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通子在一起的时候,麻衣子总是很开心。她经常笑,虽然在向其他人描述她这个人的时候,总会给人个性格阴暗的印象,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其实麻衣子很开朗,在和通子这些孩子说话的时候,还会找些有趣的话题来逗她们笑。
实际上,麻衣子连日常活动都受到限制,又怎么可能真正经历过有趣的事呢?她说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从书里看来的吧。
她酷爱读书,也看过许多书。经典名著自不必说,乱步、久作、不木等作家写的侦探小说,还有宫泽贤治的童话她都读过,不得不说她读书的范围实在是广泛。但她不喜欢教养主义的小说,这一点通子也深深赞同。
仔细想想,每天与麻衣子亲密交谈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因为麻衣子在通子念小学二年级的寒假就去世了,回想一下,其实两人之间的交往主要集中在通子念小学一二年级这两年间,二年级的暑假还发生了那样的事。那件事之后,通子一直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所以实际上两人之间的亲密接触最多也就维持了一年半。
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麻衣子也在场。推算一下,应该是在通子念小学之后不久吧。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听说“姬安岳凶杀案”的凶手被抓住了,估计他是在报纸之类的地方看到的吧。据说凶手是盛冈市内一家烧烤店的老板。时至今日,通子早已回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而那宗“姬安岳凶杀案”的内容,也已经从她的记忆中遗失。
只记得在听父亲讲述事情经过时,通子感觉像在听一个惊天秘密,并突然哭了起来。当时她哭得很伤心,几乎和后来麻衣子死时一样伤心。
自己为何会哭得那么伤心?或许是因为觉得听到了小孩子不该听的成人世界里的秘密的缘故吧。通子自己一直是这么认定的,但她也不否认或许还有其他可能。
“姬安岳凶杀案”已传遍大街小巷,孩子们对这件事自然很恐惧。不过不能排除家长为限制孩子单独出门,而刻意添油加醋的可能。总之当时通子条件反射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从而哭泣不止,然而父亲郁夫却依旧自顾自地说着有关案件的事。通子越哭越凶,终于使得父母开始担心起来,饭桌上的对话就此中断。
通子至今也不明白当时为何会哭得那么伤心。尽管秘密大致已经解开,但唯独这件事令通子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杀人案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话题,也不至于哭得像世界末日将至一样吧。为何自己会为那样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刑事案件哭得那么伤心呢?
从客观的角度出发,通子曾这样自问过:那是不是自己第一次听人说起“姬安岳凶杀案”呢——
想不起来。既感觉像是之前就听说过,又感觉是头一次听到。但就算是头一次听说,哭成那个样子依然让人极为不解。要判断某件事是否值得哭,至少要对这件事有所了解吧。如果之前一点儿都不了解案件,就不应该会哭泣才对。还是说,当时父亲对凶案现场悲惨景象的描述实在太……太过细致入微了呢——
或许吧。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可能了。可父亲为什么会不顾及他人感受,选择在吃饭的时候谈起这件事呢?此外,母亲又怎么会听任他这样的行为呢?
总之,当时通子瞬间没有了食欲,连筷子都放下了。估计当时母亲呵斥过自己吃完饭,但通子的性格向来倔犟,一旦决定不吃,便再也不会动一下。所以,当天自己应该是没吃完饭就直接回屋了。
因为家里很宽敞,即使是年幼的通子,也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但通子的房间并不在麻衣子旁边。估计是家里人觉得如果让她们住得太近,两个人便会整天黏在一起,才有意把她们分开的吧。当时通子还曾因此怨恨过母亲,不过想来母亲这样做,是担心麻衣子会把病传染给通子。
当时的通子彻底陷入惊恐状态之中,甚至无法独自一人回屋。于是麻衣子站出来,把通子抱回到她的屋里,并安慰了她一番。可母亲本就不喜欢通子和麻衣子过于亲密,因此随后便也来到麻衣子的房间,催促通子赶快回屋。但通子不听,照样待在麻衣子房间,不肯离去。
之后——记不清两人是怎么交谈起来的——为了安抚受到刺激的通子,麻衣子说了件不可思议的事。即便是在时隔几十年后的今天,有关那件事的记忆依然如同昨日看过的电影一样鲜活。
事情是这样的。
盛冈郊外,姬安岳附近一处人迹罕至的山上有一条生锈的铁道。既然山里没有人居住,就应该不会有火车通过,可怎么会有条铁道呢?如果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就在夏天,北上川放河灯的夜里,瞒着所有的人,独自上山去看看好了。
吹着晚风,在山顶那条横穿郁郁葱葱的草原的铁道旁躺下,仰望满天的星空。过不了多久,便会听到从远处传来“银河车站,银河车站”的声音。
起身一看,只见一列漆黑硕大的火车,正沿着那条生锈的铁轨缓缓驶来。那就是夜空中从天而降的银河列车。
赶忙起身,钻进车里,火车会立刻开动起来,脱离山上的铁道不断上升,向星空驶去。星星如同有人撒在天空中的一把碎钻,火车就在这瑰丽的星空中不断穿行。
