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通子完全陷入茶饭不思的状态,一连几天粒米未进,甚至水都喝不下去。不,最关键的问题是,她还患上了痢疾,无法下床,腹泻不止,最终引发脱水症状。这几天里,通子连同在一个家里的麻衣子的房间都去不了。不可思议的是,这段时间里,通子也一直没有想去见麻衣子的念头。此刻她心中最期盼的明明是麻衣子的抚慰,但不知为何,通子就是不想见到她。
这其中的缘由,其实通子心里很明白。只要情绪稳定,原因就会自然浮现出来。尽管主观上委实有些不愿承认,但实际上它就是这么一回事。
通子还没跟麻衣子讲述过同班同学藤仓良雄之死的详细经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背叛,它令通子的内心痛苦不堪。之前自己一直把她当做最信任的人,既然如此,就该把一切都告诉她。
事实上,在那间客房里发生的事通子只字未向麻衣子提起。那天夜里冲进家里的那帮人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而来,这些事通子通通没有对她说。通子不清楚麻衣子都知道些什么。如果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必定是父母告诉她的,这样一来,就更让通子感觉自己背叛了她。通子一直坚信,自己是家里和麻衣子走得最近,也是唯一和麻衣子站在同一阵线上的人,同时,她也希望麻衣子能如此看待自己。
母亲与麻衣子之间的关系很冷淡,她是不可能把详细情况告诉麻衣子的。如此说来,父亲呢?不过,即便父亲对她说起,应该也只是简单地告知,说通子的朋友死了。况且死亡的具体原因父亲也不清楚。
如果跑去见麻衣子的话,对方必定会问自己为何如此失落。被这样一问,通子便只能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出来,但绝不能把自己失落的原因告诉她,就算对方是麻衣子,这件事也绝对不能说。不,正因为对方是麻衣子,才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其他人姑且不论,通子不想让麻衣子看不起自己。所以,通子才不愿去见麻衣子。
幸好当时正值暑假,尽管通子卧病在床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对学习产生太大的影响。不知不觉,已到了为良雄举办葬礼的日子。不管怎么说,不去参加葬礼都非常不合适,所以通子在父亲的陪同下出席了葬礼。戴上白色的帽子,走在久违的刺眼阳光下,通子只觉得脑子发晕。这八成是因为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好好吃饭的缘故。
本想自己也许能做些什么来赎罪,可一旦真的来到藤仓家门前,通子就像中了定身术,双脚再也迈不动半步了。
良雄家的屋顶是用茅草搭成的,这是当地农家极为普遍的做法。他家里也有个小小的庭院,院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只祭奠花圈。而这只花圈也是通子的父亲送的。家门前是一片水田,通子在田埂上蹲下身子,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往前走了。她不敢踏进藤仓家的门。从外边望去,良雄家里光线昏暗,仿佛良雄还活着,随时都会从阴暗的角落向自己扑来一样。
蹲在田埂上的通子再次失声痛哭,坚持说自己要在这里等父亲,不愿再往前一步。不管父亲怎么哄,通子都不肯挪动,无奈之下,父亲只得独自一人参加了葬礼。通子留在原地,原本身子骨就弱,再加上夏天强烈的日光,最终倒在了地上。在已成熟的稻穗散发出的特有的香气中,通子眼前的景色在不停地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通子才感觉稍稍缓过气来。发现自己正倒在路旁,通子却并没有感到不舒服。她觉得顺其自然挺好,便任由自己在原地躺着,没有起身。
这么躺在地上向远处看去,稻穗仿佛一片郁郁葱葱的大森林,自己就躺在森林最中间的一棵树下。这样的幻想,倒也有种独特的美感。通子缓缓坐起身,在草地上坐着发起了呆。虽然反省之意从未有半点减弱,但心中还是涌起想要把这一切全都忘却的想法。这是通子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似乎像要寻求宽慰或治疗一样。那是一场事故,不能责怪自己。
就在这时,通子忽然察觉到一股视线,让她如芒在背。她抬起头,只见稻田对面站着藤仓令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通子吃了一惊,连忙想要站起身来,感觉方才自己内心的歉疚与罪孽已被令子彻底看穿。或许是因为过于急切,反而两脚发软,站不起来。她越是着急,越觉得眩晕,膝头发软。努力了半天,还是只能坐在那里。
“我知道是你干的好事。”
