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犯下暴行之时
和犯下暴行的初始动作,其中的心路历程
犹如五彩遐想或一场噩梦,
天才和凡人,也一同商讨对策;而一个人的心境,
如同小小国度,备受暴动叛乱之苦。
——[英]威廉·莎士比亚《凯撒大帝》
我这个人本性并不坏。我只是敢爱敢恨。野心、爱情、嫉妒、憎恨、复仇,这些情绪对有些人而言稍纵即逝,对我而言则是轰轰烈烈。没错,这些情绪都能被隐藏得很好,如同蜷曲成圈的巨蟒,只要不去惹它,就不会咬人。不过一旦被惊醒,其一举一动不仅能置人于死地,而且毫不宽容。非常熟识我的人也不会知道我有这一面,连我自己的母亲都不知道。我常常听她说:“要是特鲁曼的感性更加灵敏该有多好!要是特鲁曼不会对凡事不闻不问该有多好!总而言之,如果特鲁曼内心有更多力量该有多好!”
在学校也一样。没有人了解我。大家都以为我温顺乖巧,叫我小乖。这个绰号让他们叫了三年后,我对他们进行了反扑。我找他们的老大单挑,将他扳倒在地,让他的脸朝上然后猛踩。在我的脚落在他脸上之前,他长得还不错。之后——反正他从此再也没有叫我小乖了。后来没多久,我踏入社会,进一家商店工作,别人对我的期望更加渺小。我准时上班,工作表现也一丝不苟,他们只把我当成一架性能不错的机器。
一个男人既不运动,也不抽烟,也不苟言笑,谁管你有没有什么内心世界和个人感觉?我运算数字精准,并不代表我充满爱心和热情。我甚至可以一天接一天、一个月接一个月地不停抄写,一个错字也不会出现。不过也证明了他们想象的并没有错,我的确只是一台普通的机器。我让他们把我当做机器,自己心里倒是很确定,总有一天他们会改变看法,就像其他人一样。事实上,唉,我从没有好好爱过任何人,连我自己都包括在内,我根本不在意任何人对我的看法。生命对我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仿佛一片贫瘠的荒原,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要徒步前进。
要是没有遇见玛莉·利文沃兹,大概我就如此空度余生了。九个月后我辞去会计室的工作来到利文沃兹先生的图书室,心中燃起熊熊烈火,这把火不曾熄灭过,也永远不会熄灭,直到我掘完自己的坟墓。
她真美!我跟着新老板进入客厅的第一天晚上,看到这位女人站在我面前,全身散发出既吸引人又令人不敢靠近的魅力。我当时如同被闪电击中,如果继续待在这个房子里,命运将如何发展?她当时表现得高不可攀,对我最多不过是匆匆一瞥。然而她对我的冷淡当时并没有让我太注意。只要能让我站在她附近,让我看着她可爱的外表而不受责备,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实在的,注视她就像看着一座即将爆发而外围长满花朵的火山口。我在旁边徘徊时,每分每秒都可以感觉到恐惧与着迷。不过,就是因为恐惧与着迷,才让当时的一分一秒都值得品味。即使可以撤退的话,我也不愿意离开。
情况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我对她的感觉有快乐,也有难言之痛。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停止端详她,每一个小时,每一个日子。她的微笑,她的动作,她回头或是扬眉的风姿,我都留神注意。我希望能够将她的美丽紧紧编织在我的心上,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将我们俩分开。因为我当时就和现在一样看得很清楚,尽管她娇羞造作,但她绝对不会屈就于我。不会的。我可能会躺在她足下任她践踏,她甚至都不会转头看看踩到什么东西。我可能要花上几天、几月、几年的时间才能得知她的每个愿望,但她也不会感谢我的辛劳,甚至连我经过时也不会正眼瞧我。我对她而言根本一无是处,也无法进入她的生命,除非——这个想法慢慢形成了——除非我可以想办法主宰她。
与此同时,我为利文沃兹先生从事听写的工作,他对我颇为满意。我凡事讲求方法的态度正合他的口味。至于另一位家庭成员埃莉诺·利文沃兹小姐,她对待我的态度也符合她的本性,高傲却不失同情。对我称不上热情,但也还算亲切。称不上朋友,但也总算是每天在餐桌上遇见的家庭一分子。她或其他人都可以看出,我这个人不是很快乐,也没有太多希望。
