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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在空中花园,无人睡眠 第二章

雷布思并不知道汤米·泰尔福特的长相如何,但知道去哪里找他。

弗林街位于克勒克街和布伦齐街之间,是一条狭长的窄路,离大学不远。街边的商铺几乎都已经关门了,但是游戏厅始终生意兴隆,从这里,泰尔福特把游戏机出租到四散在城市各处的酒吧和俱乐部。弗林街是他东部帝国的中心。

游戏厅的特许经营权原本属于一个叫做大卫·唐纳森的人,但此人突然因为“身体原因”退休了。也许这话说得没错:如果汤米·泰尔福特看上了你的什么东西,你又不肯配合,你未来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发生巨大变化。唐纳森现在一定是躲在哪个角落里——不是躲着泰尔福特,而是躲着“长枪”卡弗蒂。卡弗蒂在巴林尼监狱服刑期间,唐纳森原本应该为他“代管”特许经营权的。有传言说卡弗蒂在监狱里一样管理着爱丁堡,就跟他在外面时没什么两样。但现实是,暴徒就跟自然母亲一样痛恨真空状态。现在,汤米·泰尔福特来了。

泰尔福特来自佩斯利的费格利公园,十一岁就加入了当地的暴力团伙。在他十二岁时,有两个警察注意到当时破坏汽车轮胎的案件频发,于是前去找他谈话,结果发现团伙里的其他成员都围在泰尔福特身边。那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但是泰尔福特毫无疑问是中心人物。

他的团伙跟他一起成长,在小半个佩斯利称王称霸。他们贩毒组织卖淫,时不时还敲诈勒索。那时,他在赌场、录像带商店、饭馆和一家货运公司都有股份,此外还握有一张土地所有权证书,好几百人都从他那里租房子。他曾经试图到格拉斯哥发展,但意识到那个地方早已被瓜分得一干二淨,因此又转向别处。有传言说他和纽卡斯尔的某个大佬颇为交好。早先伦敦的科瑞家族也曾向格拉斯哥的“阿瑟哥”借调人手,但在那之后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了。

一年前,泰尔福特来到了爱丁堡。他的第一步走得相当谨慎,只买了一间赌场和宾馆。但仿佛就在转眼间,这个人已经确立起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就像一片雨云般笼罩在头顶。赶走大卫·唐纳森,是泰尔福特精心计算后的一拳,直接揍到了卡弗蒂的肚子上。卡弗蒂可以选择回击,也可以选择认栽。每个人都在等着看好戏开场……

游戏厅的名字叫“梦幻街”,里面的每一台机器都时时刻刻在闪烁发光,与机器前那些玩家死气沉沉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外还有配有巨大屏幕的射击游戏机,发出带着电子音效的诅咒。

“你以为自己很牛吗,臭小子?”雷布思从一台游戏机边走过时,它挑衅道。这些机器都起着类似于“预警者”或“死亡警察”之类的名字,后面那个名字让雷布思油然升起青春不再的感慨。他四下打量,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曾经被抓进圣伦纳德警署的小鬼。他们是泰尔福特团伙的周边分子,随时淮备着被召唤入列,就像寄养家庭的孩子一样,盼望着能够被“家庭”所接受。这些孩子中大部分都没有真正的家庭,在街边野生野长,早熟早衰。

有一个游戏厅的职员从咖啡座那边走过来。

“谁点了培根三明治?”

大家都把目光转到雷布思身上,他微笑起来。培根指的是猪,也就是指他。大家也不过打量了他一阵子,又各自专注于面前的游戏了。游戏厅最里面有几台很大的机器,是相当于真摩托车一半大小的仿真摩托,供人跨骑在上面,按照面前屏幕上显示的路面图景驰骋。有一小群人正聚在摩托车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车上坐着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不像是超市买的便宜夹克,款式非常特别,是优质货。钲亮的尖头皮靴,紧身黑牛仔裤,白色马球衫。阿谀奉承的党羽围成一圈。背景音乐:钢铁丹尼,《年幼的查理大帝》。雷布思在围观的人群中找到一个位置。

“没有人要培根三明治吗?”他问。

“你是谁?”摩托车机上那人问道。

“雷布思警督。”

“卡弗蒂的人。”确定无疑的口气。

“什么?”

