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休息得好吗?”早上,女服务员为信子端来了牛奶并亲切问候。
眩目的阳光照在旅馆的后院,好像起床已经很迟了,其实现在才到八点左右。因为服务员年龄大些,信子就有了安心感。她脸上浮现出安详的微笑,举止也很稳重,不像旅馆里的服务员,倒像是进了亲戚家,见到了熟人。
“是的,睡得很香。”信子也微笑了。的确,昨晚将一切烦恼抛开,睡得香甜安稳。今早看到灿烂的阳光,更感到神清气爽,此前的那些郁闷,全被冲刷到爪哇岛去了。这全是万里晴空的馈赠。
“昨晚是不是特别闷热?盆地的天气夏天热、冬天冷。”
“没有感觉太热。”
“今天回东京吗?”
“不。我还想到别处转转。”
“哦?去凉快的地方?”
“还没确定呢!”
女服务员沉默了,或许她觉得再往下问就有失冒昧。长久做接待工作,这方面的感受性十分敏锐。其实信子真的没有既定目的地,虽然已经来到这里,但考虑到下一步又要投宿陌生的旅馆,便觉得心中没底。而且时值旅游旺季,长野所有的旅馆都可能已被游客住满。此后一段时间,自己应该轻装行动,应该把大脑变成真空,然后才可能浮现出新的想法。
忽然,她想放弃去长野,改为去名古屋,毫不拘束地随意旅行,此时想到哪里去尽可随心所欲。于是她从提箱中取出列车时刻表,呆呆地望着书中的地图。蛛网般的交通线四通八达,沿途净是陌生的站名,只是看看就令人心驰神往。然而到了下定决心的时候,还是需要勇气的,只看地图就已令人望而却步。将时刻表翻过来放下,信子蹬上木屐。旅馆的后院十分宽阔,既有亭榭,也有小巧的水池,池水反射着朝阳的强光,与草坪中尚存的露珠相映成趣。
在不曾预料的方向,迎面压顶般地出现了富士山。平常从远处看惯了微缩的景象,此时便感到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这里看到的富士山,是在周围群山之上矗立的、上部的三分之一,而不是山脚展开优美曲线的整体,所以,没有了那种安定感,只剩险峻的喷火口形象。
这家旅馆在汤村尚属一流旅馆,建筑比较气派。主楼以半圆形环拥庭院,向两侧伸展,既有三层楼,也有二层楼,边缘处还有平房。虽然构造复杂,却错落有致。
信子房间的套廊上,出现了女服务员的身影,信子转身回房,相邻的房间仍然遮了窗帘。另一边传来欢声笑语,回眸望去,只见一对夫妇带着孩子正在互相拍照。
“早餐准备好了。”
信子要了烤面包片,用餐的时候,服务员在一旁陪伴。
“刚才,有位客人在看夫人呢!”服务员恬静地微笑着说道。“他从房间里看您散步了。”
“不好!”信子皱起眉头。“我真不该大大咧咧地到院子里走动的。”
“是一位男房客。”
信子心里更反感了。
“不,不必担心。”服务员看着信子说道。“那位先生特别儒雅稳重,他是独自一个人。”
“……”
“他两天前到这里的,好像也是来自东京,整天都在房间里呆着。”
“你也负责那个房间吗?”
“是的,这五个挨着的房间都是我负责。因为这里夏季游客不太多……不过,夫人,那位先生绝对不是恶意的观望。”
无论怎样,被男人盯着看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刚好是在他吃饭的时候,我在旁边招呼,看到夫人在院子里散步,他说,哦、来了一位新客人呢。我只好说,是昨晚到的。”
“好奇心挺强的嘛!”这是讽刺。
“夫人绕过池边到亭子那边去了,从那里眺望富士山。”
“是呀!”
“那位客人一直在观望,还说,啊、真像一幅画儿呀!”
“他是一位画师吗?”
“不太清楚,因为他在房间里什么事情都不做。难道、他真是画师吗?”她倒接着信子的话反问起来。
浅野忠夫乘上十七点十五分新宿始发开往松本的快车,当然,他并不知道信子现在何方。虽说去了长野,却仍是海底寻针的感觉。不过,想到自己也前往同一方向,又暗暗地期待与信子不期而遇。
他对那个寄信人三木章子毫无了解,姑且就算她是信子身边的女友吧。她可能听信子讲了这件事后,私下给自己写了信,女性朋友中常见这种品性的人。若真是这样,信子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这个判断,使浅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列车中,前往登山的年轻人们欢声笑语,行李架上和过道里,摆放着登山背囊。
“到达松本是九点五十一分,先睡个好觉,黎明时分再去登山吧!”站在过道上的青年们商量着。
忠夫在想,盐川信子两天前就是坐这趟列车出发的,那么,晚上九点乃至十点再去找旅馆投宿就不合常理了。还是应该在天没黑透时住进旅馆,这才符合女子孤身旅行的习惯。他翻翻列车时刻表,看到信子乘坐的列车到达上诹访是在二十点五十分。但如果不到终点站而是提前下车的话,甲府就是最合适的站点。车到甲府是十九点三十分。
浅野忠夫暂且买好到松本的车票,他期望幸运地邂逅信子,哪怕沿着信子旅行长野的路线走一圈也不虚此行了。然而看着时刻表,考虑到女子孤身旅行的心理,他推测信子在甲府下车的概率极高,她十有八九会这样做。这个推断令忠夫更加振奋。
