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山开着他的休旅车,再度穿越河川,过了桥,行驶在通往龙卧亭的坡道上。一上坡道,二子山打开了车头灯,因为四周天色全暗了。到了晚上,这里就像是一片漆黑的世界。
“你的开车技术真好!”我夸赞二子山,“而且还是在雪地中开车,你真的很厉害。”
“因为我装了无钉防滑轮胎。”他说。
“话说回来,这辆车还真大呢,有需要用到这么大的车吗?”
“常会有信徒搭我的车,偶尔我要载他们四处观光。”
车子通过龙卧亭前面,从门柱间的空隙可以隐约看到一楼点着一盏鹅黄色的灯。二子山将车子停在法仙寺正门前。
“你为什么把车子停在这里?”日照问他。
“咦,不是停在这里吗?”二子山反问。
“不是这里,你仔细看看这里,这里只有一条石阶通道,雪下得这么大,搬着尸体走石阶很危险的,而且雪积得高,四周又暗。”
我用手擦去车窗上的水气,透过飞舞的片片雪花,看着正门后面的石阶。那儿的确已经覆盖了一层厚雪,从远处望去,就像是一座陡坡。
“真的呢,石阶变成斜坡了,都可以在上面滑雪了。”二子山说。
“你说得没错,我看还可以当跳跃台。”
“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其他路通往寺里吗?”二子山问。
“当然还有别的路,不然单凭你一个人,可以从这里将死者抬进去吗?待会我们要往山的方向走,然后一直绕、一直绕,虽然是有点绕远路的感觉,不过开车的话,一下子就到了。走路的话,大概要走一个小时吧!”
“啊,还要再开车啊?我以为我只要负责从火葬场把骨灰坛拿来就可以了。”
“不可能让你那么轻松的!”
“还有别的通道的事告诉我不太好吧。”
“是不该说给其他宗教的人知道,不过是你的话没关系。”
“我的车进得去吗?”
“当然可以了,连灵车都可以开得进去,而且现在对面也不会有来车。不过,雪下得这么大,可能会辛苦一点,但凭你的开车技术,应该没问题。”
“这路是通往哪里的?”
“墓地,就是本殿后面。就从这里上去,我跟你说怎么走。”
于是,二子山只好再次发动车子。大型的休旅车就这样挣扎着爬上了坡道。通过龙卧亭后,路况变得更不好了。
“我看要开快一点,这场风雪这么大,我怕待会儿连山路也进不去。”二子山说。
“你说得没错!”
“还要再往上爬吗?”
“没错没错。”
车子缓缓地爬上了坡道。
“路况真的很不好,看来我今晚回不去了。”
连我都可以感觉到,轮胎偶尔会打滑。
“也许真的回不去了。”日照以悠哉的口吻说道。
“那么,我今晚只好在你家过夜了。家里还有吃的吗?”
“没有吃的,全都被我吃光了,因为我老婆不在嘛!”
朝着左右移动的雨刷前方望过去,天色全暗了,雪花激烈地飞舞着,已经看不清楚左右的路况,一片绵延无际的雪景。只有车头灯照射到的地方,还可以清楚知道路况如何。
“还没到吗?你看,再往前走就到大岐岛神社了,我要不要绕过去打个招呼?”
二子山才说完,日照马上接话:“那种地方,不值得打什么招呼!”
“你说什么?”
“啊,就是那里,从那里左转。”
二子山将方向盘朝左转,前面就是山白竹林。车子行驶在积满厚雪、凹凸不平的杉林中间的软泥小路上。
“哎呀,这下子真的惨了!”二子山突然冒出这句话。
“惨了?路不通吗?”
“不是的,现在当然还可以走,可是我看我今晚真的回不去了。再过一个小时,这条小山路就会整个被雪覆盖。虽然冷了点,但刚刚应该还是从石阶进去才对。”
“不是只有冷的问题而已,石阶那里真的很危险。你有事情要办吗?一定要在今晚赶回去吗?释内教神主?”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你太太很凶吗?”
“她会跳起来用脚踢我的膝盖!”
“哇,她会飞腿踢膝啊?那真的很可怕!”