“我听说你们俩颇有交情。”

“他是我抓到的。”

“但也不是每个警察都有探视权的。”雷布思意识到泰尔福特虽然双眼注视着屏幕,却在观察着雷布思的投影。观察他,跟他说着话,同时还能控制着摩托车做出急转弯动作。

“有什么事吗,警督?”

“有点事。我们抓到了你的一个姑娘。”

“我的什么?”

“她自称坎迪斯,我们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这么多。不过外国姑娘对我来说倒是第一次遇到。你来这儿的时间也不长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警督。我提供的是娱乐行业的商品和服务。你这是在说我是拉皮条的吗?”

雷布思伸出一只脚,把摩托车踢得倒向侧面。从屏幕上看,车子连连打转,撞到了防护栏。过了一小会儿,屏幕又恢复到比赛开始的画面。

“你瞧,警督,”泰尔福特仍然纹丝不动,“游戏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发生意外之后,你总是可以重新开始。现实生活中就不尽然了。”

“如果我切断电源会怎么样?游戏结束。”

泰尔福特慢慢地转过上半身。现在他正对着雷布思了,距离很近。他看起来如此年轻。雷布思认识的大多数暴徒都面容憔悴,营养不良却又饮食过度。而泰尔福特就像一种新型的细菌,还未经过测试和研究。

“雷布思,你想怎样?卡弗蒂有口信?”

“坎迪斯。”雷布思静静地说道,但声调里仍然流露出一丝颤音,出卖了他心中的愤怒。如果他喝过酒的话,此时一定已将泰尔福特打翻在地,“从今天开始,她就退出了,你明白吗?”

“我不认识什么叫坎迪斯的。”

“你明白没有?”

“等等,我来总结一下。你想要我同意说,一个我从来都没见过的女人再也不淮备卖身了?”旁观的人都笑了起来,泰尔福特又转回身开始玩游戏。“说起来,这女人到底从哪儿来的?”他仿佛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们也不知道。”雷布思随口说道。他不想让泰尔福特知道任何他不需要知道的信息。

“你们俩一定谈得很融洽。”

“她害怕得要死。”

“我也是啊,雷布思。我怕再跟你说下去要无聊死。这个坎迪斯有没有让你尝尝她的滋味?我看,也不至于每个妓女都能让你那么激动嘛。”

四下大笑。雷布思怒从中来。

“她不干了,泰尔福特。你别想再打她的主意。”

“要我打也无从打起啊,老兄。我可是个生活清白的好人,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祈祷的。”

“还要亲亲你的抱抱熊吧?”

泰尔福特又看了他一眼。“别什么故事都信,警督。出去的路上拿个培根三明治,我想应该还有剩余的。”雷布思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跟前门外那帮白痴带个好。”

雷布思从游戏厅大门出去,在夜色中走向尼克森街。他不知道该拿坎迪斯怎么办。简单的答案:放她走,希望她还能看清形势,远走高飞。他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车窗忽然降了下来。

“见鬼,快进来。”副驾驶座上有个声音说道。雷布思停下脚步,看了看说话的人,认出了他的脸。

“奥米斯顿!”他说着,打开福特奥瑞安的后门,“我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谁的意思?”

“汤米·泰尔福特。他让我给你们带个好。”

驾驶座上的人瞪着奥米斯顿。“又让他识破了。”他的语气并不显得意外。雷布思认得这个声音。

“你好,克拉弗豪斯。”

克拉弗豪斯警长加上奥米斯顿警长——来自苏格兰重案组,费蒂斯街的精英——正在执行监视任务。克拉弗豪斯,用雷布思的父亲的说法,就是瘦得像只猴子似的。奥米斯顿则一脸雀斑,留着米克·迈克曼努斯的发型油光水滑,像倒扣的布丁碗,颜色黑得很不自然。

“我去找他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你们在外面了,也许这能让你安心一点。”

“你他妈的去那儿干吗?”

