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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春水俪影

地是平的,没有坟墓。老伯叫人将一畦菊花移到这里,他亲手埋下第一株。

他知道菊花在这块地上一定开得比别的地方更鲜艳。因为这块地很肥。

菊花种下去的时候,老伯脸上带着笑容,可是他的心却在绞痛。

他唯一的儿子,他最忠实的朋友,都埋在这块地下,他们的尸体虽然很快就会腐朽,但他们的灵魂却将永久安息。

老伯不愿任何人再来打扰他们,所以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埋葬之处。

以后当菊花盛开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称赞这片鲜艳之地,但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片花分外鲜艳的。

永远没有别人,只有老伯自己。只有他知道,他已将自己儿子的生命赋予这片土壤。

他希望他儿子的生命能与大地融合。

暮色刚刚降临,种花的人已都走了。

直到这时,老伯的眼泪才流下。

孙剑、韩棠、文虎、文豹、武老刀——还有其他无数忠实的人。

这些人不但是他的部属,也是他的朋友。

他们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寂寞,才知道自己渐渐老了。

但除了他自己外,他这种感情绝不会有别人知道,永远没有!

流星划破黑暗的时候,孟星魂正在星空下。

他看到流星闪耀,又看到流星消失。

他问自己:“有些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和流星一样?”

蝴蝶永远只活在春天里。

春日虽易逝,但却必将再来。

只要你活着,就有春天。

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已死了三个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却几乎还像活着时同样鲜艳。

蝴蝶夹在一本李后主的词集里。那双美丽的彩翼虽已被夹得薄如透明,身体的各部位都还完整无缺,所以看起来还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可能展动双翼,乘风而去。

她翻开这本词集,就看到了这只蝴蝶。那一页恰巧是她最心爱的一首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天去了还会再来。

可是这蝴蝶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这首词几乎和蝴蝶同样美,足以流传千古,永垂不朽。

可是这填词的人呢?

这填词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一样?

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会变得和蝴蝶一样?

多情人总是特别容易被人折磨,多情人的痛苦总是较多。

多情人的生命也总比较脆弱短促!

“小姐,水已经打好了。”

她的丫头兰兰匆匆走进来。看到她手里的蝴蝶,苹果般的脸上露出一双笑涡,嫣然道:“小姐,你看这蝴蝶美不美?”

她抬起头道:“这蝴蝶是你捉来的?”

兰兰道:“嗯,我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捉到,幸好没有把它的翅膀弄断。”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虽然没有弄断它的翅膀,却弄死了它。你心里不难受?”

兰兰笑道:“蝴蝶反正很快就会死的。”

她打断了她的话,道:“人也反正很快就会死的,是不是?”

兰兰道:“可是……可是……”

她皱了皱眉,道:“可是怎么样?蝴蝶有没有伤害过你?”

兰兰道:“没有。”

她又道:“蝴蝶有没有伤害过任何东西?”

兰兰道:“没有。”

她又叹了口气道:“那你为什么要伤害它?”

她总是不懂,人为什么要对蝴蝶这么残忍?

人捕杀野兽,是为了野兽伤人。

人奴役牛马,烹杀牛羊,是为了这些家畜是人养育的。

可是,蝴蝶——它是那么善良,那么无辜,它为了人间的美丽而传播花粉,却没有想要人对它报答。

人为什么还是偏要对它这么残忍?

兰兰咬着嘴唇,想了想,才低着头道:“我去捉它,只不过是因为它很美,很好看……”

“美”难道也是种罪恶?

为什么越美丽的生命越容易受到伤害?

兰兰又道:“我其实并不想伤害它。”

她叹息着道:“你虽然不想伤害它,但它已死在你手上。”

兰兰嘟起嘴,道:“但现在它还是和活着时同样美丽,我若没有去捉它,它现在也许已经死在阴沟里,也许已被吃进了蜘蛛的肚子。”

她怔住,说不出话。

她不能不承认兰兰的话也有道理。

这蝴蝶虽已死了,但它的美丽已被保存,已被人欣赏。

它的生命已有了价值。

蝴蝶如此,人也一样。

一个人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是否已有价值?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岂非也正是这意思?

兰兰道:“小姐,水已快凉了,你快去洗吧!晚上你不是还要出去吗?”

她点点头,轻轻地将蝴蝶又夹回书里。

填词的人虽已死了,但这些词句却已不朽,所以他的人也不朽。

他虽已死了但却比很多活着的人还有价值。

他死又何妨?

水并没有凉,但夜色已笼罩大地。

约会的时间已过了。

她并不着急,还是懒懒地躺在温水里。她知道约她的人一定会等。

何况,他等不等都没有关系。

虽然他很年轻、很英俊,尤其穿着那件大红斗篷的时候,更如临风玉树,足以令很多少女心醉。虽然他对她体贴人微,千依百顺,将她当作仙子,不惜用尽一切方法讨好她。

可是她对他并不在乎。

她无论对任何人都不在乎,无论对任何事都不在乎。

有时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很可怕。

也许就因为她对他全不在乎,所以他才对她这样死心塌地吧!

她若真的爱上了他,嫁给了他,他也许就会变得不在乎了。

人,本就是如此奇怪的动物,对他们已得到的东西,总不知道多加珍惜,等到失去了时,又往往要悔恨痛苦。

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自己?

