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望愈高,失望愈大;
希望愈渺茫、绝望愈深沉时,实现的几率愈高。
——[英]威廉·莎士比亚《皆大欢喜》
我只等着决定一件事,之后才能将案子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里。我告诉格里茨先生这句话时,指的是等着证明我的假设是否正确。我的假设是亨利·克拉弗林去年夏天和埃莉诺·利文沃兹寄宿在同一间旅馆里。
因此,隔天早上我翻着R的旅馆协会房客登记簿时,我是完全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来耐住性子的。然而,不用多久我就找到了克拉弗林的名字,就登记在利文沃兹先生和两位侄女的名字下面不到半页处。我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不管我当时情绪如何,我知道我掌握的线索,能够为我的难题找到答案。
我急忙来到电报局,捎了一封信给格里茨先生承诺会和我联络的人。后来他回信说三点以前无法和我见面,所以我前往莫内尔先生住处。莫内尔是我们住在R的客户。他正好在家,我们聊了两个钟头,虽然我外表上尽量表现出轻松自在的样子,装出对他说的话很感兴趣,但其实我因失望而内心沉重,对手上的案子心急如焚。
我抵达车站时,火车正好到站。只有一个乘客要前往R。他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外表和格里茨描述的Q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我马上认定他不是我要找的对象,因此颇为失望地转身离去。这时候他向我接近,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只印了一个“?”。当时我不敢相信格里茨先生手下最成功、最狡猾的线人就在我面前。后来我盯住他的眼睛,看到他双眼散发出热切、愉悦的光芒,我的疑虑才一扫而空,在他欠身之后也跟着回礼表示问候。我说:“你很准时。我欣赏准时的人。”
他再度浅浅地点点头。
“您高兴就好。对于力争上游的人,守时是最不费吹灰之力的美德。您有什么吩咐,先生?下班列车十分钟之后到站,时间所剩不多。”
“下班列车?我们要乘火车做什么?”
“我以为你可能想乘火车,先生。布朗先生他——”他若有所指地眨眼,“他看到我来的时候总是提着行李回家。不过这是你的案子,我不便多问。”
“我希望在目前的情况下,做出最明智的抉择。”
“依你这么说,快回家去,越快越好。”他第三次急速地点头,过于公事化也过于果断。
“如果我走了,你要明白你的消息要先交给我,你是受我指挥,暂时不受他人管辖。直到我让你开口之前,务必保持沉默。”
“是的,先生。我为布朗公司工作时,就不做史密斯琼斯公司的事。你可以放心。”
“很好,这是我给你的指示。”
他看着我递给他的纸条,态度颇为认真,然后走到候车室丢进火炉里,低声说:
“为了以防万一发生意外。”
“不过——”
“哦,别担心。我不会忘记的。我记性不错,先生。和我在一起不需要动用纸笔。”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我可能一两天之后才会和你联络。”说完行了礼,快步走到街上,这时候火车正好从西边进站。
我给Q的指示如下:
一、找出去年两位利文沃兹小姐来到R的日期,以及同行的人。到了以后做了什么事,最常和谁接近。以及他们离开的日期,最好还能搜集到她们的日常生活习惯等等。
二、对亨利·克拉弗林先生进行同样的调查。他也投宿在同一地点,可能是上述女士的朋友。
三、找出符合以下条件的人名:神职人员,卫理公会,去年十二月左右去世,曾于一八七五年七月居住在R附近不到二十英里处。
四、另外请找出上述人员当时聘用的人,包括姓名与目前下落。
调查期间,由于我天生脾气急躁,所以一直心神不宁。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日子这么难熬,从R回来,直至收到下面这封信,总共才两天的时间。
先生:
一、您提到的人,于一八七五年七月三日抵达R。一行总共四人。两位女士、她们的伯父,以及名叫汉娜的女仆。伯父停留了三天,随后前往麻省两周。期间有人看见两位女士和你知我知的那位绅士在一起,然而相处时间不长,也不到窃窃私语的程度,而那位绅士在伯父回来两天后突然离开R。七月十九日,两位女士和往常一样进行社交之类的活动,不是野餐就是乘车之类,也曾出入舞厅。M(玛莉)最受欢迎。E(埃莉诺)的表情凝重,越接近离开的日子,越显得郁郁寡欢。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态度一直很怪,而且其堂姐一直不愿接近她。
然而,根据旅馆里一位女服务员的看法,她是全世界最温柔的女士。这个看法并没有具体原因。伯父、女士们、用人于一八七五年八月七日离开R回到纽约。
二、HC(亨利·克拉弗林)于一八七五年七月六日抵达R,同行的人包括范德福夫妇,以及他们的朋友。七月十九日离开,总计待了两星期。对他的事情所知不多。旁人记得他是个长相英俊的绅士,和两位L(利文沃兹)小姐走得很近,其他就不清楚了。
三、距离R十六七英里的一个小镇F,去年七月时有一位卫理公会牧师,姓名为塞缪尔·斯特宾斯,于今年一月七日去世。
四、斯特宾斯聘用的人姓名为蒂莫西·库克。他一直到两天前才回到F。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见他。
“啊哈!”我看到这里时不禁大叫出来,感到又惊又喜,“现在总算有值得追寻的线索了!”
