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瓦尔·拉尔森看着自己的新西装。
如果他在那个重要的日子穿上它,会不会是个恶兆?他会不会被那个可恶参议员的大肠小肠罩着满身满脸?不无可能。带着嫌恶的心情,他马上决定,下星期四一定要穿上这套西装。
今天他还是平日的那身打扮——毛里夹克、棕色长裤、厚重的丹麦休闲鞋,带着皱折纹理的橡胶鞋底——他看着镜子摇摇头,接着就出门上班去。
贡瓦尔·拉尔森不喜欢变老。他就快五十了,越来越常自问人生的目的伺在。把遗产浪掷殆尽是很好玩,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都值得记上一笔。他喜欢当海军的那段日子,更喜欢商船上的生活,可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当上警察,主动把自己推到一个常与个人信念背道而驰的位置上呢?
答案很简单。凭他七零八落的学校教育,那是他唯一找得到的工作,还有,当时他想做个有用的人。只是,他成功了吗?
还有,他为什么不结婚?他曾经有的是机会,只是现在都太晚了。
不管怎么说,问这种问题未免太不是时候。
他到达大楼后停好车,乘坐电梯直接上到暴力组办公室,亦即特别小组的总部。这些办公室已破旧不堪,壁纸斑驳脱落不说,在窗外不断增高的新警局大楼的压力下,整个建筑好像随时都有崩塌之虞。
贡瓦尔·拉尔森看墙上的钟。八点零三分。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离那个大日子还有整整一个星期。
这个指挥总部有四个房间可用,马丁·贝克通常都在,贡瓦尔·拉尔森和埃纳尔·勒恩也几乎都在,本尼·斯卡基和弗雷德里克·梅兰德也是,梅兰德是窃盗组的探长,不过在国家凶杀组和制暴组也有多年的工作经历。
梅兰德是个怪人,也是个无价的资产。他的记忆力就像电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资料只要经过他的脑袋,各种错误、重复的指令等等都会被筛掉,一个不漏。个头高大、性情温和的他,年纪比其他人稍大,多半时候只是坐着研究文件、摆弄烟斗,如果办公桌后头找不到他,那么铁定就在厕所。这是斯德哥尔摩一半警察都知道的事实,而且视之为天大的笑话。
贡瓦尔·拉尔森对勒恩点点头,这才进入马丁·贝克的办公室。马丁·贝克坐在办公桌上,一面晃荡着双腿打电话,一面翻着眼前厚厚的一沓报告。
“再见。”他说,随即挂上话筒。
贡瓦尔·拉尔森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空军。”马丁·贝克说。
“哼。”贡瓦尔·拉尔森说。
“没错,我刚才就是想这样回答他们,只是语气比较委婉。他们想知道我们需不需要战斗机。”
“那你怎么说?”
“我就说,我们根本不需要飞机。”
“你真的这么说?”
“没错,那位将军有点儿冒火。‘飞机’显然不怎么好听。”
“这就像是把一艘船的甲板叫地板一样。”
“噢,真有这么糟?”马丁·贝克说,“要是他再打电话来,那我得向他道歉。”
他看了看手表显示的日期,说:
“你那些ULAG的朋友好像还没露面。”
这一两个星期以来,边界管制和入境的交通路线检查得非常严格。
“嗯。”
“这是肯定句吗?”马丁·贝克问。
贡瓦尔·拉尔森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终于开口说道:
“我想我们应该假设他们已经到了。”
“可是他们一定有好几个人。你真的认为他们已经全都潜入进来,可是一个都没有被抓住?”
“听来似乎很玄,”贡瓦尔·拉尔森说,“可是——”他没有说下去。
“当然,他们是有可能在边境检查展开之前就进来了。”马丁·贝克说。
“对,”贡瓦尔·拉尔森说,“是有这个可能。”
故意转移话题似的,马丁·贝克问:
“你昨天有没有看到有趣的影片?”
贡瓦尔·拉尔森被分派到一个任务:把情报部门手上好几部关于国宾访问的影片好好研究一番。
“有,”贡瓦尔·拉尔森说,“我注意到,尼克松在贝尔格莱德时,跟他的同路人铁托。在都柏林一样,坐的都是敞篷车。尼克松和瓦勒拉。乘坐的是劳斯莱斯的古典敝篷车。从影片中看来,只有一个安全人员随行。反观基辛格去罗马访问的时候,几乎半个意大利都被封锁。”
“他们有没有把那部经典名片放给你看——《教皇的耶路撒冷之行》?”