“其实没那么恐怖,不过我老婆她真的会空手道。”
“她会空手道?光听就觉得很害怕。”
“可是听说她的厨艺很好,很会做法国菜,每道菜都难不倒她。”我问二子山。
“如果你吃了她煮的菜,她还会附带表演飞空踢膝给你看。”
“夫人真是卖命啊!”
“春秋大祭的时候,她就会煮法国菜招待信徒。”
“信徒去你的教会,就请他们吃法国菜?”
“唉,我是属于出云寺系统,我本身修的是六本木分祀,所以她这么做,也是让我有点困扰……别谈这些事了,你们替我想想办法。没回家睡觉,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解释。”
“算了,事情都演变到这个地步了,你就继续往前开吧!”
日照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你家又没有吃的,这样我会饿死的。”
“饿死总比在雪中遇难好。即便幸免于难,还要被太太飞腿踢膝,哎呀哎呀。释内教神主,如果你想下车的话,应该在龙卧亭那里下车,那样你应该还能自己走回家。但是现在再转头回去,一定会葬身雪堆的。”
二子山不再说话,车子就这样默默地在苍郁茂盛的杉木林间行驶。
“这里的杉木好高大啊!”望着左右的杉木林,我忍不住这样问,“杉树可以长得这么高吗?”
“当然可以长这么高,因为从以前就几乎没有人会来砍伐这里的山林。”日照回答我道。
“虽然没有疏伐,但是这里的杉木还是能够长得如此高大。”
“疏伐?是什么意思?”
“就是所谓的疏苗啦!当树在成长阶段,必须隔着适当的间距将一部分树砍掉,这样阳光才能照射进来,杉木才能健康成长。”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里的杉木都长得很好。”
“是啊,所谓的疏伐工作,就是希望树能长得快,这样才可以赶快砍伐树木,拿出去卖,才能赚钱。树龄在三十年左右的树,几乎都已经被林务工人给砍伐光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这附近的杉木树龄是多少呢?”
“各种年龄层都有,这附近的杉木有仅仅十年树龄的,也有百年以上的老树。”
“哇,这里有如此古老的树木!而且还长得这么好!这是杉木的特性吗?整棵树的形状就像是一根圆柱,非常直挺,完全没有分枝,树木也很高,高到让人有恐惧感。”
“是啊,就像电线杆那样高。”
“树枝和叶子也都在遥远的高处。”
“这附近的杉木高度起码都有二十米以上,完全看不到树叶,下面的小树枝也几乎都被折掉了。”
“这里的树形就像一根圆柱,绝对爬不上去,因为没有可以踩脚的地方。”
“爬不上去,杉木本来就不是可以爬的树,连猴子也不会爬杉木。”
“猴子?这里有猴子吗?”
“有啊,很多呢!不过现在不知道跑哪去了,天气那么冷,应该都躲起来了。”
车子就在下着雪的山腰小路中行驶,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左下方法仙寺的灯光以及伫立在四周的墓碑群。因为降雪阻断了视野,只见四周一切都被埋藏在大雪之中,连寺院的屋顶上也堆积了厚厚的雪,黄色的窗台灯照射着下方的雪地。
“啊,看到了,就是那里,有灯光的那个地方。”我高兴地叫着。上次来这里时也曾经参观过法仙寺,真的很让人怀念。
“是啊!”
“寺里有人吗?”
“我想伊势应该已经在寺里了。”
“他可以随意进入寺里吗?”
“可以!”
