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跪我干什么?”
好半天,张为峰从震惊中出来,后退几步,他把身子移到旁边。
“秦正,你以为你跪在我面前,当年你把我儿子逼死的事就能了了?”
秦正的背脊挺直,膝盖抵着冰冷的地砖,“那你想怎么样?”
“你说出条件。”他的嗓音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可以考虑。”
“无论是什么。”
话落,秦正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绝不会有人相信,一向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会下跪,低声下气的求人。
包括身处现场,目睹这一幕的张为峰。
周遭的气压低到极端。
每一粒漂浮的尘埃都实质化,裹上了冰水,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凝成一道冰墙。
让人忍不住直打寒战。
张为峰倒抽一口凉气,他从这个人的眼中看到穷途末路的决绝和疯狂。
任何一个正常人见了,都会胆战心惊。
手指动了动,又猛地握成拳头,张为峰的身子发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快速抬脚越过跪着的秦正,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屋子。
外面都是秦正的人,严严实实的把屋子包围了起来,张为峰不是头脑发热,冲动易怒的岁数,也没打算跟他们硬来。
他停在屋后的池塘边,看着飘满枯叶的池水发呆。
那年儿子自杀后没多久,张为峰的心情一直都处在低落状态,难以释怀,更严重的是出现了抑郁症,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再穿那身白大褂,就离开了医院。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为峰都费尽周折去关注秦正的动向,查对方的信息。
他想为死去的儿子讨一个公道,要一个说法。
但秦正那人权势滔天,他根本没有机会近身。
一次,两次,张为峰都以失败告终。
屡遭打击,他不得不认清现实,等着所谓的“老天有眼,善恶到头终有报”。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是等不到了。
直到刚才,张为峰才惊觉,所有人都有软肋。
谁也不能例外。
而秦正的软肋就是他太太。
那些高贵,冷傲,尊严,骨气,全都在那一跪之下,粉碎彻底。
看见秦正那种人对自己下跪,张为峰的内心的确是惊讶万分,难以置信。
但他不会因此就可以将过去发生的抹平。
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道肃冷的气息从后面笼上来,张为峰无意识的绷紧神经,他转过头,看到朝这边走近的是个青年。
是秦正身边的人。
青山立在与张为峰隔了两三步距离的位置。
张为峰不知道这个青年想干什么,是不是打算背着秦正对他施压,或者直接动手。
但青年什么也没做。
张为峰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青年是怕他用自己的生命来报复秦正,特地过来坚守着,以防万一。
张为峰无法理解,秦正那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冷血残酷,不讲人性。
为什么还有人愿意追随,效忠。
不自觉的,张为峰问了出来。
青山面色如常,没有给出只字片语的回应。
这在张为峰的意料之中。
“年轻人,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也不会出面。”
青山蹙眉,嘴里吐出几个字,带着怒气,“你是医生。”
如果不是没得到指示,他早就出手,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人答应。
诧异过后,张为峰说,“医生也是人。”
有七情六欲,有家人。
搓了搓一张老脸,张为峰心里的恨如一把锋利的小刀,不时刺他一下,见血。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做的事承担相应的后果。
报应真的会有。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现在,时候到了。
秦正从地上起来,垂放的大手在裤腿上拍拍,慢条斯理的将那些灰尘拍掉,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的目光从地砖上移,暴露眼帘下的东西。
心焦,愤怒,杀气,恐慌,暴躁。
最后沉淀的,是懊悔。
只是那份懊悔有些扭曲。
因为无可奈何,也因为悲愤。
秦正想要一个人死,方法有千万种,他不需要亲自动手,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如愿。
但改变一个人的意志,思维,难于登天。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迷惘。
转身往外面走,秦正立在台阶上,被冷冽的大风扑个满怀,那股极致纯粹的冷意直钻骨髓,又集中到脑子里,盘旋不止。
他头痛欲裂。
伸手摘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秦正随意坐下来,五指放进头发里,将额前的几缕碎发捋到脑后。
他这一生,急于成功,也只求成功,从未想过去体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就连过去对待唐依依也是一样。
错了吗……
秦正撑住额头,将近四十岁的沧桑在狭长的眼眸周围蕴开,埋入那些细纹里面。
他的视线落在一片布满虫洞的黄树叶上面,思绪飘远。
“爸,你说什么?要把公司交给我?”