“有,不过很不幸,我以前就看过了。”
教皇的耶路撒冷之旅是由约旦的国家安全部门负责,结果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糟到或许堪称史无前例的地步。即使是斯蒂格·马尔姆也不可能做到这等程度。
电话铃响。
“我是贝克。”
“嗨,”瑞典保安警察首长说,“我送过去的文件你看了没有?”
“我正在看。”
“那你应该知道,那几天瑞典其他地区的正规警力会有点儿不足。”
“我看得出来。”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
“那不是我的事。你去问署长,看他是不是了解。”
“好,我打电话给马尔姆。”
勒恩走进房间,红鼻头上戴着他的阅读眼镜,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在我桌上找到这份CS名单——”
“那份名单应该放在我的‘收件卷宗’篮里才对,”贡瓦尔·拉尔森说,“你就放在那里吧。不过,到底是哪个臭家伙动了我的东西?”
“不是我。”勒恩说。
“那是什么名单?”马丁·贝克问。
“那天在执勤室里执勤的人员名单,”贡瓦尔·拉尔森说,“就是那些最好让他们坐在执勤室里玩叉又圈圈游戏的人,如果你懂我意思。”
马丁·贝克从勒恩的手上拿过名单看了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堆并不令人意外的名字:波·萨克里松、肯尼斯·克瓦斯特莫、克勒·克里斯蒂安松、维克托·保尔松、阿道夫·古斯塔夫松、理查德·乌尔霍尔姆等等。
“我非常了解你的意思,”马丁·贝克说,“让他们值勤似乎是个绝佳的主意。不过,CS代表什么?”
“蠢蛋小组(clodsquad),”贡瓦尔·拉尔森说,“我不想表达得太直接。”
大家走进一个较大的房间,也就是勒恩和梅兰德的办公室。墙上已经用大头针钉好一大幅斯德哥尔摩的市区地图,上头划着车队的初期路线。和大多数的指挥中心一样,这间办公室也是乱哄哄的,电话铃声此起彼落,不时有人拿着内装公文的牛皮纸袋进进出出。
梅兰德正对着话筒说话,烟斗一直没离嘴。他一看到他们就说:“噢,他刚进来。”随即一言不发地把话筒交给马丁·贝克。
“我是贝克。”
“真高兴找到你了。”斯蒂格·马尔姆说。
“噢。”
“对了,恭喜你破了裴楚斯的命案,漂亮极了。”
这话说得有点儿晚,而且过于夸张。
“谢谢,”马丁·贝克说,“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马尔姆说,“很遗憾,并不是。”
“那是什么事?”
“空军的头头刚才打电话给署长。”
动作真快,马丁·贝克心想,他大声说:
“然后呢?”
“那位将军好像——”
“很生气?”
“噢,我不妨说,他好像对警方在这件事情上的合作意愿很感失望。”
“我懂了。”
马尔姆尴尬地清清喉咙。
“你感冒了吗?”
多么糟糕的长官,马丁·贝克心想,不过他立刻想到,其实现在情况正好相反,他可以把自己视为马尔姆的长官,于是说道: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到底有什么事?”
“噢,我们的想法是,我们和国防部门的关系很敏感也很重要。所以,如果你和那些国防部门的对话,可以多一点儿愿意合作的感觉的话,那是最好。当然,你知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马丁·贝克笑了。
“那是谁说的?现在是哪个答录机在说话吗?”
“马丁,”马尔姆说,语气中带着恳求。“你知道我的处境很为难。这不容易——”
“好吧,”马丁·贝克说,“还有其他事吗?”
