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艾西来说可谓惊喜连连。
古德曼律师走后,艾西离开了咖啡厅,回到楼上的心理咨询中心。进门的时候,他和前台小姑娘笑呵呵地打过了招呼,随后继续往前走,穿过大厅转到走廊的时候,差点和一位咨询师撞个满怀。
那位咨询师是新来不久的,似乎正要送自己的病人出去。
艾西一下子想不起这位咨询师的名字,仓促地说了句:“呃,对不起,没撞到你吧?”
咨询师身后的病人——一位年轻的男士,这时候粗鲁地打断他:“你想干吗?”
艾西愣了一下,马上很礼貌地回答说:“不干吗,您要见我吗?”对待病人,他总是彬彬有礼。
“不!”年轻人回答得很干脆,也很响亮,“不,我没病!”
这一幕小插曲很快擦肩而过。艾西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屁股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抽完了第一口,正想要喝水,忽然觉得刚才那一幕有点不对劲。
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哦,对了,如果那个年轻人没有病,为什么他要来我的咨询中心?为什么我的咨询师看到我没什么反应,而病人的反应却很强烈?这倒不是说艾西的咨询中心有明显的等级制度,员工见了老板一定要点头哈腰的,而是刚才那一幕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艾西眨巴眨巴眼睛,迅速掐灭了手里的香烟,推门走出办公室,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站在走廊里,他左瞧瞧右看看,刚才的两人已不见了踪影。
他犹豫了几秒,想到前台去问个究竟,却发现前台小姑娘也不见了。
吃惊之余,艾西马上追了出去。在咨询中心外面,这层写字楼的走廊里,他一眼看到了他们。
同样地,那个有些粗鲁的年轻人听到声音回过头,也看到了他。
年轻人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咨询师和前台小姐也转过身来。他紧紧地贴在他们身后。
前面两人的脸色活像是见了鬼。前台小姐已然是魂飞天外,咨询师稍微保持着镇静,用颤抖的语调小声说了句:“老板,别过来,他手里有刀。”
“放屁!”持刀的年轻人重重地在咨询师脖子上砸了一下,而后直勾勾地瞪着艾西,“你,过来!”
于是,艾西几乎没有选择,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一把刀能控制三个人吗?艾西听到过一个有趣的事实:如果在美国,一个人持枪抢劫一个女人,女人常常会大喊;反过来,如果这个人持的是刀,则女人通常会乖乖地保持安静。其实,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冷兵器的威胁看起来比热兵器还要大许多。何况在这个国家里,武器受到严格管制,一把刀子就已经接近极限了。
艾西被年轻人推推搡搡地往前走,不过他觉得自己背后并没有刀子。他无法回头看,只能隐约推断刀是架在前台小姐脖子上的。
“你想要什么?”艾西问道。在谈判中,有经验的人只把话说到这里。要钱,要自由,或者别的什么,这是绑架者的决定,你最好别去胡猜乱想。
“闭嘴!”年轻人说,然后押着他们往安全楼梯口走去。
这可不太好,黑糊糊的无人经过的安全楼梯,进去就麻烦了,在里面大声喊叫也不见得有人能听见。艾西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却无计可施。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身后的电梯忽然“叮”的一声响了,写字楼内的其他办公人员用过午餐回来办公了。
无论是劫持者、咨询师、前台小姐、艾西,还是刚走出电梯的那些人,都被眼前这个突发事件给震惊了。有那么一秒,艾西瞥到了似乎能抢下劫持者手中的刀。然而刀尖距离那姑娘的后背实在是太近了,他犹豫了一下,错过了这个机会。
在震惊中最先作出反应的仍然是劫持者。他迅速地抓住前台女孩的手臂,撞开安全楼梯的门,把她和那位咨询师拖了进去。
重获自由,艾西长出了一口气。
“去报警。”艾西小声对其他同事吩咐道。
他重获自由,却不能一走了之。因为这是他的咨询中心,在这个咨询中心里发生的各种意外都会对他的声望造成影响。
心理工作中包含了这样一条——危机干预,其中明确地写道:“如果你并非危机干预的专家,请勿轻易尝试。”艾西应该老老实实地遵从这个规定,离事发现场远一点,乖乖地做个旁观者。
然而这是他的咨询中心,他不能看热闹。
于是,他迅速地安抚好众人的情绪。在警察赶到之前,他需要和劫持者周旋,以保证那个女孩的生命安全。
艾西缓步走向安全楼梯。他不敢推门而入,只能隔着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他感到有些诧异,因为劫持者并没有上楼或是下楼,而是用刀架着女孩的脖子,自己背靠着墙壁。
“哎,小伙子,你想要什么?”艾西隔着门问道。
“别进来!进来我就弄死她!”年轻人又往墙角缩了缩,晃动着明晃晃的刀子,意思是说他打算来真格的。
“好的,我不进去。听我说,朋友,我是这家咨询中心的负责人,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和我说。”
目的!艾西盘算着,如果劫持者有目的,那么事情怎么都好办。这里不是监狱,不是犯罪现场,劫持者的生命和自由并没有受到威胁,那他为什么要劫持别人呢?这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他有目的,那么好的,就像书本上所写的那样,如果他们劫持人质的时候带有清晰的动机和明确的要求,那么他们喜欢攻击性行为。
对艾西而言,最可怕的就是,这家伙根本没有目的。
艾西的提问让劫持者困惑了一两秒,随后他又凶相毕露。“别扯淡!”他大声叫嚷着,“我受够了你们这些废话!到头来你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改变什么?艾西不理解,他忽然很想叫人把他的病例拿过来看看。然而眼下这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不敢离开这里。
“啊,朋友,听起来你很愤怒,因为别人不愿意听你说话,或者他们只会说些废话。”
“远远不止这些!”年轻人回应着。
很好,我们能够理解对方的意思,这很好,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朋友,你说远不止这些,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
“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呢?你们这些心理医生都是骗子,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呃,这话艾西倒是听过无数次了,听多了也就不往心里去了,更何况是持刀挟持者说出这番话。
“好吧,心理医生都是骗子,你说得有理,也的确如此,这个行业里充斥了太多太多的垃圾。”
“所以你赶紧滚开吧,趁我改主意伤害这个女人之前!”
“不,朋友,我想说清楚两件事。如果你还让我滚,我就会滚得远远的。第一,就像你刚才说的,其实你也不想伤害这个女人,对吧?伤害她应该也不能解决问题。第二,心理医生中有很多骗子,这没错,不过我还好,因为我是这家咨询中心的负责人,我并不需要做具体的工作,所以我没必要骗人,你说对吗?”
年轻人的眼神中有些迷茫,“对。”他说,“你比他们要聪明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说的就不是废话。还有,你不是我的朋友,别那么称呼我!”
“那你叫什么?”
“我……你他妈管不着!”
“嗯,好吧。不过我总要有个称呼,朋友、哥们儿还是兄弟,你挑一个?”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劫持者隔着门继续发泄着他的愤怒,艾西则尽可能作出理解。虽然这些愤怒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指向,也没提供什么线索,但总算安全地拖过了一段时间。
等警察来了就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如果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就没他的责任了。
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艾西这个人不喜欢感情用事,特别是在咨询中心开业以后。
然而,警察还没有赶来之前,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由于劫持者个子不高,前台小姐反倒是一米七几,被挟持一段时间之后,她半站半蹲的姿势很难维持,微微地挣扎了一下,劫持者立刻在她白嫩嫩的脖子上划了一下。口子不长、不深,但还是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艾西觉得得铤而走险,他扶住门把手,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朋友,我在外面确实听不太清楚,我想进到楼梯里面,行吗?”
“不!”年轻人高声尖叫。
“我试着帮你解决问题,可我确实听不清楚。你看,我两手空空,不会威胁到你的。”
两人僵持了十秒钟。在这极其漫长的十秒钟里,艾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劫持者缓和了口气:“好吧,你进来,但我是不会出去的!”
