
扒着饭,咬着卤肉,机械似的咀动。
郭力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许曾经晃过一丝波光吧,但旋即消失。
而柏彦依旧沈睡着。
郭力默默结束进食,阖上便当,橡皮筋捆好。
一动不动的看着门。
他拒绝面对赤裸的柏彦,他知道这个小伙子并不是羞辱他的始作俑者。他只是个工具,只是记号。
六点四十二分。
门打开。
令狐错愕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言不发的郭力,然后又看了看一丝不挂的柏彦。
「你……」
令狐的胸口宛如重击,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体内血管瞬间膨胀的扩大感。
郭力依旧没有说话。
平常他的话很多,但现在的他极为脆弱,说什么都可能一并带走他所有的自尊。
他只能被沉默选择,所有的屈辱感都将他的嘴巴紧紧封住。
但令狐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年轻人。
「你做了什么!」令狐愤怒的咆哮着,他对感情毫无保留,手中的那袋饮料随即脱手,砸向表情漠然的郭力。
郭力不闪不躲,只是僵硬的坐着,淋了一身湿。
「他有什么好的!他有什么好的!」
令狐发疯似的,一拳捶向鼾睡中的柏彦,柏彦立刻惊醒,然后吓了一大跳!
「去你的!」令狐像个女孩般哭着,然后将十个男人的力气捏在拳头里,轰向既惊惶又茫然的柏彦脸上。
碰!
柏彦砰地一声倒在床上,鼻血染红了白色的枕头。
郭力既没阻止,也没询问。
他僵硬的观赏这出闹剧。
「干!你疯啦!」
柏彦愤然骂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随即又被令狐一拳揍倒。
这一拳也不轻,柏彦虽然举手挡架,但令狐的拳头仍然钻进柏彦的双手之间,狠狠砸在鼻梁上头,柏彦后脑勺的头发立刻飞了起来,可见力道之强。
柏彦滚下床,屁股着地,此时的他连忙大叫:「别打了喔!我会还手!别把大家搞得那么难看!」
令狐哭得整张脸都红了,指着坐在椅子上拿着空便当盒的郭力大吼:「你说过什么!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说过什么!」
郭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然还在作戏?郭力应该正在这么想吧。
「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吗?一定要吗?我真的那么贱,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吗?」令狐的语气越来越失控,越来越大声。
此时的柏彦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摸着歪掉的鼻子,涨红着脸插嘴:「喂,你们两个同性恋听我解释好吗?其实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一个很奇怪的理由……」
「闭嘴!」令狐大叫,拾起地上的二十三磅哑铃,朝柏彦的头上飞掷!
万万不可!我跳了起来。
柏彦慌张的扑倒,笨重的哑铃撞到墙壁,喀琅!
「你疯了吗死同性恋?你以为我做了什么!」柏彦愤怒的说,但已不敢靠令狐太近。
「贱人!你再一句同性恋试试看!」令狐拿起另一个哑铃大叫。
「总之你们听我说,其实我最近常常一睡着,就会出现另一个人格在我身上到处走来走去,而且那个人格常常会脱光所有的衣服,甚至好像会穿墙遁地,他还常常……」蹲在地上的柏彦连珠炮大叫,眼睛紧跟着令狐手中的哑铃。
「闭嘴!」令狐哭叫着。
柏彦摸着青肿的鼻子,反而大怒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自己去问那个干花你屁眼的老相好我有没有玩他的屁股!你们这种阴阳怪气的人最……」
哑铃再度飞过柏彦的头顶,这一下将墙壁撞落一堆石灰粉,柏彦既怒又怕地想夺门而逃。
「够了吧?」
郭力突然开口,眼睛像老鹰一样盯着令狐,但长期处于下风的令狐却没有闪躲他冰冷的眼睛。
「什么够了?今天你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想想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现在你又把我看作什么东西!你说你想有个正常的家庭!想跟女人生儿子!我也让你有了啊!通通都让你有了啊!现在呢!现在……」令狐的哭声跟他结实的肌肉截然两帜,看得我在屏幕前笑的前仰后翻,简直快岔了气。
「等等!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你们的事我不想管,不过我可不想被当成屁股开花的零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误会……」柏彦一边说,一边摸着屁眼。
突然,他的脸色发青。
油油滑滑的。
难不成另一个我竟然是个死同性恋?
