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玄衣的面, 来者伸手,摘下了破旧的帽子,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少年, 黄玉双瞳昭示了他魔族的血统,然而, 可怖的是,他的大半边脸都爬满了蛇蜕样干裂的皮。难怪盛夏天还把自己包得跟粽子样。此时此刻, 那张丑陋的脸上, 交织着狂喜与辛楚,似哭非哭, 五官已有些微的狰狞。
到了有些眼熟、却已不复往日清秀的轮廓,玄衣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迟疑道:“是……”
小少年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 汗涔涔的手拉住了玄衣的袖,激动道:“玄衣哥哥,我是穆笙啊!还记得不?我小时候贪玩,天黑后跑出了觅隐, 在西朔山里迷了路, 还从很高的树上摔了下来, 眉毛被树枝钩破了, 血留到眼睛里也不清。若不是你听见哭声, 把我扔到魔兽背上带回村, 我说不定就回不去了。不记得了吗?”
这桩快被自己遗忘到记忆深处的旧事, 忽然被细节清晰地描述出来了,玄衣瞳孔猛缩,定睛, 果然,穆笙的左边眉毛突兀地缺损了块毛发,取而代之地横梗了块陈旧的暗色疤痕。
“穆笙……”玄衣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握住了他的肩膀:“我记得,还有个弟弟叫做穆旃。怎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阿旃死了,大家都死了,只剩我个了。”穆笙哽咽道:“村出事的那天,我跟阿旃闯了祸,若让我爹逮到,他定会把我们揍一顿。所以,我就带着阿旃到附近的山上藏起来,打算我爹气消了,天黑以后再偷偷摸摸地回去。没想到那天晚上,村就出事了。”
“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被仙门的箭射伤了脸颊。不知道箭上被做了手脚,我的元丹没法让伤口完全复原,好似直有两股力量在抗衡,最后,就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穆笙擦了擦眼泪,咬牙切齿道:“但是,这也不算是全然的坏事。自从变成这个模样后,不知为何,我身上的魔气淡了许多,隐迹在了岚城的客栈里,躲在后院干活。人人都以为我天生貌丑残疾,根本没有人察觉到我是魔族人,我这才能安身下来……玄衣哥哥,这两年都在哪里?”
那天与穆笙擦肩而时,有那么秒钟,他确实嗅到了阵若有似无的魔气。可转瞬就消失了。难怪!
“这两年,我直都在信城养伤。”玄衣心中哀恸,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这两年的经历,以及出现在岚城的理由以三言两语告诉了他。
“玄衣哥哥,不用调查了,把我们村屠个干净的……就是赤云宗!”穆笙的声音尽是掩盖不住的恨意:“他们屠村的那个晚上,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是去西朔山猎魔的赤云宗弟!”
玄衣浑身一震,拽住了穆笙的衣领,厉声道:“此话当真?”
“当真。我不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记得他们的脸。之后在岚城,也见他们好几次,化了灰都不会认错的。”
“好啊……”玄衣寒声念道,表情扭曲至了极端恐怖的地步,赤色双瞳燃着两簇幽冷的鬼火:“……原来是赤云宗,得来全不费工夫。”
“先别说这个了!玄衣哥哥,有件事我定要提醒!”穆笙想起了,牙齿打颤,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憎恨:“快离身边的那个女人远点,她跟那天晚上屠我们村的人是一伙的啊!”
完全超乎了理解范畴的话,令玄衣当场呆住。好似兜头让人浇了盆冷水,忘却了该如何反应。
穆笙还想再说几句。只是,顷刻间,他就被股暴戾强横的气流狠狠掼到了半空中!
后背砸在了数米远的树干上,穆笙滚落到地上,哇地呕出了口透明的涎液。
双黑靴停在了他跟前,玄衣眸光冷峭,方才的温情已不复存在:“是谁派你来离间我们的关系的?”
穆笙擦掉了嘴角的涎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是……觅隐的仇人。”
玄衣冷冷道:“简禾是我父亲的旧友。当日若没有她为我拔箭,我今天根本不可能活下来。两年来,我与她朝夕相对,是再清楚不了。觉得我会信你空口白造的话?简直荒谬至极!”