艾西推开门,往前迈了两步,“我轻轻地把门关上,不会出岔子的。”他一边这样说道,一边盯着门看,以防自己一时滑脱了手。
艾西走进去两步,站定了,目光还在注视着门。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艾西在看门,年轻人也在看门,他手里的刀松开了。站在一旁的咨询师不知怎么想的,猛然发力从敞开的楼梯门钻了过去。
艾西刚好松了手,来不及阻止,就这样让他跑了出去。
这下好了,一个人换一个人。自己进来了,咨询师跑了,剩下的是暴跳如雷的劫持者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前台小姐。
“回来!畜生!你骗我!你丫敢骗我!我现在就要杀了这贱人!”劫持者大声叫嚷着。一个人质的逃跑会让他感到害怕,害怕对剩下的人质失去控制。他大概说得出就做得到,他举起了刀!
“住手!你这个笨蛋!杀死这个女人,只会让我们对立!”艾西用更高的分贝来回应。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合理,他必须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
奇怪的是,劫持者似乎真的被他吓住了,刀子悬了空,可并没有落下来。
艾西的口气依旧非常严厉:“听我说,你这个笨家伙!我一直想要帮助你,如果你杀了她,只能促使我和你拼命。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我把你制伏,这事就算完!要不然你就把我宰了,这事也算完。外面有很多人,警察马上就到了,你无法再劫持下一个人,由于你杀了两个人,他们会把你击毙。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年轻人被这话给弄懵了,他急切地想要判断出艾西到底是敌人还是盟友。
看到这个机会,艾西决定推波助澜:“好吧,让我们换个方法,你看行不行。你没有必要杀人,你还劫持着前台小姐,而且我也逃不出你的手心。你仍然控制着场面,即使警察来了,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好吧,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年轻人回复了平静,忽然又说了一句,“嘿嘿,我还有你。”
我还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想要杀了那女人吗?不,因为我刚才的话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那么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吗?无论从哪一点看,挟持一个女人都比挟持一个男人更合适吧?艾西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僵持中度过,两人保持着沉默。艾西开始盘算着警察赶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楼梯拐角是个很容易拿下的位置,既可以从楼上发起攻击,也可以从楼下,楼下可能更好。只要警察不弄出噪音,不引起劫持者的注意,想要制伏他并不困难。
当然,艾西也知道,这不是看电影,没那么夸张的情况。这是在写字楼的十八层,几乎是这一片地区最高的建筑物,附近找不到什么可以使用的狙击点,甚至连警方会不会派出狙击手都是个问题。如果短兵相接的话,拿下劫持者不成问题,但是……稍微有个闪失,这女孩的性命就堪忧了。
随着时间拖得越来越久,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从劫持最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分钟。办公室和走廊里是有空调的,楼梯间可没有。今年九月的“秋老虎”热得吓人,又适逢正午,艾西的额头上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劫持者也是大汗淋漓,这就有些麻烦了。
闷热可以让人丧失理智,更何况是已经丧失了理智的劫持者。
闷热同样使得前台小姐的情况变得很糟糕。她脖子上的伤口处鲜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她的锁骨往下流,失血和酷热随时有可能导致她的晕厥。如果她晕倒,几乎不用劫持者伤害她,她自己就会把沉甸甸的脑袋喂给刀尖。
警察为什么还不来?!
艾西忽然想明白了。下午一点正是写字楼大批员工用完午餐返回办公室的时段,电梯就那么几部,人流高峰的时候,仅仅等待电梯就会花费很长的时间。员工们为了避免迟到,不是都要提前一刻钟在楼下等电梯的吗?
诚然,警察来了,大家都要让道,可电梯下不来,谁也
没法子呀!至于爬楼梯,这可是十八层,快不了!
时间拖得越久,劫持者就越不冷静,前台小姐就越容易晕倒……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非要趟这浑水?
艾西开始感到绝望。
艾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跟劫持者在这里耗下去。等到警察来了,他们大概会带来谈判专家,然后把自己换出去。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拖住了劫持者。这些事迹可能在媒体上大大地渲染一笔,让他的知名度扶摇直上,让他的生意如日中天。是的,通常他总是这样思考问题——名誉、利益——就像我们每个普通人所想的那样。然而,他今天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生命对于自己来说,究竟算是什么?是他开办这家咨询公司的;是他招来前台小姐以及那个不顾他人安危只顾自己逃跑的咨询师;这个丧失理智的劫持者,也是到他的咨询中心来看病的。然后,他居然可以不对这一切负责,并利用这个事件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是的,也许很多成功人士都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才走向成功的。然而,其他的也就算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不应该成为他的垫脚石。
我又能做些什么?艾西决定继续铤而走险。
这个时候,劫持者早已不再盯着他看了,他也意识到了时间的急迫。他的刀贴着女孩的皮肉,越来越近。他的目光开始散乱、游离,不时地左瞧瞧右看看,仿佛他也意识到,很快警方的枪口就会对准他。
艾西开了口,非常严厉的口气:“朋友,我命令你,放开她!”
“啊?”劫持者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想露出轻蔑的笑容,却僵住了。
“是的,你听到我说的了,我命令你放开他。作为交换,我会亲自去解决你家庭的问题。”
“你在胡说什么!你他妈的!”刀子离开了女孩的脖子,对着艾西比画。
是这样吗?看来冒险是对的!
“朋友,恕我直言,你有多大岁数,二十差不多吧?既然你觉得自己没病,那就不可能是你自己来到咨询中心的。谁把你送过来的?爸爸,还是妈妈?我个人更倾向于是你的爸爸。他小时候经常揍你吧?当然现在可能不揍了。你对命令的口吻,有比较好的反应,反而我越是理解你、迁就你,你的态度就越差。现在,爸爸不揍你了,不过他喜欢使用冷暴力。即使你已经生病,有些不正常了,他仍然为你的事情做主,即使你到哪里看病,都要由他一手操办。你对他的一手遮天已经忍无可忍了。心理咨询师常常糊弄你,虽然他们可能都看得出来,你的问题源于你的家庭,或者就是你的父亲。但他们无可奈何,毕竟是你父亲出钱带你来看病的。为此,他们只能敷衍你,并取悦你的父亲,好继续从你身上赚钱。这样的循环让你对咨询师产生了反感。在你劫持人质的这段时间,我猜其他咨询师已经给你的父亲打过电话了。他本应过一会儿来接你的,估计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吧。你一会儿打算怎么面对他?”
