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昭和十九年(1944年)夏天的事,我从大阪搭乘夜班车,准备前往东京的N研究所。因为空袭警报的关系,列车经常要停驶。经过滨松之后,每次行驶到隧道时火车就会停下来,好像是在躲避敌机的攻击。
灯火管制下的铁路沿线根本是漆黑一片,就算推开百叶窗,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当时并没有所谓的列车路线图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抵达小田原。原本应该是在车内睡一晚,第二天就会抵达目的地的旅程,现在看来,可能两天都到不了。对于身心尚处于未成年阶段的我来说,这次的旅行真是史上最无聊的单独旅行。
天亮之后,阳光明媚,窗外是一片干枯的草原。虽然现在不是思考日本前途的时候,但是回想当时,我的心情跟国家绝望的气氛正好相反,那时候的我最是意气风发,全身充满活力,觉得希望无限。看着专门学校教室墙壁上贴着的世界地图,画上日本国旗的地区越来越多,真的以生为日本人为荣,那样自豪的心态,在战争结束后再未出现过。
我是广岛医疗专门学校的首席优秀学生,因为符合战争期间特殊研究人员的资格,被解除了学生劳动令,加入了各地旧帝国大学招募的优秀学生行列。接着,我就开始接受密集特训,得以在短时间内接触到高级医疗知识。
当时的临时培训机构长官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校长,该机构直属文部省,大学相关人士对这个机构也都很重视。当我们走进大阪帝国大学校园时,发现周围的人看我们的眼光完全不一样,来上课的教官也常常对我们说,你们是来自关西各地最聪明的杰出人才。教官说我们肩负着国家未来的命运,所以上课内容既艰深又严格,刚开始约有五十名学生,等特训结束时,只剩下了三十五名。
密集特训课程结束后,我们就被冠上特攻研究员的称号,被派遣到陆军秘密研究所。才刚满十八岁的我,成了决定国家存亡的秘密研究的现有战斗力,这样的殊荣,可说是史无前例。
“军队秘密研究所”这几个字,吸引了少年的心,让少年充满斗志。而且,我被分配到的N研究所,传说是在研究开发杀人光线,听到我被分配到这里时,同伴中很多人都对我投以羡慕的眼光。杀人光线,这个如同科幻小说般的名字,是我们每个人都相当向往的。
当听到杀人光线秘密研究所时,我是这样幻想的。
研究所位于东京大楼社区角落的地下室,居民们都不知道在自己脚下有一个如此庞大的组织,想知道研究内容为何的间谍,就在地面上晃来晃去。当这个拥有超强破坏力的梦幻武器研究成功、开始启用时,就可以扭转形势,美国军机就会像苍蝇一样被纷纷击落。穿过秘密通道进入里面后,可以看到眼前摆满了各种实验器材和正冒出火花的巨型秘密机器,来自全日本最聪明的优秀人才正埋头苦干,整体气氛显得既紧张又隆重。
少年最爱的冒险小说中的幻想情节就这样充斥着整个脑海,在这样的幻想陪伴下,我一个人坐在闷热的夜行火车车厢里,慢慢地摇晃到目的地。
当时隶属于陆军兵器行政本部的研究机构,共有第一技术研究所到第十技术研究所这十个分部。据说,第一到第四研究所主要研究开发大炮、枪支、战车等一般兵器,第五研究所是研究通讯器材和电波兵器的,第六研究所是研究化学兵器的,第七研究所则研究原子弹。而我将要前往报到的第九研究所,是研究秘密战争武器——也就是像杀人光线这一类属于最高机密的各种最新科学兵器的专门研究部门,这是我最感兴趣、也最想被分派到的组织。
终于抵达小田原后,我又换乘小田急线,列车继续在晴空万里的田园风景中行驶。但是,目的地N町并不是我所期待的市区。出站后,是一大片白萝卜菜园,简直就像是悠闲的乡下,根本看不出秘密研究所是在这种地方。大阪帝国大学的教务课职员好像也不清楚研究所的地址,只是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给我。不过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竟来到多摩川河堤区,爬上河堤,可以望见河对岸的东京都,对面也一样是平房林立,跟乡下没什么区别,这让我大失所望。有很多小孩子聚集在河畔草原上玩乐,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战争的气氛。