过了六个月,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是玛莉·利文沃兹因为即将继承大笔财产,而很珍惜继承人的地位,对其他世俗的看法都不屑一顾。第二是她心怀一件秘密,但此事威胁到她的地位。究竟是什么秘密,我不得而知。然而后来我相信,她的秘密和爱情有关,听起来很奇怪没错,但我却变得满怀希望。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对利文沃兹先生和他侄女的性情了如指掌,知道在这方面他必然不肯退让一步。我也知道,在两人的意愿起冲突时,或许会让我对她有机可乘。唯一困扰着我的事情是,我不知道她心爱的人叫什么名字。不过我运气真好,有一天——距离现在是一个月前——我和往常一样坐下来拆开利文沃兹先生的信件,其中一封信——叫我怎么忘得了?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霍夫曼旅馆
三月一日,一八七六年
霍雷肖·利文沃兹先生
亲爱的利文沃兹先生:
您有位自己喜爱又信任的侄女,而她似乎也值得您或其他人对她喜爱与信任。因为她的脸庞、身型、仪态和谈吐,兼具了美丽、迷人、又温柔的特质。但是,先生,玫瑰带刺,您的玫瑰也不例外。美丽、迷人、又温柔的她,不仅狠得下心践踏他人的权利,而这个人对她完全信任,她却也能伤这个人的心,让这个人魂不守舍,而她没有为这个人尽到义务,藐视了他的尊严,没有遵守戒律。
如果您不相信我,请对着她那张残酷而令人迷惑的脸质问她,谁是她谦恭的仆人。
亨利·里奇·克拉弗林
即使是炸弹在我脚边开花,或是恶魔应声出现在我眼前,我都不会如此震惊。我没听过写这些文字的人,而这个人还自称是她的丈夫。你也知道,我自己最殷切期盼的就是和她结婚。当时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静静承受着极度愤怒与绝望的折磨,后来心情平静下来,了解到我拥有了这封信,就等于是成了她命运的仲裁者。有的人可能会以这封信要挟她,宣称要交给她伯父看,就算对她没有其他要求,也可以看她如何求饶。至于我——我的计划啊,比那样还要来得高明。我知道如果要赢得她的心,就要先让她走投无路,必须先让她感觉已走到悬崖边,然后再伸出援手,让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不放。
我决定让那封信到老板的手中。但是,信封已经打开了!我怎么能够将这封信交给他,而不引起他的疑心呢?我想到一个方法,就是让他看到我打开,但是以为之前还没有拆封。因此,我一直等到他进入房间里,才告诉他有这封信,同时动手撕开信封。打开时我用好奇的表情看了一下内容,然后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好像是私人信件,”我说,“虽然信封上并没有注明。”
他拿起信件时,我还站在那里。他一看到第一个字就陡然一震,然后看着我,似乎从我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我并没有看到太多内容,不足以了解信件的大纲。接着他坐在椅子上缓缓转动,静静看完整封信。我等了一下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时间一分钟、两分钟静静地过去了,显然他还在反复阅读信件。然后他匆匆起身离开房间。他经过我身边时,我透过镜子瞥见他的脸色。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打击到我心里越来越大的希望。
我几乎是跟着他同时上楼,我知道他直接到了玛莉的卧房。几小时后全家共进晚餐时,我几乎不用抬头就可以注意到,他和他最疼爱的侄女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过了两天,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因为我心里七上八下。利文沃兹先生回信了吗?事情的开始和结束,这位神秘的克拉弗林先生都不会现身吗?我实在没有把握。
同时,我仍然进行着枯燥单调的工作,不断承受着内心的折磨。我每天不停地写,写到仿佛我生命的精华都随着每滴墨水附着在纸上。尽管我随时保持警觉,但听到不寻常的声音时仍不敢抬头或移动视线,以免别人会看出我在监视这家人的动静。第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已经告诉了雷蒙德先生梦境的经过,在此就不再赘述。然而其中有一处我希望能够加以更正。我告诉他,我看到动手杀害老板的人是克拉弗林先生。那是个谎言。我在梦里看见的脸,是我自己的脸。正因如此,这个梦才令我吓出冷汗。鬼鬼祟祟下楼的佝凄身影,竟然就是我自己。除此之外,其他叙述都不是骗人的。