柏彦一定正在心里哀号。
「如你所愿吧。」郭力叹了一口气。
拿起空便当,拿起公文包,走到门口。
这一走,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的。
「不要走!」令狐突然崩溃,跪了下来。
神智遭到极大打击的柏彦,趁着此时的慌乱跌出这个令他不知所措的鬼地方,也因为他一丝不挂的光着屁股,所以他一到走廊后就开始飞奔。
而我,也开始飞奔!
在走廊上,我刻意撞见了柏彦。
我假装差点摔了一跤,这夸张的动作让柏彦动作愕然一挫,像第一次偷钱包的小偷遇到警察般,跳了起来。
「天啊!你怎么……你怎么全身脱光光啊?」我惊呼,脸上写满了厌恶。
柏彦杀气腾腾地瞪了我一眼,想转开门,却被我挡了下来。
「等等,这样不对吧?房东先生当然是无所谓啦,大家都是男生嘛,不过你这样什么都没穿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喂,大学生,你也要替其它人想一想,我们这里可是有住女生的哩!」我埋怨,教训教训他。
而我的眼睛,正毫不客气的打量他的私处。
柏彦红着脸,快要抓狂了。
我皱皱眉头,疑道:「好奇怪的味道?好像是……」
「干!别人的事不要管那么多!」柏彦爆发,推了我一把,开门甩门。
碰!
我微笑,重新走上楼,继续收看郭力大战令狐。
作弄柏彦不仅必要,还是绝好的娱乐。
现在的电视屏幕上有几个画面。
老张出门了,陈小姐一个人在房间里看TVBS连续剧,既没有哭,也没有乱摔东西,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似的。
王先生躺在床上休息,翻来覆去的,王小妹一个人坐在书桌上写功课,橡皮擦涂涂抹抹。
颖如洗了个澡,然后打开饼干盒子,吃着洋芋片,一边看书。
柏彦在浴室里不停地洗澡,将莲蓬头对准屁眼猛冲水,一手拿着肥皂用力地搓着腰部以下。他的表情像是在泄恨一样,接着又在浴室里抓狂,用拳头殴打着瓷砖墙壁,直到墙壁上突出几道血红。
而郭力跟令狐,持续没有意义的对峙。
你也许会想,这样的误会根本不能算是误会。
怒火攻心,只要情绪滚烫的时间一过,彼此都有机会冷静下来。
但。
羞辱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不单单是一种表象的情绪,它的根盘扎在人的最底层,那是能够消融人类本质的腐烂剂。
自尊心一旦腐烂,眼睛就什么也看不到。
郭力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闭着眼睛。
令狐站在床边,呆呆的看着凌乱的床单发愣。
我看着屏幕中的两人,原本相爱的两人。
想起了以前高中时的往事。
高二那年,班上跟我最要好的同学,叫阿志。
阿志有一天跟我借刚买不久的野狼机车泡美眉,当天晚上,阿志一脸抱歉的把我叫出去,跟我说机车被干了。
我很生气,非常的愤怒,但除了白费力气瞪阿志以外,我什么也没做。虽然那机车可是我整个暑假打工挣来的。
第二天,我们两个人在学校碰头,什么事也当没发生过。
因为这只是一起急怒攻心的单纯事件。
然后我必须举一个有所不同的例子。
大学,被退学的那一天晚上,把我死当的民法老师打电话给我,狠狠地将我羞辱一番。
「我就说你过不了这学期,是不是?你这种废物废到骨头里了,什么事都做不好,现在把你当掉也是为了你好,你最好明天就去路边摊见习人家是怎么做面的!」
我挂掉电话。
直到现在,我都想杀了他。
所以我的床底下总是藏了一桶汽油。
只要哪一天我觉得生命空虚不再值得留恋,我就会拿起那桶汽油,骑车到早已背熟的地址。
这就是羞辱与怒气的天差地远。
