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主动认养他的。”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仿佛说话大声点儿就会招来魔鬼。他紧张地环顾尘土弥漫的前院,院里有一个水泥平台,上面放了一辆没有轮子的货车。“我们打电话到家庭中心,询问加勒特的情况。因为我们听说了他的遭遇,觉得很难过。但事实是,从一开始他就是个麻烦,不像我们其他的孩子。我们对他真的已经全心付出了。可我告诉你,我觉得他根本不这么认为。现在我们很害怕,真的怕得要死。”
这里是田纳斯康纳镇北边,这个男人站在自家久经风雨摧残的前阳台上,冲着阿米莉亚·萨克斯和杰西·科恩说话。阿米莉亚来到加勒特的养父母家,只想搜查他的房间,但尽管情况紧急,她仍然让哈尔·巴比奇说下去,希望能从中多知道一点加勒特·汉隆的事;莱姆认为证物是追踪嫌疑犯的唯一钥匙,但这次阿米莉亚·萨克斯却不完全赞同。
然而这段谈话只透露出一件事,正如哈尔自己所说,他们虽然是加勒特的养父母,但真的很害怕他会回来伤害他们或其他小孩。在前院阳台上,哈尔的老婆也出来站在他身边,她是个肥胖的妇人,留着一头红褐色的卷发,穿着一件污渍斑斑的T恤——这是当地乡村乐电台赠送的,上面写着“我最爱听WKRT电台”。和她丈夫一样,玛格丽特·巴比奇的目光也不时瞄向前院和附近的树林。阿米莉亚猜想,他们在张望加勒特是否会回来。
“应该不是我们的错,”男人继续说,“我没打过他——这个州不允许父母这么做——我只是严格教育他,要他服从生活纪律。例如,我们会按固定时间吃饭,这点我相当坚持。但加勒特总是不准时出现,而非用餐时间我又会把食物锁起来,所以他经常饿肚子。有时候,我会带他参加周六的父子《圣经》研习班,但他很不喜欢,坐在那里一声都不吭。告诉你,这样真让我难堪得要命。还有,我常会批评他,要他把像猪窝一样的房间收拾干净。”他的话稍做停顿,露出愤怒和恐惧的神情,“这些都是大家会要求孩子做的事,但我知道他因此而恨我。”
他老婆也跟着提出证词:“我们对他好的事情他一点也不记得,只记住我们偶尔对他严厉的时候。”她声音颤抖着说,“现在他一心只想报复。”
“我告诉你,我们会保护自己。”加勒特的养父对杰西说。他歪头示意阳台上的一堆钉子和一把生锈的铁锤。“我正要封死所有的窗户,如果他敢闯进来……我们会保护自己。孩子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他们知道霰弹枪放在哪儿。我已经教过他们怎么使用了。”
他居然鼓励他们朝加勒特开枪?萨克斯相当惊讶。她看见屋里有好几个小孩,正隔着纱门向外张望。他们看上去都不超过十岁。
“哈尔,”杰西严肃地说,抢在阿米莉亚前开口,“你不要自己处理,如果你看到加勒特就立刻通知我们。还有,别让孩子们碰武器,你很清楚枪支的危险性。”
“我们演练过了,”他充满戒心地说,“每周四晚餐后都演习一次。他们知道该怎么用枪。”他眯起眼睛,盯着院子里的某个东西。气氛有点紧张。
“我想看看他的房间。”萨克斯说。
他耸耸肩。“你自便吧,但你一切都得自己来,我是不会进去的。玛吉,你把房间指给他们看。”他拿起铁锤,抓了一把钉子。萨克斯发现他的腰间有样东西凸出来,是一把手枪的枪柄。他开始把钉子钉入窗框。
“杰西,”萨克斯说,“你绕到后面检查他的窗户,看有没有什么机关陷阱。”
“你们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养母说,“他把窗户都用油漆刷黑了。”
刷黑了?
