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妻子的婚姻状况如何?”吉敷问道。
“婚姻状况?”
恩田的表情有些讶异。这也难怪。
“恩田先生,你和繁子女士都是第一次结婚吗?也就是说,繁子女士是你的第一任妻子吗?”
恩田明白了吉敷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用稍显沉重的语调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作风有些问题,女人方面比较乱。”
吉敷也跟着沉默下来,等待对方的答案。
“繁子是我的第三个老婆。”
吉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昭和二三十年代,这种事时常发生。比如发生在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经过重审,在被告死后证明是冤案的“德岛事件”,就是其中较为有名的案例。在这件案子里,蒙受杀害丈夫的不白之冤的电器商夫人,就是被害者的第三任太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世人心中普遍存在一种扭曲的正义感,认为这种三次改嫁的女人,即便下手谋害亲夫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此外,她当时出于自己的意愿没有入籍夫家,而未入籍这件事后来竟被世人认定为杀人动机。人们相信,都是因丈夫不愿让她入籍,以致她心生怨恨,才下手行凶的。
蒙冤之人大都犯有前科。就恩田幸吉而言,假设他是蒙冤的,男女方面不检点就是人们不信任他的原因了。昭和三十三年还处在道德观虚高、批判运动闹得沸沸扬扬的时代,恩田这种多次娶妻的行为必定会被视为作风不良,只要有机会,很容易成为道德批判的对象。在那个时代,警察队伍中还有人不顾正义、法理,认为世间还有那么多人在受苦、忍耐,这种贪图享乐的人,就算让他担个杀人罪也没什么大问题的心态。
说得远一些,当年“帝银事件”里的平泽就是如此。此人是个容貌不输演员的美男子,可在女人方面,除了妻子之外,包养的情妇甚至排到了二三号。说得近一些,昭和末年发生的“洛杉矶疑惑”中也有让人起疑的要素。吉敷暗忖,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再一细想,恩田的鼻子很高,脸部轮廓柔和,估计当年也算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
吉敷反过来回想了一下恩田繁子的相貌。尽管如今她戴着黑框眼镜,身体瘦弱单薄,瘦小得可说得上贫弱,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样子,却总给人一种年轻时应该很漂亮的感觉。或许当时她的相貌也触发了峰胁的一些嫉妒与愤怒。当年他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恩田事件发生时,他估计还是单身。
“繁子是我经过了恋爱,心甘情愿娶回来的老婆。然而,我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却连三年都不到。之后我们俩被分在铁窗内外,一下子就是四十年之久。她就像是为了吃苦才和我走到一起似的。”恩田淡淡地说道。
许多嫌疑人都会被自己说出的话打动。就算原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心中的悲哀还是会被自己说出的感伤之辞诱发,最后泣不成声。在之前与嫌疑人无数次的交谈中,吉敷已经多次体验过这种状况。因此谈话刚开始偏向这方面,他便会立刻警惕起来。然而恩田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峰胁的审讯很严酷吧?”吉敷随口问了一句心中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或许恩田的回答会与他妻子说的有所不同。
“这个嘛,那家伙完全可以说不是人。我至今都忘不了,甚至有时还会梦见。大家都是人,亏他竟能下得了那样的毒手,我真是难以置信。寒冬十二月二十八号的夜里,都快到大年夜了,他头戴鸭舌帽、脚蹬大皮靴冲进家里来。其他的刑警都脱了鞋,就他一个一直穿着鞋。当然了,这事我也是后来听妻子说的。当时我早就慌了神,根本没注意这些事。
“进屋后他一下就把我身上的裤子脱了,连吼带叫地问恩田幸吉在不在。之后又一屁股坐在我和我老婆盖的被子上,用手电筒照我的脸,吼着问我是不是恩田幸吉。我点头说我就是,他说有话要问我,让我跟他到警局去一趟。我问是不是现在去,他说马上。当时我还以为是强盗来了,吓得不知所措,我老婆也吓得浑身直哆嗦。这就是峰胁的所作所为。看他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要么和我同岁,要么比我年长。后来才听说当时他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我差点儿气死。当时他那副样子看起来根本不像二十岁。我想,他不过是在我面前虚张声势、乱摆威风罢了。
“后来和他一起进屋的刑警打开灯,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我那件长外套,还有我扔到洗衣篮里的衬衫和内衣裤,不知为何,就连我老婆的衣服和内衣裤也翻出来了,最后连同家中的菜刀和装满剩饭剩菜等垃圾的垃圾袋也一股脑儿地全让他们拿走了。可是,他们根本就没出示过搜查令或逮捕令之类的。或许是为了吓唬我们,峰胁动不动就把手枪和手铐之类的东西从衣兜里掏出来。那玩意儿在灯光下闪着黑光,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恐怖。
“峰胁当时还用力撕扯着要脱下我的睡衣,我连忙说我自己来。穿好衣服,他们又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之后才给我铐上手铐。那一瞬间真的很没面子,我老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回答。我只能对老婆说肯定是有什么搞错了,我去去就回。接着峰胁就催促着我出了家门。没想到,和繁子的这一别,竟然就是四十年。
“那天夜里很冷,屋外大雪纷飞。我出门没多久就感到脖颈僵硬,脚尖被冻伤了,当时我心里真的很难过。三名刑警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我,峰胁跟在最后。他们把我的外套拿走了,天寒地冻的,我连围巾都没围,只是穿着在店里工作时常穿的和服,外边套着一件薄上衣。我们穿过小巷,看到街边停着一辆警用小卡。身后的两名刑警上前坐进车里,然后是我,峰胁最后一个上车。
“我坐在铺着草席的货架位上,手上戴着手铐,浑身哆嗦。货架位正对窗口,寒风直吹,冷得不行。我本来就发着烧,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加重,最终转为恶寒的。峰胁那时的表情就像恶魔,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扯着嗓子威胁我不让我乱动,不然兜里的手枪可不长眼睛。
“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加上发烧让我浑身发冷,六神无主,大脑完全无法思考。车子开了很久,最终把我带到了山里的姬安岳警署。峰胁从怀里掏出手枪,用枪口抵着我走进警局玄关。又走过一条昏暗的走廊,一名刑警哗啦啦地打开一扇玻璃门,里边是一间黑漆漆的宽敞房间。地板一半是泥地,一半铺着地板。我还纳闷,这屋子是干什么用的。铺着地板的那半边点着圆型炭炉,上边放着茶壶,旁边有几个破旧的桌椅。但露出泥地的那半边却冷得几乎和屋外没什么区别。一进屋,年长一些的刑警就说今晚当班的警察想得周到,还热了些酒。
“我被他们推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峰胁和两名刑警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上来就问我十二月九日那天都干了些什么。冷不丁被他们一问,我自己也有些糊涂,于是反问了一句:‘十二月九日?’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自己那天应该也和往常一样,一整天都在店里吧。听我这么一问,峰胁大吼起来:‘你这浑蛋,给我清醒点儿!少装蒜了!九号,问你九号!星期二!’