车子开到了下坡路,进入墓园旁边的小径。车底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接着就停住不动了。
“糟了,好像动不了了,车子已经跑到极限了。”二子山哀伤地说。
“释内教神主,我看再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被飞腿踢膝了吧。”
日照说着风凉话,拿起围巾包住头,穿上外套,已经做好万全的御寒准备。然后,他打开车门,下车走到漆黑的雪地中。我也跟着走下车。
“风雪这么大,我看就算人在龙卧亭,也回不了家。”说完,我突然有种得到慰藉的感觉。
“是啊,风雪真的很大,看来今晚雪会下一整夜了。”二子山说完,熄灭了引擎,头探出窗外,仰望天空好一会儿。
“石冈先生,又要请你帮忙了,麻烦你将死者抬到本堂的地下室。”日照说完,就跑过去打开后车门。
接下来的工作就由我和二子山负责,我们将尸体拉出来,一起抬进寺里。积雪很深,每跨出一步,整条小腿就会被埋在雪地里。尸体的上面依旧覆盖着帆布垫,可能因为车内暖气的关系,这次我闻到了尸体散发出的些许臭味。
日照没有帮忙抬尸体,而是先跑到了本堂的后门入口。右手边就是他的房间,不过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他打开后门,等我们走过去。我和二子山抬着尸体,进到里面之后,日照就将后门关上,解下围巾,拉开另一边的拉门。
前方是一间铺了榻榻米、灯光有点昏暗的大房间,榻榻米上面摆了好几个火盆,旁边也摆了几个石油炉。有个头发全白的老人坐在某个火盆旁边,脖子上围着围巾,他坐的地方非常空旷,所以应该很冷吧。
“啊,伊势,你怎么不先帮我们点石油炉呢?死者已经到了,我们现在要把他抬到地下室去。”
日照跟他说话,但对方却没有回应。日照看起来好像完全不在意,快步朝铺石板的房间走去。说他快步走,还不如说他是拖着右脚在走路比较恰当。不久之后,就看到了栏杆,前面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日照缓缓地走下楼梯,然后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可能是跑去开灯吧,好让透过房间的灯光来照亮楼梯。
我们抬着尸体,缓缓地下楼。一走进开着灯的房间,只见一只泛黄的灯泡吊挂在天花板,整个房间的湿气很重。这间地下室很宽敞,墙角处摆了一个白木棺材,棺材前方有个手术台大小的木板台。
“把他抬到台子上。”
我们听从日照的指示,将死者摆在木板台上。我们以为过了这么久,尸体应该已经解冻了才对,但是他的姿势却没有丝毫改变。照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将死者摆进棺材里。
日照已经脱下外套,将围巾挂在墙上的挂钩上,然后蹲在地上。我以为他怎么了,就走过去看他,原来他在点石油炉。那个石油炉好像有自动点火的装置,不需要用火柴点火。
火点好后,日照站起来,开始一个人念经,接着二子山也跟着念念有词。站在他们身后的我没事做,只好四处张望,仔细观察这间地下室。
墙壁已经泛黑了,变成灰黑色,到处都有霉斑,不过看得出来,这墙原本应该是洁白的。房间的地板是正黑色,应该是水泥地,地板上摆了两盏造型年代久远、负责照亮四周的灯。
在地板尽头,也就是靠墙的位置,有个铺了白色磁砖的空间。墙壁上有个装了大约两米长水管的水龙头,我想那里以前应该是摆浴缸的地方,但后来想想,应该不是那样的。因为一看就知道,那里就是纳棺前清洗死者尸体的地方。
如果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寿终正寝的死者,就不需要再抬来这种地方了,因为家属会自行帮死者清洁擦拭身体。不过,除了今天这具尸体之外,平时偶尔也会有需要这种场所的尸体。不,应该说这次的情况还算是好的。例如遭人杀害、被埋在地下遭遗弃的死者,或是陈尸山中、全身泥巴的死者,都会被送来这里处理。听说以前还曾处理过被埋在池底黑色淤泥中的溺水尸体。
灯光昏暗,微微的尸臭味混合着空气中的药味,让人觉得这个房间阴气很重。当大家都停止动作,四周变得很安静时,隐约可以听到外面的风声,更使得这地方显得阴森恐怖。
我从刚才开始就很想洗个手,但实在不想用那个铺了磁砖的角落的水龙头洗手。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自己这双手抬过尸体。
“喂,伊势先生。”日照看着我们身后,跟伊势打招呼,我也跟着转过头去。
门口出现了一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像亡灵般的矮小瘦削老人。全白的头发显得有点凌乱,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他没望向我
们,也没有任何笑容,就直接走到死者身边,然后掀起帆布垫。如果是我,会条件反射地想将视线移开,不想直接看到那一幕,但他却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就掀开来了。
“他是七马,倒在路边冻死了,这样的姿势,可以摆进棺材里吗?”
