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就到了翌日早上。
春去冬来, 佛心山山顶的皑皑白雪还未开始消融,半山及以下的山野,已是枯枝吐芽, 涓流复涌,小型的动物开始在草丛中出没, 显露出一派盎然的生机。
简禾所说的野兔,是佛心山最常见的一种长毛兔, 灰扑扑的, 每一只都长得有猫大,肉质肥甘厚腻, 又嫩又甜。
不过,这些长毛兔虽然好吃,却不容易捕捉。它们动作非常灵敏,受惊吓时老喜欢往带刺的草丛里钻, 巢穴也都是建在层层荆棘之中的。繁厚的长毛能帮它们抵御荆棘的小刺,出入完全不问题。再皮糙肉厚的人,都没办法如它们一样来去自如,等把拦路的荆棘斩掉, 兔子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对于贼窝的小孩来说, 平时很少有机会下山, 更别说进城, 就连玩耍也只能在威风寨附近玩,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春游日”。一回想起把它兔子串在柴枝上烤的香味, 包括简禾在内的十几个威风寨的孩子都直流口水, 眼放金光。
简飞几个高大的山贼领着众孩子,往长毛兔时常出没的山沟走去。淡金色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缝隙间洒落,泥土湿乎乎的, 两旁的草丛时不时传来小动物跑过的声音。
不管夜阑雨情不情愿,简禾从出门起就霸道地抓着他的手不放开,一路高兴地说着自己去年抓长毛兔的经验:“小黑,一会儿你不要急着学,我会慢慢教你的,我们先挖陷阱,抓一两只来填饱肚子再说。”
“哦……”
“还有,今天你不许离开我三尺之外,一定要紧紧地跟在我身后。要是你被豺狼叼走了,我可不管你。”
夜阑雨“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从踏出威风寨的门开始,他就在悄悄地描绘着山路的形状,窥伺逃跑的时机。
走了大半个时辰,都没见到任猎户或农夫的小屋。人为踩踏出来的小径长满荒僻的野草,七绕八拐,枝条低垂,若不是事先知道,根本不知道那里有路。有一段山路甚至贴着山壁,只有半米宽,旁边就是陡峭的斜坡,若是光线不好、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踏空,滚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再加上,春天刚到,万物复苏,很多冬眠醒来的动物都饥肠辘辘,正要觅食……平安无恙地逃跑,远比他想象中困难一百倍。
该怎么办呢……夜阑雨不甘心地抿了抿唇,敛起了目光,闷闷地走路。
简禾看他脸色阴沉,还以为他被自己吓唬出毛病了,连忙单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嘻嘻道:“怎么,害怕啦?不用担心,我们人这么多,没有动物敢过来招惹我们的。就算有,我也会保护你的。”
傻子不愧是傻子,今天过后,你就见不到我了。
“我没说我害怕。”夜阑雨扭开头,不领情道:“你顾好自己再说吧。”
“你以为我在吹牛吗?”简禾绕着他转了一圈,快活地道:“不骗你,论爬树,威风寨里面没人快得过我。你爬过树吗?不用说,看你长得这么娇滴滴,又细皮嫩肉的,答案肯定是‘没有’,我说对了吗?”
