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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动物哭泣时/我掩起自己的脸” 第十九章

到这天下班的时候,雷布思还是没有收到螃蟹的档案,但接到了阿伯内西打来的一个开诚布公、满口秽语的电话,把他骂得一无是处,从妨碍办案——考虑到他自己的行为,雷布思觉得这种指责非常可笑——到种族歧视,对此雷布思觉得十足讽刺。

他们把他的车还给他了。有人在积着灰的引擎盖上手写了两条留言:“无可救药”,和“史迪威·旺达洗车服务”。饱经屈辱的萨博车再次发动起来,似乎已经慢慢开始恢复机能。开车回家的路上,雷布思打开窗,想把已经渗进内饰里的威士忌味散掉。

这一天傍晚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温度骤然下降。像红色信号灯一样让城里的司机憎恨不已的落日已经消失在楼房的后面。雷布思敞着外套,走进快餐店,买了一份煎鱼,两个涂黄油的肉卷和两罐Irn-Bru,然后回到自己的公寓。电视里没什麽可看的,所以他打开了音响。凡·莫里森:《繁星岁月》。唱片上的划痕比得了湿疹的狗身上的伤疤还多。

这张唱片的第一首歌里重复着一句歌词:“获得重生”。雷布思想到了莱亚里神父,藏着一冰箱的药物。然后他又想起了萨米,头上贴着电极片,两边都连着机器,好像她已经变成了某种祭品。莱亚里经常谈起信仰,但生活在这样一个永远都不懂学习、永远不在乎接受折磨、谋杀和毁灭的人类世界中,很难谈什麽信仰。他翻开报纸:科索沃、扎伊尔、卢旺达;北爱尔兰的惩罚性反击;英格兰有一个年轻女孩被谋杀,另一个女孩的失踪已“引起关注”。猎食者无处不在,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撕下表面的装饰,就能看到现在的世界比起穴居时期来,进步实在有限。

重生……但有的时候必须先浴火。

贝尔法斯特,一九七零年。一个狙击手射出的子弹击穿了一个英国新兵的颅骨。受害人十九岁,来自格拉斯哥。大家在兵营里举办了一个小型葬礼,群情激奋。凶手不可能被抓到了。他偷偷溜进了高楼的阴影里,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天主教楼房。

只是在报纸上增加了一则消息,在“麻烦”一项里增加了一笔记录。

以及愤怒。

他们的头领绰号叫“暴躁机器”。他是个上等兵,来自艾尔郡的某地,留着极短的金发,看上去像个打橄榄球的。他很喜欢健身,虽然只是在兵营里做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他发起了一个叫复仇军团的组织。按原计划,他们的行动应该是隐蔽的——意思是瞒着长官们。这麽做是为了释放在兵营密不透风的四面牆里积累起来的挫折感和压力。兵营外面的世界全都是敌方势力,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对手。由于他们都很清楚,要惩罚那个狙击手是不可能的了,暴躁机器决定把整个人群都作为报复的目标:这是他们共同的责任,因此要追求共同正义。

计划是突袭一家知名的爱尔兰共和军酒吧,他们的同情者常在那里喝酒和串谋。他们打算先让一个人带着手枪冲进酒吧,然后追着他进来,以此为借口要求进行搜查,尽可能扩大骚扰的效果,最后把本地为爱尔兰共和军提供资助的人都揍一顿。

雷布思也参加了……因为那是集体行动,你要麽参加,要麽就是死路一条。雷布思不想成为部队中的所谓“贱民”。

但不管怎样,他知道“好人”和“坏人”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了。而在攻击酒吧的过程中,这条界限则完全消失。