“对!我他妈就是想让这老东西也尝尝受制于人的滋味。对,你他妈说得太对了,你丫就是个咨询师。你跟我老爹是一个德行的人。”刀尖笔直地对准了艾西。
“对!我就是你的敌人,我和他是同类。坦白跟你说吧,你弄死这姑娘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会开具一个精神病鉴定书,让你继续留在你父亲身边。你不必受牢狱之苦,如果你打算用进监狱来逃避你父亲的话。”
“哦哦,你这家伙!”年轻人松开了前台小姐,步履蹒跚的,仿佛受到了巨大打击似的,挪动着步子向艾西走来。
“有胆子就捅吧!我说到做到。”艾西伸出手,攥住年轻人持刀的手。
“我,我他妈……”年轻人额头上暴起了青筋,可眼神不自主地往下看。他不敢直视一个像他父亲那般强硬的人。
“你什么也不用做。很简单,把刀子给我,一会儿我会向警方作出解释。当然我也会教训你的父亲。如果说,你要让他丢面子,让他受制于你的话,你今天表演的这场绑架就已经够用了。没必要做得更多,没必要伤害无辜的人。”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他两腿发软,手也松开了。艾西一只手搀住他,一只手接过了刀子。
如果是在电影里面,艾西应该去抱起那个瘫倒在墙角的女人,然后大模大样地走出去,画面会给他一个高大的背影。
现实中,艾西没有也不能这么做。他先把年轻人搀了出去,以避免他再突然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两人一出门,楼梯外簇拥的人群便一股脑儿地拥了进来。艾西保护着年轻人,没让任何人动他,大家只好七手八脚救治受伤的前台小姐。
警察是在几分钟后赶到的,白爬了半天的楼梯,弄得大汗淋漓,却赶了个晚场。
年轻人最终还是被警方带走了。鉴于他的心理状况,应该也不会受到太重的处罚。艾西接受了警察的询问,描述了事件的全部经过。
警察走了,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批人,分别是媒体、艾西的股东和其他接到通知的朋友们。
一见到媒体,艾西立马精神抖擞,认真应战。他懂得怎么利用他们,也知道这件事值得炒作一番。
至于股东,那就更好办了。他们原本就看好艾西的实力,现实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看走眼。艾西俨然成了咨询中心的灵魂人物,从那天开始便说一不二。
人群闹闹哄哄地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由于晚上还要出席辩论赛,他告诉朋友们改天再一起吃饭,随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
“老板,在吗?”过了一会儿,秘书在外面轻轻地敲门。
艾西给她开了门:“什么事?”他示意她坐下。
她表示受宠若惊:“是这样的,发生了这样的事,股东们刚才要求我严肃处理逃跑的咨询师的事情,我觉得这件事还应该您拿主意。”
“处理?处理什么?”艾西假装不理解。
“哦,就是要不要开除他?”
“我觉得没必要吧,他又没做错什么。”
“但是他威胁到了您和前台小姐的安全。”
“呵呵,那样的场合,很多人都会作出不理智的举动吧。这件事就算了吧。”艾西很大度地挥挥手,“还有别的事吗?”
“哦,没有了。”
“嗯,我倒是有个提议:前台小姑娘估计要在医院待几天,你每天组织没有预约的咨询师过去看看她,带点慰问品,你自己看着买吧。等她回来,给她加30%的薪水。”
“知道了。”秘书离开后,艾西缩在座椅上,陷入了沉思。
所谓乱世用重典,现在并非乱世,至少在他的咨询中心里谈不上。艾西精于算计,他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这样的事件,病人会越来越多,咨询师可未必。人人都喜欢刺激,可生死攸关的刺激,没几个人真的喜欢。谁也不愿意天天提着脑袋来上班。咨询师的流动性本来就很大,如果严肃处理失误的咨询师,也会吓跑其他人。更何况,虽然犯了严重错误,却得到了第二次机会的咨询师,想必以后会更加认真卖力地工作吧。
艾西就是这样的人——他善于掌控他人。
劫持事件过去了,基本也到了傍晚,他想起晚上辩论赛的事情,便匆匆出了门。
原本还需要考虑的发言,因为下午的事件,一下子也找好了话题。他向着本次辩论赛的主办地——警察学院,出发了。
辩论赛是由知名传媒公司S公司举办的,场面堪称盛大,特别是这是巡回赛的第一站。警察学院的专业程度自然不在话下,本次的论题更是精彩绝伦——“是否有必要普及暴力犯罪预防知识”。
正方支持这一观点。他们认为,当今社会暴力犯罪居高不下,而媒体普遍关注的是经济犯罪和诈骗行为,这就造成了理论与现实的脱节。当暴力犯罪突发时,群众往往没有什么预防手段,也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威胁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因此,普及暴力犯罪预防知识是很有必要的。
反方则持相反意见。他们认为,普及暴力犯罪预防知识,并不一定能帮助人民群众远离危险,如果操作不当,或是在个人英雄主义的冲动之下,还有可能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普及犯罪预防知识,甚至还可能导致罪犯作案手段的升级,到那时就悔之晚矣。
这样的议题,结合时下连续几起造成轰动效应的暴力案件,让辩论赛场可谓热烈又火爆。警察学院开放了他们最大的会场,观众上万,媒体云集。
辩论赛中,选手的表现也堪称精彩纷呈,然而坐在嘉宾席上的艾西却心不在焉。
这倒不是说他又开始想入非非了,想着如何在媒体面前曝光自己,或者在下午的事件中自己的表现多么具有英雄气概。实际上,他把这些都忘了。
赛场上、赛场下的事情,他似乎都不关注了。
坐在嘉宾席的一边,他的目光始终往另一边瞅。
他正在狐疑地盯着一个男人看。那个人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坐在嘉宾席的另一边。
本次列席的嘉宾共有六人:其中两个是警察学院的教授或者副院长之类的,在艾西眼里不值一提;还有一位是个知名歌手,艾西不听中文歌,更不认识此人,纳闷了半天,他只能认为这是媒体宣传的手段,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再接下来的一个人,是媒体上常常露脸的专家、教授,人模狗样的,端着架子,说话莫名其妙的;然后就是艾西自己,以及坐在嘉宾席另一边的那个人。
从一开始,艾西就盯上他了,因为此人面前的嘉宾牌上赫然印着他的名字——麦涛。
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艾西心想,今天中午古德曼律师才提起这个人,怎么晚上就让我碰上了?
那份奇怪的遗嘱虽然扭曲,不过艾西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上面的内容。
麦涛可以得到房产和一百万现金,当然他需要同意一个附加条款。他同样有机会获得咖啡厅,然而这个麦涛对钱财似乎无动于衷,他坚持不要房子,甚至想要退钱。
艾西一度把他想象成是个深居简出的怪人,怎么也到这个辩论赛来当嘉宾了?
麦涛长得并不奇怪,年纪和艾西不相上下,身材略瘦,面无表情,至少是相当冷淡。论模样和气质,均属上乘,就是带着一副让人不好亲近的样子。看看他的穿着和打扮,也没透出有钱人的劲头来,几百块钱的衬衫和裤子,不戴表,手机也是普普通通。
就这样一个普通人,会拒绝那么大一笔外财吗?真让人匪夷所思。
当然了,天底下并不只有一个叫麦涛的。
当然了,由于这个姓氏比较特别,想来也不会有太多叫麦涛的。
那么,此麦涛究竟是不是彼麦涛呢?
如果不是,那么纯属巧合;如果是的话,这就奇怪了——古德曼律师把我弄到这个赛场上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和这个麦涛见面呢?
“我现在可是一分钱都没拿到啊!”律师的话在耳畔响起,“因为麦涛没有接受他应得的那份利益,所以按照遗嘱,我也无法拿到那一百八十万!”
没错,正是因为这个麦涛,律师的继承权暂时化为了泡影。
但即便如此,律师让我和麦涛碰面,到底是什么用意呢?这里可没有我一分钱,我当然不会乱来。
艾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产生了新的怀疑:等一下,虽然中午律师给我看的遗嘱并非原件,委托人的名字也被划去了,但是,为什么麦涛和唐彼得的名字还在?
唐彼得好说,那实在不像是中国人能起的名字。
麦涛就不一样了。媒体报头上倒是常看到这样的字眼:受害人张丽怎么怎么样,凶手吴强如何如何。这个张丽和吴强,跟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通俗的化名而已。因为姓氏常见,名字也不新鲜。但是麦涛显然不同,姓麦的肯定不多,如果是化名,这名字起得也太麻烦了吧。
可见,麦涛不是化名的可能性更大。而古德曼律师安排我来见他,纯属巧合的可能性就更小!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艾西深感困惑,却不敢盯着麦涛一个劲地看。对方显然很敏感,头几眼没怎么搭理他,可后来,麦涛冷冰冰的眼神就迎了上来,吓得艾西赶紧把脸扭过去。
艾西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心思认真观看辩论赛。
等到评分的阶段就更加有趣了。六位评委鱼贯而出,离开会场,到了一间小的办公室内。他们刚要关上门,没想到又进来了一帮学生。
麦涛、艾西以及那位歌星都是年轻人还好,没说什么,学院两位领导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们站在这里干吗?”
