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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孟千姿充耳不闻,带着孟劲松和辛辞往外走。

眼瞅着她从身边走过,江炼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笑意,出其不意霍然站起,手里的捆绳就势拉成套索,径直套向她脖颈。

电光石火间,孟千姿直如身后长了眼,手臂一探,迅速从孟劲松腰间拔出枪,旋即回身。

江炼的绳套才触及她头顶,她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左侧下颌,用力极大,迫得他明明比她高,还不得不仰起头来。

毫秒之差,形势一落千丈,江炼犹豫着要不要负隅顽抗一把,边上的孟劲松不咸不淡提醒他:“我要是你,就会老实点——你朋友还在我们手里呢。”

这就尴尬了,江炼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末了认怂服软,撒手松了绳,很配合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我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再考虑一下……”

孟千姿嫣然一笑:“你刚坐在那儿,跟得了多动症似的,真以为我没防备呢?”

她枪口又是一顶,抬脚就往前走,前头是他,又不是路,江炼只得后退。

屋子不大,退了几步就是板墙,江炼后背贴住墙站着,还得保持双手高举,觉得自己的姿势跟耶稣受难也没两样了。

孟千姿问他:“我讲不讲理?”

江炼努力压住枪口低头,直觉下颌颈都要被枪口戳出洞来了:“你都拿着枪对着我了……”

枪口又是一顶。

江炼改口:“挺讲理的。”

“你对我的安排有没有异议?”

“没有。”

“没有吗?那我怎么觉得你很有情绪?”

这女人怕不是一个控制狂,对人的情绪都吹毛求疵,江炼深吸一口气,看向她的眼睛,努力展示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诚挚微笑:“没有异议。”

“那我们是谈妥了?”

算是吧,但这么答势必又会被说成态度敷衍。

他语气恳切:“谈妥了。”

那挺好,孟千姿笑得意味深长,并不收枪,侧了下头,吩咐孟劲松:“绑上。”

哈?

不是,都这么配合了怎么还绑上了呢……

***

江炼老实在地上躺了很久。

起初人声嘈杂,又是抬又是搬,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意思挣扎和呼救——反正也是白搭。

后来喧嚣遁去,他开始想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报复他解了绳,这次的绑法虽简单,但极粗暴,手反绑也就算了,还专门拉了一根绳,跟脚上的绑索系在了一起,身体被扯得反向弯曲,无法借力,稍一挣扎,整个人就跟不倒翁似的左右摇摆。

男人也是要面子的,这造型,他不想让老嘎看到,但是几次三番尝试无果之后,又安慰自己虎落平阳这种事自古有之,看到了就看到吧。

可惜老嘎好像不在,叫了好几声都没回应。

没办法,只能自救了,这间屋里没什么可利用的,江炼记得,老嘎常在一楼的檐下凿刻挫磨,斧锤锯刨等工具都是随地放的,他要是能去到一楼,摸到把锯条小刀什么的,就能把绳子给割断了。

就是这下去的过程有点艰难,想站起来是不可能了,只能侧翻,江炼深吸一口气,咬紧牙根,重心侧倾,试了几次之后,终于成功翻了个面——跟烙锅里烙饼似的,从a面翻到了b面,原本是背朝天的,现在改作了面朝天。

江炼盯着被桐油漆得黑亮的顶棚看了会,默默酝酿着下一翻:得罪了女人可真要命,谈妥了还得“绑上”,这要是没谈妥,指不定怎么受罪呢。

他无比艰难地翻到了门口,幸好门是开着的,但如何出这个门又几乎耗去了他半条命,一路翻到楼梯口时,累得宛如死狗,心说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滚下去得了——然而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明明借着手推的力量把自己推下楼梯了,才磕碰了几级,身体控制不住地打横,又卡住了。

江炼不想动了,横卡在这不上不下的楼梯中央,让他觉得自己像串在烤签上的蛙。

他有点后悔:刚刚为什么不直接滚去阳台呢,这寨子里又不是没人住,上了阳台,居高临下,吼上几嗓子,总会等到有人解救他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炼精神一振:“老嘎?”

很快,有人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还真是老嘎,怀里抱了个白萝卜,大概是要做饭。

两人对视了几秒。

老嘎说:“炼小爷,我还以为你也被带走了呢。”

又止不住纳闷:“他们干嘛把你捆楼梯上啊?”

