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钱登奔越卡尔约翰街,这时店家正陆续开门。他来到伊格广场,抬头望向红色的弗蕾亚女神时钟,看见指针指着九点五十七分。他加快步伐。
他被班特·诺德贝紧急召唤。班特是已退休的报社传奇总编,现在是董事会成员,也是圣殿守护者。
罗杰右转,踏上奥克许街。在过去那个报纸为新闻之王的年代,报社都集中在这条街上。他左转朝法庭走去,走上阿波特克街,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史多布雷森酒馆。这家酒馆似乎无法决定它是要成为运动酒吧还是传统英式酒吧,也许两者兼具,因为它的目标是让所有新闻从业人员来到这里都有宾至如归的感受。墙上挂着新闻照片,秀出过去二十年来让挪威全国上下注目、震动、欢欣、恐慌的新闻。这些新闻多半关于体育、名人和天灾,再加上几则可归类为后两个类型的政治人物新闻。
由于史多布雷森酒馆从奥克许街现在仅存的两家报社——世界之路报社和每日新闻报社——走路就可抵达,因此它几乎变成了这两家报社的外部员工餐厅。但现在酒馆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吧台里的酒保,另一个是坐在酒馆深处桌前的男子,桌旁书架摆着居伦达尔出版社的经典书籍,还有一台老式收音机,显然是用来替这家酒馆增添特色。
书架下的男子就是班特·诺德贝,他有英国演员约翰·吉尔古德(John Gielgud)的优越神情,脸上戴着前英国首相约翰·梅杰的大眼镜,身穿美国访谈节目主持人拉里·金的吊带裤。班特正在阅读名副其实的报纸中的报纸。罗杰听说班特只看美国《纽约时报》,英国《金融时报》《卫报》,中国《中国日报》,德国《南德意志报》,西班牙《国家报》和法国《世界报》,而且每天都看。班特可能还会记得看俄罗斯《真理报》和《斯洛文尼亚日报》,但他坚持说“东欧的语言文字太伤眼睛”。
罗杰在桌前停下脚步,咳了一声。班特读完墨西哥移民在过去被诅咒的布朗克斯区兴起的报道最后一行,浏览剩下页面,确定没有感兴趣的其他新闻,然后摘下大眼镜,从花呢外套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抬头看着站在他桌前、紧张且依然气喘吁吁的男子。
“我想你应该是罗杰·钱登吧。”
“对。”
班特折起报纸。罗杰还听说,当班特再度打开报纸时,就代表谈话结束。班特侧过了头,开始做起擦眼镜这种小事。
“你在犯罪线跑了很多年,认识很多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的人对不对?”
“呃……对。”
“米凯·贝尔曼,你对他有什么了解?”
哈利眯起眼睛,看着洒入房间的阳光。他刚起床,花了几秒钟摆脱梦境,重新认识现实。
他们听见了枪声,而且第一铲就发现了那根滑雪杖。
后来他们告诉哈利说,他们往烟囱挖掘的时候,生怕被子弹射中。
他头痛欲裂,宛如一星期滴酒未沾。他双脚一晃,下了床铺,环视这间位于沃斯道瑟村山间旅馆的房间,房间是警方找给他住的。
卡雅和尤西已被直升机送往奥斯陆的国立医院。哈利拒绝加入他们,甚至睁眼说瞎话,说他一直吸到很多空气,绝对没事,他们才让他留下来。
哈利将头伸到浴室水龙头下喝水。“水一向不难喝,有时还很好喝。”这句话是谁说的?是萝凯在餐桌上希望欧雷克把水喝完时说的。他打开手机电源,自从他前往荷伐斯小屋之后,他的手机就一直关机。手机屏幕上显示,沃斯道瑟村这里收得到信号,上面还显示有一则留言。哈利播放留言,却只听见一秒钟的咳嗽声和笑声,接着电话就断了。哈利查看来电号码,那是一组手机号码,可能是任何人的。这组号码似乎有点儿眼熟,但绝对不是国立医院打来的。不管打电话的人是谁,如果有重要的事,一定会再打来。
早餐厅里,米凯一个人庄严地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杯咖啡,报纸已看完并折起。哈利不必看也知道报上说的事多半雷同,包括命案的报道、警方的无助、更多的压力。但今天的报纸消息一定还不够快,尚未报道尤西的死讯。
“卡雅没事。”米凯说。
“嗯,其他人呢?”
