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被窝,我就浑身哆嗦,明明应该是暖冬,最近却每天早上都冷得要命。我压抑想钻回被窝的欲望,脱掉睡衣。
一边穿上衬衫,我看着放在枕畔的月历。今天是三月三十日,星期一,想到今天这个日子的意义,我再次浑身一震。
客厅里正要展开早餐的风景。园美坐在桌边,正在喝热牛奶,盘子里有她爱吃的香肠和荷包蛋。
“早。”我对园美说。
“爸爸早。”她说着笑了。
这张笑脸,我还能再看几次呢?我暗忖。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即使还会再见面,她想必也绝对不会原谅抛弃她们母女的父亲吧。
“你也吃面包,可以吗?”有美子从厨房问。
可以啊,我回答。
“还有,临时才说不好意思,今晚我不回来。”
“哎呀,这样吗?”有美子从厨房探出头。“要出差?”
“对呀。”目前我姑且只能先这么回答。
“行李收拾好了吗?要去哪里出差?”
“大阪,只住一晚,所以不用特别准备甚么,反正到了饭店也只是睡觉。”
是喔,有美子说着点点头,又回厨房去了,看来她丝毫没有起疑心。
我一边吃吐司喝咖啡,一边浏览早报,报上完全没有提到东白乐命案即将届满时效。就世人看来,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事件。
我在西装外面罩上大衣,抱着公事包走向玄关。有美子也跟来,要送我出门。
“路上小心。”有美子接下我用完的鞋拔,一边说道。
“嗯……那个,你明天有事吗?”
“明天?问这个干嘛?”
“不是啦,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有事?甚么事?现在不能说?”她不解地微微歪头。
“那件事我想坐下来慢慢说,现在没时间。”
“嗯……我明天倒是没甚么事。”
“知道了,那今晚就先这样,家里拜托你了。”我走出家门。
我深深感到正在确实接近某种事物,但等在那里的将是幸或不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的发展已无法遏止,即便是巨大的吊钟,只要用指尖不断戳动,最后也会产生共振大幅晃荡,过去那些琐碎行动的累积,即将猛烈撼动我的人生。
即便到了公司,我也完全无心工作。我满脑子都在想,等我离婚之后周遭的人会怎么看待。而且离婚的原因是外遇。和派遣员工搞外遇,最后弄到离婚收场,连小孩也不要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年前我自己轻蔑过的行为,肯定有许多人就像当时的我一样,会看不起我、嗤之以鼻。
在转着那种念头的空档,我不时偷窥秋叶,其中有几次与她四目相交。
就是今晚喔──我感到她在朝我如此嗫嚅。
对,终于等到今晚了。一切将会结束,抑或一切即将开始,目前还不知道。
到了下班时间,我迅速整理好东西,立刻离开办公室。与秋叶碰面的地点,早在上周就已决定。
出了公司,我坐计程车去汐留,我已预订高层大楼顶楼的餐厅。在门口报上姓名后,穿黑色制服的女性领我去窗口的座位。
等待秋叶的期间,我边喝啤酒,边眺望夜景。
这是充满回忆的店。去年的平安夜,我用了高空走钢索般的特技手法与秋叶在这里约会,明明只是三个月前的事,我却感到似乎已是遥远的往昔。
大约喝掉三分之一的啤酒时,秋叶出现了,她穿着隐约透出肌肤的妖艳衬衫。当然,在公司时,她并不是这身打扮。
“你换了衣服?”
“对呀,因为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嘛。”
以香槟乾杯后,她环视店内,微笑看我。
“上次能在平安夜见面让我好感动,本来已经放弃了,你却为我做到了。”
“你说不可能,所以我死要面子非得争口气啊。”
“你这人,就是这么好胜。”
“你不也是吗?看你打棒球的那个架式就知道。”
“老掉牙的故事。”她噘起嘴把脸一撇,迳自喝香槟。
之后我们也不断聊起种种回忆。连续剧的最后一集,有时会播出之前的精采片段,我们现在就等于是在自行上演那一套。
不过是半年多一点的时间而已,却有道之不尽的回忆。或者,也许是因为记忆犹新,所以才能源源不绝地想起。
说是道之不尽,其实还是有限,最后忍不住连白色情人节及上周送别会后的约会都拿来回顾。不过到了那时,套餐也只剩下甜点了。
“九点了。”在位子上结完帐后,我看着表说:“还有三个小时,接下来要做甚么?”
