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绽放的时节渐渐远去,梅雨季迫近眼前。据井在这时打来电话。一听到对方兴奋的声音,吉敷便已猜到他想要说什么了。
“吉敷先生,太好了,我们赢了!”果然。
“法庭判决了?”
“对。重审申请通过了。接下来就是最高法院这关了。之前我和您说过,凭借目前的证据,最高法院那边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重审已经迫在眉睫了啊!”
“是啊,多亏了您,恩田先生终于得救了。这次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我们都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我们商量,希望请您到盛冈来一趟——”
“据井先生……”
“什么?”
“我希望你们别搞什么夸张的事。”
“我们这样做算不得夸张吧……”据井的声音中掺杂着苦笑。
“我已经从这次的事情里得到了许多,已经很满足了,这样的报酬根本就是绰绰有余。”吉敷说道。
“可是——”
“如果你们今后还想要我帮忙的话,就请你们按我说的做。”
“是……”
“真是不好意思。”
“不,这没什么,只是我们会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恩田太太也这么觉得,说想要给您写封感谢信。”
“写信没关系,对我来说倒是件让人开心的事,不过还请你转告她,让她多保重身体。重审即将开始,关键还得看审判结果。法庭审判是很漫长的,身体不够好,是无法坚持到最后的。”
“的确,恩田太太也这么想,不过她更担心恩田先生。恩田幸吉先生也很感谢您。”
“哦,是吗?”
吉敷想起在拘留所里见到恩田时的情形,却始终想不起恩田开朗的表情。
“他说因为人在监狱,不方便直接给您写信,就由他太太代写。”
“嗯。”
“眼下我最担心的也是恩田先生的健康问题。以前也有过先例,比如德岛收音机商被杀案,冤情最终昭雪时,被告本人早已因癌症亡故了。这样的案例可谓屡见不鲜。帝银事件也是,如果真是场冤案的话,情况就同样如此了。重审的案件总要花费很长时间,这是在与时间奋战啊。”
“是啊。恩田先生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听说十二指肠和支气管不大好,不过倒还算不上什么重症。另外就是有糖尿病。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恩田先生活着,奋战下去,迟早有一天能重归社会。”
“是啊,希望他能得救。”
“死了的话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我们这些人也会丧失干劲儿的。不过,眼下我们还有个有利条件。我调查过,当年在一审和二审时对恩田先生宣判死刑的法官全都过世了。所以即便重申开庭,也不会伤到谁的面子。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可是个非常有利的条件。”
“原来如此。”
面子,这是个面子的世界啊……峰胁也这样,他一张嘴,就全是自己的面子、警察机构的面子。
他已经在两天前顺利退休了,听说厅里还为他搞了个欢送会。他也算得上劳苦功高了,不过参加的人寥寥无几。
即便如此,峰胁还是喝了个烂醉如泥,嘴里不住地咒骂吉敷。幸好重审申请通过的判决是在他退休之后才下的,最高法院的终审裁定还会更迟。在这期间,就让那家伙回乡下好好想想借口好了。
“这也是我头一次与进行重审申请的刑事案件打交道,在这次事件中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不管是对警察机构还是司法机构的印象,都在这一次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据井说。
看来恩田事件确实给各方面都带来了改变。
“是啊,时代正处在变化的关头上呢。”吉敷简单地回应了一句。虽然这话说得有点大,但却是事实。过不了多久,日本警界必将发生变化。尽管还无法指名道姓,但警察中肯定不乏砂冢那样的人。
“另外,我还想告诉吉敷先生一件事。”
“什么事?”
“钏路广里那件杀人案的公审已经结束了,今天刚刚下达控诉审的判决。您知道这件事吗?”
“没听说。怎么样?”吉敷与这件案子的关系,就和峰胁与恩田事件的关系一样。
“藤仓两兄弟都被判了无期。对哥哥而言,这次的判决可算是减刑了。”
“哦。”
如此一来,事情也变成之前一郎所希望的那样了。
“估计被告也不会继续上诉了,就看检察方是否会上诉了。整件案子或许会就此定案。”
“这样啊……”
吉敷个人也觉得整件事会就此落下帷幕。不如早点儿开始服刑,藤仓兄弟还有可能在有生之年重获自由。吉敷觉得无期徒刑的判决很合理,即便日后减刑开释,到时候他们兄弟俩也得有七十多岁了。不过检察方或许还会上诉,在这一点上,吉敷与据井的意见略有分歧。
“有没有……关于加纳通子女士的消息呢?”吉敷问道。
“加纳女士?”