因为从大阪到N町来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找不到人商量。如果找住在附近的人问路,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知道有秘密研究所这个地方,因此我就自己一个人到处走走逛逛,打算自己找到它。可是我一直都没找到,只好试着问路过的行人。结果,对方问我,是不是山丘上的那个实验所?然后他就告诉我要怎么去,我心想到了那里再问人,应该就可以知道正确位置,于是挥汗爬上了坡道。不久就看到入口处挂着一个门牌,上面写着“N研究所”,总算让我找到了。
这里完全不像秘密研究所,反而比较像是一所很大的学校。将文件交给事务所的人员看时,庶务课长大吃一惊,然后对着里面大吼:“喂,昭和年代出生的人来了!”然后有好几个人吵吵闹闹地跑出来,以看稀罕怪物般的眼光望着我。有个人笑着说:“连昭和年代出生的人都来了,我看日本真是快要灭亡了。”
我被分配到第六科,办公室就在一排简陋的木结构房舍的最里面。因为刚好躲在水泥屋的后面,所以这儿永远照不到阳光。
我的指导老师是三位医官,三个人都是中尉或上尉阶级的军医,但是看他们的外表,身型削瘦得一点都不像军人。不过,后来有两位医官不知道被派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下我和一位名为早生的中尉。研究所内部的气氛跟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完全感觉不到紧张的气氛,每个人的工作态度都非常轻松悠闲。指导医官告诉我,所内也有田园,种了南瓜,就算是上尉、中尉阶级的人,也必须常常下田工作。
田园旁边的屋舍前方养了好多山猫之类的实验动物,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小动物园。女性职员们负责喂养这些动物,不过山猫很凶,只要有人走近,就会发出威吓的叫声,职员们常被它们吓得尖叫起来。这些动物看起来就很像是专供毒物实验用的动物。
我报到的第一天,听到有人哀嚎的声音,转身一看,刚好看到一个女职员从山猫住的地方拔腿逃跑。那位女职员穿着长及脚踝的裙子,还烫了头发。战时在广岛从未见过那样打扮的女人,所以我真的看呆了,想不到世上竟会有这么美丽的女人。
后来,我也经常在研究所内碰到那位女职员,在N町散步时,也曾见过她。那时候的我根本不懂女人,别说交女朋友了,就连跟年轻女孩交谈的经验也没有。所以,那位女职员就变成了我的梦中情人,每当我在路上看到她时,就会停下脚步,用目光追随她。
她的名字是穗坂恭子,跟双亲住在N町,这些信息都是后来研究所里的人告诉我的。
住在这里以后,我就知道研究所到底在做哪些事了。虽然大家被嘱咐不可以泄露研究内容,但如果违犯,也不至于严格到会有重大惩罚的地步。有些部门负责开发毒物,有些部门研究细菌类兵器,而有些部门则负责制作敌国的伪钞。
不过这个研究所的部门,顶多也只能分为四类。本研究所第一个成名的产物是后来非常红的“气球炸弹”,就是在日本纸制成的气球里装炸弹。在那个年代,质感光滑的日本纸制品是可有可无、毫不起眼的东西,所以就有人把它拿来做成公交车的椅垫,如果有破洞的话,就不能做成气球,只好做成女用雨衣。“气球炸弹”这个名称是后来报纸等媒体发明出来的词,我们所内给它收了一个名字叫“F号作战”。可是,大家都瞧不起这个发明,笑称它为“那个气球”。
因为是日本纸制成的,为了不被虫蛀,气球必须常常晒太阳。如果有空袭警报或警戒警报说从伊豆方向飞来一架B29飞机的话,就一定会有载着摄影用器材的侦察机出现,到时候,研究所的庭院状况就会被全部拍下来。于是,大家就要赶快跑到庭院,将晒太阳的气球折好,或盖上黑罩布避免被发现。因为当时自己所属的部门第六科很闲,我常被长官叫出去帮忙,所以才知道有这一号兵器。
后来,“F号作战”被派到战场,建立了让美国加州山区发生大火的战功,但是才被派上战场没多久,可能因为氢气工厂遭到敌军破坏的关系,充填气体一直没有运送过来,于是这项武器的生产就停止了。