一边说,令子一边向通子走来。声音虽不大,但在通子听来,却犹如五雷轰顶。通子整个人都蔫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当时令子上初二,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如同一个成年人,隐隐给通子带来一种威慑感。
“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你就等着警察来抓吧。”
这充满挑衅的话语,在通子听来却缥缈而虚幻,就像一个噩梦。对,眼前的光景与噩梦是如此地相似,反而令通子恍惚了起来。
“我迟早会有一天找你报仇的,你就等着瞧吧。”
令子扔下这么句简短而尖锐的话,便转身离去了。时至今日,通子已回忆不起当时令子究竟是朝哪边走的,她只觉得眼前一片蒙眬,什么都看不到。稻田对面再也看不到人影之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通子才回过神,她感觉浑身乏力,两手撑在地上勉强支撑住上半身。又过了一阵,她的意识才完全清醒,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忍不住抽噎不止。通子终于明白,对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了。整个世界,尤其是藤仓姐弟三人,至死都不会放过自己。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那个秘密公之于众。之后自己或许就会被警察逮捕,送进监狱。这对一个女孩子而言,是件多么丢人的事啊!如果事情当真发展到那一步,凭借父亲的威信与能力,是否能把自己从狱中救出来呢?还是说,进去之后就会被马上判处死刑?通子一边哭泣,一边在心里寻思。自己果然不该到这里来,没来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了。估计是一郎和次郎告诉了姐姐当时的情况,或许还告诉了他们的父母。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此刻他们就在向自己的父亲讲述那件事。我的人生,已经无法继续了!不如干脆一死了事?可是,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死呢?
病弱的身体正在渐渐恢复,但感觉只是垂死挣扎。或许自己这辈子都无法重新站起来了,藤仓家的姐弟三人已知悉一切。自己这辈子都注定是个罪人。
无处可逃了。
这件事彻底改变了通子的性格。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虽然事件本身的影响也不小,但令通子的性格发生转变的,主要还是她在稻田中听到的令子所说的话。这之后,通子原本开朗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九月初,通子重新回到学校,她变得沉默寡言,很少笑。不再与人交往,同时也不愿意参加班级活动。之前的通子性格开朗,做什么都喜欢领头,如今却变得畏畏缩缩,凡事不愿引起他人的注意,总喜欢躲在别人身后。
唯一没变的,是通子优异的成绩。她变成了一个暗自努力的女孩。优秀的成绩对通子而言是防御的盾牌,她觉得只要这面盾牌在,不管发生什么事,老师都会替自己撑腰。通子很清楚,如果连成绩也落下,就真不知道自己会遭到藤仓姐弟们怎样的欺凌了。
葬礼那天,藤仓家的人并没有对父亲说起什么。这对通子而言,无疑为一种救赎。然而究根结底,也不过只是延缓了死期而已。
通子与藤仓姐弟之间的关系彻底被斩断。虽然她和次子次郎同念一所小学,但直到毕业,两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大姐令子和长子一郎都已念初中,不会在学校里遇上通子,但次郎只比通子高一年级,两人经常会在学校碰上,只不过什么都不说。每次相遇,通子都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那时同学们应该都觉得通子的态度很奇怪吧,但站在通子的立场上,除此之外,她也的确想不出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了。
那件事发生之后,在通子眼中,藤仓姐弟三人倒是变得越发团结了。放学时,他们经常会在学校门口互相等待。通子总会在校门口看到等待次郎放学的姐姐和大哥。以前从没见过他们这样,每次看到他们姐弟齐聚,通子就会慌忙躲在大门后,等三人走远之后再出来。
通子感觉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如同活死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警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过通子的这份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一直没发生任何事。这实在是令通子感到很不可思议。令子曾经扬言要找自己报仇,可不去找警察的话,她打算怎样报复呢?
