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涛声侵蚀而来,但是……
这几天,我终于稳定下来了。
然而,绝不是回到以前(所谓以前是何时?)健康生活时(这才是谎言吧)的我。
在海边长大的女人,不断地在我的身体里主张着什么。
但是,就像那所教会的辅导员所说的,似乎不是我的里面有别人在对我说话。
在海边长大的女人也是我。
这是表示我有两个过去吗?
如今,她们融合了。不认识海,讨厌海涛声的我,似乎也是在海边长大,喜欢海涛声的我。
什么都无所谓了。
虽然我想再去那所教会,但连这件事也觉得无所谓了。
我……
有丈夫在一起,我能暂时忘却那可怕的记忆。
能有现在的我,全是丈夫之赐,我的人生仿佛是丈夫为我创造的。
对我而言,神就是丈夫。去祈求其他的神是没有意义的事。我有丈夫就好了。
因为我这么想,所以不遵守与那位辅导员的约定,没有去教会。
——明明砍掉了首级。
在床上坐起上半身。还不到冷的程度,但依然感到些微寒意。如果不披件什么,说不定会感冒。
丈夫今年几岁了呢?
我想着这种事。
不年轻了倒是事实,但我不太懂所谓的年龄。的确,丈夫的颈子、指尖、眼睛下方,比初遇时多刻上了好几道皱纹,说不定皮肤的弹性也没了,我想胡须里还增加几丝白茎。
然而,那只是一部分,整体看来,我觉得丈夫几乎一点也没变。说不定是因为每天都在一起,才不觉得有改变吧。不,细部的变化我很清楚。我可以认知具体的变化,却觉得整体没有改变,想想也很奇妙。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子,所以没想到哪里怪怪的,但说不定并非寻常。
我,知道细微的地方,但怎么也掌握不到所谓人的整体,这似乎是我的特质。
所以,也不是就因为如此,不过,我非常不擅长与人交往。不想与丈夫以外的任何人见面,不能见,我一直都这么想。即使是现在,这点依旧没变。
因此,与丈夫生活了八年,我没有和丈夫以外的人作过像样的交谈。有客人来家里与丈夫洽谈工作时候,我也只是打个招呼、端茶而已,完全不开口,去买东西也只说必要的话。当然也没有交朋友。
考虑丈夫是位人气作家的立场,对照其他作家的生活记录来看,我的态度很异常。身为作家的妻子,不,身为一般社会人士,我想我完全不具资格。对丈夫而言,我绝不能算是一个好妻子。
但丈夫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顾虑我的个性,似乎为我减少了访客。
本来,去教会这件事也犹豫再三。那胡子牧师和看来有些神经质的辅导员,虽然很认真地为我设想,不过说实话,因为没有仔细看对方的脸,所以记不太清楚那句话是谁说的。
我记得的是,牧师穿的是线衫上的编织纹路、眼镜的金属框、辅导员穿的衣服的领口形状等等……
光是那种东西。
记得也没用。
为什么到教会去呢?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才发现并不能太理解。
我一想到死灵——申义会再来,就觉得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到发抖的程度,怎么也坐立难安。
申义——得到肉体的怨灵。
如果要复仇,咒死我或怨死我都行。如果获得了肉体,如果可以抱我,也可以施加伤害,不是吗?为什么绕一大圈做那种事?
勒绞我的脖子就好了。
像当时,我所做的一样。
用双手,把颈子……
§
“不行!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说了只能借!”
“拜托,只有那些不够。父亲一点也没有变好。把这个给我……”
“不行!不行!不能再上你的当了!”
“拜托,我因此被追缉……”
“不要,我们约好的!”
“放手!放开我!”
§
那是谁的记忆啊?