“去表达我的敬意。你们呢?”

“浪费我们的时间呗。”奥米斯顿都囔着。

重案组已经盯上泰尔福特了。这对雷布思来说是个好消息。

“我这儿有个人,”他说,“泰尔福特手下干活的。她现在非常害怕,你们可以帮帮她。”

“害怕的人都不开口说话。”

“这个人也许会开口。”

克拉弗豪斯盯着他看:“我们能怎么做?”

“把她送走,找个地方安置一下。”

“证人保护性安置?”

“如果有必要的话。”

“她知道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她不怎么会说英语。”

克拉弗豪斯对于别人给他提供的机会总是很敏感的。“说来听听。”他说。

雷布思把事情大概讲了讲,他们俩尽量绷着脸,不显出兴趣来。

“我们可以跟她谈谈。”克拉弗豪斯说。

雷布思点点头:“你们监视他多久了?”

“从泰尔福特和卡弗蒂翻脸之后就开始了。”

“我们算是站在哪一边的?”

“和往常一样,我们是联合国。”克拉弗豪斯答道。克拉弗豪斯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语速很慢,字斟句酌。“你倒好,像个雇佣兵似的,大摇大摆就冲进去了。”

“我向来不是很擅长玩战术。此外,我也想近距离地看看这小子。”

“怎么样?”

“看上去就是个孩子。”

“他的记录非常干淨。”克拉弗豪斯说,“手底下有十来个所谓的‘中尉’帮他顶包。”

听到“中尉”这个词,雷布思忽然想到了约瑟夫·林兹。有些人发号施令,有些人则负责贯彻执行。到底谁的罪过更大?

“问你们一件事,”他说,“泰迪熊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克拉弗豪斯点点头:“就放在他那辆路虎的后座上。黄色的,真他妈大。星期天午饭时间酒吧里抽奖送的那种。”

“到底是什么故事?”

奥米斯顿在座位上转过身。“你听说过泰迪·威洛克吗?格拉斯哥的恶棍,擅用木工钉和起钉锤。”

雷布思点点头。“如果你对什么人不太客气,威洛克就会带着个木工包来找你。”

克拉弗豪斯接口道:“但是呢,泰迪有一次惹毛了几个乔弟小混混。当时泰尔福特年纪还小,正想要闯点名号出来,而且急于想跟乔弟们拉上关系,所以他把泰迪解决了。”

奥米斯顿说:“所以他走到哪儿都带着那只泰迪熊,好让大家都记得这件事。”

雷布思的脑筋急速转动。乔弟,意味着纽卡斯尔,而纽卡斯尔有许多横跨泰因河的桥……

“纽卡斯尔。”他喃喃自语,从座位里向前倾身。

“怎么了?”

“也许坎迪斯曾经在那里待过。她提到过有很多桥的城市。也许她能把泰尔福特和乔弟的黑帮联系起来。”

奥米斯顿和克拉弗豪斯彼此对望了一眼。

“她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临时安顿下来。”雷布思说,“需要钱,完事之后还需要有一个地方可去。”

“如果她能帮我们抓住泰尔福特,我们买头等舱送她回家。”

“我不确定她想要回家。”

“这事儿以后再考虑,”克拉弗豪斯说,“首先我们需要和她谈谈。”

“那你需要找个翻译。”

克拉弗豪斯看着他说:“你显然已经有人选了吧……”

她在监房里睡觉,整个人在毯子底下蜷成一团,只有头发露在外面。发明之母:《孤单的小女孩》。监房在女监区,整体涂成粉色和蓝色,只有一张木板床,牆上满是涂鸦。

“坎迪斯。”雷布思轻声叫她,捏了捏她的肩膀。她醒了过来,仿佛他的手上带了电。“不要怕,是我,约翰。”

她茫然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眼神慢慢聚焦到他身上。“约翰。”她说,然后微笑起来。

克拉弗豪斯去打电话疏通关节了。奥米斯顿站在门口打量着坎迪斯,这倒不是因为他做事很挑剔。雷布思打过科尔洪家里的电话,但是没人接。所以现在雷布思只能打着手势告诉她,他们要把她转移到其他地方。

“去宾馆。”他说。

她不喜欢这个词。她来回地看着他和奥米斯顿。

“别担心,就是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仅此而已,那里比较安全。没有泰尔福特,没有那些可怕的事情。”

她似乎放松了一点,下了床,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相信你,但是如果你令我失望,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克拉弗豪斯回来了。“都安排好了。”他说着,一边审视着坎迪斯,“她一点儿英语也不会说?”