日照问他。但伊势仍是一语不发,只是点点头。
还真是个阴沉的人啊,我想道。
“你会矫正他的姿势吧?还有,他一直都在外奔走,脸很脏,请帮他洗脸。那边的衣橱里有几件施主送的西装和衬衫,如果有合适的话,就帮他穿上。”
听他那么说,我才知道摆在墙角的那个东西,就是一般人会摆在和室里的木制衣橱,上面是双开门,下面是抽屉。衣橱旁边则摆了一个很不搭调的金属柜,好几个纵长形的金属板门就这样并列排放着,在金属柜旁边有三个金属制和塑胶制的篮子,再旁边还有个黑色的大垃圾桶。
“七马,你活着的时候,应该从没穿过西装吧?”日照对死者说。
“这帆布垫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车上……”二子山边说边将帆布垫拿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抱在胸前。
日照从墙上取下他的外套和围巾,朝出口走去。这下子,我终于能松口气了,这个房间实在不适合久待。当我再回头看时,恰巧看见伊势老人正缓缓地解下脖子上的围巾。
“这位老爷爷很阴沉吧?”
来到走廊,关上门,将走廊的电灯点亮后,日照靠近我,在我耳畔说了这句话。我默默地点点头。从看到伊势老人开始,到刚才为止,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爬了一级阶梯之后,二子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对了,日照先生,以前你带我参观过的博物馆还在吗?”
“博物馆?”日照反问,“啊,你是说那个收藏物品的地方吗?你想看?”
“石冈先生,你要不要也过去参观一下?有些东西想让你看一下。”
二子山将球抛给我,就是希望能够通过我让日照答应。
“石冈先生也想看吗?想看的话,这边请!”
日照打开隔壁房门,将手伸进去,接着灯就亮了。
一走进去,一股特有的臭味扑鼻而来,不过这种臭味并不会让人觉得恶心,而是古董店或博物馆内常会有的味道。
环顾四周,我发现了一个印有徽章的老旧大箱子,那个箱子看起来似乎很有来历,在墙角也摆着好多崭新的白木箱。墙上挂了水墨画、写着汉字的书法匾额,可以感觉到这里收藏了很多好东西。
“这个木箱里全是书画古董,有挂轴,还有一些古文书、画作匾额。”日照仔细地向我说明。
“偶尔也会拿出来展览一下吧?”我问。
“是的,偶尔也会拿出来摆饰一下,就挂在上面的本堂和家中客厅里,觉得看腻了,再换别的。没有拿出去摆设的东西,就全都收纳在这里。不过,这间房里也挂了不少的作品。”
我指着墙上一幅横长形的水墨画问:“这个画的是雪景吧?”
那幅画看起来很舒服。
“那是京都北部天桥立的雪景,听说那幅画的作者是法然上人。”
“真的吗?”
“哎呀,怎么可能,当然是骗你的。”
日照收藏的宝贝大都是书画古董,但也收藏了刀、枪等物品,其中还有猎枪。
“还有刀剑类呢,也有手枪,你的收藏品真是精彩。”
“你过奖了,我并不是刻意要收集这些东西,不知不觉间就收藏了这么多。”他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咦?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当一个家庭没有继承者,最后一代快去世时,就会把传家宝转赠给我们寺里。这些全是施主们送的礼物。”
“啊,有这种事啊?”
“是的,有些捐赠者在生前就立了遗嘱,说死后要将宝物捐献出来。其实这附近的居民都会这么做。”
“原来如此,那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古董吗?”
“有些确实是值钱的古董。”
“这个是照片呢!”
有张装在相框里、已经完全变色的照片摆在地板上。
“啊,这个是孙文发动革命战争时拍的照片。”
“那么,照片中的背景是中国了?”
“应该是吧!这是在阵地内部拍的照片,好像是很贵重的东西!照片中的那个人,就是为孙中山发动革命提供过资金援助的日本人。是不是有家名叫日活的电影公司?那个人就是那家电影公司的创始人,叫什么名字我忘了。释内教神主,你知道那个人吗?”