第四科除了制造气球炸弹外,还制造了名叫“气球式伪装空中水雷”的武器。这个就是飘浮于海面上的水雷的空中版,事先让气球飘浮在空中,等敌军的轰炸机飞过来后,一旦碰到气球就会爆炸、坠毁。但其实它纯粹是冒牌货,只是将橡胶气球涂成黑色的替代品罢了,是为了让敌军间谍拿到假情报,使敌军误以为日本军有这样的武器,进而做出错误的防范。
被下达秘密研究封口令的内容就是这类武器,总而言之,是些没什么实用性的东西。不过既然已经获得了政府的资金,就要让敌军觉得这些是实用的超强兵器。
这项武器也在缅甸战区被用来对付英军。新司侦察机满载着这类武器,一旦被敌军穷追不舍时,就把它们从窗口撒下。但后来敌人发现有气球挂在了树枝上,这些冒牌货很快就露了馅。
不过,第四科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杀人光线。因为我有医疗背景,所以被派去杀人光线研究所做协助工作。我一直以为这项武器是用来检查、解剖被俘虏的敌军身体的,还要写分析报告,所以内心很恐惧。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所谓的杀人光线跟人民所期待的截然不同,它并不是轰炸敌方军机可以将敌军一网打尽的强力光线枪那样的东西。
在研究所内,杀人光线被称为“电气要塞炮”,只是将强力紫外线束照射至空中的装置。如此一来,就能电离空气,提升电导度,利用超高压制造打雷现象。调整这个高压的高频波,顺利的话,就可以让B29的引擎火花塞出现混乱状况,从而使其坠落。
因此,第四科办公室虽然是木结构房屋,却是挑高设计,这个装置就摆在屋子的正中央,从挑高的各楼回廊都可以俯瞰到这个装置。一旦装置启动的警报响起,这个机器上方就会冒出巨大的白色火花,那场景就像是科幻电影的情节一样。可是,光是要让白色火花冲到B29的飞行高度,就还有待研究改进,所以离实现的日子还很远。
不过,第四科是在研究跟后来人们所说的杀人光线炮类似的武器。他们开发出了水冷式大电力发振管,它会释放出白热辐射线。从理论上来说,将这些辐射线大量排列配置的话,应该可以破坏攻击对象,功能就像现在的激光炮,但是当时的产品效率很差,如果要发射的话,需要整个发电所的电力,所以它的实用性还不如电气要塞炮。
总之,N研所的第四科主要就是在尝试开发各种物理性武器。真要说封口令,也是为了让外界认为研发的绝对都是实用武器,所以要大家别把这些其实只是纸糊玩具的事实给泄漏出去。因此对美国来说,第四科的研究内容其实一点威胁性也没有。
日本通过同盟国德国获得美英军事情报,说是战局需要电波武器进行物理战争,因此,政府和国防部就赶紧命令相关机构做这方面的研究。指令中有像是要赶快培训像我这样的年轻科技人员的内容,也下令要研究电波武器和科学武器。
但是,日本的近代武器开发研究工程明显落后,就连战争开始之初,也没有这样的想法计划,大家都使用明治时代的枪支打仗,并没有将新式雷达等高实用性武器的研发摆在第一位。一提到科学武器,就想到可以一飞冲天的幻想式科学武器。这种武器的研发需要一两年的时间,眼下根本来不及,科学家都知道这样的情况,但因为是上级的命令,明知不可能,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做。
我隶属的第六科就是这样的典型,科内研究是否可以将战场上士兵断裂的手足缝合,让士兵可以再上场打仗。研究内容还包括是否可以将别人的手、脚接在活人的断手、断脚上。这是某位陆军高官的想法,就算只是暂时能用也好,只要再支撑半年时间,一定能改变战局。
不过,这个科幻小说般的想法,对于二十一世纪的克隆器官移植技术确实有帮助,但是就当时的知识或技术来说,这种想法根本是做梦、妄想。军方高层人士认为,只要是血型相同、而且是新鲜活体的话,骨骼组织、肌肉组织、血管、神经等都可接缝后再使用,只要仔细接缝,使用期限延长半年应该没问题。这真的只能说是医学门外汉的天真想法,说起来当时连免疫机能这一重大难关也没怎么考虑过,何况连欧美地区都对人类的免疫生存机能没有任何详细的研究资料。
谈到血型的话,大家只想到A、B、O型,但这只是粗略的分类标准,光只有这样的资料是不够的,应该再细分为M、N型或Q型,加上在当时的日本,抗血清素的品质并不好。其实就算在现代,抗血清素的品质也不见得有多大的进步。而且