她现在很少去想这种事,也许因为她对人生已看得太透彻,所以她无论对什么事都觉得很厌倦。

她还年轻,本不该对人生看得如此透彻,本不该如此厌倦。

包围着她的那些人,很多人年纪都比她大,可是他们无论对什么都觉得很有兴趣!一点点小事也会让他们笑个不停。

有时候她简直觉得他们太幼稚,太无聊。

望着清澈的水波,她忽然想起那天坐在溪水旁的那个年轻人。

那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的年轻人。

他还年轻,可是他对人生却似已比她更厌倦。

为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也许我应该让他死的。因为我并不能给他快乐……”

兰兰垂首走进来,递来了一方干净的丝巾,赔笑道:“小姐,脸洗好了吧!花公子一定等得快要疯了。”

她淡淡道:“让他等,让他疯。”

兰兰眨眨眼,道:“小姐你难道一点也不喜欢他?”

她摇摇头。

兰兰道:“那么小姐最近为什么总是跟他一起出去玩呢?”

她凝视着水波,缓缓道:“也许只因为没有人来约我。”

花公子穿着大红的斗篷,站在树下。

一弯新月挂上树梢。

“夜已深了,她为什么还不来?”

花公子的确已等得快要疯了,恨不得立刻冲到她家里去问她。

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做任何一件可能让她不高兴的事。

有时他也会替自己生气,气得要命,觉得自己本是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被她如此欺负。

他甚至诅过很多次咒,诅咒以后绝不再去找她。

可是他不能。

他的人就像是自己被一根看不到的绳子绑住,拉着他去找她。

只要一看到她,心里立刻充满柔情蜜意,怒气早已不见了。黑暗中忽然走出来了一条人影。

花公子的心在跳:“她来了!”

不是。

这人的脚步踉跄,看来是个醉汉,头上戴的帽子也歪下来了,遮住了大半个脸。远远就嗅到一阵阵酒气。

花公子皱皱眉,他自己没有喝酒的时候,总是很讨厌喝醉了的人。他自己喝醉了的时候,却认为自己豪爽而可爱。

他希望这醉汉快点走过去,这醉汉却偏偏向他走了过来,忽然道:“你在等人?”

花公子昂起头,根本不屑理睬。

醉汉喃喃道:“我也等过人,但要是值得等的人,我才等,你的呢?”

花公子冷冷道:“你管不着。”

醉汉笑笑道:“我当然管不着,但你等的若是个婊子,那就太冤枉了。”

花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说什么?”

醉汉道:“你等的不是婊子?难道还会是个皇后?”

花公子道:“是又怎样?”

醉汉又笑笑,道:“她也许是你的皇后,却是我的婊子。”

花公子大怒挥拳,拳头还未打上他的脸,忽然发觉这醉汉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完全没有半分醉意。

醉汉冷冷地瞧着他,锐利的眼睛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嘲弄之意。

花公子的心一跳,道:“你莫非知道我等的是谁?”

醉汉道:“你等的是小蝶,是不是?”

花公子动容道:“你认得她?”

醉汉点点头,道:“我怎会不认得,她既是你的皇后,也是我的婊子。”

花公子的怒气再也不能忍,拳头再次出,刚触及这醉汉的时候,突然觉得胃部一阵剧痛,仿佛有根尖针直刺进去。

他痛得弯下腰,醉汉的膝盖已撞上他的脸。他只觉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仰面倒下,鼻子里流出的血比身上的斗篷更红。

醉汉垂头望着他,喃喃道:“奇怪,这人的鼻子虽已歪了,却还是不太难看。”

花公子喘息着,想跃起。

但醉汉的脚已飞来。他只觉得腰上一阵刺骨的酸痛,面目五官都似已变形,嘴里满是破裂的牙齿。

醉汉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样才好些了,但我还可以让你变得更好些。”

花公子已不再愤怒,只有恐惧,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对付我?”

醉汉淡淡道:“因为她是我的婊子,我一个人的婊子,不是你的。”

小蝶站在那里,面对黑暗。她身上穿的红斗篷在黑暗中看来,已变为暗紫色,一种鲜血凝结时的暗紫色。

地面上一片狼籍,现在她不再呕吐。

现在她甚至已不再恐惧,不再愤怒,但却不能不思想,所以就不能不悲哀!

“他还是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

一个健康少年,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谁也不能说他错。

可是现在他却像条野狗般被人吊在树上,——一条已被人用乱棒打死了的野狗。

他做错了什么?他惟一做错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也不能爱的人。

“我早就应该告诉他,我不是他的对象,我早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的。”

小蝶闭起眼睛,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她也许是个孩子,也许已由孩子长成女人,对生命和爱情还都充满了美丽的憧憬。

那时正是春天,花已盛开。她的人就像花一样,被春风吹得又鲜艳,又芬芳。

盛开的花瓣一定有蝴蝶留恋。

花一般的女孩子呢?

