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忠夫在研究室。时值暑期,见不到别的教授,房间里空荡荡的。阵阵蝉鸣从开着的窗口传了进来。浅野呆呆地抽烟。向窗外望去,两个学生穿过校园向门口走去。白色的帽子和衬衫反射着炎热的阳光。
浅野打开笔记本。“盐川信子,中野区鹭宫××区,盐川弘治(银行职员东京大学经济系毕业)之妻。”这是借学生科名单复印的资料。
盐川信子已是有夫之妇……浅野得知此情时非常惊讶,因为他确信盐川信子是独身。副教授为何非要了解学生的身份?她又不是本科生,而是函授生,或者说不是特别熟悉的学生。即使见面,一年中也不过是一个多月。
而且,浅野不太喜欢与学生交往。在教授、副教授和讲师中,有的人甚至将学生邀到自己家中,发展到私人交往。对浅野来说,这全不符合他的品性。当然,他从未想过讨学生的好。所以,浅野忠夫对盐川信子颇感兴趣是前所未有的事。
函授教育由学校向学生寄送教材,并经常指定课题要求撰写学习报告。既有学习好的学生,也有不好的。其中盐川信子是学习特别优秀者。
浅野最初收到盐川信子的报告,是一篇美丽的文字。他看到时,心中甚至有一点儿反感。这个学生——严格地说,不知该不该称为学生。总之,这位女子似乎擅长书法。她是否企图用美丽文字的伪装引起教授的注意?他带着反感来读信子的学习报告。然而看过内容之后,原先的反感便消失得踪迹全无。报告写得如此扎实,抓住了学习内容的要领。本科生中,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也不多见。
浅野如今仍然记得内容的一部分。论文题目是《测定垄断程度的各项指标》。
“论述这个问题,首先要考察何为垄断程度。这里将其暂定为产生价格支配能力状况的展开程度,课题就是通过一定的指标对其进行量化测定。测定垄断程度,包括一家乃至若干家企业的垄断程度,还有某个产业在整个经济中的产业垄断程度和测定整体经济垄断化中时间变化的经济垄断程度。而且,其量化的把握存在着多种角度和表达方式。既有寻求何为垄断主要指标的问题,也有使用何种统计和方法对其进行整理的问题。比如将在下文深入论述的,在我国,产业统计全由生产的技术单位即事务所来进行……”
浅野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纸——藏在一摞笔记本下面的纸。美丽的文字展现在浅野眼前。
“总而言之,垄断程度的测定与对垄断评价的态度有直接关系。如果粗略地区分为垄断否定论、垄断衰退论、垄断进展论的话,最近问题的焦点是,战后日本经济中垄断程度降低即垄断衰退论的观点与坚持强化垄断重组观点的对立。的确,战后在我国,发生过激烈的投资竞争、降价竞争和企业优劣交替等现象。但在这种场合,如果观察极难以量化表示的系列集团企业行动,便可发现其中存在着所谓‘各系列机会均等主义’。同时,这种系列的核心即金融机构的重组和强化也是显而易见的。考虑其主要原因,仍难涵盖垄断进展的一般倾向。整个经济的垄断程度便成为主要问题……”
这篇专业味道很浓的论文与盐川信子的形象未必相符,但文字实在是舒展、雅致。这位身穿颇为得体的白色套裙的窈窕淑女,隐含着什么样的内涵?副教授了解到,盐川信子最终毕业于某所著名的英语补习学校。
当然,浅野忠夫并不了解盐川信子与其丈夫的生活状况。从来未曾问过。对于浅野来说,这是个引发各种想象的问题。这也是从其他女生感受不到的问题。
草间泰子的字迹珠圆玉润,非常可爱。浅野觉得这字迹与泰子本人一样。他对泰子怀有对待妹妹的心态,却在为无法以未婚夫的情感与她共处而烦恼。他订婚主要是听从了母亲的意见。母亲接二连三地否定了所有的提亲对象,为对任何女子都不感兴趣的儿子选择了拥有一双明眸和舒展肢体的泰子,并感到志得意满。
浅野迭起盐川信子的学习报告放回原处。压在一摞笔记本下似乎有些偷偷摸摸,这个动作将他的意识塑造成一种神秘的形象。
盐川信子着手准备毕业论文,她在走廊叫住浅野请教问题,那是昨天的事情。盐川信子还问,是否可以到浅野住所请教有关问题。浅野不禁砰然心跳。口中回答说没有问题,但不知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生性对别人不太热情,所以如果绷起脸来恐怕会使盐川信子退缩。浅野现在对此特别耿耿于怀。
向窗外望去,四位女子在骄阳下行走。听课学生来自各种岗位和环境,服装也是五花八门的。
那四位女子中,不见盐川信子。
副教授提着皮包乘上电车,躲开晒得发烫的座椅,从皮包中取出一本书来。今天的心情与书本文字特别融洽,心中喜不自禁。盐川信子询问星期天下午可否登门拜访,于是约定一点钟来。明天就是星期天。
这个约会令他兴奋。他读书越发投入,可能也是由于这种兴奋。浅野下了电车,就在炎炎赤日下等公共汽车。二十分钟车程,然后走五、六分钟到家。走惯了的归途。别人家后方有一片榉树林,但树叶发白,色彩模糊不清。
走进自家门厅,眼前摆着一双女鞋,淡雅的奶油色,中跟。
“你回来啦?”母亲出迎。
“回来啦!”浅野躲开女鞋,脱下自己的鞋。
“够热的吧?”
“是啊。”
“泰子来了。”
“是吗?”
“我们正在客厅说话呢。你收拾一下赶紧过来!”
浅野默然进屋,登上楼梯。二楼八张席大的日式房间是书房。浅野不习惯盘腿坐着写字,所以在榻榻米上放了桌椅。桌上仍旧是早上出门前的状态,未读完的书本翻开扣在桌上。
母亲上楼来,递给他一条凉毛巾。“泰子带来了冰淇淋。”
“是吗?”浅野对母亲说,抽根烟再过去。
“忠夫,”母亲低声说。“你要叫人家等到什么时候?”
浅野低头吐了口烟,然后抬头说:“母亲。我本想和您商量一下这事的。”
“……”
“和泰子的婚约,我想谈谈自己的想法。”
母亲表情凝滞,仿佛屏住了呼吸。“什么想法?”
“我的心思,母亲多少也能看得出来吧?”
母亲没有回答。“忠夫,”母亲嗫嚅着说。“你为什么就看不上人家呢?哪里去找那么聪明可爱的女孩。如果解除婚约,你一定会后悔!”
“……”
“总之,现在别说这些,赶快下楼去吧!”母亲拿着毛巾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