意识到午夜零时而发言,这是头一次。到目前为止秋叶也没提及。
“要换个地方继续喝酒吗?”我问。
秋叶没点头,她凝视我,嘴角浮现笑意。
“今晚你不回家也没关系吧?”
“没问题。”
“那么,要不要陪我去那里?”
“那里是哪里?”我一边问,一边已隐约猜到,她指的是何处。
“我家,那起事件的发生地点,东白乐的房子。”
“我就知道。”我回答:“今晚,你父亲不在吗?”
“现在应该还不在,他有工作。”
“现在?意思是说,晚一点他就会回来了吗?”
“预定是这样,因为我叫他要回来。”
“你叫他?”
“过了十二点再回来──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仲西家亮着门灯,一楼隐约透出灯光,但秋叶说那只是为了防盗,才一直开着灯。车库里只停放着我也坐过好几次的富豪轿车。秋叶取出钥匙,打开玄关,朝我转身说了声请进。
“打扰了。”我说着跨进大门。
“你想坐哪边?要去我房间,还是客厅?”秋叶问。
“哪边都行,由你决定。”
她想了一下后,说:“那就去我房间。”
十几年前还是高中生的秋叶用过的房间,和我上次来时一样,床上的毯子和被子,似乎也保持我们那天离开时的形状。
来这里之前路过便利商店,我们买了罐装啤酒和牛肉乾之类的东西。秋叶把那个袋子放在书桌上。
看着那张桌子上的钟,我在一瞬间吃了一惊,因为时钟的时间完全错误。不过仔细想想,这房间已经多年无人使用,时钟没电也是理所当然。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秋叶拿起那个钟。
“现在几点了?”
我看着自己的表。“九点五十分。”
她转动指针,调到九点五十分后才把钟放回原位。“你要记得不时告诉我时间。”
“然后每次都要调钟吗?”
嗯,她说着点点头。
我们用罐装啤酒乾杯,咀嚼牛肉乾。也许应该等到午夜零时再乾杯才对吧?秋叶说出这种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现在几点了?”她问。
我回答十点零五分,她再次转动时钟的指针,然后看着我,微微偏头。
“我可以去你旁边吗?”
我正坐在床上。“可以啊。”我回答。
秋叶来到我旁边,我伸手环抱她的背。她靠向我怀中,我在她的额上轻吻后,她仰起脸。我们的嘴唇相贴。
“你父亲不知几点会回来。”
“还早得很,所以你不用在意。”
把罐装啤酒放到地上,我们拥抱,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极自然地开始脱下彼此的衣服。在两人的合作下,我们很快就全身赤裸。中途,秋叶提议将灯光调暗。
“不会冷吗?”钻进被窝后我问。
“我不在乎,你呢,会冷吗?”
“我也不要紧。”说着,我抱紧赤裸的她。
到此为止一如既往,按照两人在数月之间联手创造出的顺序,很正常。但接下来就不同了。
无论再怎么爱抚秋叶的身体,或者反过来受到她的爱抚,我的重要部位依然毫无反应。试了好几次,但还是不成,那玩意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一坨柔软的肉片垂挂在股间。
“怪了……”我不禁嘀咕。
“这也没甚么嘛!我只要能跟你抱在一起就很幸福了。”
“嗯。”我点点头。在这种紧要关头出糗,我觉得很窝囊,到头来我果然还是顾忌多多啊,我只能如此自我分析。
“现在几点了?”她在我怀中问。
看着放在枕边的手表,我想起“南方之星”的〈任性的辛巴达〉,是啊-大致上-(注:“南方之星”一九七八年出道的成名曲,由桑田佳佑作词作曲。歌词中重复出现:“现在几点了?是啊-大致上-”)
“马上就要十一点了。”
“嗯……”她扭动了一会儿后,凝视着我。“去楼下吧。”
“也好。”
我们穿上衣服,走下楼梯。客厅的空气冰凉,而且有点灰尘,客厅的矮柜上放着有装饰的座钟。那个钟的指针在动,指向十一点整。
“要泡咖啡吗?还是你要继续喝啤酒?”