已经无法区别。
不过,这双手记得。我掐住前夫申义,然后杀了他。我想,只有这件事是不会错的。如果这样,我和申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与逃亡中的申义接触?申义……
§
申义选了我,而不是那女人。
明明就是因为这么想,才做了那样的事。
那是错的。
所以,所以,那种人——不,没打算杀他的。
只是……
§
对,一开始没打算要杀他的。我想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回神已经掐住脖子了。不过,之后为什么要砍下头,我也不知道。完全想不起理由。说不定,只是想到申义如果又复活了会很麻烦。
不,不对。那是杀掉复活后的申义时的事情。辅导员所说的是八年前,为何要砍下头,是吧?
砍下头的理由……
如果知道这个,一切就结束了,那所教会的辅导员说的。辅导员说,即使杀了,也要想着不要砍头。所以,从教会回来后,我拼命地努力这么想。
但,我不懂。
不,当时的状况无法如此冷静。
当时……
我依照辅导员所说,为了不要砍头,正打算把柴刀和锯子丢到海里。
就在那时,死灵突然来访。我害怕得颤抖。然后,在害怕之余,用柴刀斩杀了申义。真的好害怕。大声喊叫,一边哭,我,又砍下了头。
啊啊,不愿想起来!
因为那温温的、生生的血浆和油脂,握着柴刀柄的手,那种滑溜溜的触感,那种腥臭。
鲜红的——不,所谓的血浆,竟是黑色的——附近变成一片血泊,连头里面也全浸染了血的颜色。
血不断从横切面涌出来。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汨汨、汨汨、汨汨……
§
男人看着。
那是神主吧。打扮成神主模样的男人,当我一离开现场,便现出身影。那男人大概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过来。然后,看着。
追缉那个人的,不止宪兵吗?我好害怕,很慌张,很难过,只是躲在暗处发抖。
§
头……
为什么砍掉头?
怎么也不懂。想不起来。只有那像噩梦般的体验,不想再来一次。
大概……
§
——啊,神主朝这边来了!
§
对,无论如何神主都会出现。
神主,为什么是神主呢?
不要想了。
那个,只要死灵——申义不再来访,像现在这样也能活下去。
起身站在地板上,背有点痛。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幸好去了教会。如果如他们所说,再怎么恐惧,再怎么害怕,申义都是幻觉。
即使不是幻觉……
——因为是原来已经死掉的人了,不管杀掉几次,都不算杀人。
辅导员这么说了,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不就跟噩梦没什么两样了吗?
我试着打开禁闭的挡雨窗。
三天没开了。
院子已经一片昏暗。虽然丈夫很仔细地清理了,但石头上的血迹还是擦不掉。现在太暗,所以看不清楚那血迹。
被山道挡住,没有西晒的阳光。
所以这个房子天暗得比较早。这个家里,会西晒的只有一个房间,只有丈夫的书房而已。
绷紧的冷空气无声无息地钻进来。肌肤紧缩。非常舒服。
不太介意海浪的声音了。
恢复。
只要能夠有技巧地怀抱两个过去,说不定一切都可以顺顺利利。我有丈夫在我身边,我觉得——申义已经不会来了。
如果状况变好了,再去教会道谢吧。
然后,我想向警察自首。
我是八年前申义命案的凶手,至少这件事,应该是不会错的。
这样做,申义或许会原谅我。
昨晚,丈夫没有回来。不管多晚都会回家——明明这么说了才出门,是发生了什么无法抽身的事情吗?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
虽然有点担心丈夫的事,但没有不安。我全心信赖丈夫。这八年来,一次也没有怀疑过丈夫。
并且,昨晚一柳太太陪我到很晚。不知为何,有她在就觉得很安稳,睡得很好。
她今天也来陪我,一直到刚刚。
一柳家,是隔壁邻居。
听一柳太太说,好像跟我家一样,和丈夫过着两人的生活。
一柳太太是很亲切、很美丽的人。
是外出的丈夫拜托她的吧,昨天丈夫一出门,一柳夫人就过来,陪着我到深夜。她的丈夫昨天好像也不在家。