“旧友,旧友……”穆笙后牙都要咬碎了,恨意滔天道:“玄衣哥哥,被她骗得团团转呐!她不单止在那天晚上参与了屠村,她还是杀死玄桦叔叔的凶手!我亲眼看到她挖走了玄桦叔叔的元丹!”
最后那句话入耳,玄衣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他爆喝声:“胡说!”
穆笙狼狈地爬了起来,呸掉了口中的血沫。
“我今日所说,绝无半句谎言。们来岚城的那一天,客栈的厨房不够人手,我被叫去帮忙端菜。进房间,我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了。那一刻,我很害怕,以为她是来杀我这条漏网之鱼的。可没想到转头就到了!我才知道居然被豺狼瞒骗,认贼为友,还在她身边呆就是两年。”穆笙声嘶力竭地痛喝道:“赤云宗把我们的亲人、朋友屠了个干干净净,我还亲眼看着她从玄桦叔叔的肚里挖走了元丹——”
话没说完,穆笙的脖便被玄衣扼住了,狠狠地掼到了树上。脊柱弯曲到了极致,发出了几声弹蹦的哀鸣:“呃……!”
那只手五指修长,如玉雕琢,却也蕴含了扼碎可恨之人喉骨的千钧之力。
玄衣全身都漫出了妖异的黑雾,双眼猩红,如修罗恶鬼,声音是盖不住的冰冷怒气:“还在胡言乱语!刚才还说自己之所以躲劫,就是因为没有回村,怎会转眼就碰上我父亲?”
“那一夜万兽奔逃,箭矢乱飞。我带着阿旃慌不择路地在林间乱跑,险些被失控的魔兽踩死。是玄桦叔叔救了我们,带着我们……一起跑。”穆笙仰头呼吸,艰难道:“为了躲避箭矢,玄桦叔叔在林间不断跳跃,阿旃在中途就中箭身亡,尸……身体滑到了地上,我连抱也抱不住他。没过多久,玄桦叔叔也中了箭,腹部还被掏了个大洞。我们勉强跑到了悬崖边,就被逼得跳了下去。但是,因为我比较轻,落到一半,就被树枝挂在了岩壁上,昏死过去了。玄桦叔叔则是直接摔到了地上去。”
玄衣胸膛像个破风箱一样起伏着,瞪着他。
“我虽然受了伤,但伤不致死。醒来之后,天已经黑了,我还挂在树枝上晃荡。因为所处之地很高,所以,我都看得清二楚。”穆笙泪眼朦胧,回忆道:“我到,玄桦叔叔重伤倒在了湖边,但息尚存。那个女人……从靴子里拔出了把匕首,活生生地挖走了他的元丹,随后吃了下去……”
玄衣指骨发白,字顿地道:“我不相信。”
如果简禾就是赤云宗的人,如果她在那天晚上参与了屠村,那她为什不对他赶尽杀绝,有理由会替他拔箭、有理由收留他两年多时间?
可见,这不是眼前这个小孩拙劣的谎话。
穆笙咽了口唾沫,声声质问化作鞭子,鞭笞在了玄衣的心脏上:“玄衣哥哥,与她起那么久,真的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真的了解她是什人吗?她所学仙功是哪一派?她救之前是什身份?对了,见她受皮外伤吗?她吃下了玄桦叔叔的元丹,无论受什伤都能以超常的速度治愈,想想啊!快想想!”
“我当然了解她!”玄衣怒吼。
话出口,他却忽然刹住了,浑身一冷。
纷乱的小小声音,悄然地在他心底发酵出来——
这些问题的答案,真的知道吗?
真的了解简禾吗?