,不管是日本或全世界,当时还没有人发现DNA这个名词。接合的肢体部分会出现何种现象?万一出现败坏现象,理由为何?构造为何?在当时,这些问题都还找不到答案。
因此,进入研究所后,我被分派到的工作就是翻译英美与德国的文献或学术论文。然后,在空袭中遇难的尸体中,如果有伤势较轻的,就会将其搬来研究所,予以解剖研究,从而实践欧美的研究。
可是,只有遗体的话,根本无法得到任何答案。我很想实际地将死者遗体缝合在活体身上试试看,但总是遇不到合适的患者或遗体,我也不想拿敌军俘虏来做活体实验。
有一次,我军击落了B29飞机,将俘虏抓到研究所,准备做研究。那次我看到的那位俘虏很年轻,一脸害怕的表情。遇到这种事,自然每个人都会害怕,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白种人也会恐惧。早生长官想用这个俘虏做活体实验,但最后并没有实现。大家都很清楚,这个研究根本不会成功,实验难度实在太高,而且万一失败了,也找不出原因。虽然我知道有很多同胞因为这位俘虏的轰炸行为而丧命,但是要我砍断健康人的手脚来做实验,实在没有这份自信。
在当时,一共击落了很多架B29。大战时,听说击落的敌机多达两三百架。与其说是我方经常击落敌机,不如说是敌军刻意派出这么多的自杀机对国土进行轰炸吧!一开始是有三百架来袭,然后是五百架,到了末期变成上千架。我国的迎击机无法飞得很高,所以国人常常遇袭。加上我们的迎击机也常被击落,敌军起初的目标是富士山,后来右转攻击中央线,后半期的目标则变成房总(现千叶)地区,所以N研究所就没什么机会再见到俘虏了。
我清楚地记得N町遭到频繁空袭时的情况。我从南瓜田和白萝卜田逃离,往来于研究所和宿舍之间时,看到河堤或头上的电线闪烁着无数的铝箔银光。这是B29撒下的物体,目的是要扰乱电探机的电波。敌军知道这些地区的电波标定机波长,所以可以顺利扰乱,切断电波,因此,电波影像上的B29就会出现杂声与杂影,根本无法正确掌控它的飞行位置。
当时的日本电波标定机有短距离用和长距离用两种,通过这些警报机的报告,可以发布空袭警报,但如果B29躲在富士山后面,根本就探查不到。
走到市中心一看,车站屋顶炸毁了,月台上躺了好多焦黑的尸体,电车也无法行驶。如果留在新宿区,到了晚上就会有燃烧弹或机关枪扫射,也要拼命逃才行。如果站在烧毁的大楼走廊,就会有年纪大我几岁的年轻女孩跑出来,问我要不要陪她玩玩。我当然会吓一跳,现在怎么可能是玩乐的时候,所以拔腿就跑,后来问别人才知道,住在经常遭遇空袭的市中心的女性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想找男人及时行乐玩乐人生。
其实从我所属的第六科的研究性质来看,当时全国遭遇大空袭,正是让研究成果大有进步的最好时机。那时候可以轻易取得许多的年轻遗体,如果进行免疫研究、抗体研究、排斥反应研究、适合性抗原或遗传因子研究的话,一定会有长足进步,说不定会有惊人的成果。在那时,我也多少有点信心,也想有所作为,但是却没有这么做,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可惜。
有好几具遗体被送来时,并不是取死者的手脚来接缝活体,而是用锯子将手或脚在同一位置锯下,将切断面洗净,修整肌肉组织、血管、神经纤维、骨骼组织,然后再做缝合练习。虽然研究所规定了熄灯休息的时间,但这项工作却让我废寝忘食,根本忘了有这项规定。从小我就喜欢解剖青蛙之类的生物,不过那些动物的体积都太小了,无法缝合。拿人体做实验就有趣多了。
当空袭变激烈时,运到研究所来的遗体多不胜数,第六科的走廊根本摆不下,都来不及解剖,只好赶快火葬。练习材料很多,可说是取之不竭。
关于免疫学或抗原的实验,一是没有活体,二是就算有活体,当时第六科也没有相关的研究设备和材料,根本无法进行研究,只能阅读国外的资料、研究外国的文献。再者,上级长官好像也不是很重视,在当时,日本对于这方面的研究根本就没兴趣。
