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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血脉相连

繁星满天,星星,不是流星。

流星的光芒虽灿烂,但在瞬间就会消失。

只有星星才是永恒的,光芒越暗淡的星,往往也越安定。

虽然它并不能引起人们的赞美和注意,但却永远不变,永远存在。

做人的道理,是不是也一样?

孟星魂抬起头,凝视着满天繁星,心情终于渐渐平静。

这一年来他渐渐学会忍受一些以前所不能忍受的事。

直等他心情完全平静后,他才敢看她。

因为他本已动了杀机,已准备为老伯杀了这女人。

但他并不是老伯,怎么能为老伯做主。

没有人能替别人做主——没有人能将自己当作主宰,当作神。

孟星魂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你的意思我已完全懂得,现在你能带我去见老伯?”

凤凤眼波流动,说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去见他?”

孟星魂道:“是。”

凤凤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不见他反而好些。”

孟星魂道:“为什么?”

凤凤悠悠说道:“也许你还不知道,他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了,除了麻烦外,什么都没有。”

她咬着嘴唇轻轻道:“但是我却能给你……”

孟星魂不想听她说下去,他生怕自己无法再控制自己,所以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去找他,并不想要他给我什么。”

凤凤眨眨眼,道:“难道你还能给他什么?”

孟星魂一字字道:“只要是我有的,我全都能给他。”

凤凤道:“我实在没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孟星魂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凤道:“一个聪明人。”

孟星魂道:“我不聪明。”

凤凤盯着他,突又笑了,哈哈地笑着道:“我刚才不过在试你,看你是不是真的可靠,否则我又怎敢带你去呢?”

孟星魂冷冷道:“现在你已试过了。”

凤凤笑道:“所以现在我放心了,你跟我来吧。”

她转过身,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目中却已露出了怨毒之色。

她本已如飞鸟般自由,想不到现在又要被人逼回笼子里去。

为了换取这自由,她已付出代价。

现在她发誓,要让孟星魂付出更大的代价来还给她。

这密室的确就像是个笼子。

老伯盘膝坐在那里,他本想睡一下的,却睡不着。

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躺在床上睡不着,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所以他索性坐起来,看着面前的水池。

水池很平静。

凤凤走时所激起的涟漪,现在已完全平静。

可是她在老伯心里激起的涟漪,却未平静——老伯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就仿佛突然失去了精神的寄托。

“难道我已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老伯实在不愿相信,就算这是真的,也不敢相信,因为他深知这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但他又不能不承认。

因为他现在一心只想着,希望她能快点回来。

除了这件事外,他已几乎完全不能思索。

他忽然发现他并没有别人想像中那么聪明,也没有他自己想像中聪明。

多年前他就已判断错误过一次。

那次他要对付的人是汉阳大豪周大胡子,他不但好酒、好色,而且贪财。

一个人只要有弱点,就容易对付。

所以他先送了个美丽的女人给周大胡子,而且还在这美人身上挂满了珍贵的宝石和珠翠。

他以为周大胡子定已将他当作朋友,对他绝不会再有防备。

所以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汉阳,却不知周大胡子早已准备好埋伏在等着他。

他带着十二个人冲入周大胡子的埋伏,回来时只剩下两个人。

那次的错误,给了他一个极惨痛的教训,他本已发誓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谁知他又错了,而且错得更惨了。

“就算神也有错误的时候,何况人?”

老伯一生所作的判断和决定,不下千百次,只错了两次并不算多。

但除这两次外,是不是每件事都做得很对?

他的属下对他的命令虽然绝对尊敬服从,但他们究竟是不是真正同意他所做的事呢?抑或只不过因为对他有所畏惧?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全身都是冷汗。

在这一刹那,他这一生中的胡做非为,突然又全都在他眼前出现,就好像一幅幅可以活动的图画,虽已褪色,却未消失。

他忽然发现这些事做得并非完全正确,有些事假如他还能重新去做一遍,就绝不会像以前那么样做了。

他只记得那两次错误,因为只有那两次错误是对他不利的。

还有些错误对他自己虽没有损害,却损害了别人,而且损害得很严重。

这些错误他不但久已忘怀,而且忘得很快。

“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穷途末路时,才会想到自己的错呢?”