这个梦境对我的影响深远。这算是预感吗?还是冥冥之中指示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赢得美人的芳心?她伯父一死,是否会在我们俩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上筑起桥梁呢?我开始认为大概没错,所以开始考虑建筑这条唯一的康庄大道,甚至还幻想到她因为突然获得解脱,会对我投以感激。我能确定的是,如果我能走的只有这条路,至少应该有高人指点我要怎么走。当天我一直感到头昏脑胀,坐在书桌前工作时,不断看到那副偷偷摸摸、别有居心的身影,悄悄走下楼,高举着手枪进入不知情的老板的房间里。我当天甚至有十几次发现自己的视线都落在门上,心里想着再过多久我本人就会通过那扇门,并在那边站住。就这样,时机来临时我没有注意到。
当晚陪他喝雪利酒,就像我在讯问时已提到的,我并没有理解到动手的时间快到了。然而我上楼不到三分钟,就听到有女士衣服拖在地板上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来是玛莉·利文沃兹经过我的房门走向图书室。我知道机不可失。在书房里发生的事将无法避免地成为一场血案。发生了什么事?我决定先去弄清楚。我思忖着如何偷听,这时我想到贯通整栋房子的通风系统。有个通风口位于利文沃兹先生的卧房和图书室之间的走道,而且在我房间隔壁大储藏室的橱柜中,有另一个通风口。我急忙打开卧房和隔壁储藏室之间的门,躲进橱柜里,马上就传来了交谈的声音。我正下方的通风口畅通无阻,站在橱柜里,玛莉和她伯父之间的对话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就像是身临其境似的。我听到了什么?我听到的内容证明了我的怀疑是正确的。这个时刻对她而言无比重要。之前显然已经做出警告的利文沃兹先生,这时候想更进一步,着手进行更改遗嘱的手续,而她前来恳求伯父原谅,希望两人和好如初。原谅什么?我并没有听到。他们没有提到克拉弗林先生是她的丈夫。我只听到她宣称都怪自己一时冲动,她并非真的爱上他。也听到她说现在很后悔,希望能够取消所有约定,赶快忘掉这个人,恢复见到这个人之前和伯父的关系。我心想,我真笨,她指的不过是订婚而已,我却毫无理智地从那些话当中攫取希望。没有多久,我听到她伯父的回应,语气极端严厉,指出她已经辜负了他的苦心,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并不需要听到她短促而痛苦的哭声——那声音带有羞愧与失望——也不需听到她低低呻吟求人帮助,我心中就已经为他敲起丧钟。我爬回自己的房间,等到听见她上楼的声音,然后偷偷走出去。我保持一贯的冷静,根据梦境指示走到楼下,轻敲图书室的门进入。利文沃兹先生正坐在平常的位置上写字。
“对不起,”他抬头时我说,“我忘了记事簿,可能是刚才去拿酒时放在走道里了。”
他低下头,我急忙走过他身边进入小房间。然后我很快进入他的卧房,取出手枪,回到书房,在我几乎还没有理解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就已经在他身后举起手枪,瞄准,射击。结果你们都知道了。他一声不哼就一头栽到自己的手上,而玛莉·利文沃兹也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她觊觎的百万财产。
我第一个想法是取得他正在写的那封信。我走到桌子旁,从他的手下抽出,看了一眼,知道正如我所料,这就是邀请律师前来的信函。我也看到那封克拉弗林先生的来信,上面血迹斑斑。我将这封信件和给律师的信一起塞入口袋里。完成一切动作后我才想到,刚才那声低沉锐利的枪声一定在房子里造成了回音,所以我将手枪放在死者身旁,准备如果有人这时候进来,我就要尖叫利文沃兹先生自杀了。幸好没有人前来,我也不必做出那种傻事。枪声不是没有人听到,就是显然没有引起特别的警觉。既然没有人进来,我就继续专心思考自己最佳的脱身方法。
我仔细查看了他头上的子弹伤口,相信警方绝对不可能将本案以自杀处理,甚至连窃盗都不可能。对任何熟悉刑案的人而言,显而易见这是桩凶杀案,而且是经过精心预谋后才下手。如此一来,我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让案子变得更加悬疑,并消灭所有犯案动机的线索以及犯案手法上。我拾起手枪,带到隔壁房间准备擦枪灭迹,却找不到可以用来擦枪的东西,这时候想起刚才看到利文沃兹先生脚边有一条手帕,因此回头去捡来擦枪。手帕是埃莉诺小姐的,但是我一直到清理枪管时才发现,当时看到手