为首的一名学生答道:“我是学生会主席,又是辩论赛的副主席,出现在各位嘉宾的评分阶段
,也是为了学习和观摩。”
“好嘛,这哪里是学习和观摩,分明是在监视我们,怕我们徇私舞弊嘛!”
领导不满意地哼哼着,“无所谓,看就看吧,反正我们也不亏心。”
艾西心底感到好笑:多大的事儿啊,这也要监视?现在的学生会,真拿自己当回事啊……好笑归好笑,评分的时候艾西可笑不出来了。别人都认真观看了比赛,自然也有分数的记录。艾西啥也没有,好在纸上画得乱哄哄的,学生会的人站在远处,也看不出什么来。
其实,艾西所写的全都是关于麦涛的可能性。
麦涛正坐在对面看着自己。艾西假装不露声色,把评分表给扣了过去。
艾西是洞察人性的个中高手,他深知先发制人的意义,首先开了口:“几位领导和专家,我还年轻,不敢乱说话,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在这里拿着计算器求平均值,耽误半个小时也不划算,赛场还等着咱们回去宣布呢!不如咱们讨论一下来得方便,反正要评出的只有两个——获胜方和最佳辩手,其他的无足轻重。咱们讨论一下,各位,你们说呢?”
老先生们都觉得这个方法省时又省事,纷纷同意;歌星倒是很谦虚,表示对此没什么概念,随大家就好;麦涛盯着他看了看,也没提出反对意见。
那就这么定了呗!
于是,十分钟的热烈讨论,艾西巧妙地退居二线。实际上,他连辩手们谁是谁都弄不明白。
几位老先生很快达成了一致。奇怪的是,麦涛对这个结论并不满意。以他小小的年纪,跟一帮老家伙据理力争,艾西夹在中间很为难。
最终,他想要和麦涛套个近乎,立马翻脸支持麦涛。扯了半天的皮,到头来一边占了一半,算是达成了妥协。
被学生会押着往回走的路上,麦涛要去洗手间,艾西马上跟了过来。
男人在洗手间里那档子事,不说也罢,地球人都知道。拉开裤链,不等艾西搭讪,麦涛先说话了。
“我,认识你吗?”
“不,不,不认识。”艾西心里发慌,脸上可没啥表示。
“那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看?”
“交个朋友呗!”这倒是真心话,“今天就咱们两个算是年轻人,歌星跟这事没什么关系吧,所以我想和你认识一下。”
“哦。”
麦涛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拉上拉链,扬长而去。
这人还真是挺奇怪啊,艾西心里说了一句,也跟着走了出去。
回到赛场上,按照预定的顺序,当然就是揭晓评比结果,一分钟的事儿。领导站起来,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分钟,噱头是搞得很过瘾了,其实人家台上选手和台下观众,只在乎一个结果而已。
有人胜自然就有人败,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个不足为奇。如果几位辛苦准备的辩手们知道评比如此草率,想必是要骂街的吧。反正大局已定,就这么着吧。
S公司作为主办方,不愧是经验老到,他们对于会场的权力进行了合理的分配。首先,评分阶段是照顾了学校方面的,宣布比赛结果自然也要给学校领导一个面子。但赛后发言就不同了。如果让领导发言,难免有些陈词滥调的东西,这对媒体宣传起不到任何帮助。
因此,辩论开始之前,艾西便得到通知,由他来发言。
事情是这么安排的,艾西也是这样准备的。话题很好找,今天下午发生在咨询中心的事件不正是个恰如其分的论点吗?
没想到,主持人忽然说:“有请年轻的心理学者、前犯罪心理师麦涛先生,来为大家作精彩的点评!”
哗啦啦,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
震惊的不止艾西,麦涛更是合不拢嘴。
该死,哪个浑蛋泄露了我的身份?!麦涛暗自咒骂着。
“过了立秋,西瓜就不能吃了,是吧,亲爱的?”唐彼得把大块大块的瓜瓤盛到碗里,随后啃起了瓜皮。
鲜红的、脆脆的瓜瓤是给媳妇的,瓜皮上面还剩下一厘米厚度的瓜肉,那是留给唐彼得自己的。
他咬了一口,入口的感觉是肉乎乎的,不脆不沙也不甜,口感跟冬瓜差不多,味道还不如黄瓜。于是,他便自言自语道:“这是最后一个瓜,今年不能再买啦。”
他的自言自语并没有得到回复,因为媳妇并不在身边。于是他又念叨着:“唉,我跟你说过好几遍了,自打慷慨的老板把他的咖啡厅转给我之后,你实在没必要再去上班了。何苦呢,奋斗了这些年,在家里享享清福,不好吗?”
在唐彼得眼里,老婆是个闲不住的女人,甚至有点女强人的意味。她从来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即便是接受了咖啡厅这一宗厚礼,她也觉得那始终是丈夫的事。她并非愿意吃闲饭、被男人养的那种女人。于是,她继续去上班,她在公司里的职位比较重要,于是早出晚归就成了家常便饭。
接受咖啡厅之前与之后,唐彼得没什么变化,至少在家的时候没有。妻子没回来,他就成了家里的贤内助,洗洗衣服,做好晚饭。虽然等她共进晚餐是个不现实的事,但他还是总为妻子准备些零食和水果。
现在,唐彼得啃着瓜皮,一边把腿放在茶几上,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
电视里,一场现场直播的辩论赛吸引了他的注意。预防暴力犯罪?唐彼得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话题。论题还算有趣,正反双方的辩手也非常卖力。虽然他们还年轻,经验不足,甚至时不时说错话,可是总的来说,表现还算差强人意。
唐彼得靠在沙发里,随意地看着。
可悲的是,大学生们的表现不错,但随后的互动环节就有些乏味了。
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的主持人说道:“下面是互动环节,首先有请年轻的心理学者、前犯罪心理师麦涛,为大家作精彩的点评。”
唐彼得对这个环节倒是有点期待,正如大众满怀期待一样。
不过随后的情况显然让信心满满的主办方大跌眼镜。节目中的嘉宾麦涛,作出了一个十分困扰的表情,甚至是有点厌恶的神色——这些都被摄像机如实地记录了下来——虽然这表情转瞬即逝,但麦涛还是在镜头前发了一会儿呆。
在主持人的提醒之下,他好不容易才勉为其难地拉过了面前的话筒。
“呃……”他说,“我对正方的观点表示支持,倒不是说反方的观点有什么不正确。呃,我是说,为大众作些犯罪预防的普及是非常有必要的。呃,大致就是这样……”
大致就是哪样啊?台下的观众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话基本等于没说。
主办方无疑大跌眼镜。本来他们认为,让老头子发言会平淡无奇,没想到麦涛的表现更加无聊和乏味。
唐彼得眨眨眼,啃完了瓜皮,低头看了一眼,把它丢进垃圾筒。
由于他在家待了一整天,垃圾筒便满满的,几乎塞不进去了。
唐彼得叹了口气,一骨碌站起身,端着垃圾筒走进厨房。他得赶紧收拾一下,以免老婆回来又要发牢骚。
他从客厅走向厨房的这工夫,电视里的麦涛已经结束了他那短暂又无聊的点评。
主持人显然不愿意放过他:“就这些?”她作出个夸张的、矫揉造作的表情,随后问道,“既然麦涛先生来到了现场,机会千载难逢,刚才有互动观众发来短信提问:请问麦涛先生,您是我市第一位犯罪心理师,也是最年轻的一位,您为什么放弃了这份工作呢?有传言说,您与去年自杀的著名作家艾莲关系密切,曾经师从于他,是否是他的自杀,给了您巨大的打击呢?”