我坐下来写了这样一封回信:
不计一切找到TC(蒂莫西·库克)。另外,请找到去年七八月HC和EL在S(斯特宾斯)先生处结婚的证据。
隔天早上我收到下面的电报:
TC马上赶到。还记得婚礼。会在下午两点到你那里。
同一天三点时,我站在格里茨先生面前。
“我来向你报告。”我说。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然后首度以轻柔的眼神看着自己包扎起来的手指。这样包扎一定对手指很有帮助。
“我准备好了。”他说。
“格里茨先生,”我开始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在这间房子头一次见面时得出的结论?”
“你得出的那个结论,我倒是记得。”
“好吧好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就算是我得出的结论吧。结论是:如果我们能够找出埃莉诺·利文沃兹觉得自己亏欠了谁,我们应该就可以找到杀害她伯父的凶手。”
“你觉得你已经找到了吗?”
“是的。”
他的眼睛稍微向我的脸靠近。
“好啊,太棒了!继续。”
“我开始决定澄清埃莉诺·利文沃兹的嫌疑时,”我继续说,“我有预感,这个人一定是她心爱之人。不过我并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她的丈夫。”
格里茨先生的视线如同闪电般射向天花板。
“什么?!”他皱着眉头惊呼。
“埃莉诺·利文沃兹心爱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我重复道,“克拉弗林先生和她的关系正是如此。”
“你是怎么发现的?”格里茨先生质问,口气中带有失望和不满的味道。
“我不打算多说。问题不是在于我是如何得知这件事,而是我如何加以证实。我把这两人的生活点滴拼凑起来,如果你能过目一下,就会同意我的想法。”我把以下的内容拿到他的眼前。
一八七五年七月六日至七月十九日这两周期间,伦敦的亨利·克拉弗林以及纽约的埃莉诺·利文沃兹,投宿于同一间旅馆。证据是纽约州R镇的旅社协会登记簿。
他们不仅是同一间旅馆的房客,而且彼此多少有些来往。证据是目前旅馆R的员工已证实此事,当时这位员工也在旅馆R工作。
七月十九日,克拉弗林先生突然离开R。他的离去并不令人讶异,因为很多人都知道利文沃兹先生对英国人极度厌恶,而他正好结束在外的行程,返回旅馆。
七月三十日。有人在斯特宾斯先生的客厅看到克拉弗林先生。斯特宾斯是F的卫理公会牧师。F位于R以外十六英里处。克拉弗林先生在R与一名绝色美女结婚。此事由蒂莫西·库克证实。他是斯特宾斯先生的园丁,临时充当结婚见证人,并签署一份应为结婚证书的文件。
七月三十一日。克拉弗林先生搭乘前往利物浦的蒸汽邮轮。日期由报纸证实。
九月。埃莉诺·利文沃兹在纽约的伯父家中,作息与平日无异,然而脸色苍白,终日魂不守舍。经由当时服侍她的用人证实。克拉弗林先生人在伦敦,对于来自美国的邮件殷切企盼,但没有收到任何信件。他将房间装潢得很高雅,似乎是为了一位女士而准备。经由伦敦线人证实。
十一月。利文沃兹小姐仍然住在伯父家中。她尚未公开她的婚事。克拉弗林先生人在伦敦,显现出不安的神色,将为女士准备的房间关闭。证实人同上。
一八七六年一月十七日。克拉弗林先生重回美国,住进纽约的霍夫曼旅馆。
三月一或二日。利文沃兹先生收到一封署名为亨利·克拉弗林的信件,内容对利文沃兹的一位侄女颇有怨言,抱怨她待人欠厚道。此时家中明显出现不和气氛。
三月四日。克拉弗林先生以假名来到利文沃兹先生家里,希望能见到埃莉诺·利文沃兹。经由托马斯证实。
“三月四日?”格里茨先生这时惊呼,“正是命案发生当天晚上。”
“没错。当晚登门造访的李·罗伊·罗宾斯先生,正是克拉弗林先生。”
“三月十九日。玛莉·利文沃兹和我交谈时承认,家里确实有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正当她要揭露之时,克拉弗林先生刚好进门来。他离开后,她宣称不想再提这件事。”
格里茨先生慢慢将纸张推开。“从这些事实,你推断出埃莉诺·利文沃兹就是克拉弗林先生的妻子?”