她忽然发觉有一个少年人在注意着她,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感觉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凝注着她。

这少年也许在沉默,也许在害羞,可是他那双眼睛里,却蕴含着火一般的热情,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她也很喜欢这少年,很愿意接近他。

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一定会由相识而相爱。

只可惜他们没有机会。

他们刚相识,他就忽然失踪,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她本来很奇怪,猜不透他为什么突然避开不见面,过了很久之后,她才渐渐明白,无论谁爱上了她,都很快就会“失踪”的。

她当然也已知道那是谁做的事。

这人已将她占为已有,绝不许任何别的人再沾她一根手指。

开始时她不但惊惶而愤怒,愤怒得几乎忍不住要杀了这个人。

她不能。

她没有那种力量,而且也没有那种勇气。

他占有她时,她竟完全不能反抗。

从此她只有忍受,忍受……忍受到快要疯的时候,她就会不顾一切,去找别的男人,别的男孩子。

她只能带给别人不幸。

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和现在这结果一样。

花公子的命运虽然悲惨,可是她的命运更悲惨十倍。

花公子虽然无辜,她又何尝不是无辜的?

她什么也没有错。

惟一错了的是,有个不是人的人爱上了她,纠缠着她。

她非但无法反抗,连逃都逃不了。

小蝶慢慢地向前走,走向黑暗。

她没有再回头去看一眼,可是她的眼泪已开始流下。

也许她的眼泪并不是为别人而流的,而是为自己。

她并没有往回走,她不想回家,因为她知道那人现在一定在等着她,伸开了双手在等着她。

那双杀人的手现在必已洗得很干净,但是手上的血腥却是永远洗不掉的。

每当这双手拥抱她、抚摸她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去死。

她不能死。

她有原因不能死。

只有一个原因,一个任何女人都不能不接受的原因。

所以她就不能不忍受,忍受他的抚摸、他的拥抱,忍受他那满带着酒臭的嘴在她脸上摩擦。

这也是最令她痛恨的。

他只有在喝得醺醺大醉时才会去找她,只有在需要她时才去找她。

他找她好像只是为了一件事,一件令她作呕的事。

她从没有在其中找到丝毫乐趣。只不过是他发泄的工具。

她非但不敢拒绝,甚至不敢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因为他随时随刻都不会忘记提醒她。

“你若不爱我,若敢离开我,我就要你死!”

小蝶已走了很久,但前面还是和她走来的地方同样黑暗。

甚至更黑暗些。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到哪里去?能走到哪里去?

这世上仿佛根本就没有一个她可以逃避的地方,而她虽然明知如此,却还是不愿意回去。

一想起那双手,她就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前面有流水声。

她茫然走过去。

静静的河水在夜色中看来如一条灰白的绞索,无情地扼断了大地的静寂。

她坐下。

她看着淡淡的薄雾从河水上升起,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

但是雾很快就会消失。

“我只要纵身一跃,跃入雾里,我的烦恼和痛苦岂非也很快地就会随着这薄雾消失?”

她忽然有了行动,几乎想不顾一切跳下去。

就在这时,她仿佛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你是不是想死?”

声音缥缈而遥远,就仿佛是黑夜中的幽灵在探问她的秘密。

她不由自主地点头。

这声音又在问:

“你活过吗?”

她猝然回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同样明亮的眼睛,同样在冷漠中含蕴着火一般的热情。

在这一刹那间,她几乎要将他当作多年前那沉默的少年人——那突然失踪了的少年人。

只不过他仿佛更年轻,更忧郁,此刻冷峻的嘴角却带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对她说:

“这句话是你问过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有种人你只要见过一面就很难忘记。

孟星魂就是这种人。

小蝶也凝视着他,道:“你没有死?”

孟星魂嘴角的笑纹更深,道:“一个人若连活都没有活过,怎么能死?”

小蝶忽然发觉自己脸上也有一丝笑容升起,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孟星魂道:“该来的时候就来了。”

小蝶道:“该来的时候?”

孟星魂道:“我总觉得好像欠你一点什么,所以……”

小蝶道:“你认为我救过你,所以也该救我一次,是不是?”

孟星魂笑了笑,道:“老实说,我从未想到你这样的人也有想死的时候。”

小蝶垂下头,又抬起头道:“你一向都是这么说话的么?”

孟星魂道:“我只说真话。”

小蝶道:“真话有时是很伤人的。”

孟星魂道:“谎话也许会不伤人,但却伤人的心。”

小蝶凝视着他,眸子更亮,道:“那么我问你,那天我若不来,你是不是真的会死?”

孟星魂沉默着,缓缓道:“我只想死……想不想死,我会不会死是两回事。”

小蝶道:“两回事?”

孟星魂道:“很多人,都想死,很多人,都没有死。”

小蝶笑了,道:“所以我并没有救你,你也没有救我。”

孟星魂道:“真正要死的人,本就是谁都救不了的。”

小蝶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

孟星魂道:“我欠你。”

小蝶道:“欠我什么?”

孟星魂的眸子里似已有雾,凝注着她,一字字道:“我现在已不想死。”

小蝶又笑了,道:“这么样说,我也欠你。”

孟星魂道:“欠我什么?”

小蝶道:“我想不到今天晚上能笑得出来。”

孟星魂道:“你喜欢笑?”

小蝶道:“喜不喜欢笑,和笑不笑得出来也是两回事。”

孟星魂道:“你看到我才笑的?”

小蝶道:“嗯。”

孟星魂道:“你认为我这人很滑稽?”

小蝶道:“不是滑稽,是有趣。”

孟星魂道:“那么,你为什么不陪我喝两杯酒去?”

小蝶眨眨眼道:“谁说我不去?”