麦涛的脸上青一阵黄一阵的。嗯,是的,他早就预料到自己身份被揭穿所造成的后果。
他很想站起来溜之大吉,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法这么做。然而他又不想回答这些糟糕透顶的、带着八卦嫌疑的问题!
你们知道个屁!麦涛心里骂骂咧咧。你们知道个屁,我为了袒护艾莲,让无辜的人坐了冤狱!
麦涛陷入了僵局,走到厨房的唐彼得却是浑然不觉。他根本没听见主持人的提问,而是在窸窸窣窣地翻找垃圾袋。
西瓜这东西爱流汤,唐彼得得把它们塞进垃圾袋。既然电视节目如此索然无味,他便打开房门,下楼去扔垃圾。
唐彼得下楼去了,电视里的麦涛依旧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种尴尬的场面。现场鸦雀无声,观众们都对这类八卦话题很感兴趣,主持人也示意麦涛无论如何也要作出回答。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嘉宾席的另一边有人说话了:“我觉得,咱们现在有点跑题了吧?”
说话的人正是艾西。他打断了众人的想入非非,继续说道:“麦涛先生刚才的观点我是完全同意的。我个人是开业的心理咨询师,经常处理各类危机事件,给大家举个例子吧。去年的时候,我才刚刚开业,那时候来了一个女人……”
艾西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喘了口气的麦涛向嘉宾席的那边投去感激的目光。不过艾西当作没看见,继续着自己的讲述。
“那是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艾西擅长讲故事,其实这女人的装扮和故事没什么关系,但他有一种奇特的能力,他讲故事的时候,仿佛自己也进入了故事里,这就让瞎话听起来也千真万确,“这个女人穿得很漂亮,打扮很时尚。至于她的脸,我本来看不清楚,因为她走进我的办公室,仍然不肯摘掉墨镜。”
这倒并非信口胡说,因为那女人是千真万确存在过的。就在艾西的办公室里,她款款落座,却没有摘下墨镜。
“哦。”艾西说,“您希望我为您做点什么?”这是他惯用的开场白。
女人沉默了一阵,随后开了口,“我男朋友打我。”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似乎早已习惯了接受现实。
“他打您?”艾西重复了一遍。让他感觉头疼的并非打人的事实,而是这女人的态度。
“是的,所以我不能摘下眼镜,不愿意让您看到我的脸。”
“嗯,好吧。当然,这是您的自由,请随意吧。”艾西真正的疑惑在于,就算现在大众对心理学并不了解,可此类问题也应该去找妇联,而不是来心理咨询中心吧。
“嗯,但是我离不开他。虽然他打我,可……”
艾西渐渐地明白了,如他一贯的认识一样,殴打妇女是会使人上瘾的,不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
这可不是说女人活该挨打,而是众多的心理和社会因素使她们很难和家庭暴力一刀两断。
即使家庭处境不堪忍受,但她的孩子的确需要食物、衣服和安身之所;即便是没有结婚,女人也会担心受到报复或更严重的攻击;更不要说秘密外泄,有些女人会觉得丢面子、尴尬、耻辱,甚至会被嘲笑。
没有哪个男人是一上来就会殴打女友或老婆的!等到他们出手的时候,两人已建立了稳定的关系。之前的感情还在,女人就很难和爱情说分手。她们通常选择留下来,试图改变男人。
然而这种改变的努力,总是无效的。他在打她之后,也许会感到后悔,声泪俱下地祈求她的原谅。他做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认为他真的已经变了,直到她做错了什么,或者他心情不好时,发生下一次暴力事件为止。
这是一个该死的循环,和打一巴掌塞个蜜枣的感觉差不多。
艾西很想帮助这个女人,但他并非具有强制力的机构,他不能把谁抓起来关进监狱。即使他有这个权力,如果这个女人不出面指证,他仍然无法这么做。
依照艾西的性格,他八成会选择武力解决。然而这也不可能。他开了业,负担着公司和其他咨询师的名誉,不敢轻举妄动。
女人每周都会来,她和他之间建立了信任,因此也就不戴墨镜了。有时候她的气色还好,有时候满脸花,这取决于她男友的心情。艾西知道,看不见的伤痕还有许多许多。如果她哪天没能如约前来,艾西就会很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艾西一直想给她的伤口拍照,女人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女人的墨镜都掩饰不住脸上的淤伤了,艾西打算找她男人谈谈。
谈谈就只是谈谈而已,他并没打算使用暴力。
对方也挺友善的,“傻逼,你丫管不着。”他挥动着拳头,很客气地说。
艾西倒是不怕这一手,他左眼曾被病人家属打得几乎失明。当心理游医的那些年,他身上挂了不少伤。
艾西满不在乎地告诉他,如果继续这样,他会申请强制处理。
这下把男人吓住了。
吓得他当天晚上就回去把她女友灭了口。
艾西犯了严重的失误,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因为在现代社会,对此
事根本没有有效的处理办法……
唐彼得拎着垃圾袋下了楼,原本只是扔垃圾这么简单的活儿,眼下也出了问题。
在家里,依照老婆的规定,是不能抽烟的,因为抽烟会熏坏房子。
唐彼得并不理解,为什么抽烟比地震对房子的威胁更大。不过他照办了,并且一办就是好多年。
过去几年里,他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和他的前任老板一起度过的。老板不介意他在哪里抽烟,他俩还经常一块儿抽烟。
说起老板,他是个神奇的人,开着咖啡厅,却总在咖啡厅里做些不寻常的事儿。他时常开办一些讲座,或是给大家放些电影。他总是购买各种各样的小礼品送给客人们。一来二去,咖啡厅的生意如火如荼。
既然老板是老板,那么唐彼得到底是干吗的呢?这一点,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美其名曰是店里的经理,但他待在店里的时间一点也不比老板多。这可真奇怪,既然有这样勤快的老板,还要他这个经理干什么呢?
咖啡厅虽然比不上饭馆,可也是个挺辛苦的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出意外的话,开业三百六十天,剩下那五天是春节。
老板常对唐彼得说:“没事你就不用过来了,多休息休息,陪陪媳妇。”
唐彼得倒实在,从此来得更少了。老板也不介意,俩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关系,算得上是哥们儿,不计较那么多。
直到老板自杀的那一天。
老板为什么要自杀呢?
老板为什么要把咖啡厅给我呢?
唐彼得闹不明白,他问了媳妇,可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唐彼得抽着烟,一头雾水——其实是天气闷热,一头汗水。
总不能站在垃圾堆边上,一边闻味儿,一边抽烟吧。这可是夏天,再干净的垃圾筒,也总冒出些吓人的味道来。
唐彼得最不理解的是,为啥还有些人能在这附近吃麻辣烫?
他随意地散步。
这时候已快到晚上九点,天黑了,唐彼得专挑一些清净的楼缝绕着走。快要转回去的时候,迎面跑过来一个女人。
说那女人是在跑,就有些夸张了。因为套装的一步裙,显然限制了她的步幅,倒是脚下咔嗒咔嗒的高跟鞋声,像是敲起了鼓点。
女人歪歪斜斜地往前跑,还时不时回头看,一个没留神,右脚踩空,摔倒在地。提包甩了出去,手机之类的小物件散落一地。
尽管她腰肢纤细,可摔倒的姿势也说不上美丽,又正好在唐彼得面前,把他也吓了一跳。
唐彼得弯下腰去帮女人捡东西,女人顾不上疼,又往后面看。
“你没事吧?”不得不说,唐彼得也有些好奇。
“啊,谢谢你!”女人上气不接下气,惊慌失措,“求求你,帮帮我,有人在追我。”
“这……”老婆的告诫在耳边响起。唐彼得是个热心肠的人,不过老婆警告他,不要热情过度,不要随便帮别人,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帮,被人赖上就麻烦啦。
因此唐彼得没说什么。不过他隐约看见,不远处确实有个男人往这边赶来。
“求求你!帮帮我!”女人崴伤了脚,一下子站不起来,拽住了唐彼得的衣角。
好吧,至少先看看情况再说。
唐彼得也不傻,上前一步,挡在了男人和女人之间。
“你干吗?”那人倒先开了口。
“没什么,她说你追他。”
男人露出个轻蔑的表情:“追了又怎样?”