一个人最无法忘记的,永远都是自尊心被冷酷剥夺的那一瞬间。
有些东西,被拿走以后,就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或者,你常常自以为忍一时胯下之辱就可以换来些什么美好的愿景,但耻辱会永远存在你的梦境,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被谈论,就像我们提到韩信都免不了要说说他当初钻进小流氓跨下时的糗样,韩信这笨蛋从此钻了跨下几千年。
又,等到你有机会拿些什么很像自尊的东西还给自己时,你会发现,干,如果我当初没有被剥掉这些东西,我现在怎么可能是这副德行?韩信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宁愿自己没称过王,也不愿钻那次耻辱千年的跨下。
「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被拿走以后!就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令狐号啕大哭。
「……」
郭力的鼻子喷出不屑的气息。
令狐坐倒在地上,全身屈成一团发抖。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你的诺言吗?」令狐抬起头,他整个人已经毁了。
郭力的身体一震,但很快又恢复钢铁一般僵硬。
「你忘记了吗?你说,如果我觉得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继续呼吸下去的理由,你会陪着我终结一切,所以你要给我所有所有的快乐,是不是?」
令狐的语气像漂浮在海水上的破烂塑料袋。
郭力依旧紧闭眼睛。
我知道比起情绪外放的令狐,郭力的深沈更加危险。
「陪我一起死,好不好?」令狐眼神空洞的站了起来。
令狐其实不需要多此一举的死。
他现在的模样就像躺在棺材里面的冰冷尸体。
令狐慢慢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走廊上的针孔摄影机,令狐正一步步走到楼下去,而郭力全身上下,大概只剩下心脏还在跳动。
两分钟后,令狐进门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厨房里最尖锐的生鱼片刀。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赞叹自己的剧本写得真是丝丝入扣。
「我爱你,郭。」
令狐跪了下来,拿着刀,抵着自己的脖子。
令狐到底还是深爱郭力的。
只要郭力这时候道个歉,或甚至直接将令狐拥在怀里,令狐的刀就会当当当落在地上。
令狐可以不要自尊的。
这个缺口就由郭力的爱填满。
「贱货。」郭力冷冷地睁开眼睛。
令狐尖叫一声,歇斯底里的举起刀子。
我双拳紧握。
红色与情爱相互迸发的一瞬间!
郭力大吼,从椅子上跌下来。
利刃插进郭力的肩膀,往下深深割破一道殷红。
「你疯了!」郭力大叫,一拳将令狐砸开。
「你说过不打我的!」令狐悲怆嘶吼,手中的利刃再度盲目划开。
郭力的鼻子被利刃轻轻带过,但我还来不及确认郭力的伤势,令狐已经举起锋利的生鱼片刀,明晃晃的刀芒上滴落几点血珠,郭力顾不得伤势,双手往后一撑,试图爬起。
「陪我!」令狐哭喊着,手臂青筋暴露。
「你这个贱骨头!」郭力忘却害怕,酝酿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扑向手持凶器的令狐。
碰!
