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搭着黑住的小汽车弯弯绕绕,最后终于回到了龙卧亭,日照和尚也回到了他的法仙寺。
龙卧亭受损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不知道为什么,三楼的窗玻璃并没有全部都被震碎。不过,坂出和育子、通子还是同心协力在震碎的一楼窗户上贴了纸张补洞。棹女士担心自己家里的情况,已经先回去了,所以没有看到她的人影。
龙胎馆的窗户也依然安在,至少我住的那间房间是平安无事的。不过,大岐岛山就真的损失惨重了,可能因为震源就在那座山对面的关系吧。发生地震时,因为有岛山抵挡冲击力,所以龙卧亭和法仙寺的受损情况才可以如此轻微。
小雪回到妈妈身边,里美则钻进龙尾馆的壁橱里,要将摆在里面的卷尺找出来,还向育子借了她的数码相机。我们走到玄关门前,听说卷尺是以前在盖龙胎馆时,为了测量尺寸才买的。
站在雪地上等了没多久,回家拿数码相机的黑住就开着他的车来了。除了相机外,他还准备了素描图画纸和铅笔、签字笔、毛毯、绳子。
“这条毛毯可以用吗?”我问他。
“那条毛毯本来就要丢掉的,所以想用它来裹真理子的身体。”黑住回答。
“还有,这是真理子喜欢的衣服,我刚刚去她家拿来的。”他又说。
我和里美在后座坐好以后,黑住启动引擎,车子朝法仙寺前进。才上了法仙寺前面的坡道,就看到将尼康F4相机挂在胸前的日照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们了。
“好棒的相机!这相机很贵的!可是日照先生,怎么没看到棺材?”里美问。
“放不进去,放不进去!”日照边说边挥着右手。他钻进车里,坐在助手席的位置。
“放不进去?为什么放不进去?”
“首先,这辆车根本无法载棺材,而且死者的遗体已经很僵硬了,是摆不进棺材里的,就算现在勉强摆进去,也会把棺材弄脏的,所以一定要先清洗遗体,才可以入棺。我们还是赶快回到大岐岛神社吧!菊川那个恶魔,绝对不能让他再对遗体动任何的手脚。”连日照也这么说,由此可见,菊川的口碑真的很差。
车子登上了大岐岛山,穿过大鹏鸟造型的建筑物。驶进停车场时,我看到二子山和老警官坐在从屋子里拿出来的竹椅上面,顶着寒风在看守尸体。不过,并没有看到菊川的身影。
那时候,太阳已经悬挂在西边的天空,四周略显昏暗,气温也下降了不少。一到傍晚时分,在大岐岛神社的停车场,高耸的杉木林影就会整个映照在水泥地上,所以显得更暗了。不过,还没有暗到需要用闪光灯拍照的地步。我叫黑住把车子开到裂洞现场附近,因为这样才方便将遗体搬进车内。
“喂,你可别掉进洞里去,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日照提醒他。
黑住熄火,我们准备下车,那时二子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们走过来。
当二子山走近时,我问他:“后来菊川先生靠近过尸体吗?”
凡事还是小心点比较好。不过二子山摇摇头,表示菊川并没有乱来。
“他没有靠近尸体,一直待在家里面。然后我和老警官两个人,就一直坐在外面看守。”他回答。
我们马上展开拍照行动。大家小心翼翼地站在可以看得见尸体的裂洞边缘开始拍照。日照的相机有变焦镜头,所以就用他的相机拍,站着拍、蹲着拍、站远一点拍,然后再靠近尸体,从侧面推动镜头拍。
我看到黑住的表情已经和缓了许多,不过还是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怕他无法承受过度悲伤、愤怒的情绪。还有,现在菊川也在这里,这样更是危险。
我小声地问他:“你还好吗?”