“没什么,你走你的,她走她的,就这样。”
唐彼得低垂着双臂,距离那人一步之遥。
“呸,你个贱货,这男人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朝地上的女人吐了口口水。
“喂,你这么做就不太合适了。”
“不合适你个祖宗!”那人迎面就是一拳。
身高一米七八,体重约七十五公斤,臂长七十厘米,握拳臂长约为六十五厘米,右利手,步幅约四十厘米,这意味他一击的有效攻击范围大约是一米。唐彼得的脑子里蹦出一连串的数字,随后轻描淡写地一错身,闪开了那人的拳头。他手臂轻轻一带,将那人的胳膊别在了身后。
唐彼得使了使劲儿,那人便一阵尖叫:“哎哟,我靠,哥们儿,你弄疼我了。”
“嗯。”唐彼得点点头,“你回去吧,我不为难你,让这女人也走她的,行吗?”
“行,行,快放开我,胳膊要折了!”
唐彼得松了手,男人活动活动肩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等着,贱货!”也不知道他这话是跟谁说的。
英雄救美,老戏新唱,没啥罗曼蒂克的。唐彼得把那女人扶起来,似乎对她不感兴趣。
他帮她收拾好提包。“你走吧。”他说。
“谢谢您。”女人站立不稳,往前迈了一步,又开始打晃。
穿高跟鞋崴脚果然很可怕。
他看着她走了两步,很难掌握平衡的样子。
“这样吧,姑娘,你去我家,我给你简单处理一下。”唐彼得说了一句让自己深感为难的话。要是回家让媳妇看见了,这怎么解释?不过眼下女人腿脚不便,刚才的男人似乎就在附近并没走远,他也放心不下。
“合适吗?”女人疼得眼泪淌下来。
“你觉得合适就行。”
“那行,您刚救了我,我信得过您。”
“嗯。”
唐彼得身材高大,搀着女人并不费力,两人踉踉跄跄地进了楼。
唐彼得的住所是个简简单单的三居室,装修朴实无华,倒是室内有不少别出心裁的小摆件——都是他老婆的杰作。曾经,她也是热爱生活、懂得生活的小女人,而今眼里却只剩下工作。
一路上唐彼得都没说话,扶着女人坐在沙发上后,才说:“姑娘,你叫什么?”
他这个人有点木木的,笨笨的,和女人搭讪,他只会开门见山的这种话。
说起来,他一度很羡慕曾经的老板,因为他是那么幽默风趣,可是自己从来学不会。
“陈真佳子。”女人回答道。她已经没有那么疼了,脱下鞋子,把腿蜷在沙发上。
“什么夹子?”唐彼得没听清楚。
“呵呵。”女人微笑着给他解释名字,“我姓陈,不是复姓陈真,所以我叫真佳子。”
真夹子还是假夹子,唐彼得有点糊涂。陈真他倒是知道,跟霍元甲混的那个人。“好奇怪的名字。”他顺口说道。
“你呢?你叫什么?”
“唐彼得。”
“啊?”女人笑起来,因为疼,笑跟哭差不多,“你的名字也很奇怪,你是哪国人?”
“中国人。”
“嗯,我也不是日本人。”
唐彼得微笑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去了趟厨房。“你稍等啊。”他临走时这样说。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托着一瓶工业酒精,一只打火机。
“好了,开始吧!”
“你!”女人吓得花容失色,“你要干什么?”
唐彼得也不答话,一回手把吵闹的电视给关上了。
……
收视率这东西,一直是个挺微妙的玩意儿,别管高还是低,做节目的人仍然得卖力去干才成。
艾西就说得很卖力,这时候他还在喋喋不休。
当然,他也没那么傻,他不会说起遭遇家庭暴力的女人最终被男友给打死了。他巧妙地绕开了结局,从家庭暴力讲到社会暴力,甚至说起了发生在自己咨询中心的劫持事件。
人们就爱听这个。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主持人也流连忘返、暗送秋波。
等到艾西停了下来,人们差不多也把麦涛忘光了。节目的时段结束,剩下的就只有散场了。
毫无疑问,为了避免混乱,嘉宾们先行退场。
艾西和麦涛打头阵往外冲,直到出了会场大门,两人才放慢脚步。
“谢谢你给我解围。”麦涛从后面追上来说。
“用不着客气。”艾西递过来一支烟,“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今天也是带着任务来的。我开了业,总要给自己的咨询中心提高些声望,你说对吧?”
麦涛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哈哈,真有你的,如今像你这样实在的人不多见了。抱歉,我之前态度那么冷淡。现在,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那就好。嗯,既然一见如故,咱们找地方喝一杯,你看怎么样?”
“行啊,活动之前我正好也没吃饭。”
哥儿俩兴冲冲地往前走。
其实,兴冲冲的只有麦涛一个人而已。
艾西的心里存了个疙瘩。
他可不傻,甚至是有些精明过度了。
起初,在进入会场看到嘉宾里有麦涛的时候,艾西还有那么一丁点怀疑,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
他中午才看到遗嘱,现在就碰上了遗嘱的受益人之一,这是巧合。
甚至有可能,此麦涛并非彼麦涛,这也是一种巧合。
然而,当主持人说到,麦涛和自杀未遂的某人关系密切的时候,那就实在不能称之为巧合了。
这几乎就是公开地说,麦涛就是这个自杀未遂的某人的遗嘱受益人。
随即产生了一个新问题——主持人为什么要公开宣布这件事呢?
如果主持人和主办方早就知道的话,八成要先和麦涛沟通一下才好。看看麦涛的态度,他显然不愿意旧事重提,那么他有可能放弃做嘉宾。
可见,不管主办方心里是怎么想的,麦涛都是毫不知情。
因此,带有与年纪全然不符的狡猾和智慧的艾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哥们儿,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喜欢参加社会活动啊,你是怎么被邀请来的?”
“哦……”麦涛倒是没多心,“因为我就是警察学院的老师啊。”
呃?!
这艾西倒是没想到。
自去年“犯罪心理师”一案之后,麦涛觉得自己丧失了公平和正义,便坚决辞去犯罪心理师的职位。
他的老岳父——刑警大队的刘大队长极力挽留,无奈麦涛去意已决。
虽然不久之后,他和刘大队长的女儿结了婚,一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但他再也没想过回到警察局,而是选择在大学安心教书的平淡生活。
老队长虽然对这个决定不甚满意,可毕竟是岳父,不好多说什么,又一心想给女婿安排个合适的工作,便托人活动,促使麦涛去警察学院当了个副教授。
既然还是教书,麦涛也不反对,去就去吧。娶了人家的姑娘,人家赏脸给你工作,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呢?
看来,艾西的分析一上来就是错的。
麦涛并不是被请来的,而是和那两位学院领导一样,像完成差事似的,被派了过来。
犯罪心理师这个职位,跟警察的职位一样,身份是严格保密的。
你绝不会在电视上看到“麦涛,年龄××,性别××,是某某警察局犯罪心理师”这样的新闻。
所以主办方看到麦涛这个警察学院副教授的名头,应该不会联想很多。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古德曼律师再次从中作梗,把麦涛的信息透露了出去。
这家伙不愧是老奸巨猾啊,他几乎把我的行动都考虑进去了。麦涛的身份得到验证——我为了给麦涛解围,自然会挺身而出——同时也给我自己作了更多宣传——到头来,麦涛对我的好感上升,也有利于我们的接触。
呵呵,老家伙,有工夫我再跟你算这笔账!
