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芙蓉厅的入口一共有四处,其中三个是面向走廊对开的拉门,在筵席进行期间,除了新郎新娘入场之类的少数情况外,三个入口都可以自由进出。拎着皮箱的庆子穿过走廊时,一名穿着晚宴服的女客,也正悄悄溜出门,沿着走廊渐行渐远。
最前面的这扇门旁,竖立着写有“国分家?小仓家结婚喜宴会场”的牌子。庆子第一次感到心跳加快。
国分家吗……看来这是家庭婚礼,而不是个人的婚礼。
以前,国分和庆子讨论将来时曾经这么说过:婚宴会场的“某某家”这种写法太可笑了,婚礼本来应该是只为当事者二人所举行的……
言行不一的大师,这次你还是这样啊,庆子在内心自语,国分慎介……你真是一个十足的下流浑蛋。
宽阔的走廊中央,有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看起来无所事事地面向通往宴会厅的大门而立。庆子一走近,他微笑着转过身,轻轻地鞠个躬,摆好架势准备欢迎她。原来如此,他被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啊。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
还等不及让他说完,庆子就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是来参加国分先生和小仓小姐的婚宴。”
“是,不好意思,请问贵姓大名……”
“哎哟,不是啦,”庆子微笑。“我不是受邀的客人,我只是要在喜宴上演奏乐器。”
“噢噢……”服务生轻轻瞪大眼睛。下一瞬间开口时,虽然不明显,但客气的程度已经减低了。他大概是想,原来也是做服务业的啊。“你知道喜宴进行的流程吗?”
“对。我受了小川先生他们夫妻委托。他们两位,按照流程应该是最后上台致辞。”
服务生从制服外套的内袋,取出喜宴席次表摊开。
“小川先生……”
“是新郎那边的朋友。”
小川满男、和惠夫妻,过去曾是把今天的新郎国分慎介介绍给庆子的友人。当时,和惠还没冠夫姓,本名叫做河边和惠,跟庆子是同事。两对情侣也曾多次一起约会。虽然庆子和国分分手了,小川与和惠却结婚了。因此,今天国分的婚礼上,夫妻才会连袂出席。
好厚的脸皮,庆子想。等着瞧,再过个十分钟我就让你们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我知道了。”服务生大概是确认好小川夫妇的名字了吧,“他们吩咐你进入会场等待吗?”
“不。等时候到了,小川夫人会从走廊上来通知我。”
“这样吗。那,请你先在旁边坐一下好了。”
服务生似乎已经完全对庆子失去关心。正好这时候,刚才离席的晚宴服女子返回,轻快地消失在门旁。
国分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看过庆子的长相,就是慎介的妹妹范子。只要没撞见她或小川夫妇,就不用担心会被阻挠。
“请问……”庆子拎起黑色皮箱,询问服务生,“这个是双簧管。我想把它组合起来,试试音色如何,有没有什么适当的场所?”
服务生皱起脸。“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吗?”