两人在地上一阵打滚,而我始终看不到那把该死的刀子。
「说你还爱我!」令狐大哭,蜷缩的膝盖将郭力顶开,递出利刃的右手腕被郭力抓住。
「你真的是个贱货!贱骨头!贱娃娃!」郭力的愤怒全部爆发。
接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打开门,走过四楼,颖如当然还是在房间里看她的书,而柏彦还在浴室里拿牙刷刷他的肛门。
走过三楼,看了看郭力与令狐的房门,又走到二楼。
陈小姐与王先生已经站在走廊上,两人用眼神议论纷纷着。
「他们两个人难得吵一次架,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了。」我叹气。
陈小姐点点头,报以知趣的微笑,王先生皱皱眉头,也不多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回想起刚刚那一幕。
利刃深深没入令狐的胸口,笔直的捅了进去。
郭力坐在床上,整个人被吸进黑洞里。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在关键的一刻,强壮的令狐摇摇头,刀子竟脱手让郭力夺走。
当刀子插进他的心脏的一瞬间,令狐的模样既悲苦,却又像在微笑。
令狐的嘴型好像在说:「……你说过的。」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那把刀是令狐故意让郭力夺走的。
坐在床上的郭力,似乎还不如我这个局外人来的清楚明白。
他的眼神完全丧失了灵魂。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进房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吧,替他们两人留点面子罢。」我感叹。
陈小姐跟王先生听话地进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我对郭力的观察正确的话,今天晚上才刚刚开始。
回到屏幕前,郭力还是维持他迷惘的姿态。
冷冰冰的刀子,依旧穿透沉默不语的令狐。
血浆了一地。
「还等什么?」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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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老张回来了,提了一袋卤味进了陈小姐的房间,陈小姐拉着她的新姘头反复说着令狐跟郭力在楼上大吵的事,老张啧啧称奇,然后一只手死命揉着陈小姐的奶子。
对面的房间里,王先生不停回答正在写功课的王小妹的种种问题,例如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等等,他的回答保守到令人反感,不外乎「同性恋是一种变态兼很没有家教的行为、艾滋病就是从同性恋的屁眼里跑出来的一种很脏的病」之类的鬼扯,还要王小妹以后别跟郭力、令狐主动说话。
当然,以后王小妹想找令狐说话,那还真是不容易。
毕竟啊,郭力「错手」杀了令狐。
话又说回来,幸好是郭力活了下来,如果正好相反,我的计划趣味程度就会骤降不少。
这一定是疯狂的想法开启了我脑袋里的预言能力。
而此时,我透过屏幕看着神情滞塞的郭力,他已足足发呆了半个小时,肩上浅浅的伤口也渐渐凝固。
年轻力壮的情人儿尚未闭眼,一双无神无眸的眼珠子看着天花板。
情感丰沛的令狐,他在错乱的情绪中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他的爱人,而他的爱人也不负所托。
在那个瞬间,郭力没有丝毫犹豫。
就这样。
有事业,有地位,有家,有老婆,有儿子女儿的郭力,「错手」将一把利刃捅进了令狐的胸膛。
郭力无言看着令狐苍白的脸庞,那是他熟悉的、情欲交织的线条,但郭力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所受到的惊恐压倒性吞噬了其它多余的情绪。
后悔吗?
一个被严重侮辱的人如果会后悔,那一定就是一头尸体直条条的躺在他的面前这种等级的事,就跟现在一样。
但后悔之后要怎么处理,就跟后悔与否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所受到的种种训练,心灵上的、教育上的、涉猎上的、娱乐上的、体能上的,此般种种训练后的人生结晶,在这种极端的情境中最能体现出它的成色与价值。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一块料,究竟还能够蜕变到什么程度,就看现在了。
而我,早就看出郭力尽头之外的峰回路转。
他可以的。
只要我给他一点灵光。
郭力面无表情站了起来,将令狐的尸体搬到浴室里,然后将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反复洗干净,拿起湿淋淋的拖把,将卧房地板上的血迹处理妥当。
然后,郭力打开衣橱,挑了件颜色相似的衬衫穿上,又回到床上坐着。
他眉头深锁地盘算着什么,时而镇定地紧握拳头,时而摇头哭泣。
「地板上的血迹,警察还是可以用特殊的奇怪蓝光照出残余的化学反应。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笑笑:「可是,如果你用盐酸刷过一遍,警察也可以用化学检验的方式得知你用了大量的盐酸擦拭地板,这个动作本身就非常可疑。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台湾的警察再怎么办事不力,也懂得做点基本工夫。」
我得意洋洋地看着郭力。
郭力茫然环顾房间四周。
「想弃尸的话,你没有大到可以装下一个人的行李箱,尤其是像令狐这么粗壮的男人,所以要嘛,你就去十二点才结束营业的爱买购物广场买一个回来,不过警察在发现尸体之后,一定会调查装载尸体的行李箱购买资料,然后调出卖场这几天甚至这几个礼拜的监视录像带。这点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摸着下巴,愉快地揣测郭力能够想出来的点子。
郭力摊开手掌,颤抖着。
「分尸再弃尸的话,你没有经验,也下不了手,就算尝试动手也砍不了几刀,如果一定要这么做,也不能现在硬干,要等到血凝固之后才可以动手,免得血喷的到处都是,到时候现场反而容易留下各种线索。这点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替自己鼓掌,平常多看电视里的警察探案果然有些道理。
而此时的郭力,在这么仓皇的情境下一定想不出好法子,我看他有九成九会去自首。
但,我可不能让他这么做。
郭力只是需要鼓励一下,需要时间沙盘推演一下。
这件事又不是生孩子,没什么好急的,除了他跟我,谁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啊!