“咋了,你在想什么?”麦涛见他半晌不语,就问。
“哦,没什么。我还在想,我这里有一张永久生效的嘉宾卡,必要的时候,咱俩要不要换着用。”
“呵呵,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也看见今天这场面了,我很讨厌有人旧事重提。”
“是,是。”艾西心眼多,别人不愿意提的事,打死他也不会问,直到人家自己愿意说的时候为止。
学院很大,两人好一阵走,总算出了南门。附近有不少小吃店,他们随便挑了一家坐进去,挑选秉承的原则是:人越少,越清净,就越好。
屁股一挨上板凳,两人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开了。这也难怪,两个小时的活动,一口吃的没有,光喝水,肚子里的油都刮没了!
吃,不过是满足一种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而已,饿极了,谁也不讲究。两人随便点了些凉菜,又要了两盘下饭的热菜。啤酒自然是少不了的,老板从冰柜深处掏出冒着丝丝白气的冰啤酒。
“来,为咱俩初次见面,干一杯!”
杯子里汩汩地倒着酒,瞬间就倒满了……
大碗里汩汩地倒着酒,瞬间就倒满了。
当然,这不是白酒,也不是啤酒,而是纯度非常高的工业酒精。
唐彼得大手一挥:“来,真佳子,把崴伤的脚给我。”
看清他在做什么,陈真佳子当然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只是她仍然不太明白这么做的意图:“嗯,崴脚之后,不是要拿冰袋敷吗?”
“嗯,冰的作用是为了凝固你的血管,让脚不会太肿,并没有活血化淤的作用。”
唐彼得把陈真佳子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脚踝处已经肿成了馒头大小,幽幽地泛着青。
唐彼得也不说话,把她的脚放稳,让外侧朝上,点燃了打火机,飞快地把火往满碗的酒精里面一探,砰的一声,碗里蹿起蓝汪汪的火苗。(接下来的细节需要技巧,普通读者请勿轻易模仿,以免烧伤烫伤!)
蓝色火光散发着吸引人的热气,看起来很美,可是把手放在上面,还是会让你皮开肉绽。
唐彼得的动作异常迅速,手指往碗里一伸,瞬间又拿回来,手上沾了酒,酒上着了火。他用蘸了火酒的手在陈真佳子的伤处涂抹,轻轻拍打,随后又去蘸火。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火酒挨着皮肤的一刹那,是有些微微发烫的。不过真佳子觉得这烫意并非在脚上,而是在心里。
如果说酒挨着皮肤很烫,那么伸手去取火的手指,该有多烫?
“烫吗?”真佳子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醉意,话语也有些醉意了。
“还行吧!”唐彼得的话总是那么大煞风景。
酒烧了一会儿,自然只剩下水,就灭掉了。
唐彼得又倒了一碗。
弄到第三碗的时候,他说:“看,脚踝已经开始消肿了。”
“呃……是吗?”真佳子这才想起来,“哎呀,还真是消了。”
实际上,随着淤血化开,不只是肿消了,痛感也降低了很多。
“好了,接下来就是回去静养。火酒有点危险,你不要随便尝试,每天用热水敷两次就行了。”唐彼得站起身。
“嗯,谢谢。怎么,你要下逐客令了?”真佳子不易察觉地微微叹了口气。
唐彼得没说话。再过一会儿,老婆怎么也该回来了,看到自己在摆弄陌生女人的脚,只怕是又要闹了吧。
真佳子盯着壁橱上他和她的照片,说:“做你太太可真幸福。”
唐彼得本不想说话,可惜没忍住:“哦,说起来,刚才那男人是你男朋友吗?”
“是的。”
“以后选男人,可要留点神。”
“呵呵,他人还算行,除了脾气太差。”真佳子苦笑着,“像我这样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女人,找谁都不容易。”
“也许吧。”他说,“多想想孩子吧。你还年轻,又漂亮,总还是会找到好人的。”
“谢谢你。”真佳子见他时不时就抬头看表,心知自己也不能久留,“冒昧地问一句,我能再和你见面吗?”
“呃……这个……可以吧……”
“我到哪里能见到你?总不能来你家……”
“每周六、周日,如果不忙别的事,我会在麦瓦咖啡馆,西三环边上,很好找。”
“麦瓦咖啡馆?多奇怪的名字。唐彼得,你自己的名字也洋味十足。”
有什么法子呢?彼得想,这是前任老板定的规矩,好几年下来,自己也习惯了。为了纪念自杀的前任老板,他不愿意给咖啡馆改名字。
“好了,我要走了。”真佳子把脚伸进高跟鞋,勉强站了起来。
“嗯。”彼得心想,赶紧走吧,最糟糕的就是在门口被老婆给堵上!
不过,当他瞥了瞥真佳子那依然有些肿胀的脚踝和足足十厘米的鞋跟时,他说了句“等等”。
他蹲下身拉开门口的鞋柜,在里面翻找了一下,从最里面掏出一双奶白色的平底鞋。
这双鞋有段时间没穿过了,上面蒙了一层土。“唉,”他说,“这还是五年前老婆过生日的时候,我给她买的。牛筋底的,很舒服,现在市面上可找不到这样舒服的鞋子了。她穿了几年,过时了也就不穿了,估计你拿走她也不会察觉的。”
“哎呀,谢谢。”她再次感激地望着他。
“稍等,我给你擦擦。”
真佳子觉得晕晕乎乎的。眼前这个男人,几乎什么都好。如果这双鞋能更美一点,如果他的审美情调能高一点,那他就是真正的完美无缺!
当然了,经历过感情危机和婚变的真佳子也懂得现实生活的残酷——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像唐彼得这样沉默寡言、实实在在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难找的好男人。
虽然在赶时间,唐彼得还是认真地把鞋擦干净。至少对一个男人来说,看不到土,那就算很干净了。
真佳子把鞋换上,又把自己的高跟鞋用塑料袋装好。
“我走了。”她依依不舍。
“我送你下楼。”他说。
……
饭馆里面,麦涛和艾西还在吃吃喝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实在是太他妈难吃了,谁让他俩专挑没人的店!
起初两人都很饿,所以狼吞虎咽,微微填饱了肚子,就谁也吃不下去了。
看着剩下的菜远比吃掉的多,麦涛笑了:“唉,我说老兄呀,你是个挺奇怪的人。”
“怎么说?”艾西点了根烟。
“你跟一个人很像。”
“哦,谁?”
“艾莲。”
“那是谁?”
“一个作家,就是主持人说到的那个自杀的人。”
……
嗯,你瞧瞧,车到山前必有路吧,我欲擒故纵的本事更上一层楼。艾西心里窃喜,表面上却仍然揣着明白装糊涂。
“看,他姓艾,你也姓艾;他写书,你也写书;他做心理咨询,你也做。这不是很相似吗?”
“嗯,确实是,不过我可不打算自杀。”艾西冒险把话题推进了一步。
麦涛立刻陷入了沉默,隔了好一会儿,端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后又拿起来,最后才说道:“对于他的自杀,其实我也是能理解的。”
还好,人家没有翻脸,艾西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下一次自己可不敢胡说了。
“是吗?”他又拿出了原有的架势,人家不说,他就不问。
“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麦涛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其实也正是因为他,我才放弃犯罪心理师这个行当的。”
“嗯,很有前途的工作,放弃了不可惜吗?”
“说不上。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自己不配做这行了。”
“天底下又有几个人真的配?”
