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坐在特别为他定制的书案上练字,哪怕因为年纪小腕力不足,写的字软踏踏缺精少神,他的水平也比正常的四岁小孩也高出太多了。
话都不能这么讲,正常的四岁小孩顶多跟着念念三百千,还不到提笔练字的年纪。郁夏没要求过他,是他自律,他很多习惯是上辈子就养成的,改不过来。
比如他总是跟曹耀祖同时起身,当爹的上朝去,他要晨起习字读书,到天亮时分是家学上课的时间,他又得去听先生讲学。讲学的时间不短,回来要背书写字做文章……阿荣一开始是被逼着读书,后来父亲娶了新夫人,新夫人进门没多久就开怀,怀满十月生了个儿子,从那时起,他在府上的地位就越来越尴尬,本人也从被逼读书变成了主动求学,他不得做到最好,这样不至于给亡母丢脸,也能让父亲多照拂他。
后来阿荣才发现,他生父比他想的还要凉薄,为了自己的前程他是可以不顾惜儿子的,不过少睡勤学已经养成习惯。
阿荣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机缘应该更勤奋些,他要做到最好,比曹耀祖好很多的好。
本来他还记得藏巧于拙,一个走神,手上没控制好便现了原形,等注意到他已经规规矩矩写了好几个字。
阿荣心中一肃,正要松手,想用笔尖的墨把这几个暴露真实水平的字糊去,没来得及,发现娘已经走到旁边来了。
“儿子这几笔写得倒是很好,有阿娘的风范。”
郁夏搬了绣墩来坐在旁边,笑盈盈看着他写的字,她看出傻小子一个晃神暴露了,没去点穿,反而回想起自己当初练字的光景,“儿子可比娘强得多了,娘挺晚才习字,看人家悬腕一蹴而就,也学着那样,结果悬腕便抖,有时没控制好滚的墨多了,手一抖纸上老大一个污点,教我写字的先生让我从枕腕练起,这才渐渐写出点感觉。”
郁夏一边说,一边握住阿荣的左手,使它垫到右手腕下,枕好,催儿子再写一个看看。
手腕有个支点,的确比悬空好控制,胳膊也不似先前那么酸,阿荣顺着写了两个字,冲郁夏笑笑,说:“娘的办法好。”
郁夏摸摸他头顶软发,夸他天分好。
“不过儿子你还小,不管学什么练习得适量,不必操之过急。你四岁就提笔练字已经比别家孩童提早出许多,很棒了。”
毕竟不是真的四岁小孩,同他说话不用重复很多次,经常只需要点到为止,他自己会记住能琢磨。郁夏算着近来已经入伏,问他会不会有点太热?阿荣摇头。
他曾经被教导说三九三伏最应该刻苦用功,这时候最能磨炼人。
为了让他相信,曹耀祖还回忆过自己的科举之路,说乡试就是在全年最热的时候考,号房逼仄,没有案桌,你面前就一块木板,在板上答题,然后吃喝拉撒睡都在号房里,整个考棚全是那个味儿,身体稍微差点熏都能熏死。
曹耀祖说完就给他规定了一大堆,比如说三伏天读书不让用冰不让丫鬟打扇,数九寒冬得坐得笔直并且要敞开窗户……
刚开始谁受得了,可你吵没用闹也没用,撒气不肯读书还要挨戒尺,折腾过几回只能认命。
刚开始受不了,慢慢也习惯了。
死过一回之后,阿荣觉得他还该谢谢从前那些遭遇,否则在丰江那一年就活不出来,就是受过太多罪吃过不少苦,哪怕流落乡野也还凑合,如今在乔家称得上顶顶舒心了。
以前是有好日子过,他过不上,老吃亏老受罪还无处诉苦。慢慢就养成了这种不用人逼着就死命往前赶的个性,这会儿看娘拍他脑袋瓜,让他慢点,不用急,阿荣心里有点酸,搁下笔把头埋在他娘怀里。
埋了没几息,温馨的气氛就被闯进房来的乔越打破了,他黑着脸将臭小子从老婆怀里挖出来,说:“走了,跟爹下地。”
阿荣点点头,把镇纸挪开,将铺开练字的纸卷上,又把笔挂起来,都收拾好了才从略有点高的椅子上滑下去,拍拍有点褶皱的衣摆,跟在便宜爹后面。
一高一矮快走到门边了,郁夏叫了他俩一声,让擦好防晒膏戴上草帽再出去,过个热晒成黑炭头没啥,别晒伤了回来。
乔越说知道,又要走,想起来有件事忘了讲:“上次不是送了封信给岳父,回信到了,我替你放在枕边,记得看。”