他在甲府下了车。当然,在这里追踪信子的去向是十分困难的,更何况连她穿着什么衣服都不得而知。他伫立在车站内,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的旅馆住宿指南。他并非初次来甲府,以前曾于参加某学术会议的归途在此住过一晚。那不是在甲府市内,而是在稍远的温泉区,名为汤村,他还记得那家旅馆的名字。当时随身携带的现金不太多,所以尽量找了便宜的旅馆住下。不过,信子却肯定会选择一流的旅馆,这不仅因为信子自己讲究,还因为女子孤身旅行时,投宿一流旅馆最有安全感。
他来到车站问询处,请求预订汤村一流旅馆的房间,却都被推辞了。无奈,只好选择低一等的旅馆。在从甲府去汤村的出租车里,他一直在观望窗外的夜景。虽说离东京才三个小时的车程,却仍强烈地感到人在旅途。此时,他感到寻找信子的自己隐约有些感伤。那家旅馆在汤村的村口,他泡过温泉、用过晚餐,时近九点。
“您要出去吗?”年轻的女服务员问道。
“是啊,我到附近转转。”他正要把单和服换成西装。
“您可以穿着单和服出去的。”服务员说道。这是告在诉他,不必特意换西装。可是,忠夫想的是如果见到信子怎么办,他不想就这副样子见信子。而且,汤村肯定很小。如果心情好,他还想夜游甲府。
汤村只有一条街,两侧全是旅馆,比一般的温泉街稍显冷清,连常见的土特产商店都没有,更没有其他娱乐设施,感觉像是水田中孤零零的村落。忠夫到村边走了个来回,不经意地望着两侧旅馆的灯光。然而,他渐渐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苦寻,信子却说不定早已远走他乡,看不到信子令他极度不安。他来到街上的出租车行,想找车去甲府。这里是温泉街,不断有载客车辆来往于市区之间。
来到甲府市区,他走在所谓的繁华街区,用看惯了东京的目光审视,这里也还是土气得多。不过,总能感到东京无法找到的沉静。忠夫漫无目的地信步前行,忽然看到街边有一家书店,便走进灯火通明的店门。他想,要是能找到两、三本感兴趣的书,就买来塞在行囊中。在东京以外的地方买书,也是别有情趣的事情。忠夫仰望着荧光灯下的书架缓缓移动,站在那里看书的男子突然抬起头来。
“噢!”两人同时叫了出来。
盐川弘治在银行的接待室里与客户谈话,再有三十分钟就下班了。这时,放在角落里的电话铃声响起。
“喂!”弘治小声答话。这是在客人面前的礼节。
“会客当中,打扰您了。”总机话务员听出是常务的声音,恭敬地说道。
“有个人说一定要与你通话……是成泽。”是枝理子的电话,弘治眉头紧蹙。
“哎,是你吗?我是枝理子。”
“啊。”
“热门新闻!所以想赶快告诉你。”
“啊。”
“你怎么不感兴趣……就是那位大学老师,他也离家出行了。”
“什么?”弘治不由得攥紧了电话。
“到底还是担心了吧?嘻嘻嘻。”枝理子嘻皮笑脸。
“喂!我现在有点儿忙。”
“啊、对不起!那我长话短说。你想早点知道,对吧?”
“……”
“刚才,我给浅野家打了电话。如果他在家,我想嘲笑他一下。可是,好像是他母亲接的电话,说他刚才出去旅行了。”
“……”
“我问他去哪儿了。说是去了长野。”
“……”
“喂!能听到吗?”
“啊。”
“回答得这么含糊。”
“……”
“我问他到长野什么地方,他母亲说不知道。”
“是吗?”
“是吗?!你就袖手旁观吗?那位老师,终于追你的夫人去了。”
“奇怪呀!那老师怎么知道她的去向?”
“这个嘛!是我的小计谋。”
“……”
“你想知道详情,今晚就到我那儿去嘛!我全告诉你。”
“今晚不行。下班很迟,我有工作。”
“你真沉得住气。好有出息。”
“反正现在很忙……”
“那你什么时候来?”
“要不就明天,上班路过时去一下。”
“今晚不管多迟,我也等着你。”
“我没准儿。”
“哎哟,这不是回自己家吗?你要去哪儿?”
“明天去了再说!”弘治放下枝理子还在唠叨的电话。
“失礼。”盐川弘治回到客人那边。客人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花白头发男士,眉毛黑粗,嘴唇较厚,浓眉向下耷拉着,所以给人一种开朗的印象。
“哪里哪里,”那位客人红光焕发地微笑了。“听起来,像是来好事儿了?”
“不,没什么好事儿!”弘治低着头,把香烟在银制烟盒上磕几下。
“常务既年轻工作能力又强,夫人一定管得挺严吧?”
“实在遗憾。如果像您所说,那我真是三生有幸。”
客人是某公司的董事。“不过,能不能把您的时间借我一点儿?恳请赏脸。”
“您像是在挖苦我,真让我不好意思。”
客人露出雪白的牙齿豪爽地笑了,粗黑的眉毛越发耷拉下来。“常务,今晚赏光放松一下如何?总这么沉重古板地谈判我真过意不去。”
“哦?多谢啦!”
“我可以这就陪您去,但那样做就太惹眼了,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如我先告辞,随后派秘书来接您。”
“让您费心了!”
“地点嘛……就在赤坂如何?”
“明白了。”
“如果常务已有意中之人,我可以马上安排。”
“不,那种地方与我无缘,我从不伸手。我清楚自己的身份。”
“您真会说笑。”这回客人无声地笑了。“到了常务的位置,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算出格。”
“哪里哪里,您也清楚银行这种行当。虽然微不足道,但也不敢荒唐放纵……”
“您说的没错儿。您这样自重自爱,不会有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