……
穆笙痛心疾首道:“这两年来,那天晚上的回忆直在我心里徘徊不去,未曾有日忘记。口说无凭。如果不相信,可以入我神识。人可以说谎,但神识不会作假,可以亲眼看当天发生了事,亲眼看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在传说中,人在快死去的时候,生平轶事会在眼前走马观花地重映次。越是不可磨灭的记忆,就会占据越大的篇幅,就跟播电影差不多。
魔族人同样有这种人形摄像机一样的功能,只不,他们称之为神识。
神识不定要在濒死时才能展露出来。当身体虚弱,或是主动卸下抵抗的时候,神识的壁垒也会随之减弱。如果对方恰好是个力量比自己更强悍的人,那么,让其入侵自己的神识简直轻而易举。
当然,每次被人进入神识,那滋味就好比脑髓被一根针搅浑,非但很不舒服,心中所想,还会被看得清二楚。旦对方有心作弄,搞不好,自己就会变成傻子。
所以,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压根儿不会有人愿意把这重要性堪比身家性命的神识袒露给别人。
扼在脖颈上的五指松,穆笙摔落在地,捂着脖,粗喘着大咳起来,贪婪地大口吸气。那光滑的肌肤上,已经浮现了五条骇人的血痕,喉间也涌出了阵腥味。
“如所愿,我就入你神识。”玄衣伸手,探住了他的额头,冷声道:“若我发现你有半句虚言,必会让你后悔出现在我面前。”
……
空荡荡的混沌中,无声亦无光。
玄衣往前踱步,黑靴擦地,沙沙作响。倏地,前方有光线微现,他握紧了拳心,往里走去,蓦地被包纳入其中。
再睁眼时,刚才那虚幻的空间已经消失了。
西朔山。
星光黯淡的黑夜,雾气茫茫,危机四伏。
混杂着血气与火灰的草木湿气飘入鼻腔,玄衣缓缓睁眼,低头,瞧见自己穿着湖蓝色布衣的瘦小身躯。鞋早已不翼而飞,赤着的双足遍布尖锐石子的划痕,便是在逃跑的时候留下的痕迹。衣领被一根从岩壁上伸出的粗壮枝桠穿刺而,把他整个人悬空在了离地十多米的山壁上。
脸颊火辣辣的,玄衣抬手摸,满手湿润的血气,估计是刚被箭矢擦伤不久。
来,这就是穆笙在两年前的回忆。
待眼睛适应了黑夜的光线后,玄衣看向了脚底的湖边,顿时一震。
幽暗的湖边,湿润的草地上,头漆黑的巨兽奄奄息地侧躺着,喘息粗重。后颈插着根长箭,箭头抵骨,尾翎嗡动,入肉三分,已是苟延残喘、伤重不治之象。
视线下移,他腹部被某种锐器剖挖了个血洞,正汨汨地淌着血,元丹外露,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玄衣不敢置信地失声道:“父亲……!”
只可惜,不论他喊些,声音都是发不出去的。
这是穆笙的神识。而他不是神识的旁观者,只能囿于这具身体,眼睁睁地望着去再次重演。
就在这时,平静的湖水忽然出现了动荡的波纹。
“哗啦”声,靠近岸边的水中伸出了只苍白的手。好似在抓救命稻草样,那手竭尽全力地拽住了岸边的树枝,缓缓地把自己的身躯拖拽出水。
下秒,湿漉漉的少女从湖中艰难地翻身上岸,跪在了草地上喘息。
玄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模糊的黑影,似乎想在那上面烧出两个窟窿。
那是个穿着藕色衣衫的少女,大概是受了伤,隔了许久才翻过身来。那张白晳秀逸的脸庞,不是简禾又是谁!
朦胧中,玄衣忽然生出了种预感——如果继续下去,某种他坚信的、从未质疑的东西、某种美好的感情……就会在他面前崩塌成泥,被残忍地摧毁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回到昨日。
可他最终只能一瞬不移地望着。
玄桦袒露在伤口外的元丹,显然引起了简禾的注意。
她拖着半死的身躯,费力地爬近了已无反抗之力、睁着双眼睛的垂死巨兽,另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靴子。
玄衣的喉咙就好似被只烧红的手扼住了。每一次的呼吸,都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那只秀美白晳的手,曾做出各种各样的吃食,曾带着他去看皮影戏,也曾在吃心怪的攻击面前,奋不顾身地护住了他。却在这个夜里,抽出了把明晃晃的银色匕首。
下瞬间,玄衣眼前陷入了片黑暗中。原来是当时的穆笙害怕得闭上眼睛了。
但是,即使视线受阻,利刃剖开血肉的声音还是清晰在耳。
呲拉——
血花四溅。
切归于沉寂。
明明这只是神识,是幻象,但玄衣却有种错觉,那滚烫的血也溅到了他的脸上,似乎在嘲笑他——
他心心念念要找出来的仇人赤云宗,她早就了然于胸,并一直保持着缄默。他不得要领、在原地绕圈的丑态,应该很好笑吧?
