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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决赛”(七)

艾贝一边跟随妈妈下楼吃早餐, 一边告诉妈妈,她做了一个噩梦。

“是吗?那你吓到了吗?”

“没有哦。”小女孩活泼地从楼梯上蹦跳着下来,“我勇敢地打败了怪兽!”

妈妈做出惊叹地模样:“贝贝这么厉害啊。”

“在说什么?”爸爸放下报纸, 张手迎接小公主,也在她额头落下了一记早安吻,“早安,我的小公主。”

早餐由佣人来准备, 从吐司面包到面条麦片粥, 配上简单的培根、蘑菇、烤番茄等,营养丰富, 但艾贝今天想吃面条,于是妈妈让佣人重新去煮了一碗面。怕她挑食,佣人在面条里揉进了蔬菜、胡萝卜的汁, 配色好看, 艾贝吃起来也有食欲。

饭后还有她最喜欢吃的芒果布丁。

她吃着甜甜的布丁,快乐地眯起了眼睛。

这天是休息日, 父母特意空出了时间陪她去游乐园。

星际游乐园的项目她已经玩过许多遍,兴趣不高,她更想跃迁星球,去边远的小星球看一看,她听小伙伴提到那些地方, 运气好还会遇上虫族、异形,威风凛凛的机甲战士会出现消灭它们, 她可以看到一场精彩的战斗, 非常刺激。

但爸爸妈妈不允许她去,说是太危险了。

哎,好可惜。

她兴致缺缺地玩着虚拟太空漫步的游戏, 从空中下来时,设备忽然出现了问题,她一头坠了下去,幸而撞及地面的刹那有保护装置做了缓冲,人安全无虞。

但艾贝吓坏了,回去之后就发起了烧,身体随之迅速地衰弱下去。经诊断发现她得的是星际时代也罕见的基因潜伏疾病,疾病引发多个器脏衰弱,必须立刻做移植手术。

人造器官的使用寿命短暂,维持不了太长的时间,而艾贝的年龄还小,多次更换手术也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不小的伤害。

这时候,她的父母想到了克隆人。

克隆人因为涉及伦理道德问题,不被主流医院认可,但地下经营的克隆机构屡禁不绝。而作为上层阶级的一员,他们自出生起就拥有克隆人,准确地说叫做器官储备有机体。

艾贝也有她自己的克隆人。

他们自诞生之初就被剥夺了意识,陷入沉睡,直到被需要。

这一次,艾贝的克隆人被唤醒了。

她隔着玻璃和那名小女孩对视,就像在照镜子。

她们有一模一样的明亮的天蓝色眼睛,有同样发尾带一点小卷的头发,连腮上的那一点雀斑都相同。仿佛她随时能够被对方取代。

“妈妈。”

艾贝抱住了妈妈的腿,因为虚弱,又因为害怕而发抖。

“没关系的宝贝。”妈妈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弯下腰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不是真正的人,是假的,和你玩的那些洋娃娃一样,只是她做得和你相像。”

“妈妈?”另一侧,克隆人艾贝懵懂地跟着艾贝发音。

艾贝听见了,指着她尖叫起来,“她还会说话,妈妈你骗我!”

妈妈将她抱进怀里,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道:“妈妈只有你一个宝贝,只喜欢你。是因为贝贝生病了,妈妈才把她放了出来。她就是给贝贝治病的药,知道了吗?”

那边的克隆人贝贝还在重复着“妈妈”这个简单的单词,她一直陷入休眠状态,连话也不会说。

于是医生在妈妈的要求下安排了一场小手术。

一条纤细透明的管子连接在两个女孩之间之间,管子中闪动着银色的粒子,那是人们的精神力源,是星际时代才发觉的属于人类体内的物质。体内缺少精神力源的人,容易陷入疲软状态,也容易受无处不在的辐射影响。

艾贝感觉到自己舒服了许多,她的精神变得饱满,苍白的脸颊上了有血色,目光奕奕,可以情绪平和地和妈妈说笑了。

反之,另一个治疗舱里的克隆人艾贝露出难受的表情,因为失去了精神力源,不安地躁动着。

艾贝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不自觉地关注她,警惕着她随时抢走妈妈。

在手术之前,克隆人艾贝也要和她们住在一起。补充了精神力源,艾贝目前需要在家修复治疗,等待手术。而克隆人艾贝解除了休眠状态,恢复了自我意识,地下机构便无法再代为保管,她需要跟着艾贝回家。

然而,艾贝在面对克隆人艾贝时,有着强烈的排斥和攻击性。

假使父母在,她会一边和爸爸妈妈撒娇,一边去观察对方的情绪,只有发现对方的情绪低落下去,她才会高兴。即使父母不在,她也要百般警告对方,不要妄想抢走她的东西。

所有人都不能和克隆人艾贝多说一句话,否则她就会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比如剪了爸爸的领带,洒掉妈妈的香水,在佣人工作时故意捣乱等等。

艾贝从来都是懂事的好孩子,父母理解她的不安,总是顺从她的意愿。

克隆人艾贝也从不反抗,只是懵懂无声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艾贝却越来越讨厌她,因为她把自己衬得像个坏人。艾贝看书和动画时,最讨厌的就是里面的反派人物。

她努力想要验证这个克隆人只是一个假人,和她的洋娃娃一样,那她就不会在意了。

于是她在午休时间,偷偷将一条电线从移动电源架上拔了下来,一路拽到了克隆人艾贝的房间。

她见过仿真人类,和真人一样栩栩如生,虽然它们用的是高级能源,但也拥有最原始的电力接口。她不懂克隆人的概念,但如果妈妈没有骗她,那么这个克隆人一定也能通电。

克隆人艾贝正在房间里休息。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中央,双手放在两侧,很乖巧,就和她新买的放在盒子里的娃娃一样。

艾贝信心满满地将电线口子扎进了她的皮肤里,烧焦的味道从接触的部位传出。

克隆人艾贝挣扎着痛醒。

艾贝的眼睛发懵,直愣愣地盯着电线,还要问她:“你的电力接口在哪里?”