暴躁机器的姿态极其强硬。他龇牙咧嘴,眼冒凶光,挥舞着来复枪,打破了别人的脑袋。桌子都掀翻了,酒杯碎了一地。一开始,其他士兵都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呆了,面面相觑,试图寻找指引。但他们中有一个人也冲了上去,其他人便紧随其后。一面镜子被打得粉碎,像闪烁的星星一样,烈性啤酒和窖藏啤酒在木头地板上流成河。人们在大吼、恳求,手脚并用地爬过布满碎玻璃的地板。暴躁机器把一个共和军的人摁在牆上,用膝盖朝他的鼠蹊部狠狠一撞,扭转他的身体,把他扔在地上,再用来复枪的枪托不断地砸他。越来越多的士兵涌进酒吧,全副武装的车也开到了酒吧外。一把椅子撞上了整排的玻璃窗。威士忌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雷布思试图阻止他们,他龇着牙,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痛苦。接着他举起来复枪,冲着天花板放了一枪。所有人都僵住了……暴躁机器朝着躺在地板上血肉模糊的人最后踢了一脚,然后走出了酒吧。其他人又迟疑了一阵,然后跟着走了出去。他已经向其他人证明了一件事:虽然军衔不高,但他已成为大家的首领。

那天晚上,他们在兵营里玩得很尽兴,责怪雷布思不该失手开了枪。他们一边开啤酒一边吹牛,把整件事夸大得无边无际,把一个事件吹盛了神话,并且赋予它一种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庄严感。

把它变成了一个谎言。

过了几周,那个共和军人的尸体被人发现,他是被射杀的,丢在一辆偷来的车里,车停在城南的一条乡间小路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山丘和草场。这事被算在了抗议者组成的非正规军头上,但每当有人提起这件事,暴躁机器——虽然他什麽都没有承认过——就会挤挤眼睛,大笑起来。是虚张声势还是承认了自己的行为,雷布思一直也没能弄清楚。他只知道,他想离开这里,离开暴躁机器新创造出来的道德标淮。所以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申请加入陆军特种空勤部队。没有人会因为他申请加入精英部队而认为他是懦夫或变节者。

获得重生。

唱片的A面放完了;雷布思把唱片翻过来,关上灯,坐到椅子里。他感觉到身上一阵寒意袭来。因为他知道弗朗什镇屠杀这样的事是怎麽发生的。因为他知道为什麽到了二十世纪末这样的恐怖事件仍持续不断地在这世界上发生。他知道人类的本能十分野蛮,每一个勇敢和仁慈的举动背后,都有着无数的野蛮举动与之对抗。

他怀疑,如果他的女儿是那名狙击手手下的受害者,他可能也会冲进酒吧,肆无忌惮地开枪射杀。

泰尔福特的团伙也是集体行动的,信任着他们的首领。但他现在想要对抗一个更大的团伙……

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约翰·雷布思。”他说。

“约翰,我是杰克。”杰克·莫顿。雷布思放下了手中的饮料罐。

“你好,杰克。你在哪儿?”

“在你那些费蒂斯街的朋友们慷慨提供的那间破破烂烂的一居室里。”

“他们找的地方得符合你的形象啊。”

“啊,我想是吧。倒是有个电话,投币的那种。人总不能要求事事如意。”他顿了顿,“你还好吗,约翰?你听起来……不是很在状态。”

“总结得不错,杰克。做保安是什麽感觉?”

“就是混啊,伙计。我早就应该干这一行。”

“等你能拿到退休金了再说。”

“啊,是啊。”

“马蒂·琼斯那边怎麽样?”

“都能拿奥斯卡奖了。来打我的几个人块头可够大的。然后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店里,说我得坐下来。阴森二人组非常热情,开始问我那些问题……实在不算很隐晦。”

“你确信他们没有看出毛病?”

“我跟你一样,对于那麽快就开始下套有些顾虑,但我想他们已经上钩了。不过他们的老板会不会买账就是另一回事了。”

“嗯,他现在压力很大。”

“因为战争已经爆发了?”

“还不止于此,杰克。我想他的合伙人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那些俄国佬和日本佬?”

“我想他们是在故意设计他,让他失手,而麦肯林是一个悬崖。”

“有证据吗?”

“直觉而已。”

杰克考虑了一下:“那我怎麽办?”

“小心谨慎,杰克。”

“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雷布思大笑:“你觉得他们什麽时候会跟你联系?”

“他们今天跟踪我回家了——已经急迫到了这个程度。他们现在就坐在外面呢。”

“他们肯定觉得你是个好目标。”

雷布思能够预见到这件事的发展方向。德克和肯开始焦躁,急于在短时间内获得成果——因远离弗林街而感到不安全,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卡弗蒂的下一个受害者。泰尔福特本来就顶着塔拉维茨的压力,现在暴力团的头目又来了……他需要一个成果来证明他是领跑的那只狗。

“你怎麽样,约翰?已经有一阵子了。”

“是啊。”

“你还坚持得住吗?”