“目前没有。”
“那就再见了”
“再见。”
电话再次响起。梅兰德接了,这回是麦勒,想谈谈他对抗那些所谓“颠覆力量”——简单说,就是共产党——的心得。他们让梅兰德去处理。这种事他做来最得心应手,无论对方说什么,他的回复一概简洁又有耐眭,从来不转移话题,也绝不提高嗓门。等到对话完毕,对方说等于没说,可是因为得到了仁慈的对待,所以也没得抱怨。
其他人在研究车队路线。
参议员的访问行程很简单。那架每天会由特选的机械师检查个十遍的专机,将于下午一点钟抵达斯德哥尔摩的阿兰达机场。瑞典政府的代表会在停机坪和他见面,一起走到贵宾室。政府婉拒了以仪仗队欢迎的提议,因此他们会双双踏人防弹车,开到位于赛耶广场的国会大楼。当天下午,参议员和四名带领战舰停靠在奥斯陆港口的美国海军军官将会献上花圈,纪念已经辞世的国王。
这项对已逝君王的致敬仪式曾经掀起轩然大波。这一切要回溯到一开始,参议员被问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时。他答复说,想对新近驾崩的国王致敬,因为不只是他本人,连广大的美国人民也认为这位国王是当代最伟大的瑞典人。
对于这项要求,没有人觉得特别高兴。当初老王驾崩、新王宣布就位时爆发的的强烈忠君思潮,还让好几位部长受到了些许惊吓。他们认为这个要求逾越了尺度,于是通过外交渠道问那位参议员,他所谓的“新近”是什么意思(古斯塔夫六世辞世已经超过一年),并且强烈暗示,瑞典政府对他向过世君王致敬的仪式并无兴趣。可是参议员不肯退让,他死也要献上花圈,反正就是非这么做不可。
美国大使馆订做了一个花圈,竞大到要动用到两家花圈公司才做得来。参议员亲自决定了花圈的大小,以及用什么样的鲜花。幸亏十一月十二日抵达斯德哥尔摩的四位海军军官个个是运动员体格,每个人不穿鞋的身高都超过六英尺。
这倒算是有点儿远见,因为个头小的人恐怕搬不动这座小山一般的花圈。
经过漫长的、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后,首相终于答应出席致敬仪式。仪式过后,车队会继续开向国会大楼。当天下午,这位贵宾会接见一堆部会首长,进行一场非正式的政治讨论。
晚间,政府会在斯陀马斯特花园设宴,好让在野党领袖和他们的妻子也有机会和这位差点儿成为美国总统的大人物说说话。事实上,瑞典左派的领袖一一也就是共产党的主席,已经拒绝和他同席用餐的邀约,这位参议员的政治威力可见一斑。
国宴完毕,参议员将下榻于美国大使馆的贵宾寓所。
隔天星期五的行程就短多了。国王将在皇宫设午宴招待贵宾。皇室的幕僚长还没有宣布该如何筹划,不过初步的安排是:国王走出皇宫,在罗格阶台上欢迎贵宾到来,之后再双双进入宫内。
午宴后,参议员在一两位政府官员的陪同下,驱车直奔阿兰达机场,双方道别后飞回家去。行程到此结束。
这样的行程毫无特别复杂或出奇之处。整个行程都会在报上披露,包括实际的行进路线。从贵宾抵达、车队进入市区、献花圈仪式乃至于和国王会面,广播电台和电视台都会一路做现场报道。事实上,把这么多的高层、低层警察全都拉进来保护一个人,实在荒谬可笑。
梅兰德结束了电话,起身走向地图前的伙伴。
“嗯,”他说,“跟你们几位一样,我已经把这个破坏组织的资料都看了。”
“如果是你,你会在什么地点放置炸药?”马丁·贝克问道。
梅兰德点燃烟斗,以坚忍的表情说道:
“你们几位呢?你们会在什么地点放置这个假想的炸弹?”