酒不好。

如此深夜,已找不到好酒。

酒不好并没有关系,有些人要喝的并不是酒,而是这种喝酒的情趣。

孟星魂举杯道:“我不喜欢敬别人的酒。”

小蝶道:“我也不喜欢别人敬我的酒。”

孟星魂道:“但是,我更不喜欢别人喝得少。”

小蝶笑笑道:“喝酒的人都有这种毛病,总希望别人先醉……就算他自己想喝醉,也希望别人先醉。”

孟星魂说道:“你对喝醉的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小蝶道:“因为我也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微笑着道:“看来你也不喜欢说谎。”

小蝶微笑道:“那只因为我对你没有说谎的必要。”

孟星魂道:“若是有必要呢?”

小蝶慢慢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缓缓道:“有必要时,我时常说谎,而且说出来的谎话有时连我自己都不信。”

孟星魂道:“要怎样才算有必要呢?”

小蝶道:“那样的情形很多。”

孟星魂道:“譬如说……”

小蝶接道:“譬如说,你若看上了我,已让我知道你在喜欢我……”

她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那当然不可能。”

孟星魂也慢慢地举起酒杯,却没有望着杯中的酒。

他的眼睛在杯沿上凝注着她,缓缓道:“为什么不可能?”

小蝶道:“因为……我们彼此根本不了解,甚至可以说不认识。”

孟星魂道:“但,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何况……”

他很快地喝完了这杯酒,又添了一杯再喝下去,才接道:“了不了解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我相信了解你的人一定不会多,喜欢你的人一定不会少。”

小蝶微笑道:“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在讽刺我?”

孟星魂也笑了,道:“我只不过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

小蝶道:“你常常在别人面前说出你心里想说的话?”

孟星魂道:“我从不说……”

小蝶道:“可是今天你……”

孟星魂道:“今天是例外,对你是例外。”

小蝶道:“为什么?”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小蝶也沉默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在这人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心事,觉得在这人面前可以无拘无束。

为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笑了笑,道:“你的毛病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孟星魂道:“我在等你。”

小蝶道:“等我?”

孟星魂道:“你已经比我少喝了两杯了。”

小蝶道:“你要我喝得跟你一样?”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你想灌醉我?”

孟星魂道:“的确有这意思。”

小蝶笑道:“那么我警告你,要灌醉我并不容易。”

孟星魂道:“就因为不容易,所以才有趣,越不容易越有趣。”

孟星魂很喜欢韩棠住的这木屋,这也许因为他和韩棠也有些相似之处。

这木屋并不舒服,却很幽静。

韩棠死后,这木屋就没有人来过。因为韩棠的价值,就在于他自己的那双手,他死了之后,所有属于他的一切立刻都变得全无价值。

孟星魂已将这木屋看成自己的。

他们喝酒的地方,就在木屋外。现在星已渐疏,夜已更深。

罐子里的酒却已浅了。

孟星魂道:“我忽然发现跟你在一起,不但话说得特别多,酒也喝得特别多。”

小蝶道:“一个人只有跟老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的,是不是?”

孟星魂道:“是。”

小蝶道:“但我们并不是老朋友。”

孟星魂道:“我们不是。”

小蝶看了看他,眸子更亮,比天上最后的一颗星还亮。

孟星魂忽又笑道:“听说你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是不是?”

小蝶吃吃地笑道:“你对我还知道多少?”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酒量很好,知道别人都叫你小蝶。”

小蝶道:“还有呢?”

孟星魂道:“没有了。”

小蝶道:“我却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孟星魂道:“我姓孟……”

小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因为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孟星魂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小蝶道:“因为我不高兴。”

她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孟星魂道:“你要走?”

小蝶道:“我早就该走了。”

孟星魂道:“我送你。”

小蝶道:“不必,不必,不必……”

她没有再看孟星魂一眼,接着又道:“我自己有腿,我的腿并没有断。”

孟星魂道:“以后……”

小蝶道:“以后?我们没有以后,以后你还是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这人就像是忽然变了。在一刹那间就变了,变得既冷酷,又残忍。

谁也猜不透她怎会变的?女人的心事本就是没有人能了解。

孟星魂的心仿佛有些刺痛,就仿佛有根针刺入了他左面的胸膛里。

他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她走。他不喜欢去勉强别人,尤其不喜欢勉强女人。

谁知小蝶忽又回过头,道:“你就这样让我走?”

孟星魂道:“我还能怎么样?”

小蝶道:“你不想留住我?”

她眼波忽然朦胧,又道:“若是别人,一定会想尽法子留下我。”

孟星魂道:“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

小蝶瞪着他,又吃吃笑道:“你这人真有趣,真有趣……”

她忽然又走回来,拿起酒杯,看了看,酒杯是空的。

她就提起酒坛,对着嘴往下灌。

孟星魂道:“你已经有点醉了。”

小蝶抹着嘴角的酒痕,吃吃地笑道:“你不喜欢我醉?——男人都喜欢女人喝醉,女人喝醉了时,男人才有机会占便宜。”

“砰”的一声,她手里的酒坛跌了下去,跌得粉碎。

她忽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我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

小蝶没有回去。

她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既冷又硬的小床上。

她身上的衣服还和昨夜同样完整,连鞋子都还穿在脚上。

那姓孟的少年人就坐在对面,像是一直都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小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中带着歉意,道:“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醉了?”

