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些吃力地笑着,又看向其他的儿子。
他先看向二皇子。
“老二,你喜欢读书,翰林院有全天下最多的书,以后你就安心呆在翰林院,帮我们大魏编书修书,要是一生能修出一本好书名垂千古——”皇帝拖长了音笑了,“你那王妃虽然对你霸道,但是个讲道理识大体的人,你们闹了这么多年,听朕一句劝,别闹了,少年夫妻老来伴。”
二皇子哭着跪下,不停点头。
皇帝又看向三皇子:“老三,朕知道你怪朕,可朕自己觉得朕最不会对不起的孩子就是你和老五。朕从小最宠爱你们,可私情和皇位不能混为一谈,你们兄弟性格相似,勇武有余,文治不足,然而大魏传承几百年,需要一个维持盛世的帝王。朕想过锻炼你们,可是你们啊——”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们心里没有百姓……朕的父皇从朕做太子时就告诉朕:心中没有百姓的皇帝,做不长久的——”
三皇子沉默地跪下,五皇子跟着下跪。
室内的气氛僵持了几秒,三皇子松了那股劲,磕头:“儿子知道了,是儿子生不逢时,儿子不会再怨。”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是三皇子语气僵硬,谁都听得出他心底依旧残留的不甘。
然而皇帝管不着了,他几乎砍断了老三老五的所有依仗,但是他不能替太子操一辈子的心。
皇帝略过脊背僵硬的三皇子,看向四皇子。
“老四……”
四皇子上前跪倒。
“朕这几年一直后悔,早知你会如此境遇,当年不该把你抱走,这些儿子里,朕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您不必这样想,儿子除了最开始有过愤懑但后来就不放在心上了。”
皇帝喘了一口气摇头:“但是朕对你最感到骄傲,朕有你这个儿子,大魏有你这个皇子,是大魏之幸,是天下之幸!老四啊,你贵在固守初心,以后也永远别忘了这一点。”
四皇子郑重应下。
皇帝放心地笑了,看着地上的老四和程珮仪:“老四,程家丫头,农政司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要记得当日说过的话,要让天下人都吃饱饭。”
程珮仪和四皇子齐声应下。
皇帝对两个小儿子没有太多嘱咐,只叮嘱他们跟着太子好好学习,他日像兄长们一样,为国效力,不负身为皇子的责任。
两个小的惶恐又难过,哭得稀里哗啦。
皇帝看向楚王。
楚王跪到了最前面,和太子一起拉住皇帝的手。
皇帝说:“你们都出去吧,朕和楚王说说话。”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退下。
皇帝和楚王说话时间很长,尤其对沉默等在外面的人来说,感觉那个时间太长太长了,度秒如年。
楚王是满脸泪痕出来的,眼神却带着空茫,整个人精神气都散了很多,脚步虚浮。他看向太子:“皇兄唤太子进去说话。”
太子进去了,时间比楚王更长,很久很久以后,太子冲出房间朝隔壁厢房跑去,很快脸色苍白带着病容、一身素净的皇后飞奔而来。
原来皇后同样病倒,一直陪在隔壁厢房。
皇后冲进了内室,最后门合上时,程珮仪抬眼看到皇帝气息微弱地向皇后抬手,皇后飞奔过去紧紧握住的画面。
皇帝的后宫,程珮仪有所耳闻。皇帝宠爱贵妃,敬重皇后。皇后一生生了一女再无所出,如今这位嫡长公主过得非常自在。后宫妃子不多,但是孩子不少,而且长大成人的也不少,这个后宫皇后管理得很公正。到了最后这十年,贵妃因为儿子晚节不保失去宠信,但是皇后依旧是皇后,深受皇帝信任和敬重。到了最后一刻,皇帝挂念的还是这个自年少相伴到老的妻子。
皇帝说不好是不是一个好丈夫,其实也不太会养继承人,不知是不是太平盛世让人安逸,养的几个孩子,最优秀最聪明有城府的一个是亲弟弟。但是皇帝一生都在努力做到周全。直到最后一刻,一辈子的努力有了成效:太子有缺陷但是胸怀宽广足够守成;二皇子四皇子各有兴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子;三皇子五皇子野心勃勃但是不曾落得前朝皇子那样或死或终身监|禁,六皇子、七皇子被他培养得信赖太子,俨然是第二个第三个的楚王;而楚王,在他羽翼丰满前皇帝及时发现并不动声色斩断了