他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原来正是夺走他父亲元丹的幕后黑手。他们的相识是从欺骗开始的。
长达两年时间,他连好坏都分不清楚,认贼作友,多讽刺啊!
风声萧索,弦月泠泠。
了许久,在听不到任何声音后,穆笙终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双眼。
虽说是睁开了眼睛,却玄衣却还是什都看不清。
因为,正有恐惧的热泪不断自穆笙的眼缝渗出。渐渐地,整张脸都爬满了水渍,甚至淌入了口中,又咸又苦涩。
……
穆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林间空地上。天已经开始黑了。
玄衣已从他的神识里退出去了,但那种被入侵领地的头昏脑涨、目眩欲呕的感觉,却还存在着。
不远处的溪边,玄衣背对着他,像樽雕塑般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
“玄衣哥哥……”穆笙连滚带爬地起了身,奔向玄衣,急迫道:“到我的神识了吗?现在知道我没有撒谎了吧?那个女人是个披着羊皮的恶魔,她诱来岚城,定是另有所图!”
绕到了他的正面,穆笙声音一消,吓得惊叫一声道:“玄衣哥哥,的额头!”
方才拔掉鳞片的地方,正是玄衣两道剑眉的正中。
在变回人形后,本来是看不出那里缺了鳞片的。可现在,那处却无故渗出了缕鲜血。
玄衣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淡漠地摊开了手心。
那片才刚拔出来的价值连城的额心鳞片,已被他用劲力捏碎,成了滩粉末。
玄衣闭上眼睛,离去前反手,这摊粉末便落入了溪中,如垃圾一样随水波飘荡而去。
“玄衣哥哥,要去哪里?”
玄衣定住脚步,僵直着脊背道:“我还有些事没弄清楚。”
“还有没搞清楚的?!”穆笙追了两步,忽然一跺脚,道:“玄衣哥哥,还会替我们村报仇吗?”
“放心。”玄衣顿了顿,声音是一片刺骨的冰冷:“当年有份参与这件事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那边厢。
自从进入岚城之后,系统就不再播报玄衣那边的进度,简禾还不知道他已与老熟人见上面了。
虽然昨晚险些被冻成了冰棍,但睡醒以后,力气就恢复了许多。
简禾嘟囔道:“吐完血,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系统:“叮!今天的‘疼痛呼叫转移’代偿变为了‘不许挠痒’,请知悉。”
简禾:“???”咋觉得这要求越来越奇葩了?
玄衣并不在房间内,这还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一醒来没到他。
简禾打了个呵欠,瞧见自己身上盖了两层被子,被角掖得很密实,来玄衣应该不是匆忙离开的。
昨晚体温骤降,两张被子就刚刚好。如今体温恢复后,再盖那么多就过热了。简禾被捂出了身热汗,干脆就打了盆水,擦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推开了房门。
楼下大堂依旧是客人寥寥无几,掌柜昏昏欲睡。空落落的桌椅间,并不见玄衣的身影。
奇了怪了,他会去什地方?
简禾纳闷地趴在走廊栏杆上。忽觉腹中空空,也就暂时把玄衣的去向放在一边,自行去后院的厨房找点东西吃。
这,就从白天到了夜晚,简禾都把晚饭解决了,玄衣仍然没有回来。下午时,她还出去面找了次,大街上人潮涌涌,却不见玄衣的身影,好似突然人间蒸发了样。
傍晚,天空下起了磅礴大雨。
简禾掩上了窗户,坐在桌前点蜡烛。可惜火柴受了潮,直都没点着。
她泄气地把火折扔,对系统道:“玄衣怎么还不回来?说他会不会遇到什意外了?比如说,被仙门的人碰到,然后双方打起来之类的。”
系统:“不会的。”
简禾:“又知道了?不是不能实时转播他的状况么?”