郁夏看他们一高一矮慢吞吞往地里去,等人走远,远得看不见了才吩咐丫鬟传话给灶房,把清热解暑的汤羹煲上,这才回房去拆信。
数月以前父亲同府学告假,来县里待了几日,送她出阁又等到回门同女婿谈过才返回临州。之后郁夏去过两回信,第一回是刚嫁出来没多久,她写信告诉父亲乔家很好,相公体贴,公婆和善,让父亲不必牵挂。第二回便为阿荣,郁夏用整整两页纸说明了乔越的情况以及阿荣的遭遇,告诉父亲她觉得这孩子同自己有缘,说他在乔家住下之后种种行为,力证他比亲儿子不差什么,很懂事很体贴,希望父亲莫要介怀,说有机会带人去临州拜见。
乔越这边搞着“试验田”,时常要同周知府联络,他需要的很多东西都得朝廷大力配合,郁夏写给郁子孝的家书就是借这渠道送去临州。
郁夏料想父亲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她一直耐心在等,终于等来回信。
这封信拿着就沉甸甸的,能感觉出内容不少,郁夏坐在床边展信读过,郁子孝首先说到他父女二人命途都挺坎坷,他早年痛失爱妻,一度挺不过来,女儿嫁了个实心实意的相公,对方身子骨却不好……他并不避讳,说到自己拆信之后内心的痛楚,又提到心理变化的过程,他是怎么想明白的。
郁子孝表示他信任女儿看人的眼光,相信过继来的外孙是个懂事的会心疼人的好孩子,说很期待亲眼见到他的那天,又再三提醒女儿,既然决定要留下他,就得拿出全部的疼爱去好好对待。生而不养,养而不教,都是罪过。
郁子孝提到随信送来的是他给外孙的见面礼,郁夏又一看,枕畔的确躺了个小锦囊,打开来,里面有块玉佩,一面刻着寓意吉祥的纹样,一面刻着阿荣的名字,郁夏一眼就看出这字是父亲亲笔所题,可以说非常用心了。
她又拿信从头读过,将父亲的教诲铭记于心,读完两遍,郁夏将信纸叠好,放进收纳的锦盒里,锁住,再把玉佩装回巴掌大的锦囊里,准备晚点送去给阿荣。
阿荣戴着小草帽回来的时候,发现娘就候在房檐下,他赶了两步,跑到前面,任凭阿娘拿湿帕子给自己擦脸,又由她捉住爪子洗手。
继爹就在旁边,不满的瞪着他。
阿荣装作没看见,拿小手帕给他娘擦汗,问娘怎么等在这里?
郁夏随他擦了几下,说好了好了,跟着取出锦囊来递给阿荣,说:“这是你外祖送来的,指名给你。”
“给我?”阿荣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拉开一看,是块质地称不上极好的玉佩,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他先看到单面的吉祥纹样,感觉另一面也有东西,翻过来才见到自己的名儿。
看着不像匠人刻的……
“这该是你外祖父亲手做的,娘见过你外祖父刻的章子,雕工就像这样,也是他的字迹。”
阿荣攥着玉佩的手都捏紧了点,虽然以前佩戴过比这好很多倍的东西,心里都没这么欢喜。说到外祖父他知道,也听过外祖父的事迹,却只见过不过一二回,印象很模糊了。
“你外祖父还说让娘有机会带你去临州给他看看,阿荣想不想去?”
“……想。”是很想的。
看臭小子疯狂抢戏,乔越顿时心机,他咳嗽一声,将老婆的注意力拉回来,说:“我摸着很厚一封信,只讲了这个?”
郁夏摇头说哪止?
“父亲也夸了你,说你那个种薯种麦种棒子的新办法不仅让百姓吃得上饭,也给朝廷解决了很多难题,外面夸你夸得厉害。因为女婿出息大,父亲现在更受人尊重,这都是托阿越你的福。”
无须怀疑,这都是郁夏自个儿编着说的。郁子孝的确没忘记女婿,他在信上提到,让年轻人不能因为做出一点功绩便得意洋洋沾沾自喜,既然这么年轻就已经有如此建树,后面越要努力,不可懈怠。
一时风光不难,一世受人敬仰才是好本事。
这话就不必说给乔越听了,他是那种该得意的时候能拽吧上天,说沉下就能沉下的人,大道理不必对他讲。
郁夏三言两语就让乔越高兴起来,看便宜儿子也顺眼了,还问儿子教他那些都记住没有?阿荣点头说记住了,问他水田里的稻子真的能亩产上千斤吗?