那时候秦正才二十出头,他有自己想征服的东西,对秦家的庞大家业不屑一顾。
而秦父不到五十岁,身子骨硬朗,意气不减当年,离老态龙钟尚早。
但他却早早设有计划,并且按照计划进行。
“如果爸不退下来,公司的将来不会比现在好。”秦父蹲在花园给一株植物松土,“你不同,把公司交给你,将来的规模,运行,影响力都一定会胜过现在数倍更多。”
秦正手插着兜,“为什么?”
秦父说,“因为你是我儿子。”
“爸的心老了,已经开始依赖现状,没有了年轻时候的那股冲劲,干劲。”秦父抬头,掷地有声道,“把整个企业都交给你,爸很放心,也对你有信心。”
秦正的唇角一扬,“爸,我不太感兴趣。”
“那你只能慢慢在里面挖掘让你有兴趣的东西。”秦父说,“比如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权势。”
秦正眯了眯眼,“听起来有几分吸引力。”
在商界的那些明枪暗箭中挖掘兴趣,击败对手,获得成就感,又从沉迷到习惯,再到漠然,秦正用的时间并不长。
父亲说他会是个成功的生意人。
他做到了。
可今天他却发现,他的权势再大,照样有无力的时候。
秦正拾起那片叶子,漫不经心的拿到眼皮底下,目光穿透那些虫洞,看着坑坑洼洼的水泥地。
“秦大哥,你什么都有,一定很快乐。”
唐依依托着下巴,笑眼弯弯。
秦正给出答案,“当然。”
唐依依羡慕的叹息,“真好。”
秦正侧头,视线里的少女仰望天空,斑驳的光影扫下,她的脸上尽是纯真与美好?
鞋子压过树枝的清脆声响落入耳中,秦正的思绪被那道声响强行拉扯回来。
他捏了捏鼻梁,将眼镜戴上。
青山停在台阶下面,感受到以坐在台阶上的人为中心,萦绕在周围的气息,他的心头不由得激起惊涛骇浪。
在秦家多年,青山的记忆里,这个人是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大山,注定被人仰视,崇拜,敬畏。
这一刻,青山忽然发现,他也是个普通人。
会难过,会不安,会回忆过去,也会无措。
青山立刻暗自收起不适时的情绪,恭声道,“先生。”
所有神色全部敛于沉稳之下,秦正淡淡开口,“都处理了?”
青山应声,“是,都处理完了。”
秦正问,“他在哪儿?”
青山说,“池塘边。”
秦正的眉宇间刻出深痕,他的嗓音低哑,“青山,你说……”
“还有希望吗?”
第一次从对方那里听到不确定的语气,青山有短暂的发愣,他小心谨慎的回答,“不到最后一刻,都有希望。”
秦正镜片后的眼眸眯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C市一处高级公寓
装饰极度奢华,而上等的羊毛毯子上面却掉落着被踩稀烂的水果。
“爸,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
少年抱头躲避,整个人上窜下跳,嘴里不停哀嚎。
揪住少年的头发,中年男人顶着发福的身子喘气,“兔崽子,老子早就告诉你,不要碰那东西,你偏要碰,这回把人撞了,你爸是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你!”
少年不以为意的切一声,“爸,你吓唬谁啊,不是你自个说的吗,人没撞死,给点医药费不就……啊——别打——”
中年男人气的差点背过去,他浑身发抖,扯着嗓子大声吼道,“你知道你今天撞到的是谁吗?”
少年无所谓的摇头,“不知道。”
当时他神志不清,就觉得血液沸腾,想发泄。
车子撞到什么东西,他也没管,直接开车走了。
后来才知道是撞伤了一个女人。
“她丈夫是你爸我都惹不起的人。”中年男人拍拍儿子的脸,怒极反笑,“这下子我们都完了。”
“儿子,你完了,你爸旗下的所有产业也都会跟着完蛋,我们家完了!”