“被他这么一吼,我突然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喃喃说着好想是在家待了一整天。他和其他几名刑警齐声大吼了句:‘什么?!’然后猛地站起身,冲我扑了过来。峰胁一边高声叫嚷着:‘你这浑蛋,少他妈的小看人,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一边揪住我的头发,前后猛摇。其他几名刑警有的掐住我的脖子,有的用拳头打我,有的抓住我的胳膊。
“即便进了屋,峰胁也一直没有脱帽。他叫嚷着:‘很好,你竟然抵死不认,算你有种。我给你看看证据,看你还说不说。之前你欠了五十万,最近几天你竟然把欠下的债全都还清了,这些事我们早查得一清二楚了。’接着又说,‘那笔钱是从哪儿、用什么方法筹到的?有本事你现在就把事情讲清楚!’
“如此一来,我终于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原来他们是因为这个而怀疑上我的。但我不想把我老婆也牵扯进来,一旦说错话,我老婆就会遭到怀疑。而且当时我还没向她仔细询问过这件事,许多年后,我才得知当年她和那个男人的约定,从中拿到了多少钱。不过那时我知道有那个男人的存在,也知道对方的姓名,只是不想说出来。要是在那种状况下把我老婆的事说出来,真不知他们会对她做出什么举动来。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好我老婆。这是我的责任。所以当时我对他们说:‘我不清楚。’
“听到我这么说,三个人又齐声叫了句:‘什么?!’接着冲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我被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们又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摁回到椅子上,接着说:‘胆子不小嘛。’峰胁大吼着:‘你别嚣张!’让我站起来,说要搜我的身。他给我解开手铐,命令我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我当时心里十分不安,心想天气这么冷,让我脱光衣服的话,他们应该会另外找件衣服来给我穿吧。看我脱得动作很慢,峰胁一拳打在我头上,让我动作快点儿。我急忙把衬衫和裤子都脱了,只剩下一条内裤。他们把我的手反铐到背后,推到泥地那边。
“峰胁说让我冷静一下好好回想一下,便推开玻璃门,拿着我的衣服出去了。我光着身子,待在光溜溜的灯泡下,傻坐在冷得像冰一样的泥地上。寒冷让我全身上下颤抖不止,因为感冒与睡眠不足,我感到头晕目眩。其他刑警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看来他们似乎把拷问我的任务全权交给了峰胁。我拼命回想九号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事,但整个人都慌了神,脑子里空空如也。过了一会儿,峰胁回来了,手中我的衣服不见了,而是握着竹刀。预感到接下来他可能要用这个东西打我,我害怕得直往后退。
“峰胁一进门就问:‘怎么样,回忆起来了没有?’我老实回答说想不起来,估计是在店里做事。听到我的话,坐在炉边取暖的年长的刑警说,这家伙就是一个平民百姓,居然敢看不起警察,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才行。峰胁一听这话,当即破口大骂,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他们可是受天皇任命圣职的刑警,跟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是有身份差别的,我居然敢小看他们,把他们当成什么了。还说就我这样的,就算杀上一两个也没有任何问题。随后就大大咧咧地走到我面前,抡起竹刀冲我的肩头狠狠来了一下。
“尽管很痛,但当时他似乎还是手下留情了。他一边劈头盖脸地打我,一边说就这样子,你这辈子都休想再回到老婆身边去了。又说我取了三个老婆,肯定是个天生的负心汉。他叫嚷着:‘对付好色之徒就应该这样!’抡起双拳使劲儿抽击。
“我忍不住喊了句疼,他就说快点儿招,情况他们早就调查清楚了。还说我在九号那天到姬安岳的河合伐木场去过。我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吓了一跳,连忙说我没去过。峰胁一下就来了火儿,吼着问我是不是在小看他,揪住我的头发在屋里绕圈儿,痛得我直叫。峰胁问我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要乖乖说实话了。听到我反问‘说什么实话,’他又大叫一声:‘什么?!’一脚踹到我背上,抄起竹刀,在我身上乱打一气,简直是往死里打我。
“那家伙当时大嚷着说他们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我耍的花招他们早就看穿了。又说九号那天我曾到河合那里去央求再宽限几天还钱,还有人曾经在姬安岳里看到过我,逼我老实交代,争取早点儿回家。”
“等一下。你问河合借过钱?”吉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