系统:“不能实时转播的是他的心情、战意、决心这类的数值。如果玄衣真的有生命危险,这个任务早就崩坏了,还能坐在这跟我唠嗑?”
简禾:“那还好一点。”
说曹操曹操就到。余光扫到了有人接近,简禾回头一,只见门外站了个淋得浑身湿透的少年。
虽然房间很黑,但那挺拔的剪影,便是玄衣。
原来没被掳走啊,简禾松了口气,冲他笑道:“总算回来了,今天一整天都去哪了?”
边说,她一边拉住了玄衣的手腕,把人带进房间里。
玄衣僵硬地看着她,心脏淬满了痛苦与怨毒。
闭眼是父亲临死前那声嘶吼,睁眼却是她昨日七窍流血时的模样。二者在脑海里交织着,复杂而激烈的暴戾情绪,似乎随时都要撕毁他的身体。
与往日一样的笑脸与问话,在今时今日知晓了切的玄衣看来,这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是掺了蜜糖的砒霜、裹住了锦缎的刀片。
她做的事固然无法抵赖。但他想知道原因。
为什她要隐瞒真相、以另一个身份接近他?为什既要屠村、又要救人?
这有意义?还是说,这不是她个兴之所至的游戏?
不,与之相比,更难以理解的,或许是他自己。
穆笙冒着生命危险,献出了自己的神识,把当日发生的切直接呈现在他面前。赤云宗做的事,她做的事,都清晰在目。
他也掷地有声地对穆笙立下了复仇的誓言。那么,他现在最该做的,应该是下手撕破这虚伪的温情假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父亲的元丹从她身体里挖出来,让她也品尝下父亲临终时的痛苦。
他到底还在犹豫?
玄衣一个恍神。
忽然,脑海里,穆笙咬牙切齿的脸一闪而。
“那个女人是个披着羊皮的恶魔,她诱来岚城,定是另有所图!”
——她诱来岚城,定是另有所图。
“赶紧去擦擦身,虽然是夏天,但也会着凉的。”简禾在柜里找火柴,没有玄衣:“奇怪了,火柴居然全都受潮了……”
忽然,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不用点了。”玄衣湿润的黑发粘在了瘦削的颊上,平静道:“简禾,之前说过,怀疑是屠杀觅隐村的凶手的宗派是哪几个?”
这问题有点突然,好在,简禾记忆力还算不错,没有露出马脚:“赤云宗,天梵宗……”
玄衣扯了扯嘴角,眼中无甚温度:“好。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们便去赤云宗探个究竟吧。”
简禾怔了怔,道:“好,就按说的,今晚入夜之后去吧。”
昨晚,玄衣才说要她身体好转后才去,没料到今晚就主动提出这个要求。不,虽然有些突然,但剧本中,也差不多是这两天开始第一次夜探赤云宗了。
天公作美。在客栈时,天空还是瓢泼大雨。到了夜半三更,两人着装完毕出门时,云销雨霁,夜空晴朗,空气湿润而清新。
山路有些滑,两人前后地走着,似是郊游的场景,但拉近,个心事重重,个则黑着脸,活像被老婆戴了绿帽,完全没有轻松的气氛。
不久前,简禾才去过次赤云宗,这次就更是驾轻就熟。但为了不让玄衣怀疑,她只好装作不熟悉地形,磨蹭了会儿才找到上山的路。
殊不知,这幕在玄衣眼里,便令他心中的那根刺扎得更深。
在简禾的协助下,两人顺利地入了宗门,并未受到任何阻挠。
“此处占地极广,机关众多,待会儿要万分小心,切勿打草惊蛇。”在一处建筑物的屋檐下,简禾拉住了玄衣的左手,叮嘱道:“旦被人发现,恐怕会惊醒非常多的人,到时候想走就麻烦了。”
说那迟那时快,就在廊下,迎面走来了个夜游的赤云宗的弟,面容分年轻,衣着绶带,应该是刚进宗不久的新弟。
简禾心下惊,正要把玄衣拉到阴影后。谁知他却半步未停,走上前去。
“,玄衣,做……”
剑光银亮,闪而。
简禾未竟的话,终结在了那道划玄衣冷峻侧脸的剑光里。
那名弟脖前多了条血痕,惊惧不解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倏地倒地,再无半点声息。
简禾瞠目结舌。
次奥次奥次奥!