这就说来话长了。

江炼沉默了一下:“你还是先把我放下来吧。”

***

火塘又烧起来了。

老嘎做的是炉子菜,铁三脚架支着的锅里咕噜翻着汤泡,里头下了腊肉、萝卜、豆腐,还有牛羊肚,香得很,这菜在旅游景区有个专用名,叫“三下锅”,原本是冬天的吃食,推广开了之后就无分季节了。

米饭已经做好了,上头盖一层酸豆角,里头掺了剁椒,红艳艳的让人很有食欲,还备了咂竿杂酒,老嘎那意思是,江炼被打了,得吃点好的找补一下。

江炼就着汤锅煮了个鸡蛋,捞出来剥了壳,在脸上来回滚个不停,间或抿一口咂竿——这其实是土家人的喝法,酿好的杂酒灌进小坛子里,不加过滤,插上长长的细竹管做的咂竿,边饮边聊边加水,一路稀释,直到把酒味喝没了为止。

几口酒下肚,涣散的精气神终于拢回来了,江炼低头看自己酒面上映出的形容,觉得哪一处都是大写的衰:他干什么了?他也就是老老实实钓提灯画子而已,进个山都不带刀具,本分而又有爱心,到底是怎么被人一步一步踹到如今这个境地的?

他抹了把嘴,抬头四顾,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你那口棺材呢?”

“让给那倒霉伢子用了。”

棺材也能乱让的,江炼无语,顿了顿问老嘎:“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山户啊,”见江炼一脸茫然,老嘎又补充,“就是山鬼。”

“山鬼又是干什么的,我怎么从没听过?”

湘西的诡谲奇事,干爷也给他讲过不少,什么放蛊的草鬼婆、能把树叶子哭落的落花洞女,但山鬼,他确信没听过。

老嘎说:“人家不爱张扬,外头知道的人是不多。山户么,就是靠山过活靠山养的,以前深山里头多凶险啊,十进九不出,连梅山虎匠都未必能囫囵着回来,传说深山里有女妖精,上管飞禽,下管走兽,连屈爹爹(dia,平声)的文章里都写过这女妖精,叫山鬼。”

屈爹爹就是三闾大夫屈原,据说屈原被楚王流放之后,“身绝郢阙,迹遍湘干”,走遍了沅湘之地,甚至表示即便是死都“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所以他死了之后,沅湘之地民众都尊称他为屈爹爹,还广建屈子祠,端午赛龙舟、撒米粽,祭祀不绝。

“只有山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大家都说,山户是拜了那个女妖精山鬼当祖师奶奶,才得了这进出的庇佑,所以,也习惯称他们叫山鬼。”

听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江炼换了一边脸滚鸡蛋:“我要是跟他们过不去会怎么样?”

老噶没立刻回答:韦彪和况美盈都被带走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江炼不可能听之任之——别看他现在在火塘边老实坐着,下一秒就追过去寻机报复也说不定。

他拿木勺搅了搅锅里的菜:“你不会想有山鬼这种敌人的。”

江炼来了兴致:“怎么说?”

“凡事都有个地盘,放蛊是苗区的,走脚是湘赣川黔这一带的,落洞只限大湘西,正宗的辰州符,人家只认古辰州郡,也就是现在怀化沅陵那一块,但是山鬼呢?”

“炼小爷,有叫得上字号的山头的地方,大多有山鬼。全国得有多少山?我老噶也是见过花花世盖(界)的人,往大了说,东北有老雪岭,西北有天山,中间昆仑连着秦岭,南北大纵横是横断山,往小了说,光咱们湘西,就有武陵山脉和雪峰山脉——你算算,他们得有多少人?从屈爹爹写山鬼那年往下顺,人家传了多少代了?”

江炼没吭声,只是纳闷着老嘎的地理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只要皮子厚、骨头硬、勾起脑壳攒劲逮,能爬好高爬好高,哪个都能跟他们过不去,但你心里算算账,值不值得?给自己树了多少对手?造了多少麻烦?就怕死了都米得人抬你。”

老嘎说得兴起,一不留神就蹦出了几句土话。

江炼失笑,抬眼看远处一重迭一重的山:这不止是拿鸡蛋碰石头了,是去磕大山啊。

惹不起。

“他们会不会为难美盈她们?”