萨克斯继续说:“那么只要守住窗口也行,我不想被突然跑进来的人吓着。还有,注意查看一些有利的射击位置,我也不想变成明显的靶子。”
“没问题,有利的射击位置。我会注意的。”他点点头,动作十分夸张。这个动作告诉了萨克斯,原来他根本没有实际枪战的经验。他大步离开,消失在侧院。
妇人对阿米莉亚说:“他的房间在这边。”
萨克斯跟着加勒特的养母走进一条幽暗的长廊,这里堆放了许多衣服、鞋子和杂志:《家庭圈》、《基督生活》、《枪和弹药》、《原野和小溪》,《读者文摘》。
萨克斯经过一扇扇房门,感觉头部隐隐发麻;她的目光忽左忽右,中指不停地蹭着手枪握把的格状花纹。那小子的房门是关着的。
“你真的很怕他回来?”
妇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加勒特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大家都不了解他,而我对他的感觉比哈尔更深。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但如果他真的回来,就一定会带来麻烦。加勒特不在乎伤害别人。有次在学校,一些男生总是不时偷开他的柜子,往里丢垃圾、脏内裤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可怕,只是开玩笑,但加勒特却在自己的柜子里放进一只毒蜘蛛,并把柜门改装。如果没有用正确方法开柜子,柜子的门板就会突然弹开。后来,那些男孩又来偷开他的柜子,那只蜘蛛咬了其中一名男生的脸,差点让他失明……是啊,我很怕他会回来。”
她们在一间卧室门前停下。仔细分辨才看出上面有个手写的标志:危险勿入。在这几个字下面,贴有一只用钢笔画的黄蜂。黄蜂画得很丑,样子却相当邪恶。
屋里没有空调,萨克斯发现自己的手掌全湿了。她双手摩擦着牛仔裤,把汗水擦干。
萨克斯打开从郡警察局通讯中心借来的摩托罗拉无线电对讲机,戴上耳机。她花了点时间才调到史蒂夫·法尔告诉她的频道。通讯信号并不太好。
“莱姆?”
“我在,萨克斯。我等你很久了,你上哪去了?”
她不想告诉他说她浪费了几分钟想探听一些关于加勒特心理状况的事,只简单说:“到这里需要一点时间。”
“好吧,有什么发现?”
“我正要进去。”
她以手势要玛格丽特回客厅,一脚踢开房门,又立即向后跃回走廊,后背平贴着墙壁。幽暗的房里没有任何声响。
好了,持枪,前进、前进、前进!她冲进房间。
“天啊。”萨克斯采取战斗姿势,食指按在扳机上,像山一样稳稳举着枪对着房里的一个影子。
“萨克斯?”莱姆呼叫,“怎么了?”
“等等。”她低声说,伸手打开房间的电灯。她发现自己瞄准的是墙上一张《异形》电影海报上的惊悚怪物。
她伸出左手猛地把靠着墙壁的房门拉开。没有东西。
“没事,莱姆。不过,我得说,我不太喜欢他房间的装饰。”
接着,一股臭气袭向她。未洗的衣服、身体汗臭,以及某种东西……
“哦!”她低声叫道。
“萨克斯?什么东西?”莱姆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这里很臭。”
“很好,你知道我的规矩。”
“先闻犯罪现场的味道。真希望我没有这样做。”
“我本来想整理的,”巴比奇太太走进房间,站在萨克斯身后,“我应该在你来之前先整理一下,但我实在很怕进这个房间。而且,臭鼬很难赶出去,除非用番茄汁清洗。哈尔觉得这样太浪费钱了。”
就是这个味道,比脏衣服还臭的,是臭鼬那股像烧焦橡胶般的气味。加勒特的养母双手紧握,看似一副绝望得要哭的样子,她小声地说:“你踢破了房门一定会把他气疯的。”
萨克斯对她说:“给我点时间让我单独待在这里。”她把妇人请出去,关上房门。
