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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七十
——面对龚贤的这幅雪景,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那种宁静,听得见霸雪纷纷落下,似是有声又无声。

——那是一个梦境。

——河上架的木桥,临清流而独居的寒舍,你感觉到人世的踪迹,却又清寂幽深。——这是一个凝聚的梦,梦的边缘那种不可捉摸的黑暗也依稀可辨。——一片湿墨,他用笔总这样浓重,意境却推得那么深远。他也讲究笔墨,笔墨情趣之中景象依然历历在目。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只是文人作画。

——所谓文人画那种淡雅往往徒有意旨而无画,我受不了这种作态的书卷气。

——你说的是故作清高,玩弄笔墨而丧失自然的性灵。笔墨趣味可学,性灵则与生俱来,与山川草木同在。龚贤的山水精妙就在于他笔墨中焕发的性灵,苍苍然而忘其所以,是不可学的。郑板桥可学,而龚贤不可学。

——八大也不可学。他怒目睁睁的方眼怪鸟可学,他那荷花水鸭的苍茫寂寥不可以模仿。

——八大最好的是他的山水,那些愤世嫉俗之作不过是个山的小品。

——人以愤世嫉俗为清高,殊不知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平庸,还不如索性平庸。

——郑板桥就这样被世人糟蹋了,他的清高成了人不得意时的点缀,那几根竹子早已画滥了,成了最俗气不过的笔墨应酬。

——最受不了的是那”难得胡涂”,真想胡涂胡涂就是了。有什么难处?不想胡涂还假装胡涂又拼命显示出聪明的样子。

——他是个落魄才子,而八大是个疯子。

——先是装疯,而后才真疯了,他艺术上的成就在于他真疯而非装疯。

——或者说他用一双奇怪的眼光来看这世界,才看出这世界疯了。

——或者说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疯了,才落得世界的健全。

——徐渭晚年也就这样疯了,才杀死了他的妻子。

——或者不如说他妻子杀死了他。

——这么说似乎有些残酷,可他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疯了。

——没疯的倒是龚贤,他超越这世俗,不想与之抗争,才守住了本性。

——他根本不想用所谓理智来对抗胡涂,远远退到~边,沉浸在一种清明的梦境里。

——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式,自知对抗不了这发疯的世界。

——也不是对抗,他根本不予理会,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

——他不是隐士,也不转向宗教,非佛非道,靠半亩菜园子和教书糊口,不以画媚俗或嫉俗,他的画都在不言中。

——他的画毋须题款,画的本身就表明了心迹。

——你我能做到吗?

——可他已经做到了。如同这幅雪景。

——你能确定这画是他的真迹?

——这难道重要吗?你以为是他,就是他了。

——以为不是他呢?

——就不是他。

——换言之,你我不过以为看见了他。——那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