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甲府闹市区的一座写字楼。从四楼东侧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甲府城堡遗迹的石墙,上面是公园。下村迎来了东方旅游公司的德山岩雄专务,这里就是该公司驻甲府的办事处。下村是总公司派驻的特派员,另外还有一位测绘员,一位女事务员和勤杂工。办公桌被挤到房间一角,宽阔的空间让给了豪华气派的客厅套装家具,因为会客谈判就是他的工作目的。此外,房间另一角还摆着制图桌。这些设备都表明,此处是土地开发公司的办事处。
德山专务经常到这里来,今天是其中的一次。听过下村的工作报告,专务对融资有望以及最近将要展开正式勘察进行了说明,并给予了热情的鼓励。德山专务还要为收购土地以及其他事项进行斡旋,所以经常会见当地实力派人物和政府官员。
“专务先生,汤村的泷和宾馆也已经准备好了,艺伎也安排了。”今晚专务要宴请当地各界人物。
“哦,是吗?”离宴会还有一段时间,专务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看上去有些无所事事。他看似精力充沛,但一离开工作,脸上便失去光彩。
察觉到专务有些无聊,下村不失时机地找到了提神的话题。“专务,说到汤村,前些天发生了一件趣事。”下村将双手交叉在膝头,谦恭地微笑着说道。
“哦?什么趣事?”下村用心良苦,专务却像没当回事儿。
“或许不值得说给专务听。前几天,一位大学时代的前辈,现在是东京某所大学的副教授,阔别多年之后,前几天晚上我偶然在甲府的街上碰到了他。”
“哦。”
“如果只是碰面也没什么意思,但我实在感慨,世上竟然还有保持着少年纯情的成年人。因为这位前辈到这儿来,是追寻他所倾慕的女人。哦,虽说是倾慕的女人,但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准确地说,是这位前辈迷上了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近来挺流行这种方式嘛!”专务的嘴角有些松动。
下村探身向前。“前辈没告诉我详情,但我推测,那位夫人从东京离家出走,好像就住在汤村。前辈追踪到此,到处寻找。然后知道我在这儿住,请我帮他寻找。唉,冷不防碰到了,叫我猝不及防。但好歹也是大学时代的前辈,不敢断然拒绝。而且我也住在汤村,所以助他一臂之力。”
“找到了吗?”
“没有。这事儿真出奇,找遍汤村所有的旅馆,终于锁定了咱们今晚预定举行宴会的泷和宾馆。因为已经打听到,有一位相貌体态相仿的女人住在那里。”
“于是,你就冲锋在前啦?”
“怎么会呢?”下村笑了。“哪能那么冒失?不过,女服务员显然在撒谎,她死活不让我们看登记簿。也就是说,那个女人不愿意见我的前辈。都怪他开始没有策划好。”
“喂!”专务突然抬头打断下村。“什么名字来着?哦,那个女人。”
“啊,是叫盐川信子。前辈说得很清楚。”
“盐川?”专务突然两眼放光。“那女人多大年纪?”
“嗯……好像二十七、八岁吧!”下村看到德川专务突然来了兴趣,对此事产生的效果格外惊诧。
“喂,盐川这个姓氏不多见吧?”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是啊,确实不多见。我也觉得挺陌生的。”下村满怀狐疑地瞅了专务一眼。“专务,”德川岩雄听到“盐川”的名字表情奇特令他注意,聪明乖巧的部下必须会对上司察颜观色。“专务对那女人有印象吗?”
“不,我没说那个。”专务暧昧地松缓了面部肌肉。“你那位前辈真够痴迷的啊!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美人?”
“真是痴迷。我也对此很感兴趣,所以帮了浅野。遗憾的是,终于没能见上一面。”下村兴致勃勃地说道。“第二天我们仍守在泷和宾馆外面监视,可……”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还有活儿干。“不,我还有工作,不能陪您说个没完没了。就讲到这儿吧!那女子好像设法从泷和宾馆溜走了。”
“那你的前辈怎么样了?”
“他也在宾馆和车站之间来回跑,因为如果那女人乘车走,到了车站就会被发现。”
“的确如此。那、后来没有找到吗?”
“听说是没找到。他叫浅野,这位前辈当天三点钟左右往这儿打了电话,说承蒙关照多谢了。我问他还要去哪里,他说要既然出来一趟,就在长野多转一转。”
“他为什么要到长野呢?”
“这个啊!”下村又微笑了。“他听说盐川离家出行要去长野,本来他也并不确信这条线索,其实他自己也想游玩一圈。”
“如今的世道,居然还有如此纯情的人呢!”
“说的是啊!简直是现代纯情物语。”
“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叫盐川的,确实是有夫之妇吗?”