“他叫梅屋庄吉。”
“啊,没错,姓梅屋,就是梅屋庄吉先生。”
当大家在谈论那张照片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副盔甲。往里面一瞧,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个铁丝网,而在铁丝网的另一侧,摆了一副盔甲。那副盔甲以坐姿被摆在黑色的柜子上面,在那一瞬间,我的目光被盔甲给紧紧吸引住了。
因为里头很暗,所以刚刚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那副盔甲给我的冲击很大,盔甲表面罩着一层白色尘埃,有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怪异感觉,总觉得跟现场气氛不是很协调。
“那里有个铁丝网,里头有副盔甲。”听我这么说,日照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
“嗯,那是副有问题的盔甲。”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话有异样,所以我就一直看着他。
“有问题的盔甲?哪里有问题?那副盔甲有什么问题?”
“那副盔甲就是森孝老爷的盔甲。”站在我身旁的二子山终于开口说道。
“什么?就是这个?”实在是太惊讶了,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这就是刚刚我们在聊的那个森孝老爷所穿的盔甲?”
“是的,就是那副盔甲。”日照再次肯定地说。
“就是关森孝砍断芳雄双手,将阿胤夫人的头砍下来时所穿的盔甲?”我问日照,他幅度很大地频频点头。
“没错,就是这个。当时盔甲散落在龙卧亭的院子里,发生火灾时,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刚好有人捡起了这副盔甲,为了好好供养,就拿到我们寺里来了,上上上一代的住持只好供奉它。刚开始还在讨论是不是要把它埋起来,想过要如何处理,但是后来好像也没结果,就一直摆在这里了。”
“实物竟然就在这里!”我突然觉得有点感动。
“是的,就一直摆在这里。”
“真是让人不敢相信,居然被找到了。”
“唔,也没别的地方可以收纳它。”日照说。
“依旧保持表最初的状态吗?”我问日照,他又猛点头。
“就是当时的状态。所以芳雄的血和阿胤夫人的血应该都大量地留在上面,这副盔甲吸了他们两个人的血。”
“都没有擦拭处理吗?”
他摇摇头:“没有人擦过。”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让我整个人呆站在原处。
盯着那副盔甲看的同时,恐惧感油然而生。这副盔甲上面沾了两个人的血,这并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发生在一百年前的真实事件。隐约中,好像还可以听到两人所发出的凄惨哀嚎声。
在乡下地方才会有这种事吧?如果是在东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一定不会被民众所允许吧?我走到铁丝网前面,凝视了许久,光是站在铁丝网前面,就让人觉得作呕,感觉恶灵好像会附在自己身上一样。
在盔甲下方有个褐色的面具,凑近一看,原来是面具上面植了很多胡须,做工非常精细。嘴巴的形状是在微笑的样子,因为嘴巴是张开的,所以就挖了个洞,但洞里面很黑暗。嘴巴的上面是鼻子,再往上就是眼睛,也挖了洞,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仔细一瞧,那个面具上面有一条直线的龟裂痕迹。
“这个面具裂了呀。”我才说完,日照又再度点头。
“是的,那个面具就是当时森孝老爷戴的。从龙卧亭——当时还不这么称呼——的主屋找到那个面具时,就是那个模样了,因为是从被烧毁的废墟中找出来的,当时应该是摆在什么东西的后面或者下面了,所以才没有被烧掉。不过,找到的时候就已经裂掉了,现在用胶水稍微黏了一下。”
“天啊,这也是个宝贝啊!一百年前发生的命案,它应该可以算是目击者吧?不,应该说是当事人。想不到竟然还会遗留下这样的东西!”
“如果是现在的话,那些东西应该算是证物,都会被警察拿走。不过在那个年代,警察办事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仔细。”
“说得没错,但我还是觉得……”我大受打击,吓得说不出话来。
“啊,只有一只脚。”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错,森孝老爷没有右腿,所以小腿护具只有一边而已。”
“嗯……”
我叹了一口气,因为打击实在太大了。可是,却觉得越看越奇怪,许多疑问不断浮现出来。
“那个柜子是收纳这副盔甲的箱子吗?”