“就是当初被判在正当防卫中失手杀死了藤仓兄弟的姐姐的那位女性。当时她因与被告有暖昧关系,一审和二审的时候都出庭作过证,”
说出“暧昧关系”这几个字时吉敷心中有些犹豫,但也只能这么说。
“哦,也就是在这次重审申请中,出庭作证说在北上川看到过恩田先生的那位……”
“对,就是她。她也和钏路广里事件有关……”
没想到据井这才知道通子还有那样一段过去,他大吃一惊。
“法庭上说她什么了吗?”
“判决里什么都没说。”
“是吗?那就好……钏路的德村律师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
“哦,但愿他一切安好。”
“嗯。那么这次就先聊到这里了,一旦最高法院那边有了结果,我会立刻向您报告的。我打到您家里行吗?”
“行。”
“知道了,我会照办的。总而言之,恩田先生得救了,给您添麻烦了。”
说完据井挂断了电话。
吉敷立刻拨通德村的电话,他要将恩田事件的重审申请获准,以及钏路广里的案犯被改判为无期徒刑的事告诉对方。然而接起电话的并非德村,而是一位女性——是德村的女儿。听到吉敷要找德村,对方告知说他住院了。
德村突然发作轻度脑梗塞,他女儿说因为发现得太晚,目前情况有些不妙。她表示今后不打算让德村独自生活了。吉敷告诉对方自己曾受过德村的关照,想给德村写封信,打听到了德村所在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
挂断电话后吉敷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沉重起来。以前看德村现在的状况,总想自己的未来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现在吉敷的样子却与以往有些不同。女儿由纪子从天桥立写来的信已经在桌上堆成厚厚的一摞。那些信全是和通子的信一起寄来的,每次通子写来的信里都会夹有四五封由纪子的信。这么看来,自己未必一定会孤独终老。
有时两个人还会互通电话。如今由纪子已经长大,周围人对她们母女二人开始有了更多的议论。由纪子的成绩不错,通子也希望她能到大城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通子说等再攒些钱之后,或许她会把现在这个店交给其他人打理,领着由纪子来东京。
吉敷回应说希望这个想法能早日实现,并说自己现在就可以给她们寄些钱。升任警部之后薪水也涨了不少,已经比普通工薪阶层好一些了。还有出差费用,之前吉敷一直独自生活,而且每次出差大多出于自己的意愿,车票和住宿几乎都是自掏腰包。升职以后行动虽然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这些开销省下来了。有心的话,甚至还能攒下些钱,能买套小一点儿的房子。再努力一下,或许还能买下两层,到那时就把一楼空出来给通子开店。
回想过去,吉敷与通子之间的缘分已经延续很久了。两人在二十多岁时相遇,如今又过去了二十多年。如果此时还不能给她买套房子的话,自己也太没出息了。
每次打电话,由纪子都会缠着吉敷说个不停。她喜欢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全都告诉吉敷,迟迟不肯挂电话。然后每次都以一句“妈妈很想见爸爸”告别,说自己要去睡了,给吉敷道晚安。
这次也是,由纪子道过晚安,通子便接过电话。吉敷听到由纪子跑上二楼的脚步声。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感觉自己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包袱。”通子说,“之前我也对你说过不少有关麻衣子的事,但那还不是全部。因为当时就连我自己都还没解开所有的谜团。不过经过这次的事,我终于全部明白了。”
“明白什么事?”吉敷问。
“对我来说,这件事就是一段找寻自我的旅程。我终于想起恩田事件案发当天我曾在河边看到过恩田幸吉,还明白了那段被无头男抱住的恐怖幻觉其实是源于曾被无头鸡追赶过的记忆。正因如此,我才会从小就不吃鸡肉。”
通子笑了笑:“以前我还以为,会像八百比丘尼那样,其实根本不是。总而言之,我的记忆发生了扭曲,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化作一个新的、面目全非的故事,它长年困扰着我,简直糟透了。”
“在钏路发生的事也……”
“这个嘛……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也很糟糕,但我不想找什么借口。”
“我原谅你,那些我都想通了。”
“别说得这么简单轻松。就算你原谅了我,但要让我原谅自己还需要一定时间。”
“你会那样,还存在药物的作用。”
“的确有这方面原因。药物和情欲的诱惑真的很可怕。女人居然会为性变得那么不知廉耻,这一点我自己也感到震惊。但我明白,人一旦做出那样的事,整个人就彻底毁了。在法语里,‘性’’这个词就是‘第二死’,这一点没错。