五根食指不约而同地举起,落在市区地图的同一个点上。
“噢,老天,老天。”勒恩说。
他们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终于,贡瓦尔·拉尔森开口说道:
“如果我们五个人得出的结论都一样,那事情可是大大的不妙。”
马丁·贝克往旁走了几步,手肘支在靠墙
的档案柜上说:
“弗雷德里克、本尼、埃纳尔、贡瓦尔,我要你们在十分钟内写下你们选这个地点的理由。还有,我要你们分头写。我自己也会写一份。简短点儿。”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他任由它响,拿出一张纸,夹入打字机,用左右两手的食指开始打字:
如果ULAG企图进行暗杀,所有的线索都显示,他们会利用遥控炸弹的手段。以我们目前的安全措施,在煤气总管道中埋藏炸弹似乎最难防范。另外,要达到最有力的爆炸效果,这也是最好的方式。我个人的想法,最可能的埋藏地点是从机场进入斯德哥尔摩市区的途中。要让车队改变路线太费周章,尤其以警力的部署而言。这个地点有很多地下坑道和通道,首要的就是正在兴建的地下铁运输系统,其次是地下水管道系统的一个错综复杂的支线。这一地区可以借由很多条街道的水流线到达,另外还有许多入口,只要熟悉本市地下交通网络的人都进得去。他们也可能在其他地方放置炸药,这一点我们应该考虑到,还要努力找出这些位置来。
贝克
马丁·贝克还没写完,斯卡基就拿着自己的报告进来了。
梅兰德和贡瓦尔·拉尔森跟着进来。勒恩最后一个交卷。他那份报告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写完。他不是当作家的料。
大家的观点大同小异,不过勒恩的报告最值得一读。他是这么写的:
地下道的炸弹客,就算他用无线电引爆,也得把炸弹放在一个有煤气总管线的地方。我刚才指出的地点就有好几个(五个),要是他把炸弹放在那附近,那他就得像地鼠一样自己挖个隧道,要不就是利用已经有的地下通道。就像我指出的那个地方,已经有限多挖好的通道,所以要是炸弹像贡瓦尔说的那么小,那我们不可能有任何进展,如果我们目前不想召集一大堆地下警察来成立一个地下突击队的话,而且他们叉没有经验,所以可能毫无用处。
副组长,埃纳尔·勒思
另:我们并不知道地下道里有没有用炸弹企图暗杀的恐怖分子,如果有,不管是地面警察还是地下警察都无法对付他们,不过他们可以游泳进入下水道,那么我们也得成立一个由蛙人组成的下水道突击队。
马丁·贝克面无笑容地大声念出内容,报告的作者显得局促不安。马丁·贝克念完,把它放在最上头。
勒恩的思路清楚,可是写作能力差强人意。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无法升迁到探长的原因。有时候他的报告会被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故意传来传去,引起哄堂大笑。他们说,警员写的报告确实常常不知所云,可是勒恩是个经验丰富的侦查员,照理说应该写得好一些。
马丁·贝克走到小冰箱旁,喝了一杯水,接着用一只手肘撑着档案柜的老姿势站着,一面挠头一面说:
“本尼,请你告诉总机,我们现在不接电话,也拒绝访客。不管是什么人。”
本尼照办,不过又问了一声:
“如果是署长或马尔姆呢?”
“那我们就把马尔姆踢出去。”贡瓦尔·拉尔森说,“如果是署长,他可以自己玩儿。我办公桌抽屉里有一副扑克牌,其实是勒恩的,不过他也是从奥克·斯滕斯特伦那里继承过来的。”
“好了,”马丁·贝克说,“首先,贡瓦尔有话要对我们说。”
“是关于ULAG的炸弹技巧,”贡瓦尔·拉尔森说,“六月五日的暗杀行动后,该国警方的爆破小组伙同陆军一群专家,立刻着手在该市的主要煤气管线中搜索其他的炸药,结果找到两枚没有引爆的炸弹。这些炸弹非常之小,而且藏得非常巧妙,其中一枚花了三个月才找到,另一枚则是直到上星期才找到。两枚炸弹都埋在次日车队的规划路线上,爆破小组等于是一点一点慢慢往前挖才挖到的。比之于ULAG当初在阿尔及利亚使用的塑料炸弹,这两枚炸弹改良了很多,而无线电的控制装置,也是非常精密。”
他沉默下来。
马丁·贝克说:
“就是这样。现在,我们要谈点儿别的,这件事我们绝对要保密,而且只有我们五个在场的人知道——只有一个例外,不过我们等下再说,”
讨论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
事后,马丁·贝克极为满意,这真是个好团队,虽然某些成员对于彼此存有若干成见。他不时得为自己的想法解释一番,这照例又触动了他对科尔贝里的思念。
斯卡基去查刚才有没有人打电话来。名单洋洋洒洒一大串:警政署长、斯德哥尔孽市长、武装部队总司令、陆军参谋总长、国王的助理、瑞典广播电台的负责人、马尔姆、司法部长、保守党主席、保安警察首长、十家不同的报社、美国大使、默斯塔警察局局长、首相的秘书、国会大楼的安全警卫长、伦纳特·科尔贝里、奥萨·托雷尔、公共检察官、雷亚·尼尔森和十一个不知名的市民。
马丁·贝克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份名单,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里头多少会有点儿麻烦,说不定还不少。
他的食指沿着长长的名单往下走,最后把电话拉过来,拨了雷亚的号码。
“嗨,”她的声音很开心。“我有没有打扰你?”