林秀、武老刀,还有他女儿,还有其他很多很多,岂非都已作了他错误判断的牺牲品?

他为什么一直要等到现在才想到这些人,一直到现在才觉得歉疚悔恨?

为什么别人对不起他,他就一直记恨在心;他对不起别人的,却很快就会忘记?

老伯捏紧双手,掌心也满是冷汗。

他几乎已不敢想下去,不敢想得太深。

幸好这里有酒,他挣扎着下床,找到一坛酒,正想拍碎泥封,突然听到水声“哗啦啦”一响。

他转身,就看到了孟星魂!

孟星魂是个很妙的人。

他无论于什么地方出现,看来都是那个样子——就好像你一个人走到厕所里去的样子一样。

平常他看来并不显得十分冷静,因为太冷静的人也会引人注意。

只不过他无论心里有多激动,脸上也不会露出来,更不会大哭大笑,大喊大叫,但他也绝不是麻木。

他的感情也许比任何人都丰富,只不过他一向隐藏得很好而已。

他看着老伯时,老伯也正在看着他。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既没有惊喜的表情,也没有热烈的招呼。

谁也看不出他们心里多么激动,但他们自己却已感觉得到,甚至于已感觉到连血都比平时流得快些。

这种感情绝不是“激动”两个字所能形容。

他们本没有这种感情。

严格说来,他们只不过还是陌生人,彼此都还没有了解对方,连见面的时候都很少。

但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却突然有了这种感情。

“因为他是我女儿的丈夫!”

“因为他是我妻子的父亲!”

这句话他们并没有说出来,甚至连想都没有真正地想到过,他们只隐约觉得自己和对方,已有了种奇异和神秘的联系,分也分不开,切也切不断。

因为他们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都已只剩下一个。

那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除了他们自己外,没有人能了解这件事的意义有多么重要,多么深切。

老伯突然道:“你来了?”

孟星魂点点头,道:“我来了!”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要说这么一句话。只不过因为生怕自己若再不说话,热泪就已将夺眶而出。

老伯道:“你坐下。”

孟星魂就坐下。

老伯凝视着他,又过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也曾想到过,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找到这里来,这人就一定是你。”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别人造得出这么样一个地方。”

老伯道:“这地方还不够好。”

孟星魂道:“还不够?”

老伯道:“不够,因为你还是找来了。”

孟星魂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本来未必能找得到的!”

他虽然并没有提起凤凤,也没有去看一眼,但他的意思老伯当然懂得。

凤凤就在旁边,他们谁都没有去看一眼。

老伯只笑了笑,道:“你怎么会等在这里的呢?难道没有去追那辆马车?”

孟星魂道:“我去追过。”

老伯道:“你追得并不远?”

孟星魂道:“不远。”

老伯道:“什么事让你回头的?”

孟星魂道:“两件事。”

老伯道:“哪两件事?”

孟星魂缓缓道:“有人看见那辆马车是往那条路上走的。”

老伯道:“有几个人?”

孟星魂道:“我见过其中一个。”

老伯道:“哦?”

孟星魂道:“他并不是守口如瓶的人,所以……”

老伯道:“所以怎么样?”

孟星魂又笑了笑,淡淡道:“我若是你,在那种情况下,就一定会叫那个人的嘴永远闭上。”

老伯微笑道:“你我都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叫人闭嘴的方法只有一种。”

孟星魂道:“不错,我本来不该见到那个人的,却见到了他,这其中当然有原因。”

老伯道:“你想是什么原因?”

孟星魂道:“我想到了两种可能。”

老伯道:“哪两种?”

孟星魂道:“若非你走的根本不是那条路,就是你根本不在那辆马车上!”

老伯目光闪动,说道:“难道就没有第三种可能?”

孟星魂道:“没有!”

老伯道:“你难道没有想到过,也许那只不过是我的疏忽?”