孟星魂微笑道:“每个人都有喝醉的时候。”

小蝶的脸红了红,道:“我平常本不会那么快就喝醉的。”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昨天心情不好。”

小蝶道:“你知道?”

孟星魂道:“心情好的人,绝不会一个人跑到河边去想死。”

小蝶垂下头,过了很久,才问道:“我喝醉了后,说了些什么话?”

孟星魂道:“你说你不想回去。”

小蝶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然后你就没有回去。”

小蝶道:“我……我没有说别的?”

孟星魂道:“你以为自己会说什么?”

小蝶没有回答,忽然站起来,拢着头发,笑道:“现在我真的该回去了。”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道:“你……你用不着送我。”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忽然抬起头:“你为什么一直瞪着我?”

孟星魂道:“因为我怕。”

小蝶道:“怕?怕什么?”

孟星魂道:“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你!”

小蝶的心忽然一阵颤抖,就像是一根被春风吹动了的含羞草,她忍不住去看他,她看得出他眸子里充满了痛苦。

孟星魂慢慢地,接着又道:“我希望以后还能够去找你。”

小蝶大声道:“不行。”

她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所以停了停,才接着道:“你若去找我,一定会后悔的。”

孟星魂道:“后悔?”

小蝶道:“我对你不会有好处,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无论谁遇到我都会倒楣的。”

孟星魂道:“那是我的事,我只问你……”

他深深地凝注着她,一字字道:“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我再去找你?”

小蝶道:“你绝不能去找我。”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心已开始软化,她轻轻地接着道:“但我以后却说不定会来找你。”

小蝶走了。

孟星魂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心里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温馨。

他已觉察到她心里一定有很多秘密,是不能对他说出来的。他自己又何尝没有一些不能对人说出的秘密。

也许就因为他们彼此相似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所以才会痛苦。

因为一个人若是动了情感,就有痛苦。因为那句话——“我以后说不定还会来找你。”

她真的会来么?

孟星魂长叹了口气,站起来,又倒在床上。

他有很多事要做,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枕头上还留着她的发香,他将自己的脸埋到枕头里。

他已下定决心。

她若不来,他就将她忘记。

他虽然已下定决心,却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她呢?她要忘记我一定很容易。”

枕头是冰冷的,但却还是很香,他真想将这枕头用力丢出去。

突然,门开了。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就又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里,容光焕发,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昨夜的醉意,看来那么新鲜而美丽,就像是一朵刚开放的鲜花。

孟星魂欢喜得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过。

小蝶背负着手,笑得比花更灿烂,望着他笑道:“你猜我带了什么东西来?”

孟星魂故意摇摇头。

小蝶道:“我忽然想到既然吃了你一顿,至少也该还请你一次,是不是?”

她扬起手,手里握着的是满袋食物。

她笑着道:“你饿不饿?”

孟星魂终于忍不住跳起来,笑道:“我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匹马。”

他们奔入树林。

树林深处,绿草如茵,秋风仿佛还未吹到这里,风中充满了草木的香气。

他们跑着,笑着,就像是两个孩子。

然后他们在浓阴下的草地上躺倒。静静地呼吸着这香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蝶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我已有很久没有这样躺在草地上了,你呢?”

孟星魂道:“我常常躺在地上,但今天却觉得有点不同。”

小蝶道:“什么不同?”

孟星魂道:“今天的草好像特别柔软。”

小蝶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道:“原来你也很会说话,说得很好听。”

孟星魂道:“真话有时也很好听的,有时甚至比谎话还好听。”

小蝶咬着嘴唇,过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

孟星魂道:“想过什么?”

小蝶道:“想过我是不是会再来找你?”

孟星魂道:“我想过。”

小蝶道:“你以为我不会再来了,是不是?”

孟星魂道:“我的确是没有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小蝶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就又来了?”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忽然觉得很寂寞。”

小蝶不再说话,是不是因为孟星魂已替她说出了心事?寂寞,多么可怕的寂寞。

只有经常忍受寂寞的人,才知道突然感觉到不再寂寞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

只可惜这种快乐太难得。

有时纵然有成群人围绕着你,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得无法忍受。孟星魂缓缓道:“也许我们还不是朋友,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不再寂寞。”

小蝶的眼睛渐渐湿润,几乎忍不住要说:“我也一样。”

她没有说。

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总不大愿意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她忽然跳起来,笑道:“无论如何,我既已来了,你就该好好地陪我玩一天。”

孟星魂道:“我陪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愿陪你。”

小蝶眨眨眼说道:“我们去掘宝,好不好?”

孟星魂道:“掘宝?”

小蝶道:“我知道这树林里有个地方,埋着宝藏。”

孟星魂笑了道:“这树林里不但有宝藏,还有神仙,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神仙,有的还喜欢把人变成骡子,你可得当心。”

小蝶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孟星魂笑道:“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小蝶跺跺脚,道:“你不信,我带你去找,找到了,看你还信不信?”

孟星魂只是笑。

小蝶忽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我闻到了。”

孟星魂道:“闻到了什么?”

小蝶道:“宝藏的味道。”

孟星魂道:“哦?在哪里?”

小蝶道:“宝藏就在这里,就在你睡的地方下面。”

孟星魂忍不住站起来道:“这下面有宝藏?”