“是的。”
“而身为他的妻子——”
“她自然而然会隐瞒一切对他不利的证据。”
“你一直都在假设克拉弗林本人干了坏事?”
“那还用说?”
“你现在提议要证明的假设,就是这个?”
“这个假设,要由你我来证明。”
格里茨先生一直心不在焉的脸上露一道奇异的光芒。“这么说来,你没有找到更多对克拉弗林先生不利的证据?”
“我刚才提出的事实,有关被害人阻挠涉案人与其仍未公开承认的丈夫之间的婚姻关系,理当就是证据。”
“没有确切证据指出,他就是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凶手吧?”
我不得不承认,我手中的确没有算是确凿的证据。
“不过,我可以证明有动机存在,也可以证明不仅有可能,而是充分表明命案当时他的确在凶宅里。”
“啊,你是可以!”格里茨先生感叹,并从他的沉思中清醒过来。
“他杀人的动机是为了个人利益。利文沃兹先生不让埃莉诺承认他为婚姻伴侣,因此必除之而后快。”
“这还是太单薄了!”
“谋杀的动机有时候本来就很单薄。”
“这个案子的动机并不单薄。这桩命案显示出许多精心策划的迹象,一定不是临时起意的,而是受到极为强烈的欲望或贪念而导致犯罪。”
“贪念?”
“一个富翁遭到杀害,你绝对不能不将贪念因素列入考量,因为贪心正是人类最常见的狂热情绪,正所谓利令智昏。”
“可是——”
“你说克拉弗林先生命案当时在现场,让我听听你的理由。”
我将管家托马斯的话重述了一遍,亦即关于克拉弗林先生当晚前来拜访利文沃兹小姐之事实,不过也缺乏证据显示他应该离去时确已离去。
“那的确值得注意,”格里茨先生下结论说,“他的叙述如果当做直接证据的话,毫无价值可言,不过当做佐证的话可能价值不小。”然后他用比较沉重的语气继续说,“雷蒙德先生,你知道你一直努力的方向,只会加重埃莉诺·利文沃兹的嫌疑,而不是减轻她的冤屈?”
我只能惊叫一声,因为我突然不知所措。
“你揭露了她为人偷偷摸摸、生性狡猾、没有原则,随时能背叛对她最亲近的人——她的伯父以及丈夫。”
“你的说法未免太过激烈了。”我说,因为他所描述埃莉诺的特质,和我先前的认知实在是天差地别。
“是你自己的结论让我说出那样的话。”我坐着一言不发,他则喃喃自语,“情况一开始就对她不利,如果现在她和克拉弗林先生结婚的假设又成立了,那对她更是加倍不利。”
“等一等,”我抗议,我不能不加辩护就放弃希望,“你不相信,也不能相信外表高贵的埃莉诺会犯下这么骇人听闻的案子吧?”
“我不相信,”他慢条斯理地说,“你早知道我不相信她下得了手。我相信埃莉诺·利文沃兹是无辜的。”
“你相信?在你看来?”我惊呼,他刚才表示埃莉诺有罪,现在又相信埃莉诺的清白,让我一下子高兴,一下子又怀疑,“接下来应该要做什么?”
格里茨先生静静地回答。
“就是证明你的假设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