帕角落有她的姓名缩写而突然慌张,竟然忘了擦弹室,心里一直想着如何处理掉这条手帕,因为它的用途实在过于可疑。
我不敢将手帕带出房间,所以想设法就地销毁,却苦无办法,最后干脆将手帕深深塞进椅子的软垫后面,希望隔天能够拿回来烧掉。处理完手帕后,我重新装子弹,锁上保险栓,准备离开房间。然而这时候因为做贼心虚,恐惧有如闪电般击中我的心头,让我在行动上首度感到无所适从。我走出房间时锁上门,但我不应该锁门的。一直到我走上楼梯才想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然而反悔已太迟了,因为这时女仆汉娜手持蜡烛站在我面前,脸上写满了惊讶的表情。
“先生,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惊声说。奇怪的是,她的语调低沉。“你的样子好像刚才见到鬼了。”然后她充满怀疑的视线转移到我手中的钥匙上。
我感到仿佛被人掐住喉咙,赶紧将钥匙放进口袋,向她靠近一步。
“如果你到楼下来,我就告诉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我低声说,“如果我们在这里交谈,会吵到小姐的。”
我尽可能放松表情,伸出手将她拉过来。我当时有何目的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直觉上的动作吧。不过我一碰到她时,她脸上露出的表情,以及她身躯轻快地跟着我走,都让我鼓起了勇气,而我也想起以前有一两次察觉到她很容易受别人左右。我觉得可以利用她的这个弱点,来达到我的目的。
我带她到客厅门前,来到宽敞的接待室里面,然后以最沉稳的口气告诉她利文沃兹先生死了。她当然极为激动不安,不过并没有尖叫出来,但她面对的处境怪异,显然也让她不知所措。我如释重负,继续告诉她,我不知道谁是凶手,不过如果别人知道她在楼梯上看到我,手里还有一把图书室的钥匙,肯定会将矛头指向我。
“可是我不会说出去的,”她低声说,声音因为恐惧与热切而抖动得很厉害,“我会保密的。我会说我谁都没有看见。”
然而我很快就说服她,一旦警方开始对她进行侦讯,她就无法守住秘密。接着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对她连哄带骗,才让她同意暂时离开这里避避风头,等到时过境迁了再回来。
之后,我又很快让她理解必须立即动身,不能回去收拾行李。一直到我答应她,如果只听我吩咐的话,有一天会娶她为妻,这个时候她总算认真考虑,这表现出她显然具备母性的智能。
“贝尔登夫人会收留我,”她说,“只要我能到R镇。她来者不拒,一定也会收留我,只要我告诉她,是玛莉小姐叫我来的。不过我今天晚上没办法到R。”
我立刻大费唇舌说服她可以连夜赶到。半夜的火车还要半小时才会出站,而这里距离车站只有不到十五分钟的脚程。但是她身无分文!我给了她一些钱。但她害怕找不到地方!我不厌其烦向她解释方向。她还是犹豫不决,不过最后终于点头同意。我和她约定好互通信息的办法后就下了楼。我在楼下看到厨子的帽子和披巾,拿来替她穿上,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马车场。
“记住,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在临别时低声对她告诫,“记住,你总有一天要回来和我结婚。”
她喃喃自语地回应,以手臂环抱我的脖子。这个动作来得突然,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她不慎掉了蜡烛。她不知不觉地一直到现在都还抓着蜡烛。我答应了她,然后她悄悄走出大门。
女仆走了以后,我的心里更加急躁,因为我不仅不慎在进门时锁上了门,还忘记应该在上楼前将口袋里的钥匙扔到街上或留在大厅里。如此粗心大意的原因是因为汉娜的突然出现,增添了很多不确定的因素,让我思虑有欠周到。汉娜苍白的面孔,汉娜恐惧的表情,在她离开我身旁走向大街上时,这幅情景不断出现在我眼前,而且挥之不去。躺在楼下的死者反而比较没有历历在目的逼真感。
感觉上,我似乎一直挂念着这个脸色苍白、快步走在午夜街头的女人。我害怕她会坏了大事,不是自动跑回来就是被人带回来。我也怕隔天一早下楼时,看见她面色惨白地站在前门的阶梯上,简直就像一场噩梦。我开始认为不可能会发生其他结果。她不是永远不会、就是不可能安然抵达那个偏远的小镇。我在这个可怜的丫头身上系了危险的警告,隔天早上天方破晓,危险就会重回我身边!
