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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飞觉得,这世界就像迷宫。

小飞盯着眼前的车,他左看右看,绕着车身看一圈,觉得还要改。前杠,后杠,中网,侧裙,尾翼,轮眉,轮毂,叶子板,都要改。喷紫色珍珠漆,滚一圈儿金,顶子卸了,车灯拆掉,怎么扎眼怎么改。汽修厂泛着漆味儿,酒瓶子躺一地,边儿上几个哥们儿坐前车盖儿上,抽着烟,夸张地笑。小飞把车镜掰过来,镜子里出现一个韩国明星,他记着曾经在电视里见过,韩国偶像团体,EXO还是么子卵。统一大长腿、大眼睛、高鼻梁,脱下衣服来,刀刻一般的肌肉,瘦,白,小姑娘见着,吃了药似的,疯狗一样扑。他看着自己,眉毛鼻子眼儿都像他们,发型,衣着,跟他们也一样,他满意地笑笑。他明白这个世道,但是也不晓得状况。男色时代,男人跟车一样,越扎眼越好,可是大街上走的车,行的人,都一个模样,说着一样的话,摆着一样的Pose,却都说自己有个性。80后,90后,00后,一刀子切开,人被年代圈进去,抬起架子,看过么子,吃过么子,说过么子,都在圈子里,拍照一个角度,微笑一个弧度。微信、微博、陌陌全是照片,吃的,喝的,玩的,晒包儿的,炫钱的,挤胸的,露屁股的,眼睛瞪得像个铜铃,腿长得似双筷子,每天的信息,轰得人没了魂儿,找不着北,摸不到路,分不清人。正能量,负能量,徘徊左右,搞得大家像电池。人像撒了癔症,疯了似的拥在网上,敲几下,一溜儿脏话,尾随着六七个感叹号。下定义,定标准,出了自己的圈子,全他妈该死。好的事人眼气,坏的事人瞧笑。但是小飞不急不气不笑,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臭狗屎。他心想,嬲你妈妈别,你们看过么子!

小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迷上的车。幼时,司机送小飞爹回家,他妈携小飞在楼下迎,司机灭了火,把小飞抱上去。小飞手握方向盘,嘴里嘟嘟发声,不停按喇叭。街坊邻居探头,那司机叉腰立于车旁,铁塔一样,众人不敢发声。小飞见众人探头,更兴奋,拼命按喇叭。众人不再看,他便没了兴致。自家车玩腻了,便玩他爹单位的车,他爹单位的车玩腻了,玩他妈单位的车。好车,坏车,豪车,贱车,长沙几个单位的车,他玩了一圈,终于腻了,郁郁寡欢。饭吃不下去,觉睡不大着。他爹妈、舅舅、大伯、大姨,给他买了上百件汽车玩具,他都看不上,他姑姑从香港带回一辆遥控车,能爬坡,能翻滚,能直立,他玩了一宿,从楼上扔下去了。翌日,楼底一群小崽子耍,见草丛里一辆亮蓝色遥控车,蜂拥去抢,打得不可开交。小飞从楼上看他们打,遥控车被拉来扯去,顶盖卸了,轱辘飞了,一群孩子压在一起,肉贴着肉,脸挨着脸,面孔变了颜色,嘴里骂着,嬲你妈妈别,嬲你爸爸别。阳光直射,小飞身子发凉,小孩儿的脸看不清楚,如一口一口面,一担一担米,一块一块豆腐,碰在一起,压在一块,扭曲,歪斜,颠倒,看得直恶心。一盆水从楼上浇下去,兜了小崽子们一头,小崽子们愣住,撒开手,零件掉一地,朝楼上看,望见小飞,小飞也直愣愣望他们。水溅起尘埃,笼了身子,遮了眼睛。小飞觉得,这世界就像迷宫。