“应付不了上流社会那套应酬功夫。”

“这样的话,”奥米斯顿说,“她跟我们待在一起应该没问题。”

三男一女坐着深蓝色的福特奥瑞安轿车,向城市南面驶去。夜已经很深了,早已过了十二点。街上有黑色的出租车来回巡梭,学生在酒吧门口呕吐。

“他们真是一年比一年更年轻。”克拉弗豪斯满肚子都是这种陈辞滥调。

“以后也有越来越多的这种人来当警察。”雷布思评论道。

克拉弗豪斯一笑:“我说的是妓女,不是学生。上星期我们抓了一个,自称十五岁,结果查出来才十二,只能放走。发育得倒是很好。”

雷布思试图回忆萨米十二岁时的样子。他记得她惊恐万状,被一个对雷布思怀恨在心的疯子紧紧抓在手里。那件事之后,她好长一段时间都噩梦不断,最后她妈妈只得把她带到伦敦去了。几年后,罗娜给雷布思打了个电话,只为了告诉他,他毁掉了萨米的童年。

克拉弗豪斯说:“我已经提前打过电话。不用担心,这地方我们以前用过一次,绝对没问题。”

“她还需要几件衣服。”雷布思说。

“希欧涵明天早上可以替她拿几件过来。”

“希欧涵还好吗?”

“看起来还不错,最近没有半路打断我们的笑话。”

“啊,她能开得起玩笑的,”奥米斯顿说,“还挺喜欢喝一杯。”

后一点雷布思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暗自想,不知道希欧涵·克拉克要做多少改变才能融入这个新环境。

“下了匝道就到,”克拉弗豪斯说,指的是他们的目的地,“不远了。”

城市到了这里突然就消失了,他们进入一片绿林,旁边就是潘特兰山。便道上很安静,奥米斯顿在两个出口之间辨认了一下。他们从科林顿下了匝道,闪灯示意,驶近一家宾馆。这是一家汽车旅店,全国连锁,统一的价格,统一的房间配置。停车场里停着的车一看就像是销售人员开的,副驾驶座上丢着烟盒。此刻,这些销售代表不是已经酣然入睡,就是昏昏沉沉地握着电视机遥控器躺在床上。

坎迪斯一开始有点不情愿下车,但是看见雷布思也进去,就跟着走了。

“你真是她生命中的一盏明灯。”奥米斯顿笑道。

在接待处登记时,他们替她安排了一个已婚身份:安格斯·坎贝尔太太。重案组这两个警察处理这些流程驾轻就熟。雷布思留意了一下旅店的接待员,但克拉弗豪斯向他挤了挤眼,表示这个人是可靠的。

“要个二楼的房间,马尔科姆,”奥米斯顿道,“我们可不想被人从窗口偷看。”

房间号是二十。上楼的时候,雷布思问:“有没有人留在这里守着她?”

“就守在房间里。”克拉弗豪斯道,“守在楼梯边的话太显眼,等在车里会把屁股冻掉。科尔洪的电话号码你给过我吗?”

“奥米斯顿有。”

奥米斯顿边开门边问:“谁守第一班?”

克拉弗豪斯耸耸肩。坎迪斯正看着雷布思,仿佛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嘴里快速地用母语说着什么,先看了一眼克拉弗豪斯,又看了一眼奥米斯顿,一边不停地晃他的胳膊。

“没关系的,坎迪斯,别怕,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她用力地摇头,用一只手抓着他,另一只手指着他的胸口,以淮确无误地表达她的意思。

“怎么说,约翰?”克拉弗豪斯问,“要让证人开心,她才愿意作证哪。”

“希欧涵什么时候来?”