小蝶道:“你还是不信?”

孟星魂嘿嘿地笑。

小蝶道:“我若掘出来了呢?”

孟星魂道:“你若掘得出来,你就去找个神仙来把我变成骡子。”

小蝶道:“好,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她立刻找了根比较硬的树枝来开始挖。孟星魂也帮着挖。

还没有挖多久,他的树枝就碰到了一样硬的东西,仿佛是个箱子。小蝶眼角瞟着他,吃吃笑道:“看来有个人要变成驴子了。”

孟星魂怔了半晌,忽然大笑。

地下埋着的宝藏已挖了出来,是坛酒。

孟星魂大笑道:“我上当了,这酒坛一定是你刚才埋下去的。”

小蝶道:“那不管,我只问你,这算不算是宝藏?”

孟星魂笑道:“当然算,我简直想不出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宝藏。”

小蝶悠然道:“宝藏已有了,骡子呢?”

孟星魂道:“骡子就在你的面前,你难道没有看见?”

小蝶笑得弯了腰,道:“这骡子好像只有两条腿。”

孟星魂正色道:“两条腿的骡子,比四条腿的好。”

小蝶道:“怎么好?”

孟星魂道:“两条腿的骡子能喝酒。”

小蝶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那就是说,坛子里的酒又快空了。

风中不再有草木的香气,只有酒气。

一个人的肚子里若已装了半坛酒,除了酒气外,他还能闻到什么别的?

小蝶伏在草地上,已有很久没有说话,她的鼻子也没有平时灵敏,但脑子里却想得更多,更复杂。

有很多平时不愿意、不敢想的事,现在却完全想了起来。

是谁说酒能浇愁的?

孟星魂也没有说话。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静静的享受着这份沉默的乐趣,机智的言语虽能令人欢愉,但一个人若不懂得享受沉默,他就不能算是个真正会说话的人。

因为“真正令人欢愉的言语,只有那些能领悟沉默意义的人才能说出来”。

他以为小蝶在享受着这份沉默的乐趣。

人与人之间要想真正互相了解很难,更莫要以为你能了解女人,否则你必将追悔莫及。

星又疏,夜又深。

小蝶忽然翻身坐起,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她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快了,快得就好像根本不愿被人听见。

也许因为这句话本不是她自己真心愿意说的。

孟星魂只听见一个“我”字,忍不住问道:“你要怎样?”

小蝶忽然瞪起眼睛,道:“你故意假装听不见我的话是不是?”

孟星魂笑道:“我为什么要假装听不见?”

小蝶叫了起来,道:“我说我要回去。”

声音大得又让她自己吓了一跳。她吸了口气,才接着道:“这次你听见了吗?”

孟星魂怔了半晌,道:“我听见了!”

小蝶道:“你有什么话说?”

孟星魂道:“我……我没有话说。”

小蝶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忽然要回去?”

孟星魂道:“你当然有很好的理由,是不是?”

小蝶道:“当然,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法子留住我?”

孟星魂道:“我留得住么?”

小蝶道:“当然留不住,你有什么资格留住我?”

孟星魂道:“我并没有要留住你!”

小蝶瞪着眼发了半天呆,才点着头道:“对,你并没有要留下我的意思,我为什么还不走呢?我为什么要如此不知趣?”

孟星魂道:“我并不是没有要留下你的意思,更没有要你走的意思。”

小蝶道:“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孟星魂道:“我没有什么意思。”

小蝶道:“你难道是石头?难道不是人?怎么会没有意思?”

孟星魂不说话了。

他发觉小蝶忽然又变了,变得很凶,而且简直蛮不讲理。

小蝶道:“你没有话说了,是不是?”

孟星魂苦笑。他的确已无话可说。

小蝶道:“好,你既然连话都不愿跟我说,我不走干什么?”

她跳起身,奔出去,大声道:“我以后永远也不要见你,你若敢来找我,我打死你。”

孟星魂怔在那里,也不知是悲哀?是愤怒?还是痛苦?

他只觉得心里很闷,很痛,几乎忍不住也要大声叫出来。

“我以后永远也不想见你,你也莫来找我。”

也许爱情就是这么回事。

你若想享受爱情的甜蜜,就必须同时忍受它的烦恼和痛苦。

小蝶已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树林一片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孟星魂站起来,又坐下去,想找酒喝,可是懒得动。

他只想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在黑暗中。

但坐着也是痛苦,站起来还是痛苦,清醒时痛苦,醉了也痛苦。

一个人真正痛苦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同样痛苦。

他有时厌倦,有时忧郁,有时空虚,但却从未如此痛苦过。

这是不是因为他以前从未有过快乐?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凉的哭声,孟星魂想装做听不见却已听见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

小蝶伏在一株树后,哭得就像个孩子。

“她究竟为什么哭?究竟有什么事令她如此伤心?”

