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莞以为自己理所应当要答没见过, 可是倏忽间,她记起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深秋早晨寒冷刺骨,但到了中午她就把羊毛衫系在腰上, 在家里追着一只蓝眼安哥拉, 它的脖子挂住铃跑上楼梯叮叮当当, 追到三楼,腰上的羊毛衫勾住一间房的门把, 将她往回一扯,也扯开了门。
房间里, 坐在书桌前的老人回头,脸一低让眼镜滑下鼻梁,望着门外, “佳莞?”
李佳莞抱着蓝眼白毛猫出现,走到书桌旁,“阿爷, 记账呀?”
“是啊。”周陈驹转回桌面,想起什么对她说, “去把门关上。”
李佳莞匆匆跑去关门, 猫从怀里灵活溜走,从即将关上的门缝间逃窜出去, 她不悦的轻哼了声, 再回到周陈驹身旁。书桌上摆着相框,照片中的女孩约摸二十来岁, 纤瘦清纯, 穿着格子衫和牛仔裤,李佳莞记事以来,就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强调, 这是她的妈妈。
这里是周秀珍的房间。
周陈驹合上本,放进书桌抽屉,转动钥匙锁住。
真是一把好普通的钥匙,周家上下都知道,周小姐去世后房间原封不动,正常打扫,周老偶尔待在房间里怀念女儿。若有机密藏在这,无人怀疑。
此时此刻,坐在对面的男人出声道,“看你的表情,就是见过?”
李佳莞仿佛自言自语着,“原来还有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抬起眼,即使对陈宗月仍有惧意,却说道,“陈叔究竟是想帮我,还是利用我?”
陈宗月叹出一声,“周老为首的基金会,先是拖延丽华的赛马场开办,又资助个大陆仔抢赌/牌,现在叫澳门几家酒店停业,想要赌客上岸无处住,一件件事……”他摇着头不往下说,起身走到放置酒饮的圆台,拎出一瓶威士忌,旋开瓶盖。
李佳莞只能见他宽阔的肩背。
“佳莞,你都讲过,我看着你长大,对你要求严格,但有无害过你?”金色酒徐徐倒入酒杯中,他低着眼帘说,“我不缺这点钱,到时周老的身家,都可以给你。”
陈宗月饮含一口酒,瞥见桌上一座黄白岫玉麒麟颈上弯折处落了灰,便用指腹抹了下,语气听不出情绪的说,“你放心,毕竟我同周老都有十几年情义,我不会做太绝。”
“……黄鹦呢?”李佳莞迫切的问着,“我继承周老身家,她会善罢甘休吗?”
陈宗月眉骨微扬,感觉好笑的说道,“她是我的人,有什么好担心?”
李佳莞卸下紧绷的身,心中却更乱如麻,沉思半晌没有结果,她要好好考虑一阵。陈叔不为难她,叫人进房间送她安全到家,差一步走出贵宾室的门,她顿住,转回去说道,“陈叔,不要对她太好了,小心她得意过头,咬你一口都有可能。”
陈宗月难得走神,捏着酒杯的手碰到肩上,昨天夜里让她乖乖睡觉,确实被反抗的咬了一口。
周老的作息总是起得早,接着品上一杯清茶,在花园里练太极。晨光跃上香港半岛,最远可见青灰色的山,小鸟儿躲在树丛间跳远。
李佳莞未能高枕无忧,端着杯早茶,注视着花园,任凭阳光穿过玻璃映在她的身上,而她背后的墙上,挂着周秀珍去北爱尔兰滑雪的照片。
满屋子都是周家帮佣多年的‘老人’,他们说周秀珍喜欢穿牛仔裤,不喜欢裙子,那么她努力效仿;周秀珍以前养过一只捡来的猫,死于她跟李月逃奔之前,后来李佳莞就买了一只蓝眼的安哥拉。
周秀珍的五官平淡无奇,眼睛意外的清澈明亮,眼角是下垂的,而李佳莞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着,饱满的红唇,玲珑有致的身材,这些让她特别迷人,却与周秀珍一点也不相像。
中午在餐厅里,李佳莞呷着茶,忽然提起,“对了,陈叔带回香港的女孩,阿爷知道她吗?”
