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道闻起来……”卡雅说。
“是大便的味道,”哈利说,“牛粪的味道。欢迎来到雅伦区。”
曙光从云层缝隙流泻而下,照在春天的绿草地上,牛儿在石墙后方静静看着他们搭乘的出租车。他们正在从索拉机场前往斯塔万格市中心的路上。
哈利倾身于前座之间:“司机先生,你可以开快一点儿吗?”哈利亮出警察证。出租车司机面露喜色,催动油门,在高速公路上加速前进。
“你是不是怕我们来得太迟?”卡雅问道。哈利靠回后座。
“没接电话,也没去上班。”哈利说,并不需要把他的推论说完。
昨晚哈利跟卡翠娜通完电话之后,浏览自己所做的笔记。他写下了十一月那天可能和三名被害人一起下榻小屋的另外两人的姓名电话,这两人应该还活着。哈利看了看表,推算这时悉尼应该是清晨,于是拨打伊丝卡·贝勒的电话号码。伊丝卡接起电话,听见哈利提及荷伐斯小屋,感到非常惊讶。关于那天晚上的事,伊丝卡没有太多可以说,因为那天她发高烧,整晚都待在卧室。她之所以发高烧,可能是因为把汗湿的衣服穿在身上太久,也可能是因为从一个小屋滑雪到另一个小屋的行程对她这种经验不足的越野滑雪者来说,宛如火的洗礼。又或者纯粹是因为感冒病毒随机挑中她来攻击。无论如何,她设法拖着病体抵达荷伐斯小屋,她的同伴夏绿蒂·罗勒斯立刻叫她上床休息。伊丝卡躺在床上昏睡,不断做梦,身体轮流受到酸痛、发汗和发冷的袭击。她和夏绿蒂是首先抵达小屋的人,因此她完全不知道当晚住在小屋的其他房客是谁,也不知道房客之间发生过什么事。隔天她依然卧病在床,直到夏绿蒂设法联络到一名当地警察。这名警察驾驶着雪地摩托前来,把她们载回他家,告知她们说当地唯一一家旅馆已经客满,同时邀请她们留下过夜。她们接受邀请,但当晚又改变主意,搭上前往耶卢市的晚班列车,在耶卢市的旅馆过夜。夏绿蒂并未对伊丝卡特别提及那天晚上荷伐斯小屋发生过什么,显然平静无事。
滑雪旅程结束后五天,伊丝卡离开奥斯陆,返回悉尼,身体依然发烧,但仍和夏绿蒂保持电子邮件往来,并未发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直到接到令她震惊无比的消息:她的朋友夏绿蒂被发现陈尸在奥斯陆郊区多夏湖畔树林边的废弃车辆后方。
哈利对伊丝卡说明,措辞谨慎,但不拐弯抹角。他说他们担心十一月七日那晚在小屋过夜的人有生命危险,因此他挂上电话之后,立刻会通知悉尼南警区的犯罪特警队队长尼尔·麦考梅。过去哈利曾和尼尔合作过。哈利还说,尼尔会需要她说明一些案情,尽管澳大利亚离奥斯陆很远,尼尔还是会为她提供保护,并等候进一步通知。伊丝卡似乎很镇定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接着哈利拨打卡翠娜给他的第二组号码,这是斯塔万格市的手机号码。哈利打了四次都没人接听。他知道这并不代表什么,不是每个人睡觉时都开着手机,但显然卡雅·索尼斯是这种人,手机响了两声,她就接起来。哈利说他们要搭乘第一班飞机前往斯塔万格市,因此她必须搭上六点五分的机场快线。卡雅只说了一个字:“好。”
凌晨六点半,两人来到奥斯陆的加勒穆恩机场。哈利又打了一次电话,对方依然没接。一小时后,他们降落在索拉机场,哈利再打一次电话,仍旧无人接听。他们前往出租车搭乘站时,卡雅联络到那人的雇主,雇主说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没去上班。卡雅如此告诉哈利,哈利只是用手轻轻护着卡雅的背部,坚定地带她越过等候出租车的队伍,坐上出租车,并面对大声抗议的排队群众说:“谢谢各位,祝你们有美好的一天。”
早晨八点十六分,他们抵达那人的住处,位于弗兰区的一栋白色木屋。哈利让卡雅付钱,先行下车,并未关上车门。他观察木屋外观,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吸了一口潮湿、新鲜、依然暖和的西岸空气,做好心理准备。他已知道结果。当然了,他有可能判断错误,但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就像他知道卡雅收到出租车司机递来的收据之后,一定会说声“谢谢”一样。
“谢谢。”车门关上。
大门旁边有三个门铃,那人的名字写在中央门铃的旁边。
哈利按下门铃,听见屋内某处传出铃声。
一分钟后,他已按了三次门铃,于是他按下最下方的门铃。
哈利注意到卡雅凭直觉知道应该由谁来负责说话。“你好,我的名字是卡雅·索尼斯,我们是警察。你楼上那一户没人应门,请问你知道楼上有人在家吗?”