她一把推开了玄衣往前跑去。
玄衣沉默地任她与自己擦身而。
简禾蹲下来,抚了抚那弟的脖颈,已经没有心跳了。她呼吸稍促,回头又急又气道:“说好了是来探路,为什要突然杀人?待会儿要如何收场?”
“这也要问为?”玄衣勾了勾嘴角,心中疯涌的那股暴戾、急于发泄的破坏欲,居然随着这不管不顾的杀戮,而变得畅快了起来。他收剑,皮笑肉不笑道:“因为我高兴。”
简禾皱眉。
在剧本中,【夜探赤云宗】进行了好几次,但玄衣从来都没有次是杀人的。就是因为他想要低调潜入、低调调查,换取足够的筹码,让自己在未来堂堂正正地回来报仇。
第一次夜探赤云宗就杀人,在还没拥有召兽之力的时候就跟赤云宗对抗,这是要把事情搞大的节奏啊!
他的智商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吧?
况且,玄衣与贺熠那个恶鬼不同,他并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即使是后来的报仇,他也只是杀了当初到觅隐猎魔的人,并没有牵涉到那些没有参与过的无辜的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杀,仿佛他今晚的目的,不是勘察,而就单纯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郁暴躁而来的。
简禾皱起了眉头:“系统。”
系统:“嗯?”
简禾:“他这幅被玩坏的小表情。难不成他已经跟村民NPC相认了?可那个相认事件,不是发生在第二次的【夜探赤云宗】之后的吗?!”
系统:“抱歉,询问的消息无法查询。不,针对后面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事件的编排,会根据你的介入而产生定的时间差,所以,就算相认事件提前了,也完全不出奇。”
简禾:“……”
她头皮发麻。
哦豁,听这口气,有八九是事件提前了!
就在这个时候,两道高低的惊叫声传入了两人耳中——
“简高人?!”
“封师姐!!”
简禾:“……”
完了完了,这下场面要更混乱了。
郑绥傻站在廊角处,目光从玄衣滴血的长剑转到了倒在地上的尸体上,眉毛猛地扬起,大吼:“韩林?!”
地上的尸体死不瞑目,已经气绝,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郑芜眼眶红了,个箭步扑去,探到韩林已没有呼吸后,倏地抬起头,对玄衣暴怒道:“对他做了?!”
玄衣挽起嘴角:“没有眼睛?杀人啊。”
锵!
利剑出鞘,郑绥剑尖直指玄衣,气得手腕发抖:“枉我以为还是个不错的魔族人……韩林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对他痛下杀手?!”
玄衣指骨动了动,上前步。
这个时期的玄衣还不是赤云宗的对手。郑绥虽然是NPC,但此刻有了防备,已经不像韩林那么好对付。两人旦打起来,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还是其次,重点是,这里的闹声,定会惊醒赤云宗的人。
旦他们被团团围住,后果不堪设想。搞不好就game over了。
简禾头都大了,站起来拦在了玄衣面前,喝道:“玄衣,不可以再杀了!”
“不可以?”玄衣从牙缝里挤出了句话,发梢的末端开始弥漫出黑雾:“屠掉觅隐村的宗派,不正是赤云宗吗?为什不可以?”
简禾心脏一沉。
果然是败露了。
系统:“警告宿主:旦郑绥或郑芜被杀,赤云宗的人便会发现这里的事。请务必阻止玄衣暴走。”
简禾眼泪哗哗:“我阻止他?我感觉他现在最想砍的就是我!”