刚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她非常亲切地跟我说话,也听我说,所以聊了很多事。说出来会比较舒服,或许是因为在教会时学到了这点吧。对于我可怕又异常的告白,一柳太太没有露出讨厌的神色,听我说到最后。说的时候,我觉得很轻松。
讨厌与人交往的我,觉得如果是她,或许我会敞开心房吧。年龄也相仿。因此,我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当然是丈夫的功劳,但邻居太太也有功劳。我对周遭人的好意满怀感谢。
一柳太太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变化。
与隔壁房子间相隔的山道,几乎窄到如一堵墙,在最靠海的房间——书房附近,路就消失了。海的那侧像断崖一样,当然也无法越过山道到隔壁去,但如果庭院发出声响,势必会听见吧。仅只那样的距离。
但是到底为什么会盖成这样,难以理解。要在这种地方盖两栋房子的话,不如先打通正中间的山道后,直接盖成两间相连的房子,占地会变大比较方便。
总之,我的异常变化传到了隔壁邻居耳里。
说是大约十天前的事,所以(我想)是第三次砍杀申义的时候吧。
因为(我想)既然杀掉了,万万没想到还会再来。因此我发出比之前更大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传到了隔壁。
当时申义执拗地要求我的身体。我抵抗逃到客厅,在那里扭打,用尽了力气。申义不说话一边发出尖锐笑声,一边往我的身上压过来。
对。
我当时突然掐住申义的脖子。申义在那时踢倒了走廊边的拉门,因此互相拉扯的异常举动说不定也传到邻居那儿了。
如果是幻觉,那会是极度夸张的演出。我一个人高声乱吼乱叫,一副淫秽的姿势,满脸痛苦的表情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个笑话。不,还是该进疯人院吧。
好像是那一天的隔天,一柳太太来访了。我可能在睡觉吧,完全不记得了,不过她说,当时从丈夫那儿多少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就很担心。
从教会回来的那天,也就是(我想是)四度杀害申义的隔天,好像也过来了。我记得那时候的事。
那天我也觉得自己精神错乱了。责问外宿的丈夫,大吼大叫。再怎么辩解那时幻觉,但接连三次极度残酷悲惨的体验,我的忍耐也到临界点了吧。
当时一柳太太来了,拼命地安慰发狂的我。我因为精神错乱了,完全不知道她是谁。现在想想,真是羞到无地自容,但当时就是那样,也没办法。不过,有一柳太太在我身边,我总算快些恢复了平静。
话虽如此,我完全记不得她的长相。
昨天她过来时,因为穿着与当时相同图纹的绢织衣,才知道好像是她。
只记得这么多了。
一柳太太为我准备餐点,细心地照顾我。我觉得她与我不同,待人接物十分周到。然后,我把在教会圣堂里所说的半生经历,说给她听。因为说个辅导员听过一次,所以抓到了要领,比较容易说出口。真是可笑的事。
如此陈述后,“我的过去”是“我的过去的故事”,“我的体验”也变成单纯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因将它故事化了,现实那种活生生的感觉急剧消失。至少对陈述者而言似乎是如此。我渐渐醒了。
然而我的故事似乎反而在她身上产生了活生生的真实感,一柳太太似乎不再平静。
那时理所当然的吧。如果她的生活与一般人无异,是位平凡不过的家庭主妇,别说无头尸体了,应该连他杀尸体都不会在她的日常生活里出现。复活的死人,根本太超乎常理。更何况是砍头等等凶残行为的描述,别过脸去也是正常的。
与其相比,我的人生是如此脱离常
轨啊。
事实上一柳太太对我陈述的分尸行为和异常的真情流露,不经意地皱眉,用手捂住嘴。我每每因此犹豫是否应该继续陈述,自我诅咒这不吉利的体验。然而,我无法停止述说。我害怕沉默。
一旦被认为发疯了,就到此为止了——我这么想。
但是夫人陪着我流泪,并且绝没有用冷眼旁观的态度对待我。
当然,我并没有能够看透人心的敏锐感受,那一定是有所期盼的观察吧。
一柳太太并非一味地同情我,也不觉得恐惧,对我说,若是自己遭遇了我的处境会怎么样之类的话。然后她问:“你对申义的事,是怎么想的?现在还喜欢他吗?”