那些念头过了一阵子之后就逐渐消散了,然后我想到,只要我身上留有这把钥匙和信件,就一定会有危险的。究竟要怎样处理掉才好?我不敢再离开房间,也不敢打开窗户。利文沃兹先生可能会听见。没错,我病态的恐惧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竟然还会担心自己亲手永远盖住的耳朵还能听见声音,竟然会想象他照旧躺在楼下的床上,稍有声响便会惊醒过来。
然而销毁犯罪证据的必要性,最后终于克服了病态的焦虑。我取出口袋里的两封信——我还没有换装!选择危险性较高的那封,也就是利文沃兹先生亲笔写的那封,放进嘴里一直咀嚼到成为纸浆,再吐到房间角落里。另外一封信上有血迹,就算是为了求自身安全,我也死都不愿意放进嘴里,只好被迫躺在床上紧紧握在手里,眼前飞过一幕又一幕汉娜的身影,直到晨曦缓慢地光临大地。我曾听说,在天堂里一年仿佛就像一天。我很能理解这种感觉,因为我现在知道了,在地狱里待一个小时,就像一辈子一样漫无止境!
尽管如此,日出带来了希望。不管是日光照射在墙上的情景让我想起玛莉,让我想起为了她做出的奉献牺牲,还是为了应目前的需要,我天性里的坚毅性格强出头了,是前者还是后者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起身时已经完全镇定,完全掌握住了自己的情绪。信件和钥匙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藏起来吗?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反而想放在众人看得见的地方,冀望会被人忽视。我将信件撕成长条状的火种,拿到空房间里放在花瓶里,然后带着钥匙下楼,打算在经过图书室门前时插入钥匙孔。无奈埃莉诺小姐紧跟在我身后下楼,我只得作罢。不过我背着她,成功将钥匙插在了第二大厅煤气炉的装饰品上,至此我总算放了心,以惯有的沉着稳健的步伐步出门槛,走下楼进入早餐室。玛莉比我早到,脸色极为苍白憔悴。我进来时她竟然看了我一眼,令我几乎狂笑起来,因为我想到她已经获救了,也幻想着将来宣布自己精心杰作的时刻。
随后大家很快警觉到情况有异,我当时和后来的举动在此也不必赘述。我的行为和完全清白的人没有两样,我甚至耐住性子没去碰那把钥匙或走进空房间,或者做出不愿外界看到的行为。因为就整件事情的发展而言,整栋房子里没有一丝不利于我的证据。我这个辛勤工作、毫无怨言的秘书——尽管暗恋老板的侄女,但是连她本人都没有察觉到异样——照理说应该是被怀疑的人,结果却逍遥法外。所以我尽我分内的职责向警方报案,通知维尔利先生,从下楼吃早餐到首次离开利文沃兹先生之间的几个小时,仿佛所有动作都出自无意识的状态。
我面对讯问时也遵照同样的原则。我将作案的半小时从脑海里隔开,尽量据实回答问题。和我有相同处境的人常犯重大错误,就是他们说了太多谎话,将自己扯入没有必要的麻烦中。可是,在计划为自己脱罪的同时,我无意间使玛莉成为命案的获利人,这反而让她处境为难。后来有位陪审员从利文沃兹先生杯子里剩下的酒来推论,认为他在我离开后不久便惨遭毒手。陪审员这番推断让我了解到,刚才承认上楼几分钟后听到楼梯有衣服拖地的沙沙声,令人对玛莉大生疑窦。
所有在场人士一致相信楼梯上的人是埃莉诺,我并不因此而放心。她全然与命案无关,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人对她产生一丝怀疑。而玛莉——一旦注意焦点集中在她身上,她的处境便显而易见,我可以想见她的前途堪虑。如此一来,我为了尽力掩饰刚才自己犯下的错误,于是开始撒谎。我被迫承认最近看出利文沃兹先生和一位侄女之间失和,借此将嫌疑的重担放在埃莉诺身上,因为她是最佳人选,然而产生的后果比我料想的还要严重。随后提出的证据,每一件都似乎加强了她的嫌疑,不但经由证实利文沃兹先生的手枪是命案凶器,也证实了当时凶手在房间里。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埃莉诺没多久前才要我教她使用同一把手枪,学习如何装子弹、瞄准、发射。这件事情的巧合程度,简直像是魔鬼故意捉弄凡人。
明白了这一点,我非常害怕两位女士在受到质询时会承认什么。她们若依自己清白的良心行事,玛莉便会承认在我上楼之后来到伯父房间,目的是说服他不要将原有的想法付诸实现。这还得了!我备受忧虑的煎熬。然而我当时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一些事件,因此左右了她们的想法。