我的切断缝合研究,对于肢体移植的技术开发并没有任何贡献,但就某种立场来看,倒是很讨死者遗族的欢心,因为经过缝合后,原本支离破碎的遗体变得很完整。葬礼时,遗体能够完整无缺,对遗族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了,于是我的工作性质就慢慢变成遗体整容工作。有身份地位的人因空袭身亡的话,马上会被送来N研究所第六科,由我负责处理。我会成为整理遗容的高手与名人,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但就当时的情况来看,会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脱下遗体的衣服,搓揉已经变僵直的尸体的全身肌肉,有时候必须等僵直现象缓和后,再调整姿势。将血放掉,注射防腐液,因为不希望遗体的肤色太苍白,我就将防腐剂染成淡红色。遗体发出的气味;其实就是防腐剂的气味与开始腐败的肉、脂肪的味道。因此,就算同样都是遗体,因为每个遗体的脂肪量不同,气味也会不一样。
还有,遗体会因空袭猝死或病死的不同原因,导致体内的血液黏度也不一样。猝死的话,血液不会凝固;病死的话,血液会在血管内凝固。不过,就算是因空袭猝死,也可能只有部分血液会凝固,这时,就必须割掉该部位的血管,消除阻塞现象,然后放血。
接着要剖腹,将很快就会腐败的内脏全部取出,再塞别的东西进去,予以缝合。体内所有的洞都要塞满东西,以防腐败物或排泄物流出。然后,帮遗体化妆,再将其交给遗族。
不仅有身份的人会将遗体送到研究所来,N町的一般市民也常将遗体送到这里要求处理。如果是一般市民的遗体,我会先做必要的实验,然后再进行上述的防腐处理,如果对方要求的话,再将遗体放进美丽的棺材送还家属。这么一来,每个家庭都能举办隆重气派的葬礼。结束之后,没有墓地的遗族会将遗体再送回研究所,葬在研究所后面的公共墓地。
后来也是每天都做同样的工作,不过我并没有放弃手足移植缝合的研究工作,一有机会就想实验看看。当时日本政府仍对我抱有期待,所以我很想做实验,做出成果,一直期待哪一天会有大好机会降临。
如果遇到断手、断脚的活人和四肢健全的死者两人是相同血型,可以互相输血的话,再加上使用免疫抑制剂,理论上,血液凝固等排斥反应是不会发生的。而且接合后,使用期限应该还能维持不算短的时间,实际情况也的确是这样。
不过,排斥反应可分为三种情况,那就是急性、慢性和超急性。如果是急性的话,在缝合手术后一周到三个月内就会出现;慢性的话,通常是缝合手术三个月以后才会出现;至于超急性,则是术后数分钟就出现血液凝固、脏器机能停止等现象。当时的免疫抑制剂并不确定可以用来抑制哪种情况,还有,如果是在战场进行缝合手术的话,根本没办法在手术前几天就让患者服用抑制剂或抗生素,所以感染的机率很高。
虽然让患者习惯别的肢体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到底能坚持多久?还有,缝合面愈合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想了解的资料堆积如山。虽然因为空袭可以获得很多遗体,但是却一直没有遇到只有断手、断脚并存活下来的人。就算有这种人,但因为研究所规定实验对象不能是日本人,所以还是苦于没有实验机会。我累积了很多的缝合练习经验,自认手术精密度佳,如果真的有机会做这样的实验,应该不会失败。如果用敌军来做实验,该顾虑的只有免疫功能这个问题而已,也许哪天政府会让我拿敌军来做实验吧!就这样,我每天都一个人幻想着这件事。
这是某年冬天发生的事。我空腹来到了多摩川畔,当天太阳高照,没有风,所以不冷。坐在草地上时,一只青蛙跳到我身边,我就抓住那只青蛙,剥了它的皮,用我随身携带的手术刀剖开它的肚子,将内脏全部取出。
我将身边的石头排成圆形,生起火,打算将青蛙烤来吃。可是,摆在石头上面的青蛙竟开始慢慢往前走,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消失不见了。
我真的吓呆了,剥下来的皮和内脏还留在我身边。青蛙的生命力震撼了我,但是生物肌肉的强韧度更让我感动。肌肉并不是只有听从大脑的指令才能有所行动,那只青蛙就像心肌一样,肌肉本身也是有自主意志的;如果我吃了那只青蛙,我的肚子会发生什么状况呢?当我在沉思这个问题时,听到脚步声从后面的草丛中传来。回头一看,穗坂恭子就站在我后面。
“嗨!”她跟我打招呼。
“嗨!”我也回应一声。
“我不知道原来已经有人坐在这里了。”
因为背后的草丛很高,所以她看不到我吧!