眼见孩子日渐消瘦,家里人愁眉不展,请医生,看大夫,银子像泼出去的水,就是听不见回响。一日,他姥姥带小飞遛弯,溜到坡子街,姥姥买臭豆腐,给小飞吃,小飞不看臭豆腐,眼睛挂在街边的卡车上,拽不下来。他姥姥左看,右看,不明白小飞为么子喜欢上这么辆破车。这是辆1986年产的141解放。车身斑驳,蓝蓝绿绿,栏板上挂满泥,前轱辘左扭,后轱辘瘪了气,歪歪斜斜,从楼上看,像只没人要的懒汉鞋。但是小飞着了迷,满面红光,他姥姥见了,大喜,找来小飞妈,俩人四处打听卡车的主人。主人是河北人,跑运输的,拉一架电视塔来到长沙。小飞妈说,我家娃要玩儿你的车,把钥匙拿来。主人说,你是谁,凭什么让你玩。小飞妈说,不是我玩儿,是我家娃玩儿。主人说,谁家娃也不行,这家伙是用来吃饭的,不是拿来玩儿的。小飞妈不耐烦,跟个孩子计较么子,你这破车跑不了俩星期,就散架了。主人说,跑不跑得了,你说了不算。小飞妈看一眼卡车,问,你跑这一趟能挣多少?主人说,三四千吧。小飞妈说,你让我家娃上车,一小时五百,他玩腻了,我给你钱。主人说,玩儿去。小飞妈说,一千。主人眼珠子转,说,要不这样,这车,我五万块卖给你,你家娃随便玩。小飞妈说,我想想。歪头看小飞,小飞正扒着车镜向里看。小飞妈说,两万,我买了,不卖就算了。主人说,卖卖卖。主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车门,左扭右扭,却不开。主人急眼,竟冒出句长沙话,碰哒鬼咧。

小飞上了初中,他爹开始发达。从市里调到省里,官职连升三次,从楼房搬到别墅。房子变大,客人变多。客人一进门,拎一包东西,先进小飞屋,摸摸小飞头,笑眯眯,恰饭哒冒(吃饭了吗)?小飞埋头玩游戏,不答话。客人把东西放在桌上,笑说,你阿姨从欧洲带回些小玩意儿,不知你喜不喜欢。小飞爹闪过小飞屋门口,见小飞对客人埋头不理,厉声斥责,大大问你话,你耳朵堵塞了哇?小飞抬头,朝客人鞠一躬,大声说,大大好。起身出屋。小飞爹赔笑,细伢子不懂事,欠打。客人眉毛笑开花,不碍事,不碍事。小飞爹说,东西就拿回去吧。客人笑,不碍事,不碍事。

小飞家里每天进出十几个“不碍事”客人,笑眯眯进,笑眯眯回。小飞爹怕母子俩麻烦,又在郊外买了套别墅。开始时,小飞爹一周回两次郊外的家。后来,一周回一次。再后来,一个月回一次。最后,小飞爹干脆不回。每个月打发司机送去客人带来的礼品,捎一沓子钱。司机不再是那个铁塔一般的司机。小飞爹升了官,房子要换,车子要换,司机也要换。这个司机是山东人,幼年学过武,一件青灰色短衫,一年四季不换。个子不高,胸膛不阔,宽额窄腮,两条前臂绷出筋来,看上去没有“铁塔”威武,却精明干练。司机每次过来,放下东西,匆匆而去。一日,大雨,又来。司机敲门,往常是小飞来迎,这回是小飞妈开门。司机放下东西,从纸袋子里掏出一沓子钞票,直愣愣地伸出手,眼睛不瞧小飞妈。那日,小飞妈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满身兰花香。穿一条连体蓝纱裙,透过薄纱,雪腿隐隐。小飞妈接过钱,眉目含笑,望着司机。司机头更低,转身要走,小飞妈拽住司机手臂,说,你风里来,雨里走,也辛苦了你,雨大,车轱辘吃泥,不好走,进来吃碗汤,暖暖身。司机回头望,雨若密网,兜住苍穹。远处街道,三两雨伞,并排蠕动。

天空暗得发紫,像块铅板,要压下来。小飞妈笑,别看咯,这雨下不住的。司机点点头,埋头往里进。小飞妈说,脱靴子,脱靴子。

小飞称呼司机为胡叔叔。胡叔叔从一个月来小飞家一次,变成一周来一次,后来一周来两次,最后,有事没事也要来一次。小飞妈辞了工作,每次胡叔叔要来,都洗得香喷喷。头发湿漉漉,满身兰花香。这日,小飞妈说,小飞啊,你朋友过生日,你不去?小飞说,他上周过的生日。小飞妈塞一笔钱给小飞,孙大大他儿子上次请了你,你这次也回请他。小飞说,不去。小飞妈说,怎么不懂事,你爸爸跟孙大大是老战友,现在都是省干部,又是你爸爸的上司,礼尚往来你晓得不。小飞说,不晓得。小飞妈气急,不晓得,也得去。小飞说,好好好,我请他,但今天不行。小飞妈说,为么子。小飞说,不为么子,就是今天不行。小飞妈望了望挂钟,说,那你去找你爸爸,你两三月见不着你爸爸两回,去找他,跟他聊聊天。小飞说,你为么子不跟着去,他为么子不回来?小飞妈一时语塞,说,妈妈不舒服。小飞说,那我陪着你。小飞妈气哭,转身出屋,抽噎着,细伢子,跟你爸爸一个死样,都不叫我安生,都不叫我快活,都不叫我好。