夜阑雨眉毛倒竖,生气地朝她投去了两道谴责的目光。
“怎么,又不高兴啦?小黑,你啊你,真是好玩死了。”简禾嬉皮笑脸地晃来晃去,她从来都不害怕被夜阑雨瞪,相反,每次惹恼他时,她心底都会浮现出一股诡异的兴奋感。仿佛亲手让一尊漂亮的仙子玉像拥有了烟火气,让她特别有就感。
夜阑雨不理她,气鼓鼓地加快了脚步。
“哎,别走这么快呀。我说真的,如果遇到了危险,我就先挑一棵最大的树爬上去,再把你也拉上去……”
在春游一样轻松的氛围中,众人在午时抵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块相对平坦空旷的草地,四周分布着稀稀拉拉的高大树木,中间的空地头上一点遮蔽也没有,光线很好。几个大人分散在林中,检查有没有遗留的陷阱,以免自己人误踩。威风寨的小孩们分工协作,三三两两地进入附近的林地捡柴枝,去附近的溪水边打水,有的则负责架锅,把调料都拿出来。
虽然是各做各的事,但是周围依然有很多人,又有简禾小恶霸在身边“虎视眈眈”,夜阑雨压根儿找不到机会离开。
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抓到了几只野味,还打到了几只鸟雀。枯枝很快就不够用了,简禾抹了抹泛着油光的嘴,轻轻地踢了夜阑雨一下:“小黑,你吃饱了没?跟我捡柴去。”
夜阑雨心头一跳,跟在她身后,走近了林中。
午后,难得一见的晴天又被乌云蒙蔽,轻雾浮在林间,叶片也凝上了一层湿润的水汽。刚才还很清晰的视野,如今的能见度已经差到看不清十米外的东西了。
不过,如果有危险,大叫一声,空地上的人还是可以随时听见的,故而,简飞只是简单地嘱咐了一句:“小禾,别去太远的地方。”
简禾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钻入了雾中,往前走了十多米,夜阑雨深吸口气,回过头去,坐在地上烤火的威风寨众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那么他们也一定看不到林中发生的事。
简禾并未察觉他的蠢蠢欲动,指挥道:“就在这里捡吧,记住要捡些干柴。”
夜阑雨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拾起了几根枯柴,不动声色地瞥了简禾一眼。她背对着他在捡柴,嘴上哼着歌。
这又不是在四面有墙的威风寨里,她对他居然还这么放心,傻透了。
夜阑雨心里有些异样。他咬咬牙,把干柴放下,前脚掌踩地,缓慢地挪后,直到雾气完全淹没了简禾小小的身影,他才不顾一切地往下坡的方向跑去。
现在就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下一次光明正大地离开威风寨的机会,不知道年何月才会有。他宁可迷路,在山里困死,也不愿后悔自己错过了这个机会。
以这个年纪而言,夜阑雨已算是非常冷静沉着。即使急于摆脱威风寨的人,他也没有在山林里乱跑。夜家的族学曾教习过他们如通过星象和日光判断方向。
只可惜,就在当天的傍晚,天上下起了雷暴雨。山路被大雨冲得又泥泞又滑腻,整片天空都是乌青色的,风吹树摇,鬼风呼啸。夜阑雨被浇得全身湿透,几乎看不清前路,连用来探路的树枝也找不着了。
在踩到那块软绵绵的泥块时,凭借它下陷的速度,夜阑雨瞳孔一缩,已经知道了那是虚浮在半空的陷阱。可他已经来不及平衡了。这是他被大片的泥水冲下陷阱之前,最后的记忆。
夜阑雨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这是一个大概有两米多深的大坑,底下铺着一层没过脚踝的泥水。
夜阑雨坐起身来,这应该是早年的猎户用来捕捉猛兽的陷阱,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十多道尖锐的刀片插在土里,朝上空竖起。虽说刀口已经生锈变钝了,但是如果直直地摔下去,照样会被捅筛子。他这是惊险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了。
因为是和着泥土冲下来的,他毫发无损。可这坑洞的边缘都是淤泥,又滑又软,根本无法借力爬上去,稍微使点儿劲,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泥塌入坑底。夜阑雨脸色微变,不敢轻举妄动了,退后了半步。
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再如冷静,这时候都难免会慌神。就在他心思纷乱的时候,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阵拉长又细弱的呼唤声。
“……小黑——小黑——你在哪里——”
夜阑雨一怔,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发现不是幻听,连忙站了起来,喊道:“这里!”
那呼喊他的声音忽然停了,很快,就朝着他的方向来,越来越清晰。陷阱附近的草丛被拨开了,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简禾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你没事!我还以为你被豺狼叼走了!找得我好辛苦。”
夜阑雨愣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她,说不出话来。
“这里怎么这么深啊,你别慌,我这就找个东西把你拉上去,你等着啊……”
夜阑雨连忙制止她:“小心,不要靠近这里!”