“他们搭早班列车回奥斯陆了。”
“可是你没回去?”
“我想我应该等你。你认为呢?”
“认为什么?”
“那场雪崩,它是自然发生的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雪崩发生前有没有听见隆隆声?”
“那可能是山顶的雪堆掉落,打中山坡,进而引发雪崩。”
“你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这样吗?”
“我不知道它听起来像什么,可是噪声绝对会引发雪崩。”
米凯摇了摇头:“就算是老练的登山客也相信这个迷思,说声波会引发雪崩。我和一个雪崩专家去爬过阿尔卑斯山,他说那里的人依然相信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雪崩是由大炮所引发的,但事实上炮弹要引发雪崩,必须直接命中才行。”
“嗯,所以呢?”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米凯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小片闪亮的金属。
“不知道。”哈利说,朝正在清理自助早餐的服务生做个手势,表示他要咖啡。
米凯哼了一段挪威剧作家亨里克·韦格兰(Henrik Wergeland)的《小精灵和侏儒》(Pixies and Dwarfs),故事述说在山间进行建筑工程和炸碎岩石。
“还是不知道。”
“你让我感到失望,哈利。嗯,好吧,可能我懂的比较多吧。七十年代我在曼格鲁区长大,当时的曼格鲁区是正在扩建的卫星小镇,四周都是建筑工地,我的童年配乐就是炸药爆炸声。建筑工人离开后,我去工地乱逛,时常会发现红色塑料线和炸药的纸张碎片。卡雅跟我说他们在这里有个特别的捕鱼方法,这里的炸药比私酒还要常见。你可别说你没这样想过。”
“好吧,”哈利说,“那是雷管的碎片,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在哪里?”
“昨天晚上你们被送走之后,我跟几个人去雪崩发生的地方搜索了一下。”
“有没有发现雪地摩托的痕迹?”哈利从服务生手中接过咖啡,道了声谢谢。
“没有,上面非常空旷,就算有雪地摩托的痕迹也被风吹平了。但卡雅说她好像听见过雪地摩托的声音。”
“似有若无的,而且跟雪崩发生间隔了一段时间。他可能先把雪地摩托停好再过去,以免被我们听见声音。”
“我也是这样想。”
“那现在呢?”哈利试了一口咖啡。
“要去找雪地摩托留下的痕迹。”
“这里的警官……”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弄来了雪地摩托、地图、登山绳、冰斧、粮食。所以不要喝咖啡喝得太放松,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雪。”
旅馆经理是个丹麦人,他说要到达雪崩区的顶端,必须驾雪地摩托进入荷伐斯小屋西边的宽广弧形地带,但不用去到太靠西北边,就会进入一个叫作雪弗登的地区。雪弗登有“血盆大口”之意,当地人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那里到处都有尖齿状的岩石,而且高原上会突然出现裂缝和断崖,如果不熟悉地形,天气不好去那里乱走非常危险。
十二点左右,哈利和米凯从山上往山腰望去,清楚地看见山谷底下挖掘出来的小屋烟囱。
云层已从西边开始接近。哈利眯起双眼,朝西北方望去。少了阳光,地形的阴影和轮廓都消失了。
“他一定是从那边过来的,”哈利说,“不然我们一定会听见声音。”
“雪弗登。”米凯说。
两小时后,他们从南向北如螃蟹般横越雪地,却没发现任何雪地摩托的痕迹,于是停下休息,在座椅上并肩坐着。米凯带了保温瓶,他们饮用里头的咖啡。天空飘下细雪。
“以前我在曼格鲁区的工地里发现一根没用过的炸药,”米凯说,“那时我十五岁。在曼格鲁区,年轻人有三件事可以做:运动、读《圣经》或吸毒。这三件事我都没兴趣,当然我也不想坐在邮局窗台上,等着我的生命从吸食哈希什、海洛因、胶毒,再走进坟墓。我们班上有四个男生就是这样。”
哈利注意到曼格鲁方言出现在米凯说的挪威语中。
“我痛恨那些东西,”米凯说,“所以我迈向警务工作的第一步,就是把那根炸药拿到曼格鲁教堂后面,那些毒虫埋土烟斗的地方。”
“土烟斗?”