麦涛冲他感激地笑笑,“嗯,话说到这里,实不相瞒,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一年过去了,这话我还从没和别人说过。艾莲陷害了一个人,随后自杀。为了维护他的名誉,我没对外界提起。这就意味着,我让一个无辜的人坐了冤狱。”
这显然大大出乎艾西的预料。沉吟片刻,他忽然把烟头狠命地往地上一扔。
“既然咱们投缘,那好,麦涛兄弟,有件事我也就不瞒着你了。请问帮艾莲处理遗产的律师,是不是叫古德曼?”
麦涛的血液瞬间凝住了:“你……”
“呵呵,别急,你听我慢慢讲。”
艾西心说:老家伙,你敢玩我,今天也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艾西有个非常古怪的性格特点——他几乎是别人眼前摆着的一面镜子,不讲感情,只会对别人的行为作出反射:你拿我当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你敢算计我,我就是你的敌人……
他静静地开了口,告诉麦涛自己是古德曼律师安排来的。
然而话一出口,他又感到后悔。等一下,自己是被古德曼安插来的,这样的结论,毕竟仍然只是推论,并未得到证实。虽然如此小概率的巧合非常罕见,但终究不能排除它的存在。
假如,只是说假如,古德曼并没从中做过手脚,那么自己的报复岂不是太小肚鸡肠了吗?
艾西这样想着,立刻失去了将事情曝光的乐趣。他有些嗫嚅,迟疑了好半天,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无奈麦涛被吊起了胃口,一个劲地追问,他也只能如实作答。
一个优秀的讲故事的人总是善于编造的,艾西既然已经后悔,也就不好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古德曼头上。他把事情的顺序给悄然调换了。他说是出于为自己公司宣传的目的,才拜托古德曼搞到嘉宾证的,多少也算是给好人律师遮掩了一番。
一个好的讲故事的人,同样也要具备善于总结的特性。这一天,从中午到晚上,出现了太多的人,混杂了太多的细节。而这些细节,由于与《犯罪心理师》中所记述的一年前的案子有关,所以在这里我有必要将部分线索作出整理和总结,以免读者感到莫名其妙。
迄今为止的线索整理如下:
艾莲为何人?
现在的艾莲已不知生死,假如他还活着的话,应该三十五六岁,曾经在写作圈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一直只是维持着温饱水平而已,直到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忽然走红,开始积累着相当一笔财富,具体包括房产、存款和经营有方的咖啡厅。这在遗产的描述中表示得很明确,具体是否还存在其他隐匿的遗产,就不得而知了。
艾莲作为遗嘱人:
自杀未遂,似乎是艾莲意料之中的事情。于是在自杀之前,他便开始盘算着遗嘱的事情。受益人有两个,一个是麦涛,现在正坐在艾西的对面;另一个是唐彼得,在这天晚上,刚刚救助了一个女人,并帮这个女人擦了脚。遗嘱的内容十分扭曲,就好像艾莲充斥着隐隐的恶意,但在现实之中并未引发遗嘱纷争,至少麦涛和唐彼得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两个受益人:
作为受益人之一的麦涛,似乎很早就和艾莲相识了,且师从艾莲,虽然这关系并非正式的,但在媒体的口中也有提及。另一受益人唐彼得似乎也与艾莲关系密切,因此继承了咖啡厅。不过有趣的是,麦涛和唐彼得并不认识,天知道艾莲是不是早就算计到了这一步?
艾莲的罪案:
艾莲曾经犯罪,确切地说,他杀了几个人。是的,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好几个。然而他却并未受到法律的追究,据推测,也正是犯罪事实导致了他的自杀未遂。即使他没有死,他的爱徒麦涛也没有揭穿他犯罪的事实,虽然这会让无辜的人遭到牢狱之灾,可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艾莲在自杀未遂后不久从疗养院消失,至今踪迹皆无。
关于遗嘱: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如前面第二条线索所说,艾莲的遗嘱总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然而不怀好意,却又如此慷慨,就更叫人匪夷所思。艾莲的遗嘱规定,麦涛和唐彼得必须得到属于他们的遗产,并具备相应的遗产互相继承权,遗嘱方能生效。
古德曼律师:
古德曼本来只是处理遗产的律师而已,可狡猾的艾莲将他也列为受益人。这意味着,只有古德曼律师确保其他两名受益人得到完全的利益之后,他才可以继承一笔庞大的律师费。这种三角关系使得古德曼进退维谷。
关于艾西:
艾西与艾莲并不相识,与遗嘱也毫无关联。他认识古德曼,听说了遗嘱的事情,随即当晚见到了麦涛,与他交上了朋友。除此之外,艾西仍然与核心事件没什么关系,他安心地开着咨询中心,做着他的老板,顶多出于好奇,想了解一下内幕而已。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短短的一天时间之内,就与两位遗嘱人亲密接触。这是否意识着,在不久的将来,他也会见到唐彼得?
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艾西在不久的将来的确见到了唐彼得,而他在本案中也将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只是现在,他还全然不知。
艾西既然话一出口,那就不得不说下去。他很巧妙地耍着心理花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说是自己好奇,想要见见麦涛,才拜托古德曼律师这样做的。
伟人说过,革命同志要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艾西就是个中好手。他极力地作出自我批评,却不去批评别人;他一个劲地向麦涛道歉,还自罚三杯酒,反倒弄得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得,得,哥们儿,不至于的。”麦涛也赶紧陪着他干了几杯,“换作是我,八成也有好奇心吧。没事,这一篇算是揭过去了。”他嘴上这样说,却还有些眉头不展的架势。
艾西心想:行!自己算是洗干净了,倒霉的还是古德曼。
艾西作着自我批评,绝口不提古德曼的错误。然而他不说,不代表麦涛不会想。
麦涛可不傻,他立马对古德曼律师产生了反感。首先,无论如何,作为律师,古
德曼不该泄露自己和唐彼得的身份;其次,泄露也就罢了,干吗还安排别人来见我;再次,见我也就见了,干吗还要唆使媒体将我一军!这是不是有点蹬鼻子上脸?!
他虽然生气,却也不好当着别人发怒,更何况艾西还一个劲地劝:“人家古德曼律师也不容易。你迟迟不继承房产,人家律师就拿不到巨额律师费嘛。”
这与其说是劝架,还不如说是火上浇油。麦涛本来并不知道古德曼也是受益人之一,这下子算是曝光了。
只有一件事艾西算错了。他本以为麦涛情急之下会透露点信息出来,可对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闷酒。
“要不,”艾西召唤老板要结账,“今天也不早了,咱俩各自回家歇歇吧,累了一天了。”
“哦,好,好。”麦涛抢着结账,被艾西拦住了,“一顿饭钱,就别客气了。再说,就当是兄弟我给你赔个罪,真不好意思了。”
哥儿俩站了起来,走出饭馆,又沿街溜达了一阵,这才告别回家。
天黑得可以,阴沉沉的,不像是乌云,倒像是压了一坨黑黢黢、黏糊糊的肉,叫人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也正如麦涛的心情——辞去了犯罪心理师的工作,本来宁静的生活眼瞧着就要翻天覆地,他心里不是滋味。
艾西倒是没啥,高高兴兴地回了家。这一天内,制伏了绑匪,上了媒体,又结识了麦涛,可谓收获多多。他到家洗了澡,跟他家的宠物狗雪糕玩了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
好好先生唐彼得仍然还不知道其他遗嘱受益人的底细,他今天也没见过谁,除了自己救助的那个女人。他送她出去,然后老老实实地等老婆回家,免不了还有些心怀忐忑,怕老婆看出破绽来。
至于倒霉的律师古德曼,被人家卖了,自己还浑然不知呢!正因为不知道,他今晚也能睡个好觉了。
这漫长又忙碌的一天总算是落了幕。半夜里好不容易憋出一阵暴雨,降雨量可谓惊人,不过并未吵醒他们。各怀心事的他们这一夜睡得死死的。
直到第二天,命运发生交互的四人继续不辞辛劳地扮演着他们各自的角色,直到他们死去,或者看着别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