“别浪费时间,萨克斯。”莱姆厉声说。
“我知道。”她回答,开始四处查看。忍住厌恶感看着脏乱的床单、几堆脏衣服、被食物残渣黏在一起的盘子、装着薯片和玉米片碎屑的空包装袋。这个地方让她很不舒服,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已插进头发里,忍不住直搔。她原本克制住了想要搔痒的冲动,但这会儿搔得更厉害了。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生气。也许是因为这房间的脏乱邋遢,说明了他的养父母根本没有真正关心过他,而这长期的忽略与漠视才将他塑造成杀人犯和绑架者。
萨克斯迅速检查着房间,发现窗台上有数十个污渍和手脚印。看来,他使用窗台进出的次数比房门多。她不禁怀疑,这对夫妻在晚上是否都把孩子反锁在房间里。
她转身面向床铺对面的墙壁,眯起眼睛,一股寒意流过她全身。“莱姆,原来他是个收藏家。”
她看着墙边的十几个玻璃瓶子,瓶身是透明的,里面装有许多昆虫,瓶底还有一些水。每个玻璃瓶外贴有潦草的字迹标签,标明昆虫的种类:划蝽……潜水钟蜘蛛。瓶子旁边的桌上有一个破了一角的放大镜,桌前有一张办公椅,像是加勒特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我知道为什么人家叫他昆虫男孩了。”萨克斯说,把这些玻璃瓶的情况描述给莱姆听。她看着一群濡湿的小虫在其中一个瓶子里爬动,浑身既战栗又恶心。
“啊,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这种嗜好很少见。如果他的嗜好是打网球或收集钱币,我们想找出他的下落就不容易了。接着来,继续检查现场。”他温和地说,语气中透着开心。她知道他正想象自己在“走格子”——这是他形容搜索犯罪现场的用词——利用她当他的眼睛和脚。林肯·莱姆身为侦查资源组(纽约市警察局刑事案件现场鉴定单位)组长的时候,时常亲自到犯罪现场,在那里花的时间也往往比一个新手还多。她知道,他在出意外后,最怀念的事就是走路了。
“鉴定工具箱里面有什么东西?”莱姆问。杰西·科恩从郡警察局的装备室找出了一套,交给阿米莉亚使用。
萨克斯打开满是灰尘的金属工具箱。里面的东西虽不及她在纽约使用的工具箱的十分之一,但一些基本的东西还是有的:镊子、手电筒、探针、橡胶手套和证物袋。“这是精简版的鉴定工具箱。”她说。
“我们在这里真是如鱼离水,萨克斯。”
“我和你一起搜索,莱姆。”她一面戴上手套,一面环顾房间。加勒特的卧室可以称为次要犯罪现场,这里虽不是实际犯罪发生的地方,却可能是歹徒计划犯罪的地点,或犯罪后藏匿的地方。莱姆很久以前就告诉过她,这里的价值往往胜过主要犯罪现场,因为歹徒在此会比较大意,可能会把手套和衣服丢在这里,遗留下武器或其他证物。
萨克斯以格子状走法开始搜查,就像割草一样,先平行来回一步步走,然后转向直角,再把同样的地方走一遍。
“说话啊,萨克斯,快说话。”
“这里令人毛骨悚然,莱姆。”
“毛骨悚然?”他抱怨道,“什么叫‘毛骨悚然’?”
林肯·莱姆不喜欢太笼统的说法,他要的是更详细、精确的形容:冷、泥泞、蓝、绿、尖。每当她使用像“大”或“小”的字眼描述时,就会被莱姆纠正。(“告诉我英寸或英尺,萨克斯,不然就别说。”因此阿米莉亚·萨克斯搜索犯罪现场时都会携带格洛克十型手枪、橡胶手套和一个伸缩卷英尺。)
她心想:哼,我就是觉得毛骨悚然,难道没有意义吗?
“他这里有几张海报,是《异形》这部电影的。还有《星舰战将》——巨虫攻击人类的海报。他自己也画了一些,都很暴力。这里很肮脏,房里有垃圾食物、一堆书、衣服、瓶里的虫,除此之外没有太多别的东西。”
“衣服脏吗?”