埃莉诺似乎表现出理性的态度,不仅怀疑堂姐涉案,还告诉她自己心里的想法。而或多或少的间接证据证明玛莉涉案的迹象,也足够使得玛莉感到恐惧万分,因此她决定无论他人说出怎样对自己不利的供词,她都一概否认,因为她相信埃莉诺天性乐善好施,一定不会抵触她的说法。她没有看错人。虽然埃莉诺的做法加深了原本已对自己严重不利的偏见,但她不仅没有贸然抵触堂姐的供词,甚至在据实回答会对堂姐造成伤害的问题时,埃莉诺干脆拒绝回答,因为她即使为了解救亲人也不愿说谎。
她的这种行为对我产生了影响,令我对她感到敬佩,心里觉得她值得帮助,在不会危及自己处境的条件下,我可以对她伸出援手。然而我怀疑我的同情心会有什么帮助,还好我注意到有人强调部分为人熟知的事实,例如信件和钥匙都在房子里,这一点令我们三人全部都有危险,箭头随时会指向自己。即使在寻获手帕之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销毁这些证物,但是当手帕被拿出来时,我突然警觉了起来,立刻起身假借其他名义上楼,从煤气灯上面取下钥匙,从花瓶里取出纸片,然后迅速带到玛莉·利文沃兹的房间,希望壁炉里面有火可以烧毁证据。然而令我大失所望的是,壁炉里面只有冒烟的零星灰烬,一时间感到计划受挫,我站在壁炉前考虑下一步如何进行。这时候我听到有人上楼,如果有人发现我在这个房间里,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我将纸片扔进壁炉里,接着赶紧走向门口。不过由于我动作太快,钥匙从我手中飞出掉在了一张椅子下。我被这个意外吓得不知所措,但是脚步声越来越接近,结果我完全失去自制力,从房间里飞奔而出。当时的确一秒钟也不容迟疑,因为当我快到自己房门前时,埃莉诺·利文沃兹后面跟着两名仆人出现在楼梯顶端,走向我刚才离开的房间。看到这一幕令我大为放心。她会看到钥匙,也会以某种手段加以销毁,而我的确也一直以为她处理掉钥匙了,因为后来我没有听到有人再提起钥匙或信件。
这一点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埃莉诺很快就发现自己处境堪虑,而我并没有因此更加不安。我以为警方怀疑的地方,不过是埃莉诺接受讯问时的态度,以及命案现场发现她的手帕,我并不清楚他们拥有可以证明她涉案的绝对证据。不过就算我知道了,我行动的方向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能够影响我方向的一件事,就是玛莉本身有危险,而目前并没有迹象显示她情况危急。反而是大家似乎想法一致,都忽略了她本身有可能犯罪的迹象。说到格里茨先生,我很快就知道他是可怕的对手,他要是露出怀疑的神色……还有雷蒙德先生,我很快就认定他是最奋战不懈而不知情的敌人,如果他也对玛莉完全信任……如果这两位先生都心存怀疑,我就会警觉起来。然而他们没有对玛莉起疑心,而我也受到他们态度的影响,误以为一切平安,一点也不担心她的安危,照常过我的日子。然而我对自己的处境依旧忧心如焚。只要汉娜存在一天,我就不得安宁。我知道警方锲而不舍地追查汉娜的下落,因此不断算计接下来要走哪一步险棋。
此时我的处境颇为凄惨,因为我非但没有得到玛莉·利文沃兹的欢心,还失去了对她的掌握。她不但对导致她继承伯父财产的命案感到极端恐惧,而且我相信她受到了雷蒙德先生的影响,也显现出某种迹象,这使得她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自己,我本来还希望借着杀害利文沃兹先生来赢得她的芳心。但这样的发展让我几乎发狂。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每天工作时心智接近崩溃。我有好几次停下手边的工作,将钢笔擦干净然后放下,心想再也无法继续压抑下去了,然而最后总是能再拿起笔工作下去。雷蒙德先生看到我坐在已故雇主的座位上,有时会感到不可思议。老天爷啊!这个位置是我唯一的防护罩。我尽量让命案的思绪盘踞脑海,只有这样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做出不经考虑的动作。