“今年不能,明年给你看看阿爹的本事。”
哪怕条件如此落后,乔越也没停下过研究的步伐,他经过尝试已经找到适合临州这片的杂交方案,完成制种之后来年准备干票大的。乔越已经将这个进展报给周知府,让衙门那边准备好耕牛,水田要犁,要好好犁。说不准到时候还要夏夏帮点忙,她最会使唤家禽家畜。
乔越全副心思都扑在杂交水稻上了,这笔干成,必定震惊全朝,皇帝都得坐不住。
这么说吧,稻米在这个时代是富裕人家才吃得起的,种稻的收成很差,一亩良田也就收个二三百斤。乔越是学农业的,他知道,杂交水稻从问世到发展到超级杂交稻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刚开始失败过,成功之后试验田的亩产也经过好几次飞跃,这都是育种方案的变化带来的,从四百公斤到六百公斤到八百公斤到他学农业的时候已经能达到一千多公斤……
不过这是试验田的亩产,试验田是不计成本堆产量,到普通农户这边产量会打折扣,亩产千斤以上是能达到的。
毕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乔越直接选择了最优的育种方案,经过不断尝试制出了最合适在临州种植的稻种。他同周知府提到明年要把手伸向水稻,说假如顺利能让朝廷大吃一惊,具体能达到怎样一个产量就没做担保,只是让周知府耐心点,等着看。
周知府不知道,阿荣听他继爹提过,他继爹是这么说的:“先把目标放低,试验田亩产订在两千斤,一切顺利来年朝廷就得给爹送金砖银瓦来,跟爹种地要什么没有,不比傻读书强?”
阿荣已经摸清楚继爹的性子,不和他唱反调,想想应该才刚中举没两年还在挣扎着往上爬的渣爹,这继爹的确能耐。
他多年轻?
他就取得这么大成就了!
他说得也没错,都不说两千斤,假使水稻的亩产达到上千斤,不,哪怕八百斤六百斤,朝廷能把他供起来,那样确实没人敢动他。
想想跟着继爹种地的确不赖。
当晚,阿荣躺在床上,连四书五经都不默了,他不断复习最近学的农业基础知识,直到困意涌上才香喷喷睡过去。
阿荣来乔家的第一年就是在长个头长肉长力气长见识之中度过的。后来家中摆宴,族老们受邀来吃席,看到这小子都不敢认。
他看起来变了很多,肯张嘴好好说话了,还听他娘的给当初为他犯愁那些族老赔了不是。
乔福来在旁边打圆场,说这孩子乖巧懂事,人也聪明,教他什么都学得快,刚来的时候是有些闷,不怎么开口,做大人的耐心点,等半个月一个月他就接受你了,讲规矩也知道喊人。
“你们不知道,他每天最早起来,收拾好了就去小越房门前等着,等着问安。才多大?不过四岁,就在认字了,《三》《百》《千》都能背下来。”乔福来就想让人知道,这孩子当初一脸防备那是心中不安,安定下来自然就好了,他也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好得很。
光说族老们铁定不信,可人就在这里,都长了眼睛都看得到,他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说那还真是气运。
“当初谁都不肯接,你们心善,留下他,这不就得了福报。”
“人啊,总归得存着善心。”
“瞧他现在这样,不知他亲娘会不会后悔?”
“她后悔?她凭什么后悔?她改嫁了就不是我们乔家人,这孩子却是我们乔家的。”
看族老们更正了对阿荣的印象,家中上下都很高兴,送走客人之后郁夏就捏捏他肉嘟嘟的脸,夸他棒!“阿荣真棒,答应娘的都做到了,表现很好!”
那孩子心里又喜欢郁夏亲近,又不好意思,才五岁呢还摆出小大人的模样让你别这样,别捏脸别摸摸头,说他是大人了。
乔越一脸赞同,心道傻儿子说得好。
转身安慰老婆:“儿子长大了,夏夏你要尊重他,用更成熟的方式对他。”
郁夏想了想,有道理。
又一想,阿荣还是死过一回的,的确不能用对幼儿园小朋友的姿态对他。
那行,她改。
郁夏努力在调整对儿子的态度,阿荣心里有一丢丢后悔,又一想他的确不是小毛孩了,要多吃饭快点长大好保护娘还要找老仇人算账。他在乔家的第一年学了很多新东西,第二年就亲眼见证了杂交水稻的问世。
这年的夏天很热,非常热,热到出门一趟就能晒晕了抬回来。可是,整个临州、整个康平、整个陈乡都是躁动的,所有人心中有期待,眼中有渴望。没人关心今天多热明天会不会更热,他们都在等乔越发话,等他说时候到了可以收割。
水稻就生长在田里,泛黄的沉甸甸的稻穗摆在那儿谁都能瞧见,只要不是瞎子从旁边路过就能看出乔越又做到了,他成功了。
继麦子、棒子、马铃薯后,他种出了让人口水直流的超级稻。
有经验的老农说,这亩地目测能收上千斤。
知府大人已经提前赶往陈乡,县令也是一样,试验田外有衙役守着,生怕到最后出什么岔子。
下至农户上至官差都快按耐不住了,派来协助乔越的农事专员从抽穗之后每天都在惊叹,不敢相信自己参与了如此了不起的项目。这些日子乔福来每天都在问,问好了没有?能不能收了?
乔越一直不着急,他拖到了七月初,才点头说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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