他的依仗。
皇帝不一定真的不允许楚王上进,但是楚王有些时候对侄子对皇兄的“狠”,让人心寒。
程珮仪看着在场众人,发现皇帝最后这十年一直在为每个人的结局努力周旋,他是皇帝,也是这些人的父亲和兄长。只是未来这些人结局如何,只能看他们自己的行为了,皇帝一直用心到最后一刻,更多的再也做不了了。
正这么想着的程珮仪并不知道,皇帝做的比她想的还多一点点。
室内传来皇后悲痛的哭声,太子猛地推开门冲进去,此时,皇帝已经紧紧闭上了眼睛,任皇后怎么推搡都没了反应。
宫殿内外所有人跪倒在地,哭声响彻皇宫。
皇帝的葬礼繁杂又隆重,在皇帝入殓前,他的贴身内侍拿出了密封的两份圣旨。
一份圣旨大家能理解,必然是传位给太子的。多了一份就奇怪了。
第二份圣旨出乎所有人意料,是给四皇子和程珮仪的。
大行皇帝临走前,赐婚盛王与丰和县主,还给两人定好了成亲的日子,就在出孝不久。圣旨还写道,大行皇帝葬礼期间,丰和县主视同儿媳,为皇帝披麻戴孝。
皇帝的赐婚让人觉得意外又觉得挺合适,四皇子和程珮仪合作多年,谁都觉得两人是一对,偏偏两人自己从没往这关系上想。但是皇帝遗诏让程珮仪以儿媳的身份为皇帝披麻戴孝,这份重视简直如对待亲女,不知情的还以为皇帝是嫁女儿不是娶儿媳。
先帝亲自赐婚亲自要求披麻戴孝的王妃,谁敢轻视呢?
程珮仪觉得老爷子最后这一招荒唐极了,她和四皇子做朋友多年,该有的暧昧心动全都没有,两人甚至对彼此如左右手那般熟悉,如今却要求他们成亲?
但是这是先帝遗诏,谁都不能拒绝。
四皇子有些愧疚,他主动告诉程珮仪:“父皇曾经动过这个念头,我拒绝过,没想到最后他还是这么做了。是我牵连了你,他一直记挂着我至今未婚。”
程珮仪却不觉得是他的问题:“老爷子可能觉得是为了我们两个好吧,我们两个一个不嫁一个不娶,他看着碍眼,索性就把我们锁到一起了。生前这么做我们肯定找他闹,临走之前扔下这个大雷,知道我们找不到人闹了,也不忍心怪他了。”说着,忍不住苦中作乐,像从前那样调侃着先帝。
只是两个人哭得眼睛红肿,哪怕有这么一桩突兀的婚事,想起先帝曾经的种种好,还是心生难过。说着说着,就有了哽咽。
与前世皇子们纷纷下场凄凉不同,这一世,皇帝离世,身后的皇子们都在各自岗位上自得其乐。虽然三皇子依旧心存不甘,但是这和前世的不甘不同,太子上位名正言顺,他想抗议只会成为乱臣贼子。
这一次的丧礼办得盛大又顺利,太子登基也风平浪静。
登极大典之后,太子分封诸位弟弟。
先帝亲封的是二皇子和四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被先帝申斥,至今只是光头皇子,这次新帝大方封他们为王爷,边境不用去了,在兵部任职;两个最小的,同样封了王爷,就好像多年前尚在襁褓受到先帝封王的楚王。
新帝登基,朝中有一段时间的波动,只是先帝后期很多事情已经交给太子打理,如今新旧交替变化不大,这点波动只是小浪花,很快就散了。
四皇子全力支持新帝,程珮仪与新帝关系也不错,农政司一切如常。
全国都进入了为先帝守孝的日子。
四皇子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离开京城,每天蹲在神农庄的地头,很少看到笑模样。
程珮仪曾以为他对先帝没感情,但是此时看他如此难过才发现——这人重情,无论曾经受过什么伤害,只要后来对他好一点,他都记在心里,记好不记坏。
有一天,程珮仪陪他在田间走,两边是冒出嫩芽的绿油油新生植物。四皇子突然说:“我后悔前几年动不动跑出京城了。”
程珮仪转头看着他的侧脸。
四皇子望着远方的山:“父母在不远游。以前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父母缘,这话与我无关。但是父皇走了,我彻底没了父亲,才知道他在和不在太不一样了,那几年皇兄经常年底写信说父皇想我了催我回京,我只当是皇兄自己的说辞,这几日听皇兄说起才知道,我走的这些年,
父皇常常念叨我。”
程珮仪被他说得眼睛热热的。
四皇子叹了一口气:“如今他不在了,我反倒日日留在这给他守孝,只是还有何用呢?”