孟星魂慢慢地走过去,走到她身旁。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柔软而光滑。

他心中不再有气闷和愤怒,只是充满了同情和怜惜,只希望自己能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去抚摸她的头发。

小蝶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手,眼泪流满了她的面颊,在夜色中看来宛如梨花上的露珠。

她流着泪嘶叫。

“我不想回去,你莫要赶我走,我真的不想回去……”

孟星魂跪下来,紧紧拥抱住她。他的泪也已流下:“没有人要赶你走,也没有人能赶你回去。”

的确没有人要赶她回去。

是她自己在赶自己回去。

她自己心里有根鞭子。

小蝶没有回去。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那张又冷又硬的小床上。

孟星魂坐在地上,头枕在她脚旁。

他仿佛还睡得很沉,就像是个睡在母亲足畔的孩子。

在你自己情人的眼中,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像个孩子,笑得像个孩子,哭得像孩子,睡得也像孩子。

一个人往往总会觉得自己所爱的人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

小蝶轻轻地坐起来,伸手轻轻去抚摸他的头发。

她看到他时,心里忽然充满了柔情蜜意,她抚摸他时,也正如一个慈爱的母亲在抚摸自己最疼惜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间,她已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忘却了一切。

孟星魂的呼吸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小蝶立刻缩回手,发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声音中带着颤抖,道:“你……你醒了。”

孟星魂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凝注着她。

小蝶的头却垂下,道:“昨天晚上,我又醉得很厉害,是不是?”

孟星魂道:“嗯。”

小蝶红着脸道:“我醉了之后,一定变得很凶,很不讲理,一定说了很多让你生气的话。”

孟星魂道:“我不气,因为我知道。”

小蝶道:“知道什么?”

孟星魂柔声道:“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些乱七八糟的烦恼和痛苦,总得找个机会发泄。”

小蝶沉默了很久,幽幽道:“你也有痛苦?”

孟星魂道:“本来没有的。”

小蝶道:“难道——难道你认识我之后才有痛苦?”

孟星魂道:“嗯。”

小蝶用力咬着嘴唇,道:“你一定后悔认识我了。”

孟星魂道:“我不后悔,我很高兴。”

小蝶道:“高兴?我让你痛苦,你却高兴?”

孟星魂道:“因为没有痛苦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快乐。”

这些话在别人听来一定很肉麻,但在情人们自己听来,却温柔如春风,优美如歌曲。

情人的话本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小蝶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话:“我也一样。”

她说出了这句话,就立刻跳下床,避开了孟星魂的目光,道:“我现在真的要回去了。”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道:“你……你还是不必送我回去。”

孟星魂道:“我不送。”

小蝶道:“那么我……我走了。”

孟星魂道:“我也不让你走!”

小蝶霍然回身,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让我走?”

孟星魂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坚决,道:“我不让你走!”

他不让她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因为我知道你本不想回去。”

小蝶目中的惊奇变成了悲痛,泪光又涌出,黯然道:“不错,有时我的确想逃避,逃得远远的,可是我非回去不可。”

孟星魂道:“为什么?”

小蝶突然又变得很急躁道:“为什么?我难道还能在这里住一辈子?”

孟星魂道:“为什么不能?”

小蝶又叫了起来,道:“不能,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她转身,孟星魂已拉住她的手。

她另一只手突然挥出,重重地掴在他脸上。

孟星魂整个人都已被打得呆住似的。

小蝶也呆住,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冷冷道:“放开我——放开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不好。”

他忽然用力将她拉过来,用力将她抱在怀中。

她的身子又冷又僵硬,就像是一块木头,一块铁,一块冰。

他觉得心已冷透,终于放开了她。然后他就觉得胃部剧烈收缩,全身都已因痛苦而颤抖。

小蝶动也不动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他。

他还在抖,抖得连站都站不住,一面抖一面退,退到墙角突然扭过头,扭过头时眼泪已夺眶而出。

“好,你走……走……”

他用尽力量只说出这几个字,说出后就似已将倒下。

小蝶没有走。

她忽然走过去拥抱着他,紧紧地拥抱住他。

冰已溶化,铁已燃烧。她身子柔软而发烫,变得就像一团火。

眼泪又已流满面颊。

她用整个身子紧贴着他。

孟星魂的颤抖已渐渐平息,咬着嘴唇道:“你……你不必这样做的。”

小蝶道:“我不必,可是我愿意,只要你不后悔,我愿意将一切都给你。”

她抱得更用力,流着泪道:“无论你后不后悔,我绝不后悔,无论以后你怎么样,我现在完全是你的。”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她已决心不顾一切,把自己交给这陌生人,这是她第一次甘心情愿地将自己交给别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他。

虽然她对他还不了解,却已爱上了他。

这种情感来得实在太快,太猛烈,连她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

但这情感却又如此真实,令她不能不信。

“爱情本就是种最奇妙的情感,既没有人能了解,更没有人能控制,它不像友情,友情由累积而深厚,爱情却是突然发生的。”

它要不就不来,要来,就来得猛烈,令人完全无法抗拒。

于是她给了他。

他也给了她。

他们丝毫没有勉强,就仿佛这本是最自然的结果。他们坐下来,他们活着,为的就是等着这件事发生。

他们既没有狂欢,也没有激情,只是无限温柔地付出了自己,也占有了对方——

她躺在他臂弯里。

他的呼吸轻柔如春风。

风从窗隙间吹进来,但秋意却已被隔断在窗外。

大地和平而静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蝶的眼波又渐渐湿润,她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轻轻地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有过别的男人!”

孟星魂的脸色温柔而平静,柔声道:“我早已知道。”

小蝶道:“你不后悔?”

她接着又问:“你……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

孟星魂的声音更温柔,道:“过去的事,我为什么要在乎?”