小飞说,那天我回来,看见一条领带掖在客厅沙发的缝里,等我从屋里出来回到客厅,那领带又没了。小飞妈站住回头,说,么子领带?你说么子?小飞冷笑,你道我不晓得,装么子傻,那司机平日里只穿一件青灰短衫,自从三天两头朝咱家里跑,西服笔挺,皮鞋锃亮,一条蓝色印花真丝领带,光滑滑,直溜溜,牙齿白闪闪,他一个司机,穿成这样,干么子?谈生意,还是会鸡婆?小飞妈冲上去,挥手一巴掌,骂道,你个冒卵子的,造反啊!去找你爸,我养不了你!小飞捂着脸,冷笑说,你当然养不了我,你还不是我爸养着,你和那司机的事,我早告诉了我爸。小飞妈脸色惨白,双唇没了血色,身子颤起来,蹲在地上,半晌,不讲话。小飞有些于心不忍,低声说,妈。小飞妈突然跳起,又是一巴掌,小飞闪过,小飞妈抡了个空,手掌打在墙壁上,发出皮肉骨响。小飞妈一愣,突然大哭起来。小飞慌了手脚,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门铃响。小飞妈抢去开门,被小飞一把拉住,拽倒在床边。小飞开门,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一身黑衣,两撇小胡子,眼眶深凹,既没穿青灰色短衫,也没戴蓝色印花真丝领带。小飞问,你是谁?男人说,我是刚调来给谭副省长当司机的。大家叫我龚叔。小飞说,姓胡的呢。龚叔缓缓摇头,不晓得。小飞妈跑过来,推开小飞,为么子不是胡琛,为么子换了你?龚叔躬身微笑,谭夫人吧,你好。小飞妈推一把龚叔,龚叔后退几步,依旧微笑。小飞妈叫嚷,用不着你管!胡琛呢?龚叔说,我不晓得么子胡琛。小飞妈知道事情败露,泪眼婆娑,哭,你们把胡琛弄到么子地方去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龚叔不答话,转脸向小飞,你是小飞吧?小飞点头。龚叔说,你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去吧。小飞说,去么子地方。龚叔说,北京。小飞说,为么子去北京。龚叔说,谭副省长交代的,让你去北京上学,入学手续、房子、车子、花销,一切备齐。小飞说,我在长沙待得蛮好,去么子北京,你跟我爸爸说,我不想去。龚叔说,冒办法,我的任务就是接你去北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小飞怒,你算个毬!挥拳向龚叔,龚叔拿住小飞手腕,皮笑肉不笑,少爷,我是下人,干么子跟我过不去?小飞手腕酸疼,大嚷着,不去,就是不去!我要跟我爸打电话,我要跟他打电话!龚叔叹口气,突然身子一矮,左手抄起小飞腰,将小飞扛起来,朝外走。

关上车门,小飞敲着车窗,大嚷大叫。恭叔望一眼小飞妈。小飞妈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恭叔从后备厢里取出牛皮纸袋,走到小飞妈身旁,递过去。小飞妈不接。恭叔硬塞到小飞妈手里,转身开车门。此时,天突然暗下去,云彩变沉,朔风乍起。车子一响  ,雨点便砸下来。

车窗被打湿,小飞望去,车外景物变软,小飞妈蹲在门口,身子呈波浪滚动,后慢慢撕扯,拉长,头与身子不在一处,逐渐重叠,成粗重的蓝线,又捏在一起,团成球,犹如水母,一缩一张,一吐一吸。小飞擦擦眼,转过身,低下头。恭叔说,你妈要找那姓胡的,找个鬼么子,老子斩光了他手指,掏净了裤裆,这辈子再冒那念想!小飞低着头,不言语。恭叔摸出支烟来,点燃,深深吐一口,说,那姓胡的有些门道,会摆个架子,打折了肋骨,还往上蹿,了不起!小飞说,你很能打?恭叔嘿嘿笑,说,谈不上,我催债的出身。小飞说,你能不能教我?恭叔说,教没用,打人,关键看胆,下手要黑,要快,急了就朝裤裆上撩,江湖道义,唬冒卵子的!