“我会催她早点到。”

雷布思又转头看看坎迪斯,歎了口气,点点头。“好的。”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旅店房间,“就一小会儿,知道吗?”

坎迪斯似乎满意了,走进房间。奥米斯顿把钥匙递给雷布思。

“我可不希望你们两个把邻居都吵醒……”

雷布思直接把门在他面前摔上。

房间与预期并无二致。雷布思把电水壶灌满水,打开开关,在茶杯里丢了一个茶包。坎迪斯指指浴室,用手在身上比了一个画圈的动作。

“要洗澡?”他比着手势,“去吧。”

窗帘紧闭着。他拨开一条缝向外望,窗外是一片芳草萋萋的斜坡,便道上偶有闪烁的灯光。他又把窗帘拉严实,接着调试了一下暖气片。房间里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好像没有自动调节室温的感应器,所以他又回头去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寒夜里的凉气沁人,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他拆开一包奶油饼干,里面只有两小片。他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抗拒的饥饿。他记得大堂里有一台零食自动贩售机,而他口袋里有的是零钱。他泡上茶,加入牛奶,在沙发里坐下。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打开了电视。茶不错;茶真是相当不错,绝无可抱怨之处。他拿起电话,拨给杰克·莫顿。

“我吵醒你没有?”

“还好。怎么了?”

“我今天想喝酒了。”

“嗯,发生了什么事?”

雷布思听得出他的朋友在尽力使他心里舒服起来。杰克一直在帮助雷布思戒酒;他说过雷布思可以随时随地打电话给他。

“我今天不得不跟一个叫汤米·泰尔福特的浑蛋谈了一次话。”

“我听到过这个名字。”

雷布思点起一支烟。“我觉得喝一杯能让我好过一点。”

“和他谈之前还是之后?”

“都是。”雷布思微笑起来,“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杰克猜不出来,雷布思把原委告诉他。

“你有什么计划?”杰克问。

“不知道。”雷布思想了想,“她好像很需要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有这种想法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担心这些词语无法确切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他记起和罗娜的另一次争吵,当时她尖叫着说他毁掉了他自己的每一段人际关系。

“你现在还想喝酒吗?”杰克问道。

“完全不想了。”雷布思摁灭了烟蒂,“睡个好觉,杰克。”

喝到第二杯茶的时候,她出来了,还穿着同一身衣服,湿头发一绺一绺地垂在背后。

“感觉好一点没有?”他问道,一边竖起两个大拇指比画了一下。她点点头,笑了笑。“你要不要喝点茶?”他指指水壶。她又点点头。他为她泡了一杯茶,接着建议去自动贩售机看看。他们买了薯片坚果巧克力和几罐可乐。雷布思脱了鞋躺在沙发里,看着没有声音的电视。坎迪斯仍然穿着那身衣服躺在床上,偶尔摸几片薯片吃,不时换着电视频道。她仿佛已经忘记了他也在屋里。他把这种反应当做一种赞美。

他一定是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她用指尖轻触他的膝盖,令他惊醒过来。她站在他面前,身上除了一件T恤之外什么也没穿。她注视着他,手指在他的膝盖上流连不去。他微笑着摇头,把她领回床边,将她安顿好。她仰躺着,伸出双臂。他再度摇头,替她盖上被子。

“你再也不需要这样了。”他告诉她,“晚安,坎迪斯。”

雷布思退回沙发上,躺下来,心中暗暗希望她不要再轻念他的名字。

大门乐队:《心怀希望,身负罪孽》。

一阵敲门声把他唤醒。窗外依旧漆黑。他之前忘记把窗户关上了,现在屋里很冷。电视机还开着,但坎迪斯已经睡着了,被子踢在一旁,巧克力包装纸丢在她赤裸的腿边。雷布思帮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打开门。