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不过语气很冷静,他告诉我:“没事。”
里美也很认真地拿着数码相机到处拍照,她的相机有时候还会自动闪光。
“里美,你没问题吧?”我问她。
“嗯,还是觉得有点害怕,不过大家都在,我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学习一下。”她回答。
我和二子山用卷尺测量冲津宫到裂洞的距离,还量了旁边的杉树林到裂洞的距离。裂洞位置就在水泥地广场最边缘的地方,也就是说,非常靠近杉林和茂密的山白竹林,距离大约是两米。
然后,再测量裂洞本身的整体长度、上下高低差。斜坡地面的高度比较低,不过,这里毕竟是斜坡的一部分,地面整个朝下滑,连上面的水泥台地也被卷进来,才产生了裂缝。裂沟宽度、从裂洞最边缘到尸体的距离等等,也要一一测量,然后再将测得的数字记录在素描图上。
在之前老警官掉下去的地点附近,下面的墙壁已经整个崩裂,埋了厚厚的泥土,幸好离尸体位置很远,没有影响到尸体。
就在那时候,菊川也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警官旁边监视我们。
“对了,那位警官姓什么?”我问二子山。
“好像姓运部。”
“运部?”
“大概都拍得差不多了!”日照大声地跟大家说。
“我也拍好了!”里美也跟着发言。黑住则是默默地点点头。
“拍照和测量的工作应该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吧?接下来要将尸体拉上来。”
“不行,只拍这些照片是不够的,”我赶紧插话,“接下来我们应该用绳子吊人下去,在尸体旁边,以最近的距离拍尸体。现在尸体上面覆盖了太多的雪块和泥块,必须将那些东西清理掉,近距离拍照才行。”
“遗体上面确实埋了太多东西了,根本就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头发而已。”二子山也附和。
“可是,要叫谁拍照呢?我的脚不行。”日照问。
“里美?”
“啊,我不行!”
“那么,二子山先生你可以吗?如果你不行,就只好我下去了。”
我一定要这么说,这件事绝对不能让黑住做。
“我太重了,最近变胖了。”
“是最近才变胖的吗?”日照问。
“是最近才变胖的!”
“你别骗人了,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就这么胖了。”
“那时候哪有这么胖,那时候的我可比现在少了十公斤呢!”
“好,我知道了,那只好我下去了。”经过一番讨论,最后还是要我亲自上场。
“石冈先生,加油!”里美为我打气。
“有没有小扫帚?大概这么大的。”我用手指比了尺寸,“我想用小扫帚将遗体上面的雪块和泥巴清理掉。总不能叫我徒手拨土吧?”
“有那样的东两吗?”二子山转身问菊川。
菊川很勉强地点点头,然后慢条斯理地走进屋里。不过可能扫帚就摆在玄关附近吧,菊川很快就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支小扫帚。
于是我就拿着小扫帚,脖子上挂着日照的尼康F4相机,腰上缠着绳子,手里抓着绳子,慢慢地滑到裂洞下面。虽然已经来到遗体附近,但并不是平坦的地面。裂洞一直往下延伸,凭肉眼根本就看不到底。我将双脚贴着洞壁,从最近的距离开始按下快门。因为很冷,手都冻僵了,加上姿势不稳,这份工作实在很辛苦。
近在眼前的,就是沾满泥巴、乱蓬蓬的女性头发。那头发完全失去了光泽,已经变成了灰色,就像老婆婆的头发一样,实在不敢相信这是年轻女性的头发。不过,可能因为有一半泡在冰水里的关系,我并没有闻到臭味。
我稍微变动尸体的姿势,连续拍了很多张照片,然后很辛苦地爬到遗体上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身体碰到遗体。我张开双脚,贴着洞壁,细心地将遗体上方的泥巴和雪块扫掉。我本来也想将自己鞋上的泥巴抖落,却行不通。为了谨慎起见,只好边清理边拍照,然后再清理一下,再继续拍照,接着将身体往上抬高一点,努力将遗体全部纳入镜头里。
总算全部清理完毕,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因为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真实景象,这份冲击让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忘了要拍照。
将泥巴和雪块扫掉以后,遗体的背部到臀部就整个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死者本来好像穿着一件白色和服,但现在那件和服已经被泥巴弄脏,变成比咖啡色还要深的颜色,从领口可以略微看见里面穿的运动服。
可是,当时浮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那样的现实景象,而是今天早上在龙卧亭澡堂看到过的睦雄油画——那幅会预告未来的神奇风景画,还有出现在画中的埋在地底下的女性尸体。