少年看到自己父亲脸上的恐惧,他没了刚才的吊儿郎当,白着张脸,六神无主的问,“爸,那现在怎么办?”
“我可不想被判刑啊!”
“我不会坐牢的,我只是伤人而已,不会怎么着的!”少年语无伦次,“爸,爸,你不是认识那什么局|长吗,还有什么科|长,市|长,都找一遍啊,总有人可以把这事压下去,不就行了吗?”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中年男人面色凝重,“那要看那个人的意思。”
虽然儿子当场就跑了,没有留下吸|毒开车的证据,但那个人不可能就此了事。
麻烦的是,他打听到那女人要截肢,手术还没做。
那人现在不在C市,在少榕镇试图说服一个叫张为峰的人给他妻子医治。
但那张为峰跟那人有过节,好像很棘手。
所以才没功夫过问他儿子,等对方有时间了,他儿子,还有他们一家,都难逃一劫。
中年男人皱眉,要是他能请动张为峰,倒是能消弱那个人的怒火,但他跟张为峰没交情,连稍微能搭上线的朋友都没有。
“爸,你不是长丰的董事长吗?”少年急急忙忙说,“大不了把公司的几个项目都给……”
中年男人一巴掌扇过去,“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疼的骂娘,少年的嘴角流血,“知道知道,我知道了。”
“我以后不会再碰了,我保证。”少年苦苦哀求,“爸,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
“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我要是有什么事,谁来给你养老送终?”
中年男人连打都不想打了。
他只是后悔。
早年和妻子分开后,他不该忙着生意,没亲自管教孩子,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
“给我在家待着!”
撂下一句话,中年男人没收了儿子的所有卡和现金,手机,他把门上锁,独自开车去了少榕镇。
风卷着灰土,漫天飞扬。
中年男人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石阶上的人,他吞咽了两口口水,一步步有过去。
“秦先生。”中年男人弯下腰背,视线触及地面,“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没有回应。
中年男人拿帕子擦额头的冷汗,“秦先生,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我儿子把您太太撞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教育好。”
“对不起。”
中年男人的声音里饱含歉意和诚意,“您太太的所有医药费我会全部承担,还有……还有……”
一击目光扫来,没有温度,中年男人舔了舔发干的唇,他没能说下去。
秦正的眼帘半阖,“你儿子多大了?”
中年男人不明所以,却心惊肉跳,“二十。”
秦正说,“成年了。”
中年男人又去擦额头的冷汗,“是,是。”
下一秒,他听到一句,“吸食大量冰|毒会产生幻觉,在那种状态下开车,就该死。”
中年男人的脸色大变,“秦先生,我儿子从来不碰那种东西,他不可能……”
秦正抬手,中年男人噤声。
“我既然这么说,”秦正掀了掀眼皮,“就不是无凭无证。”
他还是随意的坐在台阶上,那身凌厉的强大气势已然释放出去,令人不寒而栗。
中年男人一声不吭。
半响,他说,“不如我去找张为峰说说情。”
秦正沉默,也是默许。
中年男人立刻就离开了,但他又很快回来了,结果都摆在脸上。
生意人处理事情,都习惯用金钱去解决。
另一方不贪财,就用权去威胁,逼迫。
两者都不行,那只能宣布失败。
中年男人说,“我儿子撞伤您太太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我也知道您太太的腿伤势严重。”
气氛压抑的厉害。
秦正终于抬头,冰寒的眼眸化作一根根细针,把中年男人钉死。
“因为你儿子,她现在躺在医院,要面临截肢的风险。”
中年男人的后背渗出层层冷汗,“抱歉,秦先生,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不幸的事。”
秦正没说话。
似是下了重大的决心,中年男人沉声说,“这样,我用我的一条腿换你太太一条腿,您看这样可以吗?”
仿佛只要秦正同意,他就立马舍弃自己的一条腿。
话说出去,中年男人反而冷静了。
就那么一个儿子,能怎么办?