“啊,不是!不是那个柜子,那个柜子是别人拿来的,你看印在上面的家徽都不一样。收纳这盔甲的箱子,在那场火灾中被烧掉了。”
“可是,除了小腿护具只有一个之外,盔甲的其他部分很齐全。”
“你说得没错,除了右小腿护具之外,其他部分都很齐全,连面具也保留下来了,并没有欠缺任何东西。”
“可是,他在杀阿胤夫人时,不是将头盔和护胸都脱下来了吗?这样的话,应该只能保留那两样东西才对。”
“是的,他砍下阿胤夫人的头时,确实将这两样东西脱了下来。可是后来森孝老爷不是又回到家里,放火将房子烧光了吗?如果身上还穿着这些东西,不是很碍事吗?所以他就全部脱下来,丢在院子里,因此盔甲才能够完整保留。村民就将这些东西全部收集起来,拿到寺里供奉。”
我点点头,表示完全听懂了。也许事情真的就是这个样子,目前也只能这样想吧!如果不会遇到攻击者,光是穿这一套护具,确实会觉得很沉重。而且从各方面看来,森孝都算是个身体孱弱的老人,如果让他穿上这样的东西,很可能连动都动不了。
“所以就摆在铁丝网里供奉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摆在铁丝网里面呢?”
“现在那个铁丝网开口的锁呢,只要挂上去,然后转动正中间的钮,就可以轻松锁上;以前则是用一个皮包形状的锁把它锁住。因为有各种传说,所以只好那么做。”
“各种传说?是什么样的传说呢?”
“就是所谓的流言蜚语啦。譬如说,这副盔甲已经被诅咒了,是不祥之物等等,总之各种谣言尽出。还说它会在下雪的夜里出现,惩罚那些做坏事的人。就是像这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所以才将它封存在铁丝网里。”
“它会自己走动吗?”
“听说有人曾经看到过,后来这种说法就到处流传,还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是这副盔甲自己走出去的吗?盔甲里面空无一物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
“会动的是尸体?还是盔甲?”
“是盔甲。”
“可是如果盔甲里面没有东西支撑,应该会散开吧?”我问。
“里面并不是没有东西,因为尸体钻进了盔甲里面,所以盔甲才会走路。如果有跟森孝老爷一样,只有一条腿的尸体送进寺里,森孝老爷的灵魂就会附身在尸体上,让尸体钻进盔甲里走动。”
“你是指已经死掉的人吗?”
“是的,是死人。”
“怎么可能,这是鬼故事吧?”我问。
“没错,当然是鬼故事。”
“盔甲会跑到哪里去?”
“森孝老爷不是很恨芳雄和阿胤夫人吗?所以盔甲会去找诱拐女人的坏男人,还有玩弄女人、让女人伤心哭泣的该死男人,也会去找淫荡花心的女人。”
“找到他们以后,要做什么?”
“把他们全部杀死。”
“真的会有这样的命案发生吗?”
“听说好像真的有这回事,有人看到盔甲在动,走近往里面一瞧,里面竟然塞了一具尸体。”
“真的有这种事?”
“我不知道啦,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应该是捏造的。”
“这样啊!”
“可是我也听人家说过,说尸体从摆放台消失,然后又发现盔甲在动。将小腿护具脱掉一看,才发现尸体跑到盔甲里了。”
“尸体穿着这副盔甲?”
“是的,穿着这副盔甲。这副盔甲聚集了太多的怨气,所以
它具有让尸体起死回生的灵力,不过只是暂时的。如果尸体钻进这副盔甲里,那具尸体就会起死回生,当然就会动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发生!”我抗议道,“这种事情太荒唐了吧!”
“都是传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盔甲是从这里走到外面去的吗?”
“不是,不是那样的。在我小时候,这里有一间名叫‘森孝老爷’的小神社,这间神社的地点就在现在这所寺院的大门位置,就是刚刚神主先生车子抛锚的地点附近。”
“有一间神社?”
“是的。那个时候,神佛还是一家,大家都一起办事,所以在寺院后方就有一栋很像皇宫的建筑物。那栋建筑物是红色的,那个颜色至今依旧深烙我心,永远忘不了。森孝老爷的盔甲就摆在那栋建筑物里面,当然也有铁丝网,里面很暗,盔甲就被收纳在铁丝网里,以坐着的姿势被收藏在那个房间。小时候我觉得那个东西很可怕。”
“当时是收藏在那样的地方吗?”
“是的。”
“这么说来,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那个房间了?”