老噶给江炼盛饭:“这你倒用不着担心,山鬼一向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你想,他们是过江龙,在各地结交坐地虎,不和气不讲理,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吗?山鬼最要面子,落人口舌的事,不会做的。”

湘西土话里,把过路豪强叫过江龙,本土势力叫坐地虎,过江龙再强硬,坐地虎都未必买账,两方一照面,十有**是龙争虎斗——能交长久朋友,过江龙的态度作派是个关键,须知强锋三年钝,流水一万年呢。

江炼的心略安了些,想想还是可气:“那女人可真凶。”

老嘎把盛满了饭的碗递给他:“孟千姿?”

原来她叫孟千姿,江炼接过碗,狠刨了几口,又从锅子里夹了几口菜,嚼得分外用力。

老嘎说:“她手底下管着人呢,不凶点能行?整天笑嘻嘻的,能办好事?”

原来是个小头头,怪不得前呼后拥颐指气使的,江炼觉得午陵山头的男人可真不争气:“午陵这么大的山头,怎么让一个女人管?”

老嘎往碗里舀汤:“午陵的山鬼是柳冠国管,就是刚刚在下头忙来忙去的那个男的。”

慢着,江炼停了筷子:“孟千姿的资辈还在柳冠国上头?”

他舔了下嘴唇,自己不至于这么点背吧,一惹就惹了个大的:“该不是湘西的山鬼都归她管吧?”

老嘎仰头看天,筷头朝上戳了戳:“不止。”

“湖南?”

老嘎的筷头又往上戳了点,那意思是,还要大。

“两湖?”

筷头继续往上戳。

“不是全国吧?”

老嘎那仰着的下巴终于落下来了,呲溜啜了一大口酒:“哎,对喽!人家坐的是山尖尖上、顶高顶高那把交椅,所以我同你说,莫跟她对着干。”

江炼把空筷头伸进嘴里,脑子里像跑马,踢踏踢踏、砂石乱滚、尘土飞扬,他这是什么运气啊,一惹惹了个国字头的。

老嘎兀自说个不停:“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嘛,做了就米得事了,再说了,事情也不是跟你全没关系……”

他咂了一大口酒,又夹了一大筷子牛羊肚送进嘴里,嚼得吧唧吧唧:“我也听说了,你要是没分辩清楚,山鬼是不是就认定是你们下的手了?那杀人的没安好心,故意把祸水往你身上引,好让你们斗——叫人这么摆弄,你气不气?”

江炼斜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拿了山鬼的好处,过来做说客的?”

老噶含糊其辞:“差不多吧。”

不对,当说客这说法太委婉了:“是监视我吧?”

老噶还是那话:“差不多差不多,你就说,你气不气?”

这招矛头旁引、借刀杀人的确是挺狠的,江炼伸手去抓酒坛子,眼睛里锋芒闪过,语气却还慵懒:“气,那还有不气的么。”

“哎,对喽,”老嘎一喝多了酒,人就有点飘,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握着酒坛子的手向上一扬,酒水都洒了出来,“气了,就逮(dai,去声)!”

江炼失笑。

“逮”算得上这儿的万能动词了,吃饭叫“逮饭”,喝酒叫“逮酒”,挣钱叫“逮钱”,照相都叫“给我逮一张”。

江炼初听时还有点不习惯,听多了就觉得这字眼特亲切,透着一股子狠劲和蛮气,说着特别爽。

他端起酒坛子:“行,那就逮。”

说完了,本想大口开灌的,酒坛子送到了嘴边又停下,前后看了看,问老嘎:“出事的时候,你在哪?”

老嘎打了个酒嗝,脸膛赤红,伸手前指:“那呢。”

“一直看着这头?”

“看着呢。”

“孟千姿她们进屋之后,没人从门口出来?”

“莫得。”

那就是从屋后门开溜的了,江炼从锅子底下拽出一根燃得正旺的柴棍,又摸了把凿刀在手,起身就往屋后走。

老嘎喊他:“哎,饭没吃完呢,你去哪啊?”

“吃饱了,后山遛遛。”

“不用去看了,山鬼去找过了……”

话没说完,江炼已经走得不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