于是我拨了通电话。
电话铃声大作,郭力像一只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
看着电话,郭力深深吸了一口气。
「喂?请问是郭先生还是令狐先生?」我和善地问。
「嗯,我是郭力。」郭力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算镇定。
「没别的事,只是刚刚你们吵的有点大声,我是无所谓啦,不过你知道的嘛,现在已经晚了……」我歉然。
「抱歉抱歉,现在……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已经......」郭力犹疑不决,脸上神色十分痛苦。
「啊,和好就行了,只是关心你们一下嘛!」我笑笑,说:「那郭先生早点睡吧,不打扰了。」
「嗯,嗯,谢谢。」郭力挂上电话,颓然坐在床上。
我看着郭力。
只要开始说谎,谎言就停不下来。人生守则第三条。
尤其是一个有地位的大学教授,他绝不能够被他的妻儿发现他的双性身分,也绝不能够在警方与媒体甚或法庭一次又一次的尖锐询问下,将谎言编织成另一个动机、另一个样子,以隐瞒他所不欲人知的一面。
所以就让谎言涌无止尽的繁衍下去吧。
郭力站了起来,穿好衣服,打开房门,锁上。
我赶紧冲下楼去,在一楼的客厅拦到即将离去的郭力,假装我正要出门买宵夜。
郭力看见我,僵硬地笑笑,一脸的抱歉。
这种表象的演技勉强合格了,但内在的软件仍需要升级一下。
「郭先生,这么晚了上哪去啊?回家吗?」我打招呼。
「是啊,刚刚跟令狐有些误会,心情不大好,所以想回家睡。」郭力叹口气。
「郭先生......」我压低声音,一手搭着郭力的肩膀说:「不是我在打小报告,不过......令狐弟最近有些怪怪的,你不在的时候,他常常会跑到住四楼的那个死大学生的房里,常常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是那个死大学生下去找他,两人好像挺有话聊的......马的,连我都看不过去了。」
「是吗?」郭力的脸上闪过一丝恙怒。
「你们最近是不是有点疏远了?好像比较少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关心地问道。
「算是吧,我有些不明白年轻人的想法,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误会......误会总会慢慢解开的。」郭力的语气有些勉强,眼神也开始飘忽,但越来越有说谎的架子了。
「这样就好,我想是我想太多了。」我笑笑,说:「上次我在走廊上遇见令狐弟,我们随便聊了一下,他提到他想一个人搬离开这里,那可吓了我一跳啊,他不住了,难道你还会住下去?这年头房间要重新租人还真不容易,我当然希望你们长长久久啰!哈!」
郭力有些震惊,但脸色随即平缓下来,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是啊,快点把握机会吧,依你的聪明跟本质,一定想的到的!