“你是研究所的人吗?”她问我。
当时物资缺乏,所以她显得十分削瘦,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样明艳动人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只能默默点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年纪比我大,当然能用质问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是研究所内唯一一个在昭和年代出生的人,这件事全研究所的人都知道。
“我刚抓到一只青蛙,不过让它给逃走了。”
听我这么说,她笑了,然后走到我身边,曲膝坐在旁边。我好惊讶,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好运。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只觉得这是一场梦。然后她拉了拉裙子,想遮住双腿,却露出半截衬裙。对我来说,那真是让人感到晕眩的性感景象。
“穗坂小姐,你怎么会来这里呢?”我问她,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我直接喊她的姓氏,这让我觉得很不自然。
但她并不在意,对我说:“我想来这里看书。”然后,她让我看了一眼书的封面。好像是一本小说,不过我不认识那位作者。
“你的宿舍在这附近吗?”她问我。
“是的。”我回答。
“你想成为医生吗?”她又问我。
这个问题我要好好思考一下。我根本就忘了这件事,而以前却是立志要当医生的。在研究院工作让我有很多练习的机会,我自认外科手术技巧绝对不输正统的外科医师。
“如果能重新加入医学系的话,也许可以成为医生吧!”这是我的回答。
“那就加入医学系吧!”她马上接了这句话。
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就在那时,微风徐徐吹来,让我闻到她的身体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味。能跟她坐在一起聊天,这可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事,直到现在仍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你有家吗?”她问我,我点点头。
“在广岛。”我回答。
“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哥哥。”
“你不回老家吗?”
“嗯,总有一天会回去的。”我回答得很含糊。
然后她又问:“研究工作有趣吗?”
这个问题,也需要思考一下才能回答。N研究所跟我当初所想的完全不一样,要说有趣的话,也还算有趣,不过也有很多不满。我现在的工作就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没什么两样。
“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这是我的回答。
“你想成为军人吗?”她问我。
“嗯,我不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对未来有什么展望吗?”
想不到她会这么问,我大感惊讶。在这个国家还会有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吗?不知道何时会没命,就算活下来,也不知道何时会失去国家。那时候的国民们的展望,究竟是什么?现在的日本人一定无法想象,当时的每个日本人都非常开朗,明明不知道敌机何时会来袭,大家却都还在每个早上心情愉快地出门。
“穗坂小姐呢?”我反问她。
我盯着她的侧脸看。她真的好美,美得像女明星。
她笑了笑,然后充满自信地说:“我要嫁人,然后生孩子,当一个好母亲。”
她的理想实在是很孩子气,不过当时我只觉得,能跟她结婚的男子是多么幸运啊!
“我该走了。”她突然抛出这句话,然后站起来。
我赶紧问了她一个问题。
“穗坂小姐,你是什么血型?”
“O型。”
说完,她对我说了声再见,然后就爬上堤坡,消失不见了。她没有问我是什么血型,也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就这样离去了。
她走了,我总算可以松口气。虽然交谈的时间很短,但我觉得自己好幸运,许久都无法动弹。她跟我都是O型血,这件事更让我感到兴奋。也就是说,我可以把我的血输给她。万一以后她受伤了,需要输血的话,我就可以输血给她。想
象着我的血液在她体内流动,我就心跳不已。
那天以后,又过了两个月,战败的气氛越来越浓厚,那时候我们才知道美军采取的作战计划是“王冠行动”。美军为了占领日本,打算由相模湾上岸,经由陆路攻到东京。因为当时美军经过的路线有部分是与N町相通的,这么一来,拥有很多机密资料的多摩研究所和N研究所的处境就变得非常危险。
于是,从昭和二十年(1945年)春天开始,N研究所就将所有的研究器材解体打包,准备搬家。因为已经在信州建了一座掩入耳目的假中心,所以很多东西好像都要搬到那里去,只有电气要塞炮因为体积过于庞大无法解体,就算可以解体,搬运也很困难,最后被留在了原地。至于山猫等实验动物,都用研究所开发的毒物把它们处死了。
人员渐渐离去的研究所变得空空荡荡,穗坂恭子小姐也离开了,只有庭园一角的一棵樱花树依旧盛开。去年春天,大家还曾在这棵樱花树下办过热闹的宴会呢。
N町的人都说N研究所是幽灵研究所或恶魔研究所。如果有人引荐的话,我是会去信州的,但是第六科已经没有其他人,早生中尉也早就不见人影了,我找不到可以引荐我到合适工作地点的上司,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其实我可以回广岛的家,但是我一向跟双亲、兄长不合,根本不想回家。而且当初离家时,还夸下海口,说自己会闯出一番事业,但是现在一事无成,根本没脸回家。后来我才发现没有回家这个决定是对的,因为如果回广岛的话,可能就死在原子弹的攻击下了。
我待在空旷的研究所第六科,每天做着解剖、缝合的实验工作。就算研究所已经没人了,大家还是将路上的遗体搬到研究所来。每天都做同样的事,这让我非常后悔,后悔当初为何不离开这里,为什么要留下来。关于手脚缝合手术这方面,我自认全国找不到比我更厉害的人了。因为战时的特殊情况,让我有机会累积了这么多的缝合经验,现在恐怕找不到像我这样经验丰富的人了,但如此宝贵的经验却无法应用在活体身上,我觉得非常不甘心。
某天晚上,小田急沿线遭到前所未有的大空袭,新宿方向的天空火红一片,N町也发生严重火灾。原本整个城市都弥漫着花香和植物香,现在则是被燃烧的木材味和煤味取代。站在N研究所所在的山丘往下看,N町已变成一片火海。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研究所没有遭遇燃烧弹的攻击,也许美国想在接收后好好调查一下,所以才没有烧毁研究所吧!