小蝶突然又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他,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庞。

她流着泪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以前我虽然有过别人,但这却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次——”

孟星魂道:“我相信。”

小蝶将头藏到他胁下,道:“你听了也许会觉得很可笑,但在我感觉中,我好像还是……还是个处女,好像还是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

有些力量确实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所以一个人的身子是否被玷污,在他看来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心。

只要她是真心对他,只要她的心仍然纯洁高贵,那么她是处女也好,是妓女也好,都完全不能影响他对她的爱和尊敬。

小蝶紧紧拥抱他,泪如泉涌。但这却是快乐的泪,感激的泪,没有人能形容她此刻的快乐和感激。

孟星魂忽然道:“那个人是谁?”

小蝶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既然不在乎,为什么要问?”

孟星魂说道:“因为我知道他一定还在纠缠着你。”

小蝶道:“你想杀了他?”

孟星魂紧闭着嘴。

这句话根本用不着答复,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目中的怒火。

他毕竟是个人,是个男人。

这种事本就不是任何男人所能忍受的。

小蝶用力咬着嘴唇,喃喃道:“我也想杀了他,我早就想杀了他!”

孟星魂道:“那么你就该告诉我……”

小蝶道:“我不能告诉你。”

孟星魂道:“为什么?”

小蝶道:“因为我不愿你为我去杀人,更不愿你为我去冒险。”

孟星魂道:“冒险?”

小蝶道:“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你……你……”

孟星魂冷笑道:“你认为他比我强?……你认为我不是他的对手?”

小蝶用力握着他的手,道:“我没有这意思,绝对没有,只不过……”

孟星魂道:“只不过怎样?”

小蝶闭着嘴,摇了摇头。孟星魂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小蝶闭上眼睛,泪珠又涌出,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意思你应该了解才是,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来呢?”

孟星魂也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了解。”

他的确了解,但却无法不嫉妒。

只要有爱,就有嫉妒。

也许有人说:“爱是奉献,不是占有,既然是奉献,就不该嫉妒。”

说这句话的人若非圣贤,就是伪君子。

圣贤博爱。

伪君子根本就不会对一个人真正爱过。

孟星魂既非圣贤,也不是伪君子。他了解,但是他嫉妒,愤怒,痛苦。

小蝶凝注着他的眼神,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黯然道:“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只有你,只关心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

孟星魂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全都知道。”

他赤着脚走过去,走到桌前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他就赤着脚站在冷而潮湿的石地上,久久都不肯回头。

小蝶凝望着他,仿佛已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难道我又做错了?”

“若没有错,他也许还不会如此痛苦!”

“我令别人痛苦,也令自己痛苦,我既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还要做……?”

她悄悄地站起来,悄悄地穿上衣服。

孟星魂忽然道:“你想干什么?”

小蝶垂着头,看着自己纤细的脚趾,道:“我……我已出来两三天……”

孟星魂道:“你想回去?”

小蝶道:“嗯。”

孟星魂霍然回过头,瞪着她,道:“你一直想回去,一直不肯要我送你,是不是因为那个人在等着你。”

小蝶看到自己的脚趾在蜷曲收缩,她的心也在收缩。

孟星魂道:“你说你心里只有我,为什么不在这里陪着我?——你心里若是真的只有我,就应该忘了那个人,忘了一切。”

他冷笑着,接着又道:“除非你根本就是骗我的。”

小蝶居然抬起头,瞪着他,大声道:“不错,我根本就是骗你的,我还是想他……”

孟星魂冲过来,用力抓起她的手,似乎想将她纤细的手腕捏碎,将她捏碎。

小蝶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但她忍着,咬着牙道:“我既然已对你说明白了,你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拉住我?”

孟星魂的身子开始发抖,忽然扬起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掌声清脆,“啪”的一响。

然后屋子里就突然静寂了下来,静寂如坟墓。

孟星魂的人也似已被埋人坟墓,他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小蝶瞪着他,颤声道:“你打我……原来你也打女人!”

她猝然转身,冲出去。

她决心这次绝不再回头。

可是她刚冲了出去,就已听到孟星魂悲痛的哭声。

孟星魂哭得像是个孩子。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会流血,不会流泪,但眼泪要流下来的时候,纵是天大的英雄也拉不住它。

既然要哭,为什么不哭个痛快,大哭大笑,岂非正是至情至性的英雄本色。

小蝶的脚步停下,就像是忽然被一柄看不见,也剪不断的柔丝拉住了。“我流泪的时候,只有他来安慰过我——”

她慢慢地转回身,走回去,走到他身旁,轻抚他的头发。

孟星魂咬牙忍住了泪,道:“我既然打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走?”

小蝶垂下头,道:“你虽然不该打我,可是我……我也不该故意气你。”

孟星魂道:“你是故意气我的?”

小蝶叹了口气柔声道:“你难道真的相信我在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

孟星魂跳起来,又紧紧抱住了她,破涕为笑,道:“不错,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有什么值得你骗的……我简直不是个东西。”

小蝶嫣然一笑道:“你的确不是东西……你是个人。”

这就是爱情。

有痛苦,也有甜蜜,是有种无法解释、莫名其妙的力。

有些人本来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而且毫无关系,但他们只要一见面就忽然被粘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甩也甩不掉。

孟星魂和小蝶正是如此。

得偿心愿死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