最后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苦闷。有一天晚上我和雷蒙德先生一起下楼,看见一位陌生的绅士站在会客室,以热切的眼神看着玛莉,即使没有听到他低声说:“可是,你是我的妻子,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你都知道你是我的妻
子!”即使没有听到这句话,我也热血沸腾。
这个场面对我的生命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为她做出牺牲,却听到有人宣称已经先得到了她,我真是惊讶万分,怒不可遏!我愤怒得必须大吼,不然就要在恨意高涨时给他致命的一击。我不敢尖叫出来,所以决定迎头痛击。我先向雷蒙德先生询问他的名字,知道他就是我心里想的克拉弗林,继而将所有的警觉、理性、常识都抛诸九霄云外,在愤怒中指控他就是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凶手。
接下来我追悔莫及,希望将说出来的话全部吞回嘴里去。我对一个零污点的人做出指控,只会招来别人对自己的怀疑!可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经过一夜思索,我决定加以补救:以可怪力乱神的理由来为自己的行为打圆场,如此不但可以重回原来的立场,也可洗清雷蒙德先生对我若有似无的怀疑,否则无端指控他只会危及我自身的安全。不过我不想进一步解释,要不是我观察到雷蒙德先生似乎在怀疑克拉弗林先生,我也不会进一步说明。我观察到这一点,内心立刻被复仇的念头盘踞,我问自己,有没有办法让这个人扛下罪名?要是我没有偷听到两个用人低声交谈的内容,我自问也不会产生什么具体结果。我听见他们说,命案当晚有人看到克拉弗林先生进入屋内,却没有人看见他离开。我因此下定决心。有了这个事实作为出发点,我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汉娜是个绊脚石。只要她还活着,我就前途无望。我决定以一石二鸟之计干掉她,同时报复克拉弗林先生。
可是,该怎么进行呢?我如何在她不外出的情况下接触到她本人,或是在不引起新的疑点下做掉她?这个难题似乎无解,然而特鲁曼·哈韦尔长久以来扮演机器的角色,不见得没有收获。我琢磨了不到一天就灵光乍现,想到达成目的的唯一办法,就是诱骗她解决掉自己。
这个念头一成熟,我就立刻实施。我知道风险很大,所以小心翼翼地行事。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以印刷体写信给她,因为她明确告诉我她不识字。我在信中利用她的懵懂无知、愚蠢的热情以及爱尔兰人的迷信,对她说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她,不知道她有没有梦见我。我很害怕她没有,所以在信中附上一个符,如果按照指示,便可以带给她极为美丽的梦境。我要她先烧掉这封信,然后将我小心附上的一封信握在手里,服下我附上的一包药粉,接着上床睡觉。
药粉含有剧毒,而那封信你也知道,是伪造的自白书,意图嫁祸亨利·克拉弗林。我将全部东西放入信封内,在角落划下暗号,然后根据约定将信件寄给贝尔登夫人。
接下来我心情不定,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尽管我故意没有在信件里写下我的名字,但我感觉到被识破的可能性仍然非常大。只要她稍微走偏了我为她策划的路径,必定就会产生致命的结果。如果她打开了我附上的那封信、对药粉不信任、将秘密告诉贝尔登夫人,或是连我的信都没有烧掉,那么一切的心血就将付诸东流。除了报纸上的报导以外,我无从得知计划进行的结果。
你觉察到我一直对身边所有人察言观色了吗?你注意到我抢着看《电讯报》吗?或是门铃响起时我陡然一震的模样吗?几天后,我在报纸上看到短短的一段报道,因而确定让我担忧的那个女人死了,我的心血没有白费,你感到我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了吗?
说这些有什么用?六个小时后,格里茨先生传唤我,然后——其他的就让监狱的高墙和这份自白书告诉你们吧,我已经丧失言语或行动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