系统:“不是还没砍?加油。”
简禾闭了闭眼睛,道:“玄衣,冤有头债有主,对当年参与的人动手不行吗?这个被杀死的小弟,郑绥和郑芜都没有参与过当年的事。真正参与的人,却都毫发无损。杀这些无关之人,就能解掉心中的郁愤了吗?毫无准备之下就在这里闹事,除了释放一时之恨,对你复仇有任何好处吗?”
其实,如果玄衣能冷静下来,就会发现简禾说的这句话不无道理。虽然看似是在维护郑绥郑芜,其实是在为他着想。
但这刻的玄衣,沉浸在了被最喜欢的人蒙骗的痛苦中,已经无法冷静考了。这番火上浇油的话,使得他极力压抑了整个晚上的怒火,终于烧到了源头——简禾的身上。
“他们无辜,我觅隐村几百条命就不无辜了吗?!杀人二人,都无法抵偿我全村人的命。”玄衣咬牙切齿道:“简禾,这天下最没有资格阻止我的人,就是你。”
就在两人胶着的时候,后方抱着韩林直不吭声的郑芜,忽然暴起,拔剑冲上来,朝玄衣刺去。
玄衣余光到,反手便是一掌。
简禾:“!!!”
她还记得系统的警告,可她没有灵力二使不了武器,只能一个箭步冲上去,强行推开郑芜:“走开!”
这掌打出去的时候,玄衣用了成的杀手,完全没有收敛。
在简禾扑上来的时候,其实,玄衣完全有余地收回攻势。
可他没有。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简禾吃下了他爹的元丹,这击根本杀不死简禾。并且,造成的创伤很快能复原。不像普通人,挨这下,必定会当场筋脉尽碎身亡。
抚心自问,若他真想杀死简禾,应该做的,是先把元丹挖走,才打下去。
为什明知杀不死她,还是要这样做。玄衣不想承认,但却悲哀地明白——他已经背叛当初立下的血誓了——他做不到亲手杀死简禾。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如此暴怒、如此懊恼,如此急迫地把快要膨胀的杀意发泄在旁人身上。
他只不,是想通这自欺欺人的掌,说服自己已经报了杀父之仇。
只是,玄衣并没有想到,上天居然与他开了个如此残酷的玩笑。
已在体内把元丹剥离的简禾,体质已与普通人无异——不,她如今灵气运转仍旧十分晦涩,连基本的防御之力也没有,比普通人更为孱弱,根本就挨不住这势如万钧的击。
简禾带着愧疚惊讶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阵骨骼崩断的脆响后,她全身的骨骼,瞬间就碎成了截截,连站也站不稳了,如滩烂泥般软倒在地。
郑芜倒在了郑绥身上,两人均被这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反应,也与玄衣预设的差太多了。
他呆呆地站着,脸上闪过了几分不知所措和迷惑。像个因为有恃无恐、不小心摔破了玩具的小孩。
简禾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哇地呕出了口血。这回不是字面意义的吐血,而是真的呕了。
系统:“血条值快清零了。”
简禾:“……”这血条值看着是不值钱,其实还挺能挨的。全身骨头都断了,居然还没当场挂掉!
玄衣晃了晃头,蹲下来,伸手在简禾腹部一探,不敢置信地懵住了。
她的腹中空空,根本没有元丹。
玄衣脑海一片空白。
他并不是真的想杀死她。这他想象的不样,完全不样。
郑芜扑上前去,抖着手摸上简禾的脉象,哑声道:“骨头,都碎了。”
后半句话她还没说——骨骼尽碎,内脏破裂,已是无药可救。
玄衣粗暴地推开了她,质问简禾道:“把那颗元丹吐出来了?把它藏在哪里了?说!我马上给拿来!”