“是的。”
“所以,盔甲就是从那个房间走出来的?”
“没错,所以大家才会称那个神社为‘森孝老爷’,感觉好像又是另一个独立的宗教。很多丈夫花心的太太们,就会来这里朝拜。”
“还有这种事……”
“后来,大家都说这样子让信徒膜拜不太好,所以就将那座神社报废,将盔甲搬到这个房间来了。”
听完,我的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因为隔壁的房间刚刚搬来了一具尸体。虽然这位死者的身份既不是淫荡的女人,也不是玩弄女人的人,但我就是感到很不安。死者和盔甲只有一墙之隔,两者被放在相邻的房间里,将盔甲搬进房间,反而让它与尸体更接近了。
“石冈先生,对于那样的传说,你好像挺感兴趣的?”日照问我。
“是的。”我回答。
“既然这样,我有一本记载着村里各种传说的书,你等我一下,我去把那本书拿来。”
日照又走到出口附近,翻了翻摆在地上的东西,抽出一本像是大型笔记本的线装书,拍了拍书上面的灰尘,拿了过来。
“听人家说,这是贝繁村站前商店街上的特产礼品店卖的书,好像是村公所的人拜托东京那边的专业写书人编制成书的,里面记载了很多关于森孝老爷的传说,你可以参考看看。”
“啊,谢谢你。真的可以借给我吗?”
“没关系,这本书就送给你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
“《森孝魔王》……”
“嗯,那时候大家都这么叫森孝老爷。不过,书中所描述的故事时代,跟事实有点不一样,那是人民要用米纳贡缴税的江户时代的故事。森孝老爷的事件是发生在那个年代以后的事,应该是明治时代。那时地租法令已经做了修改,百姓不再用米纳税,而是改为用钱纳税了。所记载的那些故事,毕竟都只是传说野史。”
“原来是这个样子。”
“啊,对了,石冈先生,你想不想看看森孝老爷的照片?”
日照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突然这样跟我说。
“啊,有他的照片吗?我很想看。”这实在是令人吃惊的事。
“应该就摆在这个房间里,这里应该有他的照片……”说完,日照打开堆叠在一起的很多木箱中的一个,然后说,“啊,找到了,就是这张照片。”
他从箱子里抽出一个用布包着、像是相框的东西,然后慢慢地将布掀开。
“就是它。”说完,日照便拿给我看。
那是一张年代久远、古意盎然的黑白照片,虽然用了玻璃相框收藏,但是已经变成咖啡色了。里面不知道是滴到了雨水还是什么,有条褐色的曲线横穿过了照片的上半部,而整个照片上半部可能渗到了茶水,几乎都变成了黄色。
“这应该是还没迈入晚年前拍的照片,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应该是建造犬房那会儿拍的照片。”
“啊,是吗?真的很年轻……”我拿过照片,仔细观看。
看第一眼,就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我突然想到,萨摩的大久保利通年轻时也曾拍过这样的照片。森孝老爷的眼窝非常凹陷,不过并没有目光锐利的感觉,反而比较稳重,看起来也很亲切随和。鼻梁高挺,脸颊没什么肉,稍嫌瘦削了些,嘴唇算是厚的,额头很高,脸型稍长。
“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恐怖的人嘛!”我说。
“是啊,那个时候并不觉得他可怕。”
然后日照拿回照片,照原样用布将相框包住。
“啊,肚子好饿!”就在这时,二子山突然抛来这么一句完全不搭调的话。
“你们要不要回龙卧亭?我想去那边吃点东西。刚刚不是说,今天做了蒸饭吗?如果是现在的话,应该可以走回去,再不快点出发,待会恐怕就走不了了。”
我的想法跟二子山一样。我们等日照将照片摆进箱子之后,一起走出房间。
“伊势先生呢?要不要也邀他一起过去?”当我们爬楼梯准备回到一楼时,我问日照。
他对我摇摇头:“那个人只要一开始工作,就不会进食。还有,这里也有棉被,那是他专用的,做累了就会自己去睡觉,休息一下。”
“啊,原来是这样子啊。”我说。
“我也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不会有问题的。”
听日照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也开始想象,现在人在地下室里的他,到底正在做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