“是啊。有一条裤子特别脏,他好像经常穿,从裤子上一定能找出一吨的线索。还有,这条西装裤脚有折边。我们真幸运,大部分像他这年纪的小孩只穿蓝色牛仔裤。”她把这条裤子丢进塑料证物袋。
“衬衫呢?”
“只有T恤,”她说,“没有衣袋。”刑事鉴定家特别喜欢有折边或有衣袋的衣物,因为里面藏有各种有用的线索。“我找到两本笔记本,莱姆。不过吉姆·贝尔和其他警察应该都看过了。”
“别对我们同僚的犯罪现场工作有任何期待。”莱姆挖苦说。
“明白了。”
她翻开笔记本的内页。“没有日记,没有地图,没有关于绑架的记录……里面只有一些昆虫素描……都是他收集到的种类。”
“有女人或少女图画吗?性虐待?”
“没有。”
“先带回来再说。其他的书呢?”
“大概有一百本,有课本、关于动物和昆虫的书……等等……这里还有……一本田纳斯康纳高中的毕业纪念册,是六年前的。”
莱姆向房间里的人问了一个问题,然后又回到对讲机上。“吉姆说莉迪娅二十三岁,她高中毕业已经八年了。你还是检
查一下女生页,看看有没有玛丽·贝斯·麦康奈尔。”
萨克斯翻到字母M那页。
“有了,玛丽·贝斯的相片被人用利刃割下。看来他相当符合典型跟踪者的特质。”
“我对特质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有证物。其他的书呢?在他书架上的书,他最常看哪些?”
“我怎么知——”
“看书上的灰尘,”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从最靠近床边的开始找,带四五本他最常看的书回来。”
她挑了四本他最常翻阅的书:《昆虫学家手册》、《北卡罗来纳昆虫指南》、《北美水生昆虫》和《微小的世界》。
“我拿到了,莱姆。这些书上有很多标注记录,其中一些还标有星号。”
“很好,都带回来。但房间里一定还有更具体的东西。”
“找不到了。”
“继续找,萨克斯。他才十六岁,你应该记得我们以前查过的青少年案件。青少年的房间是他们整个世界的中心,你要想象自己是十六岁的孩子。如果是你,会把东西藏在哪儿?”
她看向床垫底下,里里外外翻找书桌抽屉、衣柜,又掀起污秽的枕头。接着,她打开手电筒照向床和墙壁之间的空隙。她说:“找到一些东西,莱姆——”
“什么?”
她发现许多纸巾,一瓶凡士林护肤乳液。她检查其中一团纸巾,发现上面有酷似干涸精液的痕迹。
“十几个纸巾团,看来他使用右手的频率很高。”
“他十六岁了,”莱姆说,“如果不高的话倒是稀罕了。这是重要线索,我们可能需要用到他的DNA。”
萨克斯在床下发现了更多的东西:一个廉价相框,边框上有他手绘的蚂蚁、黄蜂和甲虫等昆虫草图。相框中央正是那张被割下的玛丽·贝斯的相片。床下还有一本相册,里面有十几张玛丽·贝斯的其他相片,都是偷拍的,大部分是她在校园里或走在小镇街上时被拍下的。还有两张她穿着比基尼泳装在湖边游泳的照片,两张都弯下身子,焦点对准在乳沟上。她把这个发现告诉莱姆。
“她是他幻想的女孩,”莱姆喃喃说,“继续找。”
“我想这里应该够了,该去主要犯罪现场了。”
“再待一两分钟,萨克斯。记住,这是你的主意,是你要当好撒马利亚人的,不是我的主意。”
她被这句话气得发抖。“你想怎样?”她激动地说,“你要我采集指纹吗?还是拿真空吸尘器去收集毛发?”