低空中一声炸雷,恭叔手一抖,骂道,嬲你妈,鬼天气!

小飞在北京,和一群公子哥结交,开始不习惯,跟着混。慢慢地,族群开始割裂,北京的和北京的混,外地的与外地的混。后来,外地的也抽离开,河北的与河北的混,江苏的与江苏的混,东北的与东北的混,湖南的与湖南的混。小飞有钱有势,跟着恭叔学了几个狠招,很快成了湖南圈子的头头。小飞开始得意,恭叔说,别臭美,人家跟着你,看的是你爹,不是你,你想靠得住,名声大,就得拔几杆旗子,端几窝鸟巢。小飞听了恭叔的话,瞄准了最横行的东北圈,花大价钱雇了两车打手,把几个东北刺儿头打了个半死。东北圈子炸了窝,从黑龙江调来人马,扬言要血洗湖南蛮子。小飞慌了,恭叔说,你要么就认,要么就硬拼一回,他们表面上咋咋呼呼,实际多数只认钱,为兄弟,为交情,他们不会拼命,你打通关系,收买人心,搅散了,扰乱了,然后一鼓作气,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知道疼了,自然怕你。

小飞事事按恭叔所说的办,威风八面。跟着一起混的兄弟,脸面有光,外界给了称呼,叫作“三环十二少”,几个人得意,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恭叔说,南城这一带,没人再敢管你,可以北上了。小飞无此志向,说,我在这一片儿玩,没人打搅我,我挺知足。恭叔一笑,不再多语。小飞撒了野,想起幼时志向,便一股脑买了三辆跑车,每到深夜,小飞便拣一辆,在三环路上咆哮。他如今开什么车,都觉得像幼时开卡车一般。再好的香水,一进车里,便想到皮革味、汽油味、司机脚臭味。他打开顶篷,空气兜进来,依然嗅得到。那味道容易让他想起他妈。数年过去,他对家事不闻不问,恭叔偶尔说起,他也立刻转移话题,或者干脆不听。只有一次,恭叔提了一嘴,说,小飞,你妈走了。小飞身上发软,说,死了?

恭叔摇头,不是,是出走了,保镖去接你妈,推开门,人走屋空,桌儿上有一封信,写了一行字,却划掉了,另写一行,又划掉了,看也看不清,不知道去了哪儿。小飞说,没去找过她?恭叔说,找过两三天。小飞说,两三天?恭叔说,两三天。他不再问,想起与小飞妈最后一面那天,心里像下过雨。

小飞一边想,一边往楼上走。你们他妈玩过什么!撞过车吗,压死过人吗,飞过叶子吗,用整箱的皇家礼炮洗过车吗。来到二楼,推开一扇破铁门,里屋一小子面黄肌瘦,蹲在一墙角,手被塑料扎带捆在暖气片上。那小子抬眼,望见小飞,张嘴说话,喉咙却是哑的。小飞望着他,脊梁上冒汗,心里却想,你们他妈绑过票吗。

小飞拉过一把椅子,“你爸来找过你。”

那小子抬头问:“什么时候?”

小飞说:“昨晚比赛,侯小杰那孙子带着你爸,开着车乱闯,没下车呢,先吐了,回家养着去了。”

那小子垂头:“跟他没关系。”

小飞说:“跟我有关系,你泡我马子,这账该算还得算。”

那小子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半个月没见荤腥,粥都是稀的,你还想怎么着?我给你磕一个?”

小飞没回答他,从地上捡一根生锈的铜棍,掏出布来擦。

那小子一低头,“来来来,快一棍子敲熟了我!”

小飞哈哈笑。走近,一棍抡在暖气片上,发出铮铮声。那小子头扎下去,蜷成一坨。

“你爸什么来头?”

“开小卖部的。”

“以前混过?”

那小子不言语。

“北京话讲,老炮儿?”

那小子还不言语。

“我不管是老炮儿,还是他妈老枪、老妖,不讨个说法,我就活活把你饿死。”

那小子说:“怎么都行,别找那老东西麻烦。”

小飞笑了,“行,还挺仁义,我还以为你就是个闯了祸还找家长圆事的没谱儿货。我不找他麻烦,但是他找我来,我可没法把持,我把持住了,我底下的兄弟也没法把持。”

那小子脸通红,不言语。

门被推开,一个上身粗圆的家伙闯进来,“飞哥,昨儿晚上的那老头儿来了!”

小飞用铜棍一敲门,看一眼那小子,“嬲你妈妈别,老马屁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