可是克隆人艾贝不会说话,她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小兽一样的声音,表达她承受的痛楚。

“在哪里?你快说啊,找到了我就不吵你了。”

克隆人艾贝的身体因为通电而痉挛,焦糊的味道越来越刺鼻。艾贝害怕做坏事被发现,焦急地催促着她,可在短时间里只学会了听懂基础词汇的克隆人,根本无法给她回应。

最后是佣人发现了房间里的动静,胆战心惊地将电线拿走,又把艾贝抱开了。

事后爸爸妈妈罕见地冷了脸,因为超负荷的电力会损坏克隆人的内脏,而受损的皮肤也是器官之一,艾贝的做法影响到了她自己。

他们处罚了艾贝,尽力将两人隔开,但艾贝对克隆人艾贝始终有一种带着试探意味的敌视。

但到了手术前不久的某一天,突然出现了意外。克隆人艾贝被检测出体内的数值远高于艾贝,她的器官不适合移植到艾贝的身体里。

“这就像是在一个高压区工作的人,突然来到低压区,很有可能适应不了压力而衰竭。对病人来说,这些器官带给她本身的负担过重,反而对身体不利。”

“之前为什么没有检测出问题?”

“检测只能检测出器官是否完整健康,像这种身体机能过于强大的情况鲜有发生,我很抱歉。”

没有了使用价值,艾贝的父母气急败坏地要求机构承担相应的损失,并将克隆人销毁处理。

克隆人艾贝被回收的那天,艾贝看着将要离开的她,茫然地看向妈妈:“她要去哪里?”

“去别的地方。宝贝以后不用再看见她了,开心吗?”妈妈笑着说。

“为什么。”艾贝不懂,“她不是治疗我的药吗?”

“是妈妈弄错了,她是报废品,要回收销毁,治不了你的病。但我和爸爸有别的方法治疗你,宝贝别担心。”

“……什么是销毁?”

妈妈笑了,“你不是不喜欢她吗,怎么今天有这么多问题?”但她仍然回答了女儿的小问题,“销毁就是她会闭上眼睛,不会再开口说话,也不会再用眼睛看你。她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所以妈妈说了,她和你不一样。”妈妈轻描淡写地说。

艾贝睁大了无措的眼睛。

这一刻,她好像才意识到了什么。

为什么爸爸妈妈说话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正眼看过克隆人,为什么医院里的医生只会在替她接管子的时候动作温和。就连家里的佣人,也会在不留神认错人之后,当面抱怨她的存在让人觉得麻烦。

对他们来说,那个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孩,就只是家里的一件家具。

谁会对着家具微笑呢?

可是不对啊。

艾贝心慌似的觉得哪里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蓦然间,她想起了奇怪的地方。

除了长相,这个克隆人和她一样会呼吸,脸上的肉戳着是软的,皮肤下有血液流动的触感,筋脉会跟着跳动。

她想验证她是机器人的那天,她的皮肤被电焦了。

她不能充电。

她不是机器人。

也不是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家具。

她是人。

现在,她要被销毁了。她要死了。

艾贝忽然觉得喘不上气。

大门就在眼前,佣人领着那个克隆人走出来。克隆人依然听话地跟随在后面。就在她即将被带离出房子的刹那,她突然回过头,用那双蓝眼睛看向这座房子,看向这座漂亮的大房子里那活得像小公主一样的女孩。

只是看着。

她不会说话,不会表达,什么都不会,只是本能一般。

即使没有任何人告诉她什么是感情,可她也是人,天生拥有感知能力。

她知道谁漠视她,谁又在意她,即使这份在意是……讨厌她。

“宝贝你怎么了?”妈妈发现艾贝的情况不好,紧张极了,“觉得哪里不舒服,是病又发作了吗?”

“妈妈……我觉得她好可怜。”她喃喃着,茫然间仿佛感觉到一切即将迎来破碎,这个空间都在颠倒扭曲着。可她望着克隆人艾贝那双懵懂的眼睛,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什么?”

她好可怜。

克隆人艾贝好可怜。

恍惚间,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许多电影回忆一般掠过的画面。

克隆人艾贝没有人要,只能像物品一样被回收被销毁,编号190919。

她被丢到垃圾星上,为了活下去学会了咬破动物的血管,学会吸食它们的血,学会逃跑,学会杀人,学所有那个年龄的孩子不需要学的事情。

她摆脱了困住她的实验器皿。

她让那些将她当做赌注的人都埋在了垃圾星。

艾贝看着看着,难过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不一样,她拥有爸爸和妈妈,拥有富足的生活,还拥有快乐、难过、嫉妒,拥有所有人类能够拥有的情绪,而190919什么都没有。

她同情克隆人艾贝,同情那个编号190919的女孩。

190919,你知道吗,你是人,人是不应该经历这些的……

190919,人如果经历这些,是会痛、会难过、会害怕的……

190919,190919……

强烈地痛楚激活了心脏的跳动,水牢里,女孩的皮肤在藻绿色的水液中愈发显得病白,她像是做了一个噩梦,竭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猛然间,监测的数据发出尖锐的鸣叫——

她想起来了。

她就是190919,她就是那个克隆人。

她忽然停止了所有的挣扎,而后像一片蜷曲的落叶,在梦里慢慢地抱住了自己。

原来,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原来,面对那些残忍血腥的事情,她也是可以害怕的。

妈妈,贝贝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