中年男人叹口气,如果今天儿子开车撞的不是秦正的太太,是其他人,他有办法大事化小,和对方私下谈拢,根本不可能这么慌。
而且,即便谈不拢,真依照法律来,他心里有谱,会请最好的律师为儿子辩护,也就不会这么提心吊胆。
谁知道老天就是把那么大一颗雷砸到他们家,想看着他们家破人亡。
中年男人知道,只要秦正不肯松手,儿子的一生是毁定了。
“秦先生,这样能让您消气吗?”
一言不发,秦正垂眼咀嚼着中年男人的提议,一遍又一遍。
一物换一物是吗……
他的眼中闪过什么。
久久等不到答复,中年男人有些猜不透,“秦先生?”
秦正挥手,中年男人被强行带离。
几分钟后,青山过来说,语气沉重,“先生,医院来电话了。”
秦正从台阶上起来,“青山,把你那把小刀给我。”
闻言,青山身子一震。
他猜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微睁双眼。
秦正昂首,“给我。”
青山没有同平时一样服从。
秦正冷冷地睨了一眼,“我的话起不到作用了是吗?”
青山紧抿唇。
他把手伸进口袋,将那把随身携带的折叠小刀拿出来。
“先生,即便是张为峰,也不定就能成功。”
秦正冷声警告,“没有下次。”
青山低头,“是。”
他抬了一下眼皮,又垂下去。
秦正找到张为峰。
“医院来过电话,我太太不能等了。”
张为峰关窗户的动作微滞,他板着脸,不近人情道,“我早就把话说的清清楚楚,你非要在我这浪费时间,这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秦正继续未完的话,“我也不能等了。”
张为峰心下感到怪异。
他扭头,神情警惕,“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你儿子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秦正挑了挑眉,“你恨我,所以才不肯出面。”
张为峰说,“对。”
“当年如果不是你设圈套,我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我会有孙子孙女,我也不会落的现在这样,老无所依。”
秦正不快不慢道,“我把我的命还给你儿子,一命抵一命,如何?”
张为峰脸上的表情凝固,“你说什么?”
秦正说了句别的,嗓音低的近似呢喃,“我欠了我太太二十多年。”
一抹寒光在张为峰眼前闪现,他反应过来时,血已经从秦正腹部涌出,瞬间蔓延手指间的缝隙。
“请你救我太太。”脸上的血色褪去,秦正脚边都是血,滴滴答答的,而他面部平静,从苍白的唇间溢出一句,“她不能等了。”
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不可抵挡,秦正往地上栽去。
他再次睁开眼睛,刷白的墙壁映入眼帘。
药水味提醒他,他在医院。
是张为峰救了他。
那唐依依现在怎么样了?张为峰肯出手救他,是不是也同意救唐依依?
门推开,管家走了进来。
秦正立刻问,嗓音沙哑,“她怎么样?”
管家说,“手术推迟半小时,还没开始。”
秦正问,“谁主刀?”
管家正要说话,门再次被推开。
张为峰进来了。
管家退出去,掩上门。
秦正说,“是你救了我?”
“是我救了你。”张为峰说,“我救你,不过是不想有人因我而死。”
“那我太太……”
“我来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你害死我儿子的事实。”
张为峰转身出去。
“张为峰,你,站住!”秦正的伤口裂开,他痛的昏了过去。
管家赶紧叫来医生护士给秦正重新包扎伤口。
管家站在床边,一见到秦正醒来,就立刻说,“太太的手术很成功。”
“是张老院长亲自主刀的。”
呼吸一顿,又急促的喘了起来,秦正撑着床,苍白的面容难掩激动和欣喜,“扶我起来。”
管家为难道,“先生,医生说你需要……”
秦正挥手打断,“我去看看她。”
管家说,“太太还没醒。”
“等她醒来,我会立即通知先生。”
“不用了,我现在就过去。”
他必须亲眼看到了才放心,秦正捂住腹部,忍痛下床,稳了稳身子,缓缓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