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一层破旧的木板,天花板上闪着忽明忽暗的昏黄灯光。靠在窗边,眺望车外的夜景,只见火车正沿着喧闹的银河前进。飞驰过开满如玻璃工艺品般晶莹剔透的龙胆花和不知名的各色花朵的原野。
没过多久,火车抵达白鸟车站。旁边是一片由水晶碎屑堆积而成的沙滩,眼前是一条能够捡到许多化石的河流。在这条映着满天繁星、世间罕有的小河旁,竖着一块光滑的陶瓷碑,上面写着“普利茅斯海岸”。
偶尔会有乘客走进车厢。那是些捕捉鸟雀、把它们弄成“压鸟”的人。如果坐得比较近,他们还会让你看他们的作品。所谓“压鸟”,说起来和压花有几分相似,其实就是把抓到的苍鹭和大雁粘到纸上,制成类似标本的作品。这趟火车之旅,就是和这群不可思议的乘客一同前往银河的尽头。
对通子而言,这是个既美丽又可怕,同时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的幻想世界。说到为何会令她感到恐惧,那是因为虽然这趟旅途中充满了人世间所没有的瑰丽景色,可一旦坐上这列火车,就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这是宫泽贤治的一篇名为《银河铁道之夜》的童话故事,听着故事所描述的让人感觉有些可怕的夜晚,还有那令人着迷的幻象,通子不知不觉地入了迷。麻衣子的目光中充满真挚,她告诉通子,银河车站的确就在盛冈郊外的某座山上。她还说,因为盛冈有处连接银河铁道的车站,所以这里是日本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然而这趟银河列车只有死人才能乘坐,是前往天堂的列车。不管是谁,一旦坐上,就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来了。
当然,那些透过车窗看到的瑰丽景色也不属于人世。麻衣子告诉通子,因为这趟列车只在每年夏天放河灯的时候从山顶出发,所以人死之后想要上天堂的话,就必须躲到街镇的阴暗处或附近的森林里去,一直等着放河灯的那一天到来。
“所以通子你不要害怕死亡,或是为死者悲伤。因为人死之后,只要不是坏人,就全都能坐上这趟银河列车,一边望着瑰丽的星空一边前往天堂。只要生前不做坏事,死后就能像出门远足一般绕着星星来一段美妙的旅途。因此,我非但不怕死,反而一直很期待。”麻衣子说这些话时的语调,听起来确实发自内心。
那天夜里,麻衣子之所以会对自己说这些话,或许是因为看出自己对死亡心存恐惧的缘故吧。通子至今仍这样认为。记得当时自己听麻衣子讲完故事后,感觉连心灵都得到了救赎。不,得到救赎不仅仅发生在那天夜里。后来通子又不知多少次回想起麻衣子讲的银河铁道的故事,将自己从对未知的死的恐惧和罪恶感中拯救出来。如果没有当时那样一种对死亡的认识,或许自己后来也无法承受身边最亲近的三个人接连死去的事了。每次想起此事,通子都会觉得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人借助麻衣子之口,把这样一个能为人净化心灵的故事说给自己听的。
同时,或许也正是因为对死抱有这样一种乐观心态,麻衣子才能了无牵挂地死吧。对那个没有半点选择余地、长年处在艰辛境遇中的麻衣子而言,或许死才是她唯一的向往和憧憬。无法与心中深爱的男子相遇,面对亲生孩子却不能相认,只能在婆婆的监视下过着幽禁生活的麻衣子,又在最后一搏中一败涂地,只得选择独自一人坐上银河列车。
孩提时代的通子心中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在选择死这条路的时候,麻衣子还只有二十三岁。这件事只能说令人难以置信。对现在的通子而言,二十三岁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回想那个时候的自己,感觉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如果现在有人把由纪子从自己身边夺走,或是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让自己和由纪子母女相认的话,自己肯定会发狂,或者带着由纪子远走高飞。通子不得不对年轻的麻衣子竟然如此能忍耐而咂舌惊叹。
总而言之,或许也正因为如此,麻衣子才会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有了孩子之后,通子终于能明白麻衣子当时的心情了,再次回想过去时也能产生真实感。这几年里,通子一直追寻着麻衣子当年的人生轨迹。可在得知一切真相之后,一想到麻衣子,通子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一生就是这样。无可救药,每天都在面对人世间的丑恶,就这样过了二十三年。想起那个命运如此悲惨,却还能在面对自己时保持开朗的麻衣子,怀念的同时,通子内心还会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敬意。
这段追寻麻衣子短暂人生的旅程,对通子而言也是一段追寻自我的旅程。旅途之中,通子发现她和麻衣子有着数不胜数的共同点。性格、体质,都惊人地相似。这样的相似,就只能解释为血缘关系了。每一点发现,都会令通子愈发坚信麻衣子就是自己的母亲。尽管不能怪当时还年幼的自己,但通子仍会因为自己在麻衣子有生之年从未叫过她一声妈妈而感到悔恨、心痛。
在讲述麻衣子那充满悲剧色彩的短暂一生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先说明一下通子在那个不祥的夏天里经历的那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