「令狐......令狐的确这么想过,他说他再三考虑过跟我分开的事,嗯......一个人到别的城市生活,毕竟我有个家,他没有,令狐会这么想也有他的考量,我想,唉,两个人在一起也有几年了,是值得好聚好散吧,刚刚为这件事跟他发脾气,实在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郭力叹口气,神色已经十分和缓。
「也是,也是,毕竟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令狐弟想要一个人到外头走走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年轻人嘛,老待在便利商店做事也怪怪的。」我附和道,心中大力赞许郭力的演技。
郭力打开门,我跟在后面。
「对了,令狐累了一天,现在正睡得香呢,你就别找他聊我们的事了,我明、后天再来。」郭力转过身说,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
「我知道。」我点头笑道。
郭力发动停在外面的车子离去。
我一边走着,一边满意的笑着。
人是经不起引诱的。
亚当跟夏娃会啃苹果,绝不是因为苹果看起来很好吃。
而是老是嚷嚷着千万不可以吃苹果却种了一大堆苹果树的顽皮上帝。
郭力这一走,始终都会回来的,就跟他说的一样,他必须在尸体还没发出味道的明后天就回到房间,将「已经去其它城市到处走走」的令狐处理妥当。
然而,郭力这种高级知识分子,这种警匪侦探片看多了的高级知识分子,会如何为这起意外的命案善后呢?
或许,郭力会壮起胆子,将令狐的尸体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包一包、拿去焚化炉之类的地方,超高温烘烘烘,尸块于是变成连DNA都没法子留下的骨灰细粉。
令狐从此人间蒸发。
或许,郭力会搞来一个非常巨大的行李箱,或是坚固的大帆布袋,将令狐载到深山里埋了,然后在尸身泼洒一堆石灰。
留下购物记录的行李箱只要不跟尸体一起丢掉,什么线索也不会留下来。
令狐从此成为一具荒山野岭的枯骨。
这让我想起何平导的一部好电影,挖洞人。令我印象深刻。
「抢钱不难洗钱难,杀人不难挖洞难。」这是该电影的中心思想。
台湾一年大约有十万个失踪人口,其中很多人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却从未留下死亡记录。
他们消失了。
要想杀人却不被知道,就得好好善后,而不是将尸体草率往海里一扔,潮一涨,一个「被杀」的尸体就会给冲上岸,或是胡乱把尸体载到甘蔗田或公墓旁一丢,农夫或晨跑客迟早都会发现一具「被杀」的尸体。
既然是「被杀」,于是就理所当然有「杀人者」,有杀人者的既定事实,杀人者就有很高的被逮捕的风险,只要不是无动机杀人,被杀者与杀人者之间就一定有无数条「社会关系」的线牵系着,只要其中一条被掘了出来,那就乖乖不得了。
所以,我必须语重心长的提醒大家,一个优秀的犯罪者,只能让一个人彻底失踪,却不能让一个人「被杀」,这才能脱却被发现的风险。
尸体不是拿来「弃」的,而是拿来「焚」的,或「埋」的。
勤劳一点总没有错,中国人的优点。
郭力说不定已经在脑袋里开始盘算哪里是一个非常好的埋尸地点,一旦有了头绪,他明天就会在某个人烟罕至的地方掘了个超级深坑,然后后天将赤裸裸的令狐装在行李箱载到埋尸点。
行李箱打开,呼咚一声摔将下去。
谁找的到?说不定几年以后尸体居然被考古学家挖出来了,还会说是布农族还是什么族的古老坟地,有了学术重大突破咧!
更何况,要是警方到这里查起失踪人口来,郭力也可以拉着我证明,令狐的确说过要去外县市走荡走荡。
郭力真不愧是冷静的知识分子,我稍微一引导,他就完全发挥出优秀的潜力。
尽头跟郭力之间,开始有段距离。
我看着车子隐没在黑压压的街角,似乎可以从轮胎与地表的轻微摩擦,感觉到方向盘上郭力那双逐渐稳定的大手。
冰冷的夜风从蓝色的月亮表面吹来,街灯忽明忽灭,惨青色的光印在我的脸上。
「但,那又怎样?」我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可是房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