眼前出现在地底下的遗体,情况就跟那幅画里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同样没有双手!从尸体的肩膀以下,出现了整齐的缺口,手臂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我马上就能知道尸体没有手呢?因为和服没有袖子,不只是和服,连和服里面的运动服也没有袖子。尸体的乎臂连着衣袖一起被人砍断,看起来应该是用刀子砍的。
我拍照的位置就在遗体的左上方,因此,能清楚地看出来左手臂被砍断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右边的情况,不过,恐怕连右手也一样被砍断了。如果手臂还完整存在的话,从腋下就可以窥出究竟,但是现在完全看不出手臂存在的样子。
因为尸体上满是泥巴和雪块,所以从上面俯瞰,根本看不出来没有手,但是现在离尸体这么近,一看就知道了。大濑真理子的尸体没有双手,跟那幅画所预言的景象一模一样。
“怎么了?”二子山问我。因为他看我一动也不动,非常担心。
“啊,没事……”我总算回过神了,赶紧继续拍照。因为再拖拖拉拉的话,太阳就下山了。
“你已经拍好照片了吗?我们一定要赶在太阳下山前将遗体拉上来才行。”说话的人是日照。
“好了,现在就将遗体拉上去吧。请把毛毯放下来。”我大声地朝上面吼,然后把扫帚和相机交给二子山。
“石冈先生,情况如何?”里美问我。我抬头一看,里美就蹲在裂线边缘看着我。
“里美,她没有双手。”我说。
“啊……”可以听得出里美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跟那幅画一样,今天早上在澡堂看到过的睦雄的画……简直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想不通。”我摇摇头。
“双手会不会掉在这附近?”又传来二子山的声音。
我又看了下面一眼,并没有看到像手的物体,我只好再次对他摇摇头,表示没有。
“没有。”
“双手都没了吗?”日照问我,我点点头。
“双手都被砍断了。”
“那脚呢?”
“脚还在,双脚都在。”
“真奇怪,怎么又会发生这种怪事呢……”二子山不解地说道。
“你知道吗,菊川先生?你知道原因吗?”二子山问菊川。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菊川的声音很可怕,像是物体在摩擦的咯吱咯吱声。
“这是毛毯,给你!”说完,日照蹲下来,把毛毯递给我。
我并没有看到黑住的身影,他可能站在中问拉着绳子,所以才无法走过来。因为有黑住拉绳子,日照和二子山、里美才可以交替地松开绳子,走过来跟我说话。
我抱着毛毯,历经一番辛苦才又回到遗体上方,将毛毯盖在遗体身上。接下来,我想着该如何将尸体抬上去,左思右想之后,只想出了一个方法,就是我抱着尸体上去。我隔着毛毯碰了尸体一下,尸体已经冻硬了,这样我一个人应该有办法把尸体抱上去吧?但是,如果没有抱好,让尸体再掉下去的话,尸体一定会受损,所以一定要很小心才行。而且,很有可能当我抱起尸体时,尸体就会碎成一块块的了。
所以我隔着毛毯,仔细地触摸尸体的每个部位。摸过之后,觉得应该没问题,不会一抱起来就碎开,于是就下定决心,连着毛毯抱起尸体,一边使劲抱起来,一边迅速地用毛毯将尸体整个包住。因为只要一动,就无法再重来,所以一旦抬起尸体,就要一口气拉到上面,将尸体摆在上面的水泥地上,不能再让尸体掉下去。如果中途有所移动,就会碰伤尸体。
幸好,尸体就跟我想的一样硬,这反而增强了稳定性。用毛毯包住尸体,看不到尸体的脸,而且尸体比想象中还轻,这更让我有信心一定可以一次成功。所以,我就对着上面大叫“拉我上来”,由于双手抱着尸体,我没办法再用手抓住绳子了。
黑住、二子山、日照,可能还有里美吧,四个人合力将绳子往上拉,我只能双脚贴壁,像走路一样,攀着洞壁往上走。最后,我很顺利地爬上了停车场的平坦大地。
“石冈先生,你就抱着尸体,不要放下来!你将尸体抱过来,直接放进
车子里!”日照大声叫着。
大家放掉绳子,黑住赶紧跑过去,插上车钥匙,掀开后车门,然后再钻到里面,将后面的座椅往前倾倒。我等他准备就绪后,再缓缓地将尸体摆进去,这时二子山也跑过来帮我的忙,黑住也从车里跳下来,一起帮忙。可是,将尸体摆进去之后,门却无法关上。
“还是关不上吗?那就让车门开着,直接开到法仙寺吧!反正又不是很远。”日照那样说,好像那是他自己的车子一样。
“你应该没问题吧?”日照问黑住,他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那么,就先载真理子小姐去法仙寺吧?”我问他。
“嗯,就那么办,伊势应该已经在寺里等我们了。”日照说。
“没有看脸确认,万一不是真理子小姐的话……”二子山这么一说,大家陷入了沉默中,彼此对望着。
这种时候,没有人有勇气去确认死者是谁,就算派我或运部警官确认,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我们根本没见过真理子,完全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二子山可能也不认识大濑真理子吧?