“不,那倒不至于。”
“那就请你使用化妆室”他朝着刚才晚宴服女子走去的方向瞄了一眼。
“谢谢。”庆子说着迈步走去。其实不问她也知道化妆室的位置,只是她觉得,与其突然消失让人家四处搜寻,还不如先声明比较好。
化妆室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三面椭圆形镜子,三把凳子。镶嵌在墙上的大镜子中,映出庆子的身影。
她又转身看一下外面的情况。还是没有半个人。这里是面向着芙蓉厅旁边,稍微缩进走廊的小通道。
走道的前方,就是通往芙蓉厅的第四扇门。唯有这里,是单扇开启的门。
不用竖起耳朵也能听见喧闹声,司仪的声音比站在走廊时更清楚地传来。
“……各位,让我们再次以热烈掌声,欢迎新郎新娘退场去换衣服。”
掌声哄然响起。庆子安心地叹了口气,时间抓得可真险。
转身回到化妆室,经过镜子旁边,走向洗手间的方向。四个隔间全都空着,她走进最里面那间,把门关上锁子。
放下马桶盖,扯下卷筒卫生纸轻轻铺上去后,庆子坐了下来,把黑色皮箱放在膝上。
隔间很宽敞,甚至可以在里面从容地换衣服,这点也早在她计算之内。一切都如预期,没有任何阻碍。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她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乍然绷断,令她恍惚了好一阵子。
有人走进化妆室的脚步声令她赫然回过神。她听见两个人的声音,大概是趁着新郎新娘离席之际溜出来补妆的吧。
也许是因为四下太安静了,两名女性细声说着话。看来应该是国分、小仓家喜宴的出席者。脚步声、粉盒开阖的声音、流水声、使用卫生纸的声音……谈话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之间断续传来。
“真的好漂亮喔,真令人羡慕。”其中一人说。
“那你何不也加把劲?现在应该还可以改吧。”
“不行不行。他妈妈坚持一定要穿传统礼服。如果惹恼了她,以后麻烦可就多了。”
“真霸道。现在就已经这样,那将来可想而知了。”
“没关系,反正又不跟她同住。”
两名女子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室内恢复寂静,庆子吐出憋着的气。
然后,她突然陷入至今为止最窝囊的感觉——
我到底在这种地方搞什么?像小孩一样躲在厕所,坐在马桶上。都这把年纪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脑中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那部片子是以暗杀甘乃迪总统为主题。故事主要是说:奥斯华只不过是遭人利用的傀儡,事件的幕后黑手和真凶,其实是政府高层。
那部电影她是和国分一起看的。她喜欢看国分在自己的公寓里,在长沙发上伸长身体,悠哉观看电影或出租录影带的模样;她喜欢看国分把那里俨然当作自己家般放松的模样;她喜欢趁着他专心看电影时,把冰透的啤酒贴在他脸颊上吓他一跳。
那时候,他的一切她都喜欢。
那部电影,好像是叫做《达拉斯炎热的一天》(ExecutiveA,一九七三年作品)吧。她还记得那时一边看电影,国分一边告诉她:根据总统被枪击时头部的摆动方式,据说子弹起码应该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飞来的——两者都不是奥斯华藏身的教科书公司仓库的方向。据说事后搜查时,在现场附近的树丛中,发现了大批踩扁的烟蒂,简直就像某人曾在那打发过时间,直至总统专用座车经过,狙击的时刻来临……
那时,庆子曾问:“欸,那个人,不会觉得很可笑吗?”
国分说:“什么东西可笑?”
“就是在那里等待呀。在杂树林中拿着枪,一边抽烟一边等。他难道都不会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吗?”
“会这么想的人就不会去当杀手了。”
“说不定他边等待边祈祷着:‘神啊,请保佑我的手不要因为恐惧而发抖。’”
“杀手才不会向神祈祷咧。”
对,杀手不会向神祈祷,也不会怯场畏惧。等待那一刻来临时,也不会突然觉得窝囊——即使,他为了枪杀总统必须躲在厕所里。
可是,庆子不仅发抖,而且觉得前所未有的窝囊。
噢,神啊,拜托祢,请让我不再感到恐惧。请保佑我不会失手,请让一切都顺利进行。我以后再也不会如此渴切地许愿。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一个愿望。所以,求求祢。
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庆子仰起头,但双手的抖动和胸中的悸动并未平息。她几次想开锁都没成功。
终于,仓库打开了。
一股油味,取出那几块总是随身携带以便清洁枪身的布,被拆成三个部分的霰弹枪就露出全貌了。
“枪是有威力的。”
遥远的声音如此低语,是哥哥的声音。
“所以你会觉得自己好像变强了,似乎什么都做得到,即使只是在做射击运动也一样。沉睡在人类体内、古老的斗争心,被枪给启动开关了。”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体验到这一点。
庆子用力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窝囊感已经像作梦般消失无踪。她把背包放在水箱上,空出两手,站起身以流畅熟练的手势开始组合枪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