“当然不,我们又不是为检察官找足以呈上法庭的证物;你很清楚,我们需要的是能给我们提供想法的线索,能告诉我们他把那两个女孩带到哪儿去了的线索。他不会把她们带回家,肯定另有一个为她们而设的地方。他先前一定去过那里,事先做好了准备。他虽然年纪小,行为古怪,但计划却相当缜密。即使那女孩死了,我敢打赌他也已经为她们选了上好的、舒适的坟墓。”
虽然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很久,萨克斯仍无法适应莱姆的麻木不仁。她知道这是刑事鉴定家的一项特质,在恐怖的犯罪现场必须具备的冷酷,但对她而言实在很难做到。她知道优秀的犯罪现场鉴定人员的情感必须像电灯开关一样收放自如,也知道自己心中同样潜藏着冷淡的特质,但她仍免不了抗拒。她时常因此感到恐惧,害怕这种疏离会让她的心变得永远麻木。
林肯·莱姆在想象犯罪现场时,说话的声音最有魅力。他对她说:“继续,萨克斯,进入他,变成加勒特·汉隆。你在想什么?你的生活情况如何?你在这个小房间的每一分钟会做什么事?你最隐秘的心事是什么?”
莱姆曾告诉她,最优秀的刑事鉴定家就像天才的小说家一样,能想象自己就是笔下的角色,并能完全融入那个人的世界。
萨克斯再一次环顾这个房间。我十六岁,我是专惹麻烦的小子,我是孤儿,学校的同学都欺负我。我十六岁,我十六岁,我……
一个想法成形了。她得趁想法消失前赶快行动。
“莱姆,你知道哪里奇怪吗?”
“告诉我,萨克斯。”他温柔地鼓励着她。
“他是青少年,是吧?呃,我记得汤米·布里斯科,我十六岁时的约会对象,你知道他房间墙上都是什么吗?”
“在我那个年代,都是弗拉·福赛特的海报。”
“没错。加勒特没有一张美女照片、《花花公子》或《阁楼》海报。没有魔术卡,没有口袋怪兽,没有玩具。没有女歌手艾拉妮丝或席琳的唱片。没有摇滚歌手海报。我的天,他十六岁了,竟然连电脑都没有。”萨克斯的教女才十二岁,但她的房间简直就是一间小型电子科技展览室。
“那些也许太贵了,对养父母来说。”
“喂,莱姆,如果我在他这个年龄,想听音乐,我就会自己组装一台收音机。没有什么能阻挡青少年。是这些事都无法让他感兴趣。”
“非常好,萨克斯。”
或许吧,她心想,但这代表什么呢?记录下观察到的事,只是刑事鉴定科学家一半的工作,至于另外一半,更重要的那一半,是要从所观察到的事物中提取出有用的结果。
“萨克斯?”
“嘘……”
她正努力抛开真正的自我:那个来自布鲁克林的探员;大型通用汽车的爱好者;麦迪逊大道仙黛公司的前时装模特儿;手枪射击冠军;留着一头长红发、指甲必须剪短,免得一紧张就把手指伸进发间猛挠头皮以至在美丽的皮肤上留下抓痕的女人。
完全把这个人抛开,眼前浮现出那个专惹麻烦、引起别人恐慌的十六岁少年。那个可能需要或想要以暴力劫走女人的人,那个需要或想要杀戮的少年。
我有什么感觉?
“我不在乎普通的娱乐、音乐和电视。我不在乎普通的性爱。”她说道,完全是自言自语,“我不在乎正常的人际关系,人就像虫子一样——应该被关起来。说清楚一点,我只在乎昆虫,它们是我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娱乐。”她一面说,一面走到那排玻璃瓶前。借着,她看向脚下的地板。“椅子的痕迹!”
“什么?”