我俯瞰着眼前的景象,整个人突然变得十分茫然。因为我还没回宿舍去,所以幸运地逃过一劫,但也因此失去了落脚的地方。
变成废墟的N研究所仍有可以睡觉休息的地方,所以干脆就住在研究所里好了。我开始考虑明天以后的食物问题,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可以吃,就算想要回到广岛,列车恐怕也都停运了吧!
当晚深夜,市民还是跟往常一样,偷偷地将死者遗体搬来研究所。走廊上摆满了,就摆在庭园里,连花瓣落满地的樱花树下也摆满了遗体,整个庭园都是死人的遗体,我根本无法处理,而且也没有理由处理。市民并不是因为第六科要做实验或因为知道我的遗体美容技术好,才将遗体搬来这里,而是因为已经找不到其他空地可以摆放尸体了。
但是,研究所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虽然偶尔也会有人过来看一下,但只有我一个人会经常待在这里,而且遗体数目已经多到我一个人无法处理的地步。后院本来有个四方形大洞,可以将遗体全部埋在洞里后火葬,但是我一个人根本就无法移动遗体。于是,N研究所就变成了摆放遗体的大广场。
在不会有市民出现的深夜时分,我一脸茫然地巡视着摆在地上的遗体。大家都死了,并没有断手、断脚后依旧存活的人。走在死者之间,我突然在某具遗体前停下了脚步。很多遗体都因煤炭而弄得脏兮兮,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烧焦了,根本分不清男女老幼。但我却发现了一具削瘦的女性遗体,而且确定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
在当时空袭严重的局势下,会穿裙子的女性很少,但是她却穿着裙子。从裙摆露出的那片衬裙,我可以确定曾经见过她。我马上蹲在那具遗体身旁,因为冲击太大,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没错,她就是穗坂恭子。说自己马上就要嫁人、结婚生子的她竟然变成了一具尸体,还被人抬回她以前工作过的研究所。
我抱起她,将她带到解剖室。只有她,只有她的遗体是我想美化的。而且,她曾经在这间研究所工作过,也算是有所贡献,所以她绝对有这个资格。当我抱起她时,从她身上传来烧焦的纤维气味,但她的身体还是很柔软的,我想应该是刚死了没多久。不知道是不是被火烧过的关系,她的身体还有温度。
我将她摆在解剖台上,用湿毛巾擦拭着她的脸。刹那间,她的美丽容貌再度苏醒在我眼前,根本不需要化妆。因为粮食缺乏的关系,最近的她瘦了很多,但是依旧美丽。高挺的鼻子、小麦色的脸颊、略微凹陷的深邃眼窝,美得就像外国女明星。
我仔细地擦去她头发上的污垢,用梳子整理发型,就在这时,我发现她头皮处有个往内凹陷的大窟窿,血全都渗到了洞里。她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因梁柱之类的东西倒下来导致头骨凹陷骨折而死的。
我将她脏污的双手也擦拭干净。鞋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所以她是赤着脚的。幸好已经是暖和的春天,就算赤脚也不会觉得冷。我将她又黑又脏的双脚擦干净,也将露出来的衬裙上的污渍擦掉,然后慢慢地将裙子往上推,擦拭膝盖以下的部分,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脏。
将裙子整个往上推时,我不禁吞了一口口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竟然没有穿内裤,当我伸手碰触她那柔软的部位时,以前有过的梦想开始不停地膨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女人肉体,整颗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迸出来了。
虽然以前也解剖过无数的女性遗体,但只是单纯地砍下手脚,然后再缝合。尽管看过无数的裸体,但是穗坂恭子的身体跟之前看过的女人身体截然不同,这才是真正的女人肉体,我忍不住又吞了一次口水。
我将恭子的衣服全部脱掉。虽然她的胸部很小,但是裸体的曲线十分完美,在我眼前闪闪发光。因为死了,更突显她的美。如果她已有未婚夫,那么他看到这副景象,一定会非常伤心吧!