“他们会在地上挖个洞,把一个切去瓶口的啤酒瓶反过来放进去,瓶子里放了格子框,让哈希什在里头冒烟,而且很臭。他们在地下埋了塑料管,从那个洞通到半米外的好几个地方,然后躺在土烟斗周围的草地上,从管子里吸食哈希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那是为了让烟降温,”哈利咯咯轻笑,“这样哈希什用得比较少,陶醉感又比较强。这些毒虫挺有一套的嘛,显然我低估曼格鲁区了。”
“反正我把那些管子拉出来,放进那根炸药。”
“你把土烟斗给炸了?”
米凯点了点头,哈利哈哈大笑。
“泥土从空中撒下来,撒了三十秒。”米凯微微一笑。
一阵静默。疾风吹来,发出低沉刺耳的声音。
“其实我想跟你道谢,”米凯说,低头看着杯子,“谢谢你及时把卡雅救出来。”
哈利耸了耸肩。卡雅。米凯知道他晓得他们的事。米凯是怎么知道的?但这表示米凯也知道卡雅和他的事吗?
“反正我在底下也没别的事好做。”哈利说。
“对,没错。直升机把尤西载走之前,我看过他的尸体。”
哈利没有答话,只是眯起双眼,看着越下越大的雪花。
“尸体的脖子旁边有一道伤口,双掌也有许多伤口,可能是滑雪杖的尖端造成的。你先发现他的对不对?”
“也许吧。”哈利说。
“颈部的伤口有新鲜的血迹,他受伤的时候心脏一定还在跳,哈利,而且跳得很强劲。你应该可以把他活着挖出来,可是你却选择先挖卡雅,对不对?”
“呃,”哈利说,“我想有句话尤西说得很对。”他将沾了雪花的咖啡喝完。“你必须选边站。”他用瑞典语引用尤西说过的话。
他们在雪崩地点三点钟方向的一公里外,发现了雪地摩托的痕迹,痕迹位于两个大尖齿状岩石之间,那里吹不到风。
“看来他在这里停了一下,”哈利说,伸出手指,沿着橡胶履带留下的痕迹边缘指去,“让雪地摩托有时间沉入雪中。”他用手指抚摸左履带痕迹的中央,米凯扫开轻盈干燥的飘雪。
“没错,”米凯说,伸手一指,“他在这里转弯,朝西北方前进。”
“我们越来越接近断崖区了,雪又越下越大。”哈利说,抬头看着天空,拿出手机,“我们得打电话给旅馆,请他们派一个向导骑雪地摩托来。该死!”
“怎么了?”
“没有信号,我们得自己找路回旅馆。”
哈利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仍显示着那通未接来电,号码他似曾相识,而且对方在语音信箱里留下了声音。最后三个数字,他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它们?接着他的警探式记忆发挥了功用。这组号码曾经出现在“前嫌犯”档案里,而且以打凸的方式印在一张名片上。
名片上印着“东尼·C·莱克,企业家”。哈利慢慢抬起双眼,看着米凯。
“莱克还活着。”
“什么?”