“加勒特的椅子……有轮子。椅子面对昆虫玻璃瓶,他经常前后滑动椅子,观察昆虫并描绘它们。天啊,他可能还会和它们说话,这些昆虫是他生命的全部。”但是,木头地板上的转椅轮子的痕迹并没有延伸到最后一个玻璃瓶——这个瓶子是最大的一个,和其他瓶子隔了点距离,里面装的是一群黄蜂。这群小小的黄黑色的新月斑纹愤怒地爬动着,仿佛警觉到她的侵入。
她走到这个瓶子前,仔细看向瓶底,然后对莱姆说:“这里有个装满黄蜂的瓶子,我猜是他藏东西的地方。”
“为什么?”
“它的位置和其他瓶子不同,而他从不观察它——从椅子痕迹可以看出这点。而且,其他瓶子里都有水,装的是水生昆虫,只有这瓶是会飞的昆虫。这个主意很棒,莱姆——谁敢碰里面的东西呢?而且,瓶底有一英尺深的碎纸。我猜他一定把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了。”
“检查一下。”
她打开房门,向巴比奇太太借了一双皮手套。当巴比奇太太把皮手套拿来时,发现萨克斯正在看那个装有黄蜂的瓶子。
“你不是想碰这个瓶子吧?”她绝望地说,声音很小。
“正是。”
“啊,加勒特一定会发火。只要有人想动他的瓶子,他就会大吼大叫。”
“巴比奇太太,加勒特已犯下重罪在逃,现在不必管他介不介意了。”
“但如果他偷偷溜回来,发现你动过它……我是说……这样可能会更加激怒他,把他推上绝路。”又来了,眼泪攻势。
“我们会在他还没溜回来前就找到他的,”萨克斯安慰她,“别担心。”
萨克斯戴上手套,拿了枕头套缠在裸露的手臂上。慢慢地移开筛网盖子,把手探进去。两只黄蜂停在她的手套上,旋即又飞开,其他黄蜂则完全无视于这侵入的不明物体。她小心翼翼,避免碰到蜂巢。
她只往纸堆探入了几英寸,就找到一个塑料袋。
“找到了。”她把袋子拿出来。一只黄蜂在她盖回筛网前从瓶口溜出来,飞进屋子里。
萨克斯脱下皮手套,换上橡胶手套。她打开这个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床上:一卷很细的钓鱼线;一些纸币零钱——加起来大概有一百块,还有四枚艾森豪威尔银币;另一个相框,里面放的是报上使用的那张加勒特的全家福,这是在夺走他父母和妹妹性命的那场车祸发生前一个星期拍的;一条短链子,上面串有一把老旧的、压扁的钥匙——很像汽车钥匙,但钥匙上面没有商标,只有一串数字。她把这些发现都报告给莱姆。
“很好,萨克斯,非常好。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至少已有个头绪。现在可以去主要犯罪现场了,到黑水码头区去。”
在离去前,萨克斯再次环顾整个房间。那只刚刚逃出来的黄蜂又飞回来了,正试图回到瓶里去。她很好奇,不知道它对其他同伴发出了什么样的信号。
“我跟不上了,”莉迪娅对加勒特说,“我没法走得那么快。”她直喘气,汗水不断从她脸上滴落,身上的护士服也已被汗水浸湿了。
“安静,”他怒斥道,“我得专心听,没空听你发牢骚。”
专心听什么?她很好奇。
他又拿出地图看了一次,带她往另一条路走。他们仍在松林中行进。虽然晒不到太阳,但她还是头晕目眩。她知道这是中暑的前兆。
他盯着她,目光又停在她的胸部。
他的指甲啪嗒作响。
酷热难当。
“求求你,”她低声说,快要哭起来,“我不行了,求求你。”
“闭嘴!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一群小昆虫迎面飞来,她不小心吸进一两只,连忙吐出来,恶心地清理嘴巴。天啊,她太痛恨这个地方了,痛恨置身在森林里。莉迪娅·约翰逊讨厌户外活动,尽管大多数人都喜欢森林、游泳池和庭院,但她短暂易逝的快乐时光大部分都发生在室内:她的工作、与像她一样单身的同性朋友在星期五餐厅和玛格丽特叽叽喳喳地聊天、恐怖小说和电视、到购物中心疯狂采购、那些偶尔与男友共处的夜晚。
全部都是室内的欢愉。
户外让她想起她已婚友人邀约的露天餐会,让她想起围坐在游泳池畔看小孩拿着充气玩具戏水的家庭,想起郊外踏青,想起那些身材苗条穿着吊带裤袜的女人。
户外让莉迪娅想起一个她所期望但从未拥有过的生活,让她想起她的寂寞。
他带她走下另一条小径,朝森林外走去。树木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个大坑洞。这里是旧矿场,坑洞底部有一洼绿色的积水。她记得几年前,有许多小孩会来这里游泳,那时沼泽区还没扩大得吞没帕奎诺克河北岸的土地,环境也并没有变得如此诡异危险。
“快走吧。”加勒特说,歪头指向坑洞。
“不,我不下去。那里太可怕了。”
“别跟我说你想要什么鬼东西,”他怒道,“快走!”