周陈驹就如没有听见般,低着头喝粥,抬起头眺望着远处咀嚼几下,好久才转过脸来,对着她说道,“以后啊,还是少跟你的陈叔来往,对你没好处。”
李佳莞当下没问为何,只是颇为乖巧的应着,用完午餐又瞒着周老到了陈家。
时近下午四点钟,室外掀起猛烈的风,天色好似衫上的茶渍。
黄鹦将胳膊折向后脑勺,捞起一把微微鬈曲的头发随意扎起,露出那张既像鹅蛋又像瓜子的脸,她穿着肩上系带的连衣裙,裙身是水蜜桃的颜色,刚好她捏起一颗洗净的桃子,连皮咬上一口,汁水顺着胳膊滴下来。
她的手沿着小臂刮上去,嘬了下手指才想起用纸巾擦,整个人横坐在单人沙发里,双脚悬在外面,一荡一荡的,脚尖还挂着一只拖鞋。
黄鹦把纸团丢在铺着碎花桌布的茶几上,全神贯注盯着电视机,屏幕上角固定着蓝绿红三色台标,播着剧情新奇又荒谬的连续剧。
李佳莞环臂倚在右面的沙发中,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说服自己黄鹦是没有教养的,好比街头醺然卖弄骚情的女人,不愿意承认黄鹦的漂亮与任何人都不同,做什么动作都是慵懒而浪漫的,不愿意承认她理解陈若宁说的‘鲜活’是什么意思。
李佳莞放下翘着的腿,俯身去捡起茶几上的纸团扔进垃圾桶,“二十年都过得那么穷苦,是不习惯现在的生活,但你最好快点习惯,不然怕你出门被当成‘北姑’啊。”(北姑:大陆到港澳打工的女人,主要指从事‘卖/身’行业)
黄鹦将桃子皮吐在掌心,没搭理她。
“Norman都养过好几个女人,个个都比你靓、听话、有礼貌,如果不是你身份特殊,我想他都好难看上你。”
黄鹦好似全身心投入电视,留她在唱独角戏。
李佳莞抬了抬下巴,开始评价连续剧中的角色,说得好有指桑骂槐的味道,“我都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想的,竟然可以高高兴兴同他拍拖?”
黄鹦总算把目光移到她身上,说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当然是因为喜欢啊。”
“抛开其他事,这个男人够当她爸爸了,这样她都不嫌恶心吗?”
黄鹦眉毛往中间一挤,“人家觉得高兴就行,年纪差得多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就不会有老的一天?”她一脸瞧傻瓜的表情,“没有人永远十七岁,小姑娘。”
阿姨就在沙发后面拖地,大概为了掩笑而闷咳了几下。
李佳莞重重呵了一声,翻着白眼将头拧向电视,懒得与她争辩,但过了两分钟,她冷不丁的喊道,“诶,李佳莞……”
黄鹦抽了张纸巾包住桃子皮,故作不经意地问着,“你怎么老是叫他的英文名?”
不用多想,李佳莞就知她指的是陈叔,没好气的说,“我在外国待久了,习惯了。”
黄鹦点了点头,又摇头,“别这样叫他,我不喜欢。”
李佳莞腹诽着我管你喜不喜欢,嘴上嘲讽地问着,“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称呼他?”
黄鹦好有‘教养’的、慢慢的,当着她的面把纸巾包住的果皮扔进垃圾桶,然后擦擦手心说,“学学电视剧咯,不如,以后叫他uncle?”
她准备起身,顺便说道,“再过不久,学着叫我一声aunty?”黄鹦说完自己害羞地遮住嘴巴笑起来,踢上拖鞋漫步而出了客厅。
李佳莞好一会儿才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瞬间从沙发里跳起来,焦急地找到陈若宁,追问道,“陈叔要跟黄鹦结婚?!”
陈若宁微愣了下,解释着,“因为黄鹦她……”他倾下些身,小声地说,“怀了陈叔的孩子。”
难怪不用担心黄鹦会跟她抢,如果有陈先生的财势还不够满足,未免就太贪心了。
傍晚时分,陈宗月回来了,一踏上楼梯就解着袖扣,他有一点洁癖,每天回家都要先换件干净的衫。换下的衬衣抛在门上,他套上绵T恤再抬眼,衬衣不翼而飞。
关过柜门,果然是黄鹦站在后面,她抿着嘴唇笑,藏起雪白的牙齿,微卷的一缕头发碰着脸上,双手背在身后,那件衬衣袖子垂在地上,“猜猜我用哪只手抓的?”
陈宗月乐意陪她玩,煞有其事地想了想,猜道,“左?”
黄鹦换了只手拎出衬衣,“猜错了!”
他似笑非笑,“所以呢?”
她向前挪步,低眼不敢瞧他的脸,但说着,“嗯……你要亲我一下。”
紧接着,有人砰砰砰捶门,黄鹦从未如此恶劣的想要杀人,好不容易等到他感冒好了。陈宗月趁她回头瞪着门板,把她往怀里一带,亲了亲她的脸颊,在黄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松开了她,走去开门。
门外是李佳莞,她说,“陈叔,我有事同你讲,单独讲。”所以陈宗月带她走进书房,窗外已经是深如蓝墨的夜色,他来到桌旁,拉亮桌上的台灯。
他身后的李佳莞直接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周老的账在哪里,只要你答应……”
因为黄鹦的存在,让她面临‘回到原位’,面临朋友的嘲笑,父母变成一个惨死街头的无名小卒,一个嗜毒如命的女人,而她和钱丞变成表兄妹。李佳莞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黄鹦,冲上头脑的嫉妒与愤怒刺激着她烦乱紧张,她想大喊宣泄,却只能压制住自己。可是她想恶毒,就要恶毒到底——
“让黄鹦肚子里的孩子消失,将她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