这句话听得程珮仪心有戚戚,她安慰他:“曾经有个真心疼过你的父亲,是好事,把这些回忆装进心里,是一辈子的财富。很多人,一生都无法拥有这些财富。这么一想,很幸福了,不是吗?”
四皇子看向她,想起她的身世,果真觉得自己的确比较幸运了。
大魏对先帝的守孝是十八个月,因为守孝规矩多,会阻碍很多事情的落实与发展,先祖对皇帝去世的规矩都调整过,丧礼礼制繁复,后期的守孝简而又简。
这十八个月,程珮仪和四皇子一边守孝一边带着众人整理他们在外游历多年的手札。
流传后世的大魏农业地志,就在这段期间诞生了初稿。
十八个月后,新帝提起了盛王与丰和县主的婚礼。
礼部接了皇上的旨意,向两位新人请示查看王府、神农庄的时间,他们要规划到时候出嫁、纳娶的流程、路线。
接到礼部问询的两人相对坐在窗前。
整个茶室一片静谧。
程珮仪看着茶盘上流畅的花纹,四皇子看着窗柩上的光影,两人仿佛能把眼前的东西看出了花儿。
程珮仪已经把木雕花纹用视线描摹了十几遍,终于丧失了耐心,抬起眼看向对面的人。
“你——”
四皇子察觉她的动作扭头看过来,程珮仪的一鼓作气在对上他的视线后“噗”地散了,后面的内容也忘了。
她有些烦躁地揉着袖子:“这事情你怎么想的,咱们开诚布公说说吧,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不用藏着掖着。”
四皇子仔细看着她的眉眼,程珮仪快三十岁了,这个年纪换任何一个姑娘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娘,如果成亲生子早一点的,最大的孩子可能也快要定亲了。但是程珮仪许是心境开阔,梳着姑娘的发髻,依旧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且比小姑娘少了怯弱,多了自信的神采。
现在的程珮仪,只要认真梳妆打扮,神采照人魅力十足,绝不是同龄人可比的。
四皇子问她:“你先说说你的想法吧,这事你最无辜。”
程珮仪抿了抿唇,不想绕弯子,直说了:“你我认识十年了,是一起跋山涉水患难与共并且志向相同的好友、伙伴,我从没想过和你成为夫妻,也想象不出来那个场面……”
“先帝的旨意不可能改的。”四皇子说出现实的问题。
程珮仪胸口闷闷的:“我知道,我是想说……”她有些难以启齿,“婚事我们可以办,但是……我们婚后可以还像从前那样相处吗?我知道这样可能很荒唐但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有想法也可以说。”她语速飞快不停顿,生怕自己的建议让对方产生误解。
四皇子拧了一下眉,确认般问:“和以前一样,是说,名义上成亲吗?”
程珮仪见他似乎不太同意,心情复杂,本来就是朋友,难道奉旨成婚了就能立刻友情变爱情了吗?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觉得呢?”她问他。
四皇子看到她眼里的担心,解释:“做名义夫妻对我们来说不难,但是万事有痕迹,一旦被人捕风捉影,怕授人把柄。”先帝临终赐婚,两人却阳奉阴违,他们在朝中至今还有政敌,程珮仪女子之身处境一直很难,四皇子怕让她以后更受风言风语。
程珮仪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自己能接受就好:“没关系,我相信你,以前我们在外奔波,也不是没有过同处一室的时候,只不过以后变成一直同居一室,出门在外反而更方便了!”
四皇子见她还能想得乐观,心情跟着松弛下来,缓缓勾起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先帝:朕反正闭了眼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你们反对也无效。两个大龄剩男剩女还都想做一辈子的农夫{妇},那就凑合着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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