“倒是没有明确说明,但我听前辈说话的微妙语气,似乎有点儿这个意思。”
“你们真的用盐川信子的名字到各旅馆打听了吗?”德山专务再次确认。
“是的。我怕忘记,还记在笔记本上了呢!”
“其他还问了些什么?哦,比如说,那女子丈夫的名字。”
“那倒没问。连那女子是否已婚,前辈都没对我说。”
“哦。不过,这个时节,孤身女子能住在温泉旅馆或到长野旅行,她的家境也一定相当优越。”
“可能是这么回事儿。我觉得问得太多不好,所以……”
专务不再继续问,两眼盯着别处抽起烟来。
“专务,”下村永一望望思索中的专务。“这件事情,要不要也调查一下。”
“不,”德山略作否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你的那位前辈嘛……”
“哦,他叫浅野忠夫,是L大学的副教授。”
“他跟盐川夫人……哦,大概是夫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想了解一下。”
“是。”
“下村,这不是正式的调查项目,不要对外公开。毕竟是我个人的想法。”
“是。”
“刚才你说那个浅野不愿详谈,所以你要留心,不要让对方察觉你在调查他,你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可以了。”
“是。那我是不是去东京见见浅野。”
“对。”
“我觉得写信谈恐怕不好把握,而且对方也不会回信说这事儿的。最好当面聊聊,效果会好些。”
“对。”德山磕掉了烟灰。
“就这样办,两、三天内你到东京出趟差。”
“多谢。”
“不过,那个浅野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听你说,他继续在长野旅行的可能性很大。”
“是啊!能不能让我五、六天以后再去东京?这样的话,浅野肯定到家了。”
“那就这样。”德山看了看手表,这事儿似乎已经安排妥当。“我该走了,你帮我叫车。我要到县政府走一圈。”
“是。”
“还有,今晚宴会的安排,你再落实一下。”
“遵命。”下村离去,专务赶忙掏出笔记本,把部下汇报的内容记下。
中午,盐川弘治进入伊豆长岗,他是自己驾车从东京来的。轿车驶入沿丘陵而建的旅馆街,这一带高级宾馆很多,其中一家大得抢眼,名叫“平野屋”。虽然在街道深处,但宏伟的建筑沿着台地层层矗立。白天的旅馆街郁闷沉静。
弘治路过“平野屋”庄重的大门,从旁边一角驶进窄巷。沿着院墙,另有一扇小院门,他把车开了进去。三、四个穿着工匠服的青年看到下了车的弘治,恭敬地鞠躬致意。弘治走进与宾馆建筑分开的屋宅。
“欢迎!”脱鞋之间,一位五十二、三岁的妇人急忙赶出来迎接。
“您好!”弘治停下手颔首致意。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妇人笑眯眯地说道。
“是的。路上没堵车。而且最近开通的箱根新车道特别通畅。”
“听说了,可我和你父亲都还没见过呢!”
“父亲呢?”
“一直在家里等着你呢!”这是信子的母亲,容貌和身姿都跟女儿一样,“平野屋”是信子的娘家。今天一大早,弘治就从东京打电话说要来访。
走过擦得锃亮的长廊,进入拐成直角面向庭院的八张席房间,紫檀桌前坐着信子的父亲平野平四郎,展开新近购买的佛经手抄古本正在欣赏。屋里还摆了好多平四郎搜集的古瓷壶。
弘治在房门口跪坐行礼。“我来了。”
“进来吧!”平四郎年近六十,已是满头银发。瘦削的脸,颧骨突出。
“请进屋吧!”信子的母亲政子也跟着进来,让弘治坐在坐垫上。
“父亲一向可好?”
“还行,就这个样子。”平四郎朝女婿笑笑,然后正襟端坐。“你也挺精神的嘛!”
“我嘛、太忙了!”
“近来真的胖了些,挺威武的!”政子看着弘治说道。
“信子也一直很好。”
“是吗?”父亲脸上没有流露情绪,但母亲政子眉间却有所反应。
“真的挺好吗?”父亲问道。
“前些日子开始学习某大学的函授课程,今年夏天冒着酷暑每天去听课。”
“这孩子从小就爱学习。我们是开旅馆的,没能让她如愿上大学。不过,至少也还从T补习学校毕了业。她还想上去别的大学呢!”