孟星魂道:“在那种情况下,你绝不可能有这种疏忽。”

老伯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你若是这样的人,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老伯凝视着他,目中带着笑意,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我。”

孟星魂道:“我应该了解。”

老伯道:“我们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孟星魂道:“你是否能了解一个人,并不在见面的时候多少,有时就算是已追随你一生的人,你也未必能了解他。”

老伯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我懂。”

他不但懂,而且同意。

因为这两天来,他对很多事的观念,都有很大的改变。

若是在三天前,他一定会觉得孟星魂这句话很荒谬。

那时他绝不承认自己居然会看错律香川,现在他才知道,他非但没有完全了解律香川,连他自己的女儿,他了解得都不多。

孟星魂也在沉思着,慢慢地接着道:“但还有些人你只要见过他一次,就会觉得你已了解他,就好像你们本就是多年的朋友。”

老伯道:“是否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种人?”

孟星魂目光似在远方,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我只知道人与人之间,往往会有很奇妙的情感,无论谁都无法解释!”

老伯的目光也变得很遥远,缓缓道:“譬如说——你和小蝶?”

孟星魂笑笑,笑声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味道,因为他只要想起小蝶,心里就充满了甜蜜的幸福,但却有种缠绵入骨的相思和挂念。

“这几天,她日子过得好吗?吃不吃得下,睡不睡得着?”

他知道小蝶一定也在思念着他,也许比他的思念更深,更多。

因为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去做,要去思索。

她却只有思念他,尤其是在晚上,星光照在床前,浪涛声传入窗户的时候。

“这几天来,她一定又瘦了很多!”

老伯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也看出了他眼睛里的思念。

知道有人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关怀挚爱,做父亲的自然也同样感动。

老伯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几乎忍不住要将这小伙拥在怀里。

但老伯并不是善于表露自己情感的人,所以他只淡淡地问了句:

“她知不知道你这次出来,是为了找我?”

孟星魂道:“她不但知道,而且就是她要我来的,因为她一直都在记挂着你!”

老伯笑得很凄凉,又忍不住问道:“她没有埋怨过我?”

孟星魂道:“没有,因为她不但了解你,而且崇拜你,她从小就崇拜你,现在还是和小时候同样崇拜你,以后绝不会改变。”

老伯心里突又一阵激动,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哑声道:“但我却一直错怪了她——”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用不着为这件事难受,因为现在她已活得很好,无论如何,以前的事都已过去,最好谁也莫要再提起。”

提起这件事,他心里也同样难受。

他知道现在已不是自艾自怨的时候,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样创造将来,绝不能再悲悼往事。

所以他立刻改变话题,道:“我知道你绝不可能会有那样的疏忽,所以立刻回头,但这还不是让我回头的惟一原因。”

老伯胸膛起伏,长长吐出口气,道:“还有什么原因?”

孟星魂道:“马方中一家人的死因,也很令我怀疑。”

老伯黯然道:“你看见了他们的尸体?”

孟星魂点点头,道:“他们本来是自己服毒而死的,但却故意要使人认为他们是死在别人的刀下,这其中当然也有原因。”

老伯神情更惨黯,道:“你已想到他们是为我而死的?”

孟星魂道:“因为他们当然也知道,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老伯长叹道:“但他们的秘密,还是被你发现了!”

孟星魂道:“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只不过在怀疑而已。”

老伯道:“所以你才到这里来?”

孟星魂道:“我本已准备往另一条路追了,因为我也看不出这里还有藏得住人的地方。”

老伯沉吟着,道:“你真的已准备往另一条路去追了?”

孟星魂点点头。

老伯道:“若是追不出什么来呢,你是不是还会回到这里来等?”

孟星魂道:“也许会。”

老伯道:“你为什么不再到原来那条路上去追呢?”

孟星魂道:“最主要的原因是:那辆马车到了八百里外,就忽然变得毫无消息。”

老伯失声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那辆马车本来很刺眼,赶车的人也很引人注意,所以一路上都有人看到,我一路打听,都有人记得那辆马车经过。”

老伯道:“后来呢?”

孟星魂道:“但一过了黄石镇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那辆马车。”

老伯道:“赶车的人呢?”