我从不了解女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满足女人,因此就算有女人引诱我,我也会因为害羞、惶恐而逃之夭夭。但如果面对的是没有感觉的尸体,就不用有这么多的顾忌了。看着她的裸体,想要控制情欲很难,她是第一个让我有这种心跳感觉的人。
我完全沉醉其中,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我不知道做出了多少次淫秽行为。我将她的血放掉,注入防腐剂,取出内脏,塞进其他东西。每当解决一个器官,我就会侵犯她。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身体布满伤口、渐渐变硬,并开始发出异味,但是那些都愈发刺激着我的性欲。
她赤裸的肌肤散发出无限的魅力。汗毛上飘来的淡淡清香,还有混杂的防腐剂气味、消毒药水臭味、冰冷双唇所呼出来的尸臭味、塞满体内的药水的气味,这些对我来说,是死亡所拥有的绝望臭味,但也是让我感到兴奋的性欲香味。
因为我很尊敬她,也非常爱慕她,所以就算她散发出来的臭味非常浓烈,就算她排出污物,我也不觉得她脏。如果她还活着,看到自己这样子一定会觉得很丢脸,但是这些会让她觉得羞耻的一切景象,对我来说却是一股强大的刺激。第一次进入她体内的时候,她竟然出现了些许漏尿的现象,这个感觉刺激着我,让我达到了高潮。然后我终于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让人快乐的事。
我一直做着像这样背德的羞耻行为。突然,有个奇想浮现脑海,那个想法一直缠绕着我,让我全身发烫,如果没有照着做,我一定会受不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念头在我心里不断地膨胀,最后压倒了我的理性。
那个念头是这样的:我在手腕和手肘之间的某一部位,砍下她的左手。然后也在相同位置,砍下自己的左手,接着将她的左手接在自己的手臂上,缝合。这就是我的计划。
之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我知道恭子和我一样都是O型血。以当时的我所知道的理论,只要我不断地服用抗生素和免疫抑制剂的话,恭子的左手应该可以一直跟我的左手臂连接在一起。如果缝合顺利,基本上,我也能凭自己的意志自由活动她的每根手指。
只要穗坂恭子的左手变成了我的左手,我们就真的结为一体了,这种结为一体的意义远比结婚更隆重。这个幻想让我产生无法压抑的恍惚感觉,就像看到她的全裸身体时,占有她的欲望无法停止一样。
有了这样的念头后,我并没有真正实行,这让我非常痛苦。麻醉药和消毒药的分量都够,在第六科,像抗生素和当时研究并不完全的免疫抑制剂等相关物资应该有很多才对。而且我对自己的缝合技术绝对有信心,如果无法真的从事一次活体与尸体的手脚缝合手术,我绝对会悔恨一辈子。如果这次放弃了,肯定再也遇不到像这样的好机会了。就算机会再度降临,也一定会伴随着很多问题。如果真的想实验看看,这是唯一的机会。
但问题是,如果砍断自己的左手,在手术中就无法清楚看到切断面,某些作业角度会受到影响。还有,这之后只能靠右手做缝合作业,这样一来,就有可能无法绑线。虽然可以麻醉,但我真的忍受得了这种手术的痛苦吗?
不过对我来说,问题就只有这些。要砍掉自己的手,肉体一定要承受极大的痛苦,还要一辈子吞服免疫抑制剂,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这些问题都让我非常不安,而且要接到自己身体的左手已经开始腐败,说不定根本就无法接合。
但是,如果是恭子的肢体,这些对我来说就都不是问题了。就算恭子的肉体腐败了或变得很丑,我对她的爱也永远不会改变,我有这样的自信。而且又不是将她的脸或身体整个接在自己的身上,只是接上她的左手而己,我应该要欣喜接受才对。可是,到底两者的结合时间可以持续多久呢?关于这点,需要有洋细的资料做辅证才行。就在这样反复思考的过程中,我听见自己的内心不停地在骂“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