“而且我小时候曾做过那样的事——害死了藤仓良雄。还有,尽管并非有意,后来我又失手杀害了藤仓令子。为了彻底清算自己身上的深重罪孽,我只有堕落到那个地步。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是人生的总结,如今我终于大致了解状况了。
“那件案子最后的审判中,藤仓兄弟并没有被判死刑,而是改判了无期,这真是太好了。如此一来,我也就能放下心中的包袱了。我本以为我也会被判刑,心里很怕。不过,话还不能说得太早,还有最高法院这关呢。”
“最高法院那里肯定没事的。”
“能在恩田事件中出一份力,我觉得很开心。而且我的记忆终于正常了,心境也平静下来了。想要获得内心的安定,还是得靠行善助人啊。如今我终于明白这一点了。光想自己是不行的。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也出现过精神状况不对劲的时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之前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不对劲,现在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另外,你也知道了我丢人的过去,这样很好,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
“嗯……”吉敷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很吃惊吗?还是很失望?”
“嗯,我也说不清。”
“像我这样的女人简直没救了——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但是我需要你,孩子也需要父亲。”
“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我也很喜欢竹史你,我需要你。但请你再稍稍等我一段时间。虽然我已经弄清楚了一切,但眼下我的心还暂时难以平复。彻底冷静是需要时间的;等我能够宽恕自己之后,我就会回到你身边的。”
“是吗?太好了。我等你。”
“你真的会等我吗?”
“当然会等。”
“我好开心,我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等我重新能配得上你了,我就会回去的。”
“我知道了。我也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的……”
“不要——千万不要。你可别再变得更好了,这样下去,我就永远无法赶上你了。你就保持现在的样子吧。”
听到通子恳求的声音,吉敷不禁笑了起来。在这一点上,通子还和以前一样。
“现在我正在制作庆祝你荣升的作品,完成之后,我会带它去东京找你。”
“其实警部这个职位啊,整天就是瞎忙,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真怀念之前当小刑警的时候啊。但还是要谢谢你,我会等你的。你什么时候来?”
“下个月吧,等由纪子放暑假之后。”
“我很期待。到时候一起去北海道吧?我想去看看住院的德村律师。”
“啊……要去钏路?”
“是的。你不愿意去吗?”
通子沉默了一会儿。
“这样做,又会让你留下不好的回忆的。可以的话,我——”
“如果不过这一关,你就永远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
通子又考虑了一阵。
吉敷继续说道:“如今的你已经和当年截然不同了。我想让德村看看现在这个不一样的你。”
“竹史,你真勇敢。”
“这种事我早就看淡了。习惯了。”
“或许你说得对,如果过不了这关,我就永远无法回到你身边去了。但请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好,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过记住,爱一个人,并非经历的全都是甜蜜的事,其中的大部分反而是辛酸的经历。世间幸福的夫妇其实全都如此。让男人感到心痛的女人绝不止你一个,请你不要忘记。”
“谢谢。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感激。”
“那是因为你有魅力。我还有一句话,可以说吗?”
“什么?”
“你说的话听起来挺见外的。”
“啊,是吗?竹史,我爱你。这下好了吧?”
“好了。”
“我爱你,我想早点儿见到你。但我很痛苦……再见……”
呜咽声让通子最后的话变得模糊不清,之后她便挂断了电话。吉敷苦笑了一下,之后也缓缓放下听筒。屋外的雨声传进耳中。吉敷心想,这段漫长的苦旅终于将要结束了。不过紧随恩田幸吉之后,还有一段救助加纳通子的漫长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