“你可救了我了,多谢多谢。”他轻声向希欧涵说道。

她带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感谢上帝,世界上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这种东西。”他们走进屋。克拉克看了看沉睡中的女人,走到沙发边,开始从包里往外掏东西。

“给你,两个三明治。”她轻声说。

“上帝保佑你。”

“这几件我的衣服给那位睡美人。应该够撑到商店开门了。”

雷布思已经开始吃第一个三明治了。他以前从没觉得芝士色拉配白面包有这么好吃。

“我怎么回家?”他问。

“我已经帮你叫了出租车。”她看看手表,“两分锺后就到。”

“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么冻死,要么饿死。”她关上窗户,“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又看了一眼坎迪斯,有点想叫醒她,告诉她他只是暂时离开。但是她睡得那么沉,况且希欧涵也可以处理好这些事。

所以他把第二个三明治塞进口袋,把房卡丢在沙发上,离开了。

四点半,出租车在门外巡梭。雷布思有种眩晕般的宿醉感。他在脑子里清点了一遍在这个时间还能买到酒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喝过酒了。他并没有计算过日子。

他把自己的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坐稳身子,再次想起了坎迪斯,现在如婴儿般沉睡着,得到了周全的保护。他又想到萨米,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她的父亲了。她现在应该也在睡觉吧,舒服地窝在内德·法洛的怀里。睡眠是如此天真无邪,即使是这座城市,在酣睡之中都变得天真无邪了。他凝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一种连他这样愤世嫉俗的人都无法否认的美。是最近吗?还是多年之前?在某间酒吧里,曾有人要他对浪漫下一个定义。他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爱的反义词,人们出于激情或是缺乏激情而彼此杀戮。现在,当他看到这种美,却只能联想到有一天这种美也将退色甚或毁灭。他看见王子大街花园中的情侣,却禁不住想象他们一路走下去,在街角遭遇背叛和冲突;他看见商店里陈列着情人节的贺卡,却会想到血淋淋的刀伤,以及汩汩淌血的心葬。

虽然他并没有这样回答酒吧中那个提问的人。

“什么是浪漫?”那个人这样问道。而雷布思的答案呢?他端起一品脱啤酒,吻上冰凉的酒杯。

雷布思一觉睡到九点,冲了个澡,煮了一壶咖啡,然后打了个电话到宾馆。希欧涵向他保证一切安好。

“她醒来发现你不在时有点儿慌乱,一直在念你的名字。我告诉她你晚一点会回来的。”

“你们有什么计划?”

“买东西——去盖尔商场逛一圈,然后去费蒂斯街。科尔洪教授午后会过去一个小时,看看能问出些什么吧。”

雷布思站在窗口,俯视着路面潮湿的雅顿街。“照顾好她,希欧涵。”

“没问题。”

雷布思也知道不会有问题,尤其是有希欧涵在。这是她加入重案组以来执行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任务,她一定会竭尽全力获得成功。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在厨房。

“请问是雷布思警督吗?”陌生的声音。

“您是哪位?”

“警督,我是大卫·赖维。很抱歉直接打了您家里的电话,这个号码是马修·范德海德给我的。”

范德海德老头。雷布思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他了。

“有何贵干?”

“我必须要说,当我发现他认识您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声音中有种冷幽默,“但是现在马修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吃惊了。我去找他,是因为他了解爱丁堡。”

“所以?”电话那头的人大笑起来:“很抱歉,警督。都怪我把自我介绍搞得这么乱七八糟,您会起疑心也是自然的。我的职业是历史学家。所罗门·梅耶林克找过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可以帮上一点忙。”

梅耶林克……雷布思听过这个名字。在哪里来着?对了,梅耶林克主管着大屠杀调查办公室。

“那么梅耶林克先生认为我到底需要怎样的‘帮忙’?”

“也许我们可以当面谈谈,警督。我住在夏洛特广场的一间旅馆。”

“罗森伯格旅馆?”

“我们能在那里见面吗?如果可以的话,就今天上午。”

雷布思看了一下手表,提议道:“一小时后见?”

“好极了。再见了,警督。”

雷布思打了个电话到办公室,通知他们他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