“至少他的电话还是通的。我们在荷伐斯小屋的时候,他打了电话给我。”
米凯回望哈利,眼睛眨也不眨。雪花飘落在他的细长睫毛上,脸上白斑似乎闪闪发光。他用近乎低语的低沉嗓音说:“能见度佳。你说呢,哈利?而且空中没有雪。”
“能见度极佳,”哈利说,“空中一片雪花也没有。”
他迅速跳回雪地摩托座椅上。
他们在雪地里走走停停,一次前进一百米,找到对方雪地摩托的可能行进路线,用扫把清除痕迹,记下方向,再继续前进。对方的左履带痕迹有个凹痕,可能是意外造成的,这表示他们跟踪的是正确的雪地摩托痕迹。在一些地方,比如小洼地或寒风呼啸的坡顶,痕迹比较清晰,他们可以前进得比较快,但也不能太快。哈利两度大吼有断崖,雪地摩托惊险地从断崖边掠过。时间接近下午四点,米凯时而打开头灯,时而关上,视雪花落在他脸上的程度而定。哈利研究地图,他不太清楚他们所在的位置,只知道距离沃斯道瑟村越来越远。阳光越来越弱。哈利内心有一小部分开始担心该如何回去,其他部分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下午四点半,他们跟丢了雪地摩托的痕迹。
雪下得很大,他们几乎看不见前方。
“这太疯狂了,”哈利在引擎轰隆声间大吼,“我们怎么不等明天再来?”
米凯回过头,对哈利微微一笑,作为回应。
下午五点,他们再度找到雪地摩托的痕迹。
他们停下来,起身下车。
“痕迹是往那边去,”米凯说,在雪中跋涉回车上,“走吧!”
“等一等。”哈利说。
“为什么?快走吧,就快天黑了。”
“你刚刚大喊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回声?”
“被你这样一说,”米凯停下脚步,“这附近有峭壁?”
“可是地图上没有峭壁。”哈利说,朝雪地摩托的痕迹所延伸的方向转头看去。
“深谷!”他大喊,并听见回声,而且回声来得很快。他转头朝米凯看去。
“我想留下这些痕迹的雪地摩托麻烦大了。”
“我对贝尔曼有什么了解?”罗杰复述,以争取时间,“据说他能力很好,非常专业。”传奇总编班特到底想问什么?“他总是做出正确的决定,”罗杰继续说,“他学得很快,现在可以应付我们这些媒体,有点儿像个神童,呃,也就是说,你知道……”
“我还知道神童的意思,”班特说,露出尖刻的微笑,拇指和食指拿着手帕猛烈地擦拭眼镜,“不过呢,基本上我对四处流散的传言比较感兴趣。”
“传言?”罗杰说,没察觉到自己又故态复萌,话说完之后嘴巴依然张开。
“我很希望你懂传言是什么意思,钱登,因为你和你的雇主就是靠传言维生的。怎么样?”
罗杰犹豫片刻:“传言有很多种。”
班特翻个白眼:“揣测、虚构、谎言。我不需要这些细微的区别,钱登。把八卦的袋子翻过来,将最恶毒的传言都说出来。”
“你是说负面的传言喽?”
班特重重地叹了一声:“钱登,亲爱的兄弟,你听过别人的传言是关于饮酒有节制、金钱上十分慷慨、伴侣非常忠贞和非变态式领导风格的吗?会不会传言的功能就是取悦我们,让我们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班特擦完一个镜片,接着再擦另一个镜片。
“有个非常无聊的传言,”罗杰说,加了些轻快的口吻,“我只是很确定地知道其他有相同声望的人一定不会这样。”
“身为前任总编,我建议你删除‘确定’或‘一定’,这只是同义词不必要的反复使用而已。”班特说,“一定不会怎样?”
“呃,嫉妒。”
“每个人不是都会嫉妒吗?”
“暴力的嫉妒。”
“他会打老婆?”
“不是,我不认为他打过老婆,也没有理由打老婆。不过呢,有些人仔细研究过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