孟星魂道:“也没有人再见到过,车马和人都好像已突然凭空消失。”

老伯的瞳孔在收缩。

这件事是他多年前就已计划好的,他一直都认为绝不会再有差错。

现在他才发现,无论计划得多么好的事,实际行动时往往也会有令人完全出乎意外的变化发生。

就因为这种变化是谁也无法事先预料得到的,所以谁也无法预先防止。

因为人毕竟不是神,并不能主宰一切。

就连神也不能!

神的意旨,也不是人人都遵守的。

一个人若能想到这一点,他对一件事的得失,就不会看得太严重了。

一个人的得失之心若淡些,活得也就会愉快得多。

过了很久,老伯才缓缓道:“你若会回到这里来等,律香川当然也一样。”

孟星魂道:“他绝不会自己来!”

老伯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第一,因为他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他现在很得意。”

“得意”这两个字很妙。

有时那是种恭维,有时是种讽刺,有时还包含着另外一些意思。

得意的人往往就会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

因为一个人若是太得意,头脑就会变得不太清楚。

这点老伯当然也懂得。

孟星魂道:“何况他最多也只不过觉得怀疑而已,绝不会想到井底下还有秘密,就算派人守候在这里,也绝不会派出主力。”

老伯道:“这一点我也想到。”

孟星魂道:“还有第二点。”

老伯道:“哦?”

孟星魂道:“我敢断定他绝不会自己来找你,因为他已不必自己来。”

老伯道:“为什么?”

孟星魂笑了笑,道:“因为他相信有个人会替他找到你。”

老伯动容道:“谁?那个人是谁?”

孟星魂道:“我!”

他说出这个字,的确使一个人吃了一惊,但吃惊的人并不是老伯,而是凤凤。

老伯眼睛里神色还是很平静,非但没有露出惊讶怀疑之色,甚至还仿佛有了一丝笑意。

凤凤忽然发现这两人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情,所以他们不但能互相了解,也能互相信任。

她本来很不甘心这样安安分分地坐在旁边的,可是她忽然觉得很疲倦,仿佛有种神秘的睡意正慢慢地从她脊椎里往上爬,已渐渐爬上她的头。

老伯和孟星魂的人影似乎已渐渐模糊,声音也似已渐渐遥远……

她拼命地想睁大她的眼睛,但眼皮却重得像是铅块……

老伯道:“你到花园去过?”

孟星魂道:“在我去的时候,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老伯道:“所以你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地道。”

孟星魂道:“地道下还早已替我准备好了一条船!”

老伯道:“所以你就认为是他们故意让你来追踪我的?”

孟星魂道:“不错。”

老伯道:“他们没有在暗中追踪你?”

孟星魂道:“没有人能在暗中追踪我!”

老伯道:“有没有人能令你说实话?”

孟星魂道:“有……”

这就是凤凤听到他说的最后一个字。

然后她就忽然睡着。

老伯这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喃喃道:“她睡得真像是个孩子。”

孟星魂道:“她已不是孩子。”

老伯沉吟着,道:“是你想要她睡着的?”

孟星魂点点头。

在水井中,他用最轻的手法点了她背椎下的“睡穴”。

老伯目中带着沉思的表情,深深道:“看来你并不信任她!”

孟星魂道:“你认为我应该信任她?”

老伯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我这样的处境,你也会信任她的。”

他慢慢地,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已没有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孟星魂道:“可是你——”

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等你到了没人信任时,才会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可怕。”

孟星魂道:“所以你一定要找个人来信任?”

老伯道:“不错。”

孟星魂道:“为什么?”

老伯道:“那就像一个人忽然落入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只要有一根浮木漂过来,你就立刻会去紧紧抓住它。就算你明知道这根浮木并不能救你,你也会去紧紧抓住它。”

孟星魂道:“但是抓得再紧也没有用。”

老伯道:“虽然没有用,却至少可以使你觉得有种依靠。”

他笑了笑,笑得很苦涩,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这种想法很可笑,那也许只不过因为我已是个老人,老人的想法,年轻人通常都会觉得很可笑。”

孟星魂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你可笑过!”

老伯绝不可笑。

他可恨、可怕,有时甚至可怜。

但他绝不可笑。

只有觉得他想法可笑的人,才真正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