可这话已经说晚了,简禾踩到了一片摇摇欲坠的湿滑淤泥,整片土地立刻就塌了。她尖叫了一声,坐滑滑梯一样,被一堆泥土裹着冲到了下面来。
夜阑雨担心她会砸到那些尖刀上,不假思索地朝她张开了手臂,首当其冲,被她砸了个严严实实。
简禾气喘吁吁地坐起来,地把嘴里的泥“呸呸”地都吐出来后,大惊失色地发现泥已经把夜阑雨埋住了,慌忙把泥都挖开。夜阑雨的心口已经没有起伏了,简禾的心都凉了半截,使劲儿捏夜阑雨的脸:“喂,小黑,你回答我一声,别死啊!”
突然,她那只作乱的手被拍开了,夜阑雨咳了一声,怒道:“你想压死我吗,快从我身上下去。”
简禾:“……”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跨坐在夜阑雨的心口上,赶紧坐回了地上。夜阑雨这才恢复了顺畅的呼吸,瞪了她一眼。
这下子两个人都落到坑底了,只能大眼瞪小眼。简禾率先发难了:“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乱走的吗,在雾里很容易迷路的,刚才一转头发现你不见了,我可急死了。”
“你一个人来找我?”
“对啊,我心急嘛,怕我不追,你就没救了……谁知道跑着跑着,连我自己也迷路了。”简禾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泥浆,自言自语道:“不过嘛,最起码我找到你了,这趟值得。现在只能寄望于我爹来救我们了。”
夜阑雨望着在黑暗中模糊了形状的几块刀刃,突然生硬地道:“如果我是故意走丢的呢?”
简禾一愣,歪着脑袋看他。
夜阑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垂首看着泥泞积水的倒影,冷冷道:“你来追我之前,难道没想过我可能不是走丢,是故意逃跑的吗?为此涉险,还觉得值得吗?”
“我想过啊。”简禾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可是,万一你是真的迷路了,真的遇到危险了呢?”
“……”夜阑雨吸了口气,掩饰自己的动容,别扭地道:“没见过比你还蠢的人。”
“就算你真的逃跑,我也不会恶毒得想你死在山里。”简禾用力蹂躏他的脸,威胁道:“再怎么样,我也要把你抓回威风寨,把你剁碎了喂我家大狼狗……我爹一定能找到这里来,你不如趁这段时间,想想怎么让我改变主意,回去后不剁了你吧。”
这句不怎么像威胁的话,让夜阑雨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嘴角忍不住轻轻一翘。只可惜简禾看不到这个笑容。
“我走了好久的山路,好累。”简禾趴在了他的背上,无精打采道:“让我靠一靠吧。”
这种时候,夜阑雨也没跟她争执了。简禾闭上眼睛,不知睡了多久,被夜阑雨推醒了:“醒醒,太冷了,不要睡了。”
简禾迷蒙地睁开眼睛,果然降温了,坑外的天还是黑的。她搓了搓手臂:“还没天亮吗?”
夜阑雨有洁癖,无法在这种环境里入睡,一直是清醒的:“没有,才过了半个晚上。”
“可我觉得已经过了好多天了。”简禾歪倒在他身上:“小黑,我们是不是真的要死啦。”
夜阑雨把她歪倒的身子推正了,板着脸道:“别胡说八道了,不会死的。坐好,别睡觉。”
“可是这里这么安静,你又不说话,我一不留神就会睡着了。”简禾揉了揉喉咙:“话说,我好口渴,你呢?”
陷阱的井口寸天外能看到几株矮小的树,树梢上结着饱满多汁的水果。只可惜看得着吃不着,让人不断咽唾沫。简禾羡慕地看了一眼,余光忽然看见夜阑雨在用手刨挖前方的泥堆,从里面揪出了一簇随着泥土冲下来、还带着根的草。
“你干什么?”
“摘水果。”
很快,他就把草叶折了几个人形的东西,从指尖挤出了一滴血。当血落到了草叶上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几个轻飘飘的人形小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轻巧地顺着泥土攀了上去。陷阱边缘的泥块负荷不了一个人的重,但这些草人对它来说根本没有重量,很快就爬到了简禾所说的那棵树上,用类似于“手”“脚”的部分缠着水果的茎,颤巍巍地掰扯着。
简禾的嘴巴长得老大:“这是什么东西?”