“学习是好事,可是家庭生活怎么样呢?是不是不太管你了?”母亲担心弘治与信子的事情,曾婉转地打听过夫妻最近的关系。
“还行,她那样过得挺好。”
父母都知道弘治有外遇,即使信子自己不说,母亲偶尔到东京信子家去也看得明白。母亲知道弘治经常晚归或外宿,曾经问过信子。“弘治总是这样吗?”信子微笑不答。
关于第三者,老夫妻也是从别处听到的传闻,但信子从未对父母讲过。她早先就是这个性格,对父母隐瞒自己的痛苦。让信子嫁给弘治,是在弘治父亲当东都无尽会社总经理的时代,由一位光顾“平野屋”的实业家牵线搭桥。
“信子也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母亲不无抱怨地说道。其实,她自己也想去东京,但最近不知何故总是心生顾虑。想必是因为不愿置身于信子与弘治之间尴尬的氛围中。母亲觉得最好不要看到丑事发生,所以既担忧东京出事,又按兵不动。
“是啊!她现在净忙学习了,所以没空儿回来。”
“让她挤时间回来一趟嘛!”母亲无奈地笑着请求。
“是啊!我也对她说过,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与其搞些随心所欲的事情,不如到长岗走动走动。”
“现在干什么呢?跟你一起来多好!”
“没有,她到长野旅游去了。”
“长野?”
“听说跟同学一起去的。”弘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父亲默默地将视线投在佛经手抄本上。
“一个亿可是巨额资金呐!”平四郎面露难色。
两个小时之后,三个人用完午餐,岳父与女婿进入了繁难的信贷磋商。
“你的心情我理解。”平四郎将存放佛经手抄本的桐木箱挪到桌旁,肘支桌面大口吸烟。“你作为银行董事,想向老前辈们展示新型经营方法的意愿我也很理解。此外,刚才你说的东方旅游公司前途远大我也了解了。特别是如果有是土庆次郎做后盾,应该没有问题。”
“是的。”弘治凝视着妻子的父亲。
“我也知道,你好不容易跟对方的专务谈妥,但说服银行出巨资却遭到老董事们的反对,处境十分困难。而且我也理解你希望我拿出五分之一的融资额一亿日元的迫切请求。”平四郎像在整理女婿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嘟囔着,但脸色却逐渐黯淡下来。“可是啊!弘治君,旅馆业现在可是很不景气呀!说实话,资金都花到设备更新上了,没有什么积蓄。实力已经不比从前了。”
“这我也很理解。”
“你既然是东京的银行,资金往来跟此地完全不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地方银行对旅馆融资很不爽快,而且我还以不动产做抵押贷了很多款。”
“哦!”
“要说我托你爹的关照,在这伊豆西海岸倒也拥有比别人多的土地和山林。把这些都抵押上,银行或许愿意融资那个数目。但是弘治君,你想想看,这是我最后的领地。有了它,抵押旅馆等不动产才能行得通。若叫我将它处理掉,即便是我心疼的女儿的丈夫请求,也是无法当即许诺的。”
“那是当然的了。”弘治点头赞同。“我不要求您当即许诺。您慢慢考虑,也跟母亲商量一下……不过刚才我也罗嗦过了,
我是想甩掉世袭董事的帽子。依我看,不是我说大话,我们银行的经营方法太落后了,看着都心焦。关于东方旅游公司的规划,行长以下的董事们就是不同意融资五个亿,只给两个亿。这都已经像是下了跳楼的决心。”
“相互银行就是那副德行。”
“这样是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我想说的是这个。所以,我总是不得不在城市银行的屋檐之下,忍受不见天日的痛苦。这可不行,我也是看到东方旅游公司的事业非常利好……不如说有是土庆次郎作后盾,公司将来必定大有发展。所以其余三亿中的两个亿,就由我跟其他银行交涉解决。剩下的一个亿恳请父亲帮忙。来此之前,我已经进行过多方努力,万不得已,我才求到您老人家门下。”
“明白了!”岳父点了头。“四、五天后给你回话。”
“好!拜托您了!”
“我啊、我吧,”平四郎正视女婿,表情略显严肃。“我爱女儿,同时也爱你。听好了,我不想在你旺盛的事业心上泼冷水。如果我的资金再富裕一点儿,贷给你一亿日元我毫不犹豫。弘治君,为稳妥起见我问问你,信子知道这事儿吧?”
“她知道。”弘治回答得很干脆。
“信子也让你来找我?”
“是啊!信子很想同来,是我说心中过意不去,把她劝止了。”弘治坦然自若。
“是这样啊……”岳父眉间掠过痛下决心的神情,弘治不失时机地看在眼里。
“弘治君。”
“是。”
“这事儿今天先别告诉你母亲。”
“遵命!”
“你走了以后,我再慢慢跟她讲。”
“拜托父亲。”
“今晚住一宿吗?”
“不行。东京那边为这事儿忙得抽不开身。我得马上返回,跟东方旅游公司的董事谈判。”
“是吗?住一宿都不行啊!”父亲面露苦涩。
弘治眼前岳父的面孔已经消失,浮现出已经安排在箱根旅馆的艺伎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