他们姐弟似乎一直将这个秘密深藏在心中。学校里虽然也有人谈论藤仓良雄的死,却从未听到有人说出责任在通子之类的话。这对通子而言也可算是心灵上的慰藉,而这种安逸的心态能够持续到何时,就不得而知了。既然是姐弟,很明显不光只有一郎和次郎,大姐必定也参与其中。而且不仅只是参与,估计如今主导权就在她的手中。也就是说,直到今日还什么都没发生,有可能正是令子的安排。
然而正是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才更让通子心里感到不安。通子总觉得自己亏欠他们,却没办法偿还。另一方面,只要令子他们想,就随时能让通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次看到藤仓三姐弟亲密无间地走在一起,通子就会产生一种生杀大权完全被别人掌握在手中的感觉,痛苦得难以忍受。他们以这种钝刀杀人的方式来折磨自己,并以此为乐。一想到很可能现在他们三人就在商讨着如何教训自己,让自己出洋相,通子就恨不得去死。很久以后,当通子回忆这段经历时,总会觉得自己当时沉浸在被害妄想中,有些不正常。不过那个时候她心中确实充斥着这样的念头。
虽然小学二年级的秋天日子过得无比绝望,但幸运的是,自己与麻衣子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亲密关系。看到通子一直闷闷不乐、情绪消沉,麻衣子便尽可能想办法创造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且既然通子没有主动详细讲述事情的经过,麻衣子也对此只字不提。麻衣子一直在想方设法让通子高兴起来。哪怕通子只是强颜欢笑地振作一下,麻衣子脸上也会爬上喜悦之色。通子不知该如何对麻衣子表示感谢。或许其实麻衣子早已洞悉一切?心中的这份猜疑令通子痛苦不已。那种或许她内心深处是在蔑视自己的想法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连麻衣子无意间说出的话都会令通子沮丧不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发现这张稚嫩的脸已经变了许多。
尽管每一天都过得很糟,但对通子而言,与麻衣子交谈的时间依旧是一种放松。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救赎的途径,因此通子变得越来越依赖麻衣子。而为了给通子打气,麻衣子也变得比以前健谈,她每一天都会给通子讲一些之前从没说过的事。听麻衣子讲完后,通子虽没有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兴奋,但却理解得更深刻了。
通子听得最仔细,并深受感动的,还要数宫泽贤治的《夜鹰之星》。一只普普通通的丑鸟,因为外表长得像鹰,总是遭到众鸟的欺凌,同时鹰逼它改名。由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它产生了不如干脆飞到高高的天堂上去的想法。某天夜里,它只身向着星星满天的夜空飞去,最后精疲力竭,坠落而死。然而在死去之后,这只夜鹰却化为了天上的星星。
如果换作以前的通子,这样的故事是根本无法打动她的。通子生性傲慢,除了美丽动人之物以外,其他事物都无法令她感动。故事里那只平凡而丑陋的鸟,对以前的通子而言,完全是碰都不会去碰的玩意儿。但如今,她却能深切体会到那只遭到同伴虐待、完全陷入孤立状态的鸟的心情。如果能独自一人飞上天际的话,自己也想那么做,抑或是坐上麻衣子曾经说过的那趟银河列车,到星星的世界里居住。真不知那会有多开心。
通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听着麻衣子的讲述。
后来,藤仓姐弟三人倒也并没有对通子怎样。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处置通子才好。毕竟他们也全都是小孩,即便想要报警,恐怕也没这份胆量。
某天,通子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藤仓令子。她独自一人站在路边,两个弟弟没有跟在身旁。她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故意等着通子。
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一瞬间被吓得站住的通子不由得往回退了几步,接着转身跑上一条岔路,头也不回地绕远路回到了家里。
好不容易跑到自家的木门前,通子回头一看,却发现令子就站在门前那条街的拐角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通子连忙转身进屋。再怎么说,令子也绝不可能跟着跑进家里来。
通子开始考虑转学。长此以往,自己迟早会病倒。可如果转学走了的话,就没有机会和麻衣子见面了。搞不好这辈子都没法儿再见到麻衣子了。或许还要坐火车到另一个镇去上学。通子之所以能在这样的悲惨生活中忍受至今,都是因为身边有麻衣子在。若失去了她,通子感觉自己很难再活下去。
通子的想法太天真了。当时,通子凡事都
以麻衣子会永远在家为前提来思考。而事实上,事态的发展早已超乎通子的预料。没过多久,一件令通子再次一蹶不振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