“没想过。”我回答,“对方已经是死人了,觉得很恶心,没有对生者那般的感情。”
“那是因为复活了吧。如果没有复活,会怎么样呢?那么讨厌他,不是很可怜吗?”
也许吧。我害怕申义,与其说是因为应已死去的申义来访,不如说是因为我杀了申义吧。正因为想到申义怨恨着我才觉得害怕。
不过,仔细想想,本来就是申义不好,不是吗?——也曾这么想。不太记得了,但是我因为申义而遇到十分凄惨的遭遇——好像。使我的人生变得狂乱的是……申义。因此虽然不能说是彼此彼此,但也没必要那么恐惧。如果是我先死,那么变成鬼出现的就是我。大概……
大概是丧失记忆前的我,怨恨着申义吧——我想。
并且,我以前,总之是相当爱着申义的——似乎是的。
因为每当回想往事时,不知何故,我的心中便会发生激烈的感情变化。强烈地爱恋、强烈地忌妒、强烈地需要,这些记忆再度浮现。
依然不明白那是哪一边的记忆。
不过,都无所谓了。
正因强烈地思念,才会强烈地失望,甚至带着杀意吧。
——为什么要砍掉头?
总有一天会想起来吧,已经无所谓了。
我觉得好像已经没问题了。
做了个长长的,噩梦。只是拜封印八年的记忆突然恢复之赐,狠狠地反弹罢了。
果然好冷。我关上挡雨门和拉门,房间变得一片漆黑。我试着开灯,但灯没亮。最近常停电。这么说来,丈夫好像说过电力供应吃紧。
丈夫怎么了呢?
说是朋友的葬礼,但时间也太晚了。他是昨天下午出门的。
仔细看,时钟的指针正要走到七点。
必须点蜡烛。
烛台应该在仓库里。
没办法,我只好又打开挡雨门走出庭院。
风从海边沿着山道吹过来,山道上长满茂盛的草,用一种不安定的晃动方式,沙沙响着。听见海涛声。
在这里……
——在这里砍掉了头。
那是幻觉。是妄想。是非现实!
我从庭石走下去,仓库的……
——这石头的血迹也是幻觉吗?
是的。是幻觉!那是不可能的事。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快点点灯不行……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啊,这是如此不悦的声音啊!
打开仓库的门。
烛台。
——这是什么?
——这沾满了血的柴刀和锯子是什么?
“啊——”
我发出尖叫声,腰间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然后,为了将视线从那东西逃开,往主屋方向反转身体。此时……
——井……
我丢了什么东西在那井底!
眼前一片惨白。我爬向主屋,庭石上留着黏黏的血迹。
——靠近看的话,即使一片漆黑也看得见。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
——听好喽,你不是被领养的也不是被卖掉了,你是去修行的。到对父亲有大恩大德的人身边去,女人也可以成佛的。
§
——我家里啊,有个放在箱子里的,高贵的舍利头呢。
§
——时间总算到了。以此祭品为本尊,七年后……
§
什么?刚刚的,刚刚的记忆是什么?
心脏以一股强劲有力的气势跳动着。配合海涛声的声音,血液从头部血管咕噜咕噜地冲上来。咕噜,咕噜,咕噜,汨汨,汨汨,汨汨。
说是,七年后吗?
挡雨门开着,我爬出走廊。
到隔壁,到一柳家去,如果是那个人……
§
——还我首级!
§
记忆,我的过去,来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记忆?谁说的话?我讨厌想起这些,讨厌,恐惧。
我蹲在走廊。看见了黑色的,有光泽的木板纹路。
玄关传来嘎答嘎答声。是风吗?大西风很强,今天的大渔旗如此飘荡——
讨厌,这不是幻觉。
是谁让门板发出声音的?
我,我到底是谁?
玄关开了。
钥匙……
我抬起头。
看见了战后返乡服。
“让你久等了,朱美。”
——这是,这是真实的!
“话说回来,碰到很凄惨的事……”死人这么说,摩挲着连接回来的头,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又不得不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