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首次相遇,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左右。他蹲在佐仓工业社区附近的地上,自行车倒在路边。
我之所以像事先安排好不在场证明的犯罪者一样,明确记得叫时间和地点,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个时间正好有强烈台风逼近关东地区。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着每隔三十分钟播报一次的新闻报道。天气预报常离谱得让人不敢恭维,台风警报却准得让人有点恼。
正如所预报的,从下午七点左右,西风渐渐强劲,暴风雨也逐渐增强。即使开着车前灯,能见度也只有一米左右。天空下着倾盆大雨,当车轮辗过路上的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比小喷泉更壮观。水花溅到挡风玻璃上,便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心想是不是该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远离暴风中心再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
如果我不是把车速放慢到比走路还慢,我和他就会以最糟糕的方式遇上了。我一定会辗过他,然后,下巴打着颤到处找急诊医院。在狂风暴雨中开车已经够戗了,谁会想到竟有人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穿梭。所以,当我看到车前灯前方隐约出现的人影时,还以为是郊区路上经常见到的、印着警察人形的警示牌。
但是这个人影朝车子挥着手。警方不可能在路边放一个装了电池的活动假警察,他们没那么多预算。所以我立刻知道是活生生的人。他穿着薄薄的塑料雨衣,帽子被风吹开了,袖子和衣服下摆也被吹得直抖。他的头发被雨淋得粘在头皮上,在大雨之中,他的脸皱成一团,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就像用丝袜套着头的劫匪。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是个男的,而且不是老年人。
他原本蹲在马路的左侧,当我靠近他停下车时,他急忙绕过来,将脸贴近驾驶座旁的窗户。我打开窗户,风夹着雨打在我的脸上,我也不得不把脸皱成一团。
“你在这里干吗?”当时,我并没有斥责他,为了压过巨大的风声,我大吼着问他。
“我的车子爆胎了!”他也大吼着,胡乱指着自行车倒下的方向。“我没法骑了。对不起,可不可以载我到修车的地方?”
“先上车吧。”
我大声叫着。只见他向前弯着身体,顶着风,走回自行车的方向,滑了好几次,终于扶起自行车,向我走来。当他踏过水洼时,自行车的前轮下沉了十厘米左右,车轮每转一下,就泛起一阵水波,我心里有点恼怒。或许,我和这个搭便车的一样,都太小看这场台风和暴雨了。
“请你等一下。这辆自行车可以折叠,我把它放在后备箱里。”
“别管自行车了!”
“那不是很可惜……”
“改天再拿不就好了?”
“万一被风刮走了怎么办?”
我提高音量:“横放在地上就不会被刮走了。快点上车!你再磨磨蹭蹭,我就丢下你不管!”
老实说,在这种地方停太久,车子很可能无法发动。我的车子不是新车,性能也不佳,况且它还有一个很讨厌的毛病——常常在紧要关头罢工。我和这辆车就像刑警和线民一样,虽然彼此毫无信赖可言,但在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之前,只能维持目前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
“快点!快点!”我催促他。
他总算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将自行车横放下来,然后跑回车旁。他使尽力气,却仍然打不开副驾驶的门。我以为是因为他的手被雨淋湿而打滑,于是伸手帮他开门,一开才知道原来门被强风顶住了,很难打开。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简直是前所未见。我开始后悔没把那句“三十年来最大的台风”当回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门,一看到他身体钻了进来,我赶紧拉住他的雨衣把他拖了进来。
“小心别夹到脚!”我大声吼着,随即听到车门被风重重地撞上。我真担心自己的车门会像喜剧电影里常出现的那样,在关上的同时,整扇门也掉了下来。
“呀!”他大声地叹息,“太可怕了。”
我发动车子,车轮空转了几次,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当车子好不容易向前冲了一下,慢慢移动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有这种鬼天气!”
他浑身都滴着水,连耳垂、鼻头下也滴着水。他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圈,甩掉水滴后,才正视着我。
“谢谢你帮忙。”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载的是一个孩子。我握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
“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天气还敢骑自行车出门。你住这附近吗?”
“不,我住东京。”
我傻眼了,“你骑自行车来的?”
“对啊。”
“没去上课?”