“应该有吧,不过今天早上很安静。”一楼出来应门的妇人说,她看见哈利扬起双眉,又犹豫地补充,“这里什么声音都听得见,昨天晚上我就听见有人发出声音。既然房子是我租出去的,我总该留意里头的动静吧。”
“留意里头的动静?”哈利问道。
“对,可是我不会一直……”妇人的双颊泛起红晕,“应该没什么事吧?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从来没发生什么问题……”
“我们还不清楚。”哈利说。
“最好的办法是上去查看,”卡雅说,“如果你有钥匙的话……”哈利知道这时卡雅的脑袋里有很多不同说法正在打转,因此兴味盎然地等着听她继续往下说。“……我们想协助你确定一切都安然无恙。”
卡雅是个聪明女子。倘若房东太太同意这个提议,而他们有了发现,那么报告上会说是房东太太请他们进去查看,如此一来,就不会产生他们在没有搜索令的状况下强行进入屋内搜索的问题。
房东太太迟疑难决。
“不过你也可以在我们离开之后才进去,”卡雅露出微笑,“然后再报警,或叫救护车,或……”
“我想你们最好跟我一起上去,”房东太太说,眉头深蹙,忧心忡忡,“请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钥匙。”
一分钟后,他们进入二楼屋内。屋子里整齐清洁,几乎没有家具。哈利立刻察觉寂静挟带着强大的存在感及压迫感,出现在早晨的这间空荡屋子里,耳中隐约听见外头传来一天工作即将开始的繁忙声响。他也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胶水的气味。他看见一双鞋子,但没看见外出的衣服。
小厨房的水槽里有个大茶杯,架上锡罐装着哈利不认得的茶叶:乌龙茶和安吉白茶。他们继续往屋内走去。客厅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哈利心想照片中应该是K2峰,喜马拉雅山脉人气最高的杀人机器。
“你查看那个房间好吗?”哈利朝一扇贴了心形图案的房门点了点头,自己朝他推测应该是卧室的房门走过去。他深吸一口气,按下门把,推开房门。
床是铺好的,里头很整齐,窗户微开,没有胶水的气味,空气清新得有如孩童的气息。哈利听见房东太太走到他背后的房门口,停下脚步。
“奇怪,”她说,“昨天晚上我明明听见他们的声音,可是我只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们?”哈利说,“你确定不止一个人?”
“对,我听见说话的声音。”
“几个人?”
“应该是三个人。”
哈利打开衣柜看了看:“男人还是女人?”
“我没办法听得那么清楚。”
衣柜里有衣服、一个睡袋、一个背包,以及很多衣服。
“为什么你会认为有三个人?”
“因为其中一个人离开以后,我听见楼上还有声音。”
“什么声音?”
房东太太的脸颊再度泛红:“撞击声,就好像……呃,你知道的。”
“可是没有说话声?”
房东太太想了想:“没有,没有说话声。”
哈利走出卧房,惊讶地发现卡雅依然站在浴室门前的走廊上,站立的方式犹如面对强烈逆风。
“怎么了?”
“没什么。”卡雅立刻轻快地说,语气太轻快了。
哈利走上前去,站到她身旁。
“怎么回事?”他低声问道。
“我……我对紧闭的门有点儿小问题。”
“没关系。”哈利说。
“我……我就是会这样。”
哈利点了点头,就在此时,他听见一种声音,那是期限已到的声音,电话时间用完的声音,秒数消失的声音。那声音是快速的咚咚水声,既不像水流声,也不像水滴声。那是门内的水龙头传出的声音,于是哈利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误。
“在这里等着。”哈利说,把门推开。
哈利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浴室里的胶水味更为浓烈。
第二件事是地上散落着夹克、牛仔裤、内裤、T恤、黑袜子、帽子、薄套头羊毛衣。
第三件事是水龙头流出涓涓细水,注入浴缸,浴缸的水非常满,因此水从内侧的溢水孔流了出去。
第四件事是浴缸里的水是红色的,他分析那应该是血的颜色。
第五件事是一双呆滞的眼睛,那双眼睛位于被胶带封住的嘴巴上方,嘴巴属于一个赤裸苍白有如尸体的人体,这具人体躺在浴缸底部,面对浴缸侧边,仿佛想看一看盲点里的东西,看一看他没预料到的东西。
第六件事是看不见任何暴力迹象,没有任何外伤可以说明血是从哪里来的。
哈利清了清喉咙,心想该如何用最周到的方式,请房东太太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她的房客。
结果不必哈利麻烦,房东太太已来到浴室门口。
“我的天哪!”房东太太发出呻吟,接着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沉重地说,“我的老天爷!”最后带着哭音,语气更为加重:“我的老天爷啊……”
“这是……”哈利开口说。
“对,”房东太太哭着说,“他就是我的房客艾里亚斯。艾里亚斯·史果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