他抓起她被胶带捆住的手,拉她走下陡峭的小路,来到一块岩石上。加勒特脱下上衣,俯身撩水弄湿满是红斑的皮肤。他挠着痒痒,抠着身上的疙瘩,又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样子简直令人作呕。他抬头看着莉迪娅。“你要不也来一下?很舒服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衣服脱了,下去游泳。”
她断然地摇摇头。一想到要在他面前赤裸身体,就让她惊惧不已。她在水边坐下,往脸上和手臂都撩了点水。
“别喝池塘的水,我这里有。”
他从石头后面拽出一个沾满尘土的粗布袋子,应该是他最近才藏在这里的。他从里面掏出一瓶水,还有几包奶酪花生的奶油薄脆饼。他吃了一包,喝掉半瓶水,然后把剩下的递给她。
她摇摇头,拒绝了。
“妈的!我又没有艾滋或其他传染病,你别把我想成那样。你需要喝点水。”
莉迪娅不理他,把脸凑近水面,喝了一大口水。池水很咸,还有金属味,恶心之至。她立刻把水吐掉,几乎要呕吐。
“天啊,我早说过了。”加勒特厉声说,再次把水瓶递给她,“里面什么动物的粪便都有,你别他妈的犯傻。”他把水瓶扔过去,她笨拙地用缠着胶带的手接住,喝了水。
清水一下肚,她整个人立即神清气爽起来,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于是开口问道:“玛丽·贝斯在哪儿?你把她怎么样了?”
“她就在这地区靠海的地方,在一间老银行家的屋子里。”
莉迪娅明白他的意思。“银行家”对卡罗来纳的人而言
,是指住在大西洋海岸外天然礁石岛上的人,所以玛丽·贝斯应该在那座岛上。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非要穿越人迹罕至、不易隐藏的沼泽区,一直往东走。他说不定在哪里藏了一条船,打算乘船由沼泽区经由内陆运河水路到伊丽莎白市,再越过艾巴玛湾到外岛去。
他继续说下去。“我很喜欢那里,那儿很干净。你喜欢海吗?”他说话的语气很有意思,像聊天一样,此时的他看起来完全正常。一时间,她的恐惧感立刻减轻了。但才过一会儿,他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声音,一根手指竖在唇边要她安静,愤怒地皱起眉头,似乎人性中阴暗的那一面又回来了。最后,他摇摇头,认为无论刚才听到的是什么声音,都不会构成威胁。他用手背擦擦脸,又抠着另一块红斑。“走吧,”他扭头示意向下到矿坑边的那条陡峭小路,“不远了。”
“到外岛要花一天时间,甚至更久。”
“你乱想什么,我们今天不去那里。”他冷笑着,好像她说了什么愚蠢的意见,“咱们要躲在这儿附近,让那些来找我们的混蛋超过我们。所以,咱们要在这里过夜。”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别处。
“过夜?”她绝望地低声地说。
加勒特没再多说什么,只催促她快点走上通向矿坑边和松树林的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