“现在是假期,明天也放假。”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很少注意日历,完全把放假的事抛在脑后。
“从东京骑到千叶这一带,对我来说太小意思了。有好几次我骑得更远。每次我很随性地就出门了,从不事先订旅馆,反正露天睡也没关系,或者随便找个便宜的地方凑合一晚。今天晚上,要不是爆胎,我一定会推着自行车,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没有被风雨吓到。
“这还是很轻率啊,不是早就发布台风警报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责备。“叔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无论男女,只要一超过二十五岁,被叫了“叔叔”、“阿姨”总是无奈。但在三十五岁之前,至少还有怒目相向的权利,所以我沉下了脸。
“啊。对不起。”少年笑着,“‘叔叔’的范围太大了。呃……请问贵姓?”
他抓了抓淋得湿透的头说:“对了,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否则太失礼了。我叫……”
他转头看着后方,仿佛他的名字也和自行车一起留在路边了。我很善解人意地说:“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少年队的辅导老师。”
“不,不是的。我叫稻村慎司,稻村珍的稻村,慎重的慎,司仪的司。”
“你还在读高中吗?”
“对。一年级。请问我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
“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应该是开往东关东汽车专用道。”
出了佐仓大道往南走一段路,应该有一个交流道。
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丝毫没有缓和的样子,雨刷徒然来回摆动,根本没什么用。如果前方没有出现两个并排的灯光,也就只能相信对面没有来车,继续往前开。
“你要去东京吗?”
“对啊。”
“这种天气……你一定是有急事吧?”
“嗯……”
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急事得在这种鬼天气里赶回去。我大可以在老家等到台风过境,更何况我这辆老爷车的性能根本靠不住。可我实在太生气,非立刻出门不可,于是称说还有工作要赶,得急着回去。
稻村慎司露出一丝忐忑。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不安并非只是因为眼前的强风把车体吹得东摇西晃。
这也难怪,我在这样的夜晚载着一个骑自行车旅行的少年,虽然有点错愕,但还不至于失去从容镇定;然而对这个少年来说,在这种天气搭上一个开着自用小轿车的男人的车,当然想要了解司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有义务明白地告诉他。
“我的后备箱没有放尸体或是毒品。”我笑着说道,但双眼仍然直视前方,“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你打开仪表板下面的抽屉看一下,里面有我的驾照和名片。”
这比自我介绍实际多了。慎司很听话地照做,在昏暗的车内找到了我的名片。
“高坂昭吾,”他念了出来,“噢……原来你是杂志社的记者先生。”
“不用加什么先生啦。”
慎司很率真,我可以明显感到他松了一口气。
“你是要赶回去工作,还是刚采访完?”
“我是因为私事来这里。而且,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必要非得今晚赶回去不可,出门的时候,只是想开到哪儿算哪儿。”
我说的是实话。
慎司又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我知道《亚罗》。”
“哦。应该是在车站的便利商店和书店看到的吧。”
《亚罗》是一本发行量差强人意的周刊杂志,总共四十多名记者,包括特约的。虽然表面上是一家独立经营的公司,但其实是某家全国性大报的累赘,被报社踢出来的、失去地位的记者统统塞进《亚罗》。
我也是其中之一。调职到这家杂志社已经三年,切身体会到了“派赴”这个字眼在词典里所没有的含义。
“不是只有看到而已,我看过这本杂志,不过只是偶尔翻一翻。因为我们店里有这本杂志。”
“店里?”
“对,我家开咖啡厅。我爸——他每个星期都会买《亚罗》。”
“承蒙厚爱。”
行车速度虽然缓慢,但的确前进着。转了几个弯后,我在稍微宽一点的路上停车,确认一下位置,发现还要再往南开一点。
“其实这一带并不是那么乡下,但晚上还真是一片漆黑。”
“可能和天气有关。”
“高坂先生,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船户。”
“哦?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吗?”
“你还真清楚。”
“我去过。但如果从那里回东京,应该走成田道才对啊。”
“平时我都走那里,今天因为车祸,道路被封锁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辆卡车上的东西掉落了,造成后面好几辆车追尾。”
“哇!”慎司叫了起来,接着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高坂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对不对?”