前不久,还在心里责怪简禾吃下他父亲元丹的也是他,现在责怪简禾吐出来了也是他,简直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玄衣。”血条值濒临玩完,生命正以不可挽回的速度在流失,简禾的视野开始涣散,口齿不清道:“我不是……有意骗的。那天,我遭人陷害,落入崖底,发现了个重伤的魔族人。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父亲。当我知道后,我直都想找机会告诉、弥补,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拖到了现在,唉。”
“我不是问你这个!”玄衣怒吼,眼眶却微微红了:“元丹在哪里?!”
面对软成滩的她,他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去救。
他能怪谁?他根本怪不了任何人。
系统:“好了,距离攻略成功的最后一步——最后一句告白。”
简禾:“完全O几把K。”
不开口就发现不太发得出声音了,简禾手指拉了拉玄衣近在咫尺的衣袖,勉强道:“玄衣,近点。”
麻烦配合下。
玄衣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伏在了简禾身上,把耳朵贴近她的唇边。
足足刻钟时间,他都固执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希望能听到一星半点的声音。然而注定是徒劳。
简禾断气了。
与此同时,颗半透明的元丹,自动从她唇间飘出,静静地浮在了半空中。
“封师姐……玄衣,这个畜生。”郑绥在背后怒骂道:“封师姐当年根本没有参与过屠村的事儿。她是宗内最厉害的弟,是被宗主委托去看着那帮年轻人,别让他们闹事的。在半路上,她被同门陷害,脚踹入了崖底。我们误以为她是被魔族所害,这才会杀上觅隐村。整件事跟封师姐,根本就没有直接的关系。她因为吃了濒死的父亲的元丹,心里直很愧疚,所以特地找到了秘法,想把元丹还给,再向请罪,哪能想到你居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直接把她杀了?!”
玄衣全然把郑绥的话当做耳边风,死死地握住了尸身软趴趴的手,自言自语道:“简禾,吃了我爹的元丹,明知我仇人即是赤云宗,却还要欺瞒我两年。我为父报仇,点也不会伤心。”
叨叨了片刻,他的情绪又忽然暴躁起来:“起来!我让你死了?想这痛痛快快就死了?!欺骗了我这多年的事儿,句交代也没有,我还没跟算账!”
因为这边的动静,不远处已经陆续有脚步声传来了。玄衣如梦初醒,把尸身搂在怀里:“鳞片,我的鳞片可以……”
只是,往额心摸,他才忽然记起,自己的额心鳞片已经被他亲手捏碎了。
其实,就算没有捏碎,也是徒劳。因为额心鳞片只有在人息尚存的时候用才有效。并不能让尸体起死回生。
到赤云宗的大部队来到的时候,玄衣已经浑浑噩噩地消失在了黑夜里。同被带走的,还有简禾软成团烂泥、已不成型的尸身。
*
简禾在朦胧中,感觉到肩膀被一只热乎乎的手用力地推了推:“醒醒!”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顶用羊皮裁剪的营帐。底下还在不断晃动,似乎是辆马车。
金灿灿的阳光从上方投射下来,暖融融地铺就在毯上。几大箱的货物堆砌在了边上,浮尘乱舞。她缩在了货物的空隙之间。
简禾:“……”
样子,这还是个货车?
场景已经转换了,玄衣的任务这就完了?
说起来,这也不是第次被玄衣杀了。
但这次,跟以前是不同的——虽然动手杀人的是玄衣,可看起来,最伤心的也是他。
简禾微微一叹,心中有几分怅然。
每攻略完人,距离任务结束就更近了。她高兴,但也没那么高兴。
这时,系统的声音姗姗来迟地响起:“叮!剧情新进展,咸鱼值—200,实时总值:4050点。攻略进度:0/4。”
简禾:“……4050点?0/4?”
系统:“宿主,因为时间关系,最后一句告白没跟玄衣说,就断气了。”
简禾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所以?”
系统:“所以,攻略玄衣的任务尚未成功。不也并不难,以后碰到他再补上就可以了。”
简禾血气上涌,两眼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山水有相逢,以后还是会再见的,噫嘻嘻。
因为改文所以晚了点儿,土下座跪地求原谅Orz。
万字粗长大更新,揉揉肝。
感谢疏雨梧桐、彩彩的地雷,么么哒(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