“我现在只喝软饮料,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而且车还被威士忌浸过……他的肺叶里都能尝到酒味。

“稍等。”杰克说,“有人敲门。我等一下打给你。”

“小心点。”

雷布思等了一个小时,杰克还是没打来。他打电话给克拉弗豪斯。

“没事的,”克拉弗豪斯拿着手机对他说,“对对的和对对得过来敲门,把他带走了。”

“你在监视那个公寓?”

“装修货车停在他楼下。”

“那麽你也不知道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我猜他在弗林街。”

“那里没有后援?”

“我们的计划就是这样啊。”

“老天啊,我不知道……”

“多谢你的信任。”

“冒着生命危险的可不是你,而他是我推荐的。”

“他知道是什麽情况,约翰。”

“所以现在你就等着看他要麽回家,要麽被捅刀子?”

“老天啊,约翰,和你比起来,加尔文都是个喜剧演员了。”克拉弗豪斯已经完全丧失了耐心。雷布思试图找句话来反驳,结果还是挂掉了电话。

他忽然听不下去凡·莫里森了,换上了大卫·鲍伊,《理智的阿拉丁》:美妙的不谐和音,迈克·加尔森的钢琴与他的思维同步。

桌上放着空了的汽水罐和烟盒。他不知道杰克住在哪儿。唯一能告诉他的人是克拉弗豪斯,但他不想跟他说话。大卫·鲍伊的唱片没有放完,他就拿了下来,换上了《四重人格》。唱片封套上写着:“精神分裂?我他妈的是四重人格。”这话说得没错。

十二点十五分,电话响了。是杰克·莫顿。

“安全到家了?”雷布思问。

“毫发无伤。”

“你跟克拉弗豪斯说过话没有?”

“他可以再等一下。我说过我会回电给你的。”

“那麽,你那边是什麽情况?”

“基本上算是严厉讯问。一个头发染成黑色的家伙……穿紧身牛仔裤。”

“靓仔。”

“涂了睫毛膏。”

“听上去没错。讯问的要点是什麽?”

“我算是过了第二关吧,但还没有人提起到底要干什麽。今晚算是个引子。他们问了我所有的事,告诉我缺钱的事不用担心,如果我能帮他们解决个‘小问题’——靓仔的原话。”

“你有没有问是什麽问题?”

“他没说。依我看,他还要跟泰尔福特汇报情况。之后还得再开个会,到那时候他们就会告诉我计划是什麽了。”

“你那时会戴窃听器?”

“是的。”

“如果他们搜你的身怎麽办?”

“克拉弗豪斯能弄到那种微型的麦克风,做成袖扣什麽的。”

“你扮演的角色显然不是那种佩戴袖扣的人嘛。”

“有道理。也许可以把传感器装到那种赌博经纪人用的铅笔里。”

“你现在算是在动脑筋了。”

“我的脑筋告诉我,我会被除掉。”

“那边的气氛如何?”

“很紧张。”

“看到塔拉维茨或者正田没有?”

“没有,只有靓仔和阴森二人组。”

“克拉弗豪斯称他们为对对的和对对得。”

“他显然是受古典教育长大的。”莫顿顿了一下,“你跟他谈过?”

“你没回我电话,我就打给他了。”

“我深受感动。你觉得他有什麽打算?”

“克拉弗豪斯?”

雷布思考虑了一下,“如果管这件事的是我,我会感觉更好一些。但可能只有我自己这麽想。”

“我不会这麽说的。”

“你是我的朋友,杰克。”

“他们在查我的背景,但是这些事都已经安排好了。运气好的话,我能通过。”

“他们对你突然出现在麦肯林的事怎麽说?”

“我是从另外一家工厂调过来的。如果他们去查的话,人事资料里也有我的名字。”莫顿又顿了一下,“我想问你件事……”

“怎麽?”

“靓仔给了我一百英镑的现金。我该怎麽处理?”

“这事儿你就靠良心解决吧,杰克。我们回头见。”

“晚安,约翰。”

很长时间以来,雷布思第一次上了床。他睡得很沉,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