我苦笑着说:“被你说中了。”
这时不知道轮胎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子高高地弹了一下,好像有东西从座位下方顶上来,我们的身体也跟着弹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是压到什么东西了?”慎司立刻问我。
“不会吧。应该是树枝什么的。”
我虽然这么搪塞,但心里感觉也不怎么好。车子仍然缓慢前进,我慢慢踩了刹车。车体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下来。
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连看都懒得看就直接开走了。但因为慎司坐在旁边,我的理智——不,应该说是身为大人的虚荣让我决定停车观察一下。
我用力推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大雨顿时迎面打来。我探出身体向后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徽弱光点,应该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灯光和街灯。
“看到什么了吗?”
“完全看不到。”
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无奈,只能下车查看了。但我一看脚下,立刻慎司大声问我。我还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摆动手上的手电筒。
“看到什么了吗?”
当我来到车尾时,“哗——”的声音更明显了。我抓着后备箱,大声回答:“我知道了!”
“是什么?”
“是井盖。盖子被打开了!”
我毛骨悚然地远远看着。井盖被挪开了,路上露出一个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强风下,仍然可以听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声音。我的车子刚刚应该是轧过了这个盖子才弹了起来。
我走到旁边,仍然没有勇气看下水道。万一不慎滑倒了,一定会掉进下水道。这么大的雨,流入下水道的水也相当可观。要是掉下去,铁定小命不保。
既然已经淋湿了,我干脆抬头看着天空。云飞快地由西向东移动。大气的能量可以如此轻易地推动饱含雨水的厚重云层,想必一时也不会放晴。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减少。井盖就这么放在一旁,实在太危险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四周,这时一阵强风吹来,我立刻缩起脖子,接着我瞄到一个白白的东西。
我迅速转过头去,用一只手遮着脸,挡住雨水,四处寻找着。然后,我再度看到某个东西飘了起来。
是雨伞。
是儿童用的黄色雨伞,就是小学生上学时人手一把的雨伞。雨伞张开,一路打着滚,被风吹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雨伞的主人呢?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绕着车子走了一圈,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大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只有草丛里的雨伞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飘来飘去。
“高坂先生,”慎司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有人从对面走过来了。”
一个成年男子微弓
着身体,冒着风雨从车头方向走来。他穿着一件比慎司的雨衣看起来高级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着头,脚上蹬着一双长筒雨鞋,手上还拿了一个大手电筒。虽然他走过来只不过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但我却觉得好漫长。
他弓着高大的身躯,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子?是个小男生,个子差不多这么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划着,“穿黄色雨衣,打一把黄色的雨伞。”
我愣了几秒钟。那一刹那,风声和雨声都从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慎司纳闷地看着我。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虽然我满脸是水,却觉得口干舌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男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没错……”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顺着男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把伞已经滚到了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来,拿着手电筒的手也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向前冲了出去。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危险!等一下。”
“什么危险?”
“这里有一个下水道口,盖子被打开了。”
男人停了几秒钟,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比刚才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朝着飘动的雨伞走去。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这个张着嘴、一脸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着问他:“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没有回答,嘴里一直念着“大辅、大辅”,想必是他儿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摇晃着。
“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慢慢转过头,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应该……是吧。”
我让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滚的雨伞边,将它捡了起来。伞柄上写着“一年二班望月大辅”。男人从我手上抢过雨伞,大声哭叫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那把雨伞。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盖旁,用手电筒照着从洞里渗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
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寻找,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几次,但是没听到任何回应,也没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黄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里?离这儿很远吗?”
我大吼了好儿次,他才回答:“在对面——对面。”
男人指着刚才走来的方向。他的手颤抖着,好像罹患了严重的酒精中毒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缤纷的光,看起来像是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或是加油站的灯光。
我拉着男人回到车旁,把黄色雨伞和手电筒塞进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的慎司手里。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如果有人走过来,你就用灯光提醒他们。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我马上就回来,可以吗?”
慎司一睑茫然,紧紧握着小雨伞,虽然脸朝着我,但视线却看着百米外的地方。
“喂,振作点。你听到了吗?”
我义大声喊了一次,慎司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握着雨伞,握的仿佛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吗?绝对不能靠近洞口。”
“我知道。”他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将男人塞进车里,发动了引擎。男人就像是个塑料人偶一样无力地瘫在座椅上。如果不对他说说话,他很可能会昏过去。
“请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么糟。赶快打电话回家看看,听到了吗?你儿子只是伞被吹走了,现在很可能已经安全到家了。这种事常有的。听到了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大声说谎。男人并没有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