夜阑雨含了含指尖的血,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傀儡术。”
确切来说,是傀儡术中最低级的一种纸奴术,可以操控质量极轻的东西,譬如草叶、纸张等。他的年纪太小,灵力不足以支撑太久,摘几个沉甸甸的水果,已经很耗费力气了。
几个纸奴把重于自己重无数倍的水果抬回了坑中,就突然软下去了,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变回了灰扑扑的杂草。
简禾瞠目结舌:“好……好厉害!这是仙术吗?是谁教你的?莫非你家里人都是那种飞来飞去的大仙士?”
夜阑雨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简禾兴奋道:“既然你可以运水果下来,可不可以把我们搬出去?”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了不欺负自己的小恶霸说太多秘密的,但是看到她难得一见的崇拜表情,夜阑雨就觉得颇为受用,板不住脸了,垂目回答道:“人太重了,我目前的灵力不足。”
“这还叫灵力不足,已经很厉害了!”简禾抓起他的手,凑近了看他的指头:“你们每次使仙术都要从指尖挤出血来吗?我感觉好疼啊。”
“平时是用朱砂的,没有朱砂时就用血。”
“好厉害啊,我也想学傀儡术,你可以教我吗?”
“不可以。”夜阑雨干脆地说:“族学不可外传,除非你是我们家的人。”
简禾失望地咬了口果子:“啊……”
两人将几个水果瓜分干净,饿得发慌的肚子干渴得冒烟的喉咙都得到了缓解。等到天蒙蒙亮时,他们终于听见了杂乱的呼唤声从远方传来,还听见了犬吠的声音。简禾精神一振,连忙站起来,一边跳一边大叫:“爹!我们在这里——”
来的人果然是搜了一晚上山的简飞,以及威风寨的兄弟们。大家放下了绳索,把她和夜阑雨从坑底下拉了上来。
知道简禾虽然失踪了一晚上,但是毫发无损时,大家都松了口气。但这也意味着秋后算账的时候来了。一向舍不得对简禾大声说话的简飞,此刻神色终于带上了几分严厉,怒道:“你是怎么回事?!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难道不知道佛心山晚上有多少野兽吗?!”
一边说,他一边眯起眼睛,锐利的视线落在了夜阑雨身上。
简禾抢先一步,在看不见的地方用力地捏了一下夜阑雨的手,鼓起勇气道:“爹!都是我不好,昨天我捡柴的时候,看到了一只好大的兔子,我想去抓,就拉着小黑我一起去……我也不知道会下雨的嘛,如果不下雨我才不会迷路。”
夜阑雨惊讶地看了她的侧脸一眼。
听到这个解释,简飞生气得想给她一巴掌,被几个兄弟拦住了。
“寨主,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他们都在这里困了一夜了,别在这里耽搁了,还是快把人带回去洗个热水澡吧,万一着凉了就糟糕了。”
……
赶在太阳出来前,他们终于回到了威风寨。两个孩子的衣服湿了又干,冷冰冰地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寨里只有浴桶。
夜阑雨就在旁边的杂物房清洗。简禾也没空理会他了,在房间里泡了个热水澡,又吃了两个包子,好心留了一半给夜阑雨。但是包子都凉了,夜阑雨还不回来,简禾干脆披上衣服,端着包子,大剌剌地往旁边的房间走去。
这个小院子里只有两个房间,院门有人把守,杂物房的门锁是在外面的。简禾视敲门为无物,一脚踢开了房门:“小黑,吃包子……”
屏风前的木桶中站着一人,似乎正要去拿衣服,惊愕地看着突然闯入的人。
房间雾气氤氲,水中人肤白若雪,沾满了水的头发被拨到了头后,仙气泠然,像是真正的河中小仙子。
只就是一点……
简禾发直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在了夜阑雨滴着水的下腹处,两只热腾腾的包子也滚到了地上。
夜阑雨反应过来,脸倏地涨红,仿佛要滴血,飞速地坐回了水中,抓着桶沿,恼羞怒道:“你为什么不敲门……”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简禾已经捂着脸,扭身尖叫着跑远了:“你骗人!你居然长了小鸡鸡!!”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小剧场——
1.现在
简禾:你骗人!你居然长了小叽叽!!!
夜阑雨:……???
2.未来
简禾:你骗人!你原本长的是小叽叽!!!( д)
夜阑雨:…… :)
——
谢谢素锦绛、六月念姑娘的地雷,发射爱心光波=3=:片----biub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