“都可以……不,还是喝咖啡好了。”
好吧,秋叶说着遁入里屋。
我在豪华的皮沙发坐下,沙发冷冰冰的,起初彷佛会夺走体温,坐了一会见才渐渐温暖起来。
我坐着再次环视室内,想到这里在十五年前发生过杀人命案,实在无法保持平稳心情。
我的目光停留在面向庭院的落地窗,我凝视着上面的弦月形锁扣。
过了一会儿,秋叶回来了,托盘上放着茶杯和茶壶。
“找不到咖啡,所以我泡了红茶,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
茶杯冒出的蒸气不知怎地令我感到真实,这栋屋子并非架空虚拟,而是真实存在,出过命案也是真实的。既已决定与秋叶共度此生,我想我必须面对一切现实。
喝下红茶,她眯起眼说身子都暖了。我从正面直视那张脸。
“白色情人节那晚,我们去了‘蝶之巢’,那时的事你还记得吗?”
秋叶露出颇感意外的神情,但她立刻放松嘴角。
“嗯,我记得。”
“当时你好像醉得很厉害。”
于是她用那双丹凤眼,定定回视我。
“我根本没有醉。”
“可是你──”
“我说我没醉。”她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你继续说。”
我伸手去拿茶杯,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不祥的预感宛如黑烟,开始弥漫心头。
“你当时对钉宫真纪子是这么说的:发现尸体时,有一扇落地窗没锁的说法是骗人的,其实,所有的门窗都是锁着的,所以没人进得了屋子,也没人出得去──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秋叶彷佛要温热冰冷的指尖似的用双手包覆茶杯。她保持那个姿势凝视某一点,然后开口。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一点也没醉。”
“你如此说完之后,就立刻陷入昏睡了。”
“我知道,我睡着的期间,你和彩色夫人拚命劝钉宫真纪子小姐,你们说我讲的都是醉话,要她千万不能当真,可是钉宫小姐不接受。她断定我的告白是一种胜利宣言,甚至还叫你们等我醒了之后告诉我:心是没有时效的──”说完她看着我,嫣然一笑。“你看,我记得很清楚吧?”
我感到脸上血色全失,一切的一切都如她所言,胜利宣言、心是没有时效的──钉宫真纪子的声音在耳际重现,但她说那些话时,秋叶应该昏睡不醒才对啊!
“喝醉……是假装的吗?你为甚么要那样做……”
“对不起,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来回避钉宫真纪子小姐的诘问。”
“那么,你打从一开始就别说不就没事了。”
“那样的话,那晚我去那里就失去意义了,因为我是去执行最后的惩罚。”
“惩罚?”
我这么说时,玄关响起声音。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
“推理影集的登场人物好像都到齐了。”秋叶站起来。
我尾随她走向玄关,站在那里的是仲西达彦和彩色夫人滨崎妙子。仲西先生穿着暗灰色西装,夫人在深蓝色毛衣外面套着白色大衣。两人看到我,惊愕地瞪圆双眼。
“这是重要的日子,所以我请渡部先生也来了,没关系吧?”
两人没有回应秋叶的话,他们面面相觑后,默默开始脱鞋。
全体进入客厅后,秋叶看着父亲与阿姨。
“要喝点甚么吗?我们泡了红茶。”
“我甚么也
不要……”夫人垂着头。
“我要喝杯白兰地。不,我自己倒就好。”仲西先生连西装也没脱,就这么打开矮柜,取出人头马(RémyMartin)的酒瓶和白兰地酒杯。
秋叶凝视他的身影说:“刚才我向渡部先生坦白了一件大事,上次我在‘蝶之巢’醉得一塌糊涂,其实全都是在演戏。我是早有心理准备,才向钉宫小姐吐露,案发当时,不可能有人进出这栋房子。”
“你在胡说甚么?”仲西先生拿着酒杯说:“案发当时你昏倒了,家里的门窗有没有上锁,你应该不知道吧。”
秋叶露出彷佛要看甚么愉快好戏的眼神。
“看来你甚么也不懂,我刚才也说了,我在‘蝶之巢’醉态百出,全都是在演戏。那么十五年前,你又怎知我没有发挥同样的演技呢?”
我花费了好几秒才要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但理解之后,立刻陷入一片混乱,同时浑身震颤了起来。
发现尸体时,据说秋叶是昏倒的,难道那是他们骗人的吗?不,如果照她的说法,仲西先生和夫人等于也上当了。
“我当时很清醒,你们做的好事我统统都知道。”秋叶像戴了能剧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为了隐匿我的犯行,拚命动了很多手脚。”
心脏的跳动──剧烈得不能再剧烈。耳朵深处,扑通扑通地响起脉动声。在那之间,我的眼角瞄到时钟。
午夜零时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