“就算让我确认,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理子小姐,菊川先生,你确认一下好了……”二子山对菊川说。
想不到,菊川不假思索地说:“找我认尸体?你们饶了我吧!”
“让我确认吧!”说话的人是黑住。
日照突然抢在前面说:“不要,交给我吧!你在这里等一下。”
于是日照整个人站在遗体前面,不让我们看见,然后将头部的棉被稍微掀起,再将棉被放下,转过身对我们说:“看不出来,根本就看不出来。整张脸都是泥巴,黑漆漆的一片,根本认不出来是谁。我看还是赶快送到寺里去,要清洗之后才知道是谁。”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但我们还是很不想听到那具遗体就是大濑真理子的消息。日照又掀开两侧的棉被,检查双肩。
“真的没有双手,被砍断了。”日照喃喃自语着。
然后,他好像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只听他压低嗓门说: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听日照这么说,我也开始陷入沉思。这个凶手会不会曾经看见过龙卧亭的那幅油画?如果没见过那幅画,事情不可能会如此巧合,凶手也不可能会做出如此残暴的杀人行为。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因为以龙卧亭为舞台的森孝传说中,阿胤夫人的双手并没有被砍断,被砍断双手的人是芳雄。如果凶手知道那个传说,应该不会将死者的双手砍断。
只有看过那幅画的人,才会将真理子这样的女性的双手砍断。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呢?应该只有画作的作者睦雄才会知道故事的情节吧?为什么埋在地底下、没有双手的女性尸体,要用咖啡色水彩加以遮掩呢?而且涂上去的水彩看起来好像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应该是在睦雄画那幅画的同时,就已经涂上了水彩才对。
那么,睦雄自己有没有砍断尸体的双手呢?应该完全没有这种可能。因为现在发现的这具女性遗体,是二零零三年以前一直在冲津宫工作的巫女,两者所处的时代根本不合。如果睦雄是凶手,被他杀害的那具尸体应该只剩下骨头了才对。
“那个,里美!”我有问题想问她。
“是的。”
“我想问你关于那幅油画的事,那幅画下半部的咖啡色水彩,会不会是最近才涂上去的?在这之前,看到过埋在下半部的那具女性尸体吗?”
里美很激动地摇着头。
“没有,没有那具女性尸体,我妈妈也被吓到了。那幅画刚来我家的时候,下半部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当时见过,所以我很清楚。我妈也说,她完全不知道在水彩下面还藏了一具女人尸体的画像。”
“这样啊!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拿到那幅画的呢?”
“听大人们说,好像是昭和三十年(1955年)左右。”
“嗯……”
问完话之后,我又陷入了沉思。我认为那幅油画下半部的咖啡色水彩画有可能是后来的人再画上去的。如果水彩是最近才涂上去的话,那么所有的事情就合情合理了。那个人通过涂上水彩,将埋在地底下、失去双手的女性尸体隐藏起来,但画作的构图已经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当他杀害大濑真理子的时候,便重现了那幅画的场面。
但是里美所说的话,又将这个可能性否定掉了。睦雄所画的那幅油画,至少早在昭和三十年,下半部分就一直藏着一位埋在地底下的女性尸体。这么一来,跟现在眼前出现的情况就完全扯不上关系了。
黑住准备要载尸体回法仙寺。他走到驾驶的位子,打开车门,然后就一直站在原地不动。我心想,为什么不赶紧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呢?所以就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露出一抹笑容,向我点头致意,这才钻进车子里。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何他会站在原地不动了,因为他想跟我说声谢谢。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又开始痛了,在场的这些人申,最伤心的人应该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