“你永远不会打扰我。”
“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回来?”
“要,不过可能很晚,”
“多晚?”
“十点、十一点吧,大概是那时候。”
“你今天吃了什么东西没有?”她用质问的口气说。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
“什么都没吃,嗯?别忘了,我们讲好要说真话的。”
“你猜对了,跟平常一样。”
“那就回我这里来。如果可能,早半个钟头打电话给我。我不希望你还没抓住那个混蛋就饿死了。”
“好,要乖。”
“你也是。”
五人分了名单的其他部分,不少电话是三两下就应付完毕了,有些却是又臭又长。贡瓦尔·拉尔森选了马尔姆。
“你要干吗?”一接通,他劈头就问马尔姆。
“贝克好像在怪罪我们,因为我们从乡下调来很多警察,保安警察的首长一两个钟头前,还因为这件事情打电话给我。”
“所以昵?”
“我们总署这里只想指出一点:你们没有理由干涉还未发生的案件。”
“我们这么做了吗?”
“署长认为责任归属很重要。要是别处发生了犯罪,那不是我们的错,跟总署没有任何关系。”
“太棒了,”贡瓦尔·拉尔森说,“如果我在总署,我一定会把防范措施做好。你们的人在干什么?你们以为你们的工作是什么?”
“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是政府的责任。”
“那好,我会打电话给首相。”
“什么?”
“我的话你听得很清楚。再见。”
贡瓦尔·拉尔森从来没有跟任何政府官员说过话,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这个想法,可是此刻在一股冲动下,他拨了电话到司法部。他的电话被直接转给司法部长。
“午安,”他说,“我姓拉尔森,我是警方的人,我负责美国参议员来访的安全事宜。”
“午安,我听说过你的大名。”
“有人提出一个问题,虽然我认为那是无聊又无意义的讨论。那就是,下个星期四和星期五,因古平和北市之类的乡下地区,不会有一个警察。这是谁的错?”
“然后呢?”
“我希望这个问题能够有个答案,这样我就不用再跟不同的白痴辩论了。”
“原来如此。当然,政府要负完全责任。我认为把责任推到某个人身上没有道理,不管这个人是谁——就算是当初坚持要请这位贵宾来访的家伙。我个人会特别提醒警政署,要他们一定尽全力对那些警力缺乏的地区加强犯罪的防范。”
“太好了,”贡瓦尔·拉尔森说,“我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再见。”
“等一下,”司法部长说,“我也亲自打过电话,希望知道目前第一线安全防护的情况如何。”
“我们认为目前的安全措施很好,”贡瓦尔·拉尔森说,“我们正依照一个明确,但很灵活的计划行事。”
“太好了。”
贡瓦尔·拉尔森心想,这人听来颇为明事理。话说回来,这位司法部长在众多职业政客当中,确实是个令人眼睛一亮的特例。只是有其他政客掌舵,这个国家迟早会走上一条漫长的下坡路,这显然是无可避免的事。
那一天还有无数的对话,多半了无意义。送档案的职员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晚上十点左右,有人送交一份档案给贡瓦尔·拉尔森,里面的内容让他双手抱着头,几乎有半个小时坐着动也不动。
斯卡基和马丁·贝克还在办公室,不过正准备回家,贡瓦尔·拉尔森不想破坏这个夜晚,一开始想什么也不提,隔天再说。可是他随即改变了心意,一语不发地把档案递给马丁·贝克。而马丁·贝克也同样面无表情地将它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
那天晚上,马丁·贝克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才到突利路雷亚的寓所。
他拿出自己的钥匙打开临街的大门,接着怛上两级台阶,用他们说好的暗号按下门铃。
雷亚有他公寓的钥匙,可是他没有她的。马丁·贝克不认为有此必要,因为如果她不在,他没有理由过来,而如果她在家,通常都不锁门。
约莫过了三十秒,她光着脚冲出来开门。她看来漂亮极了,除了一件柔软蓬松、长度盖住一半臀部的蓝灰色运动衫,其他什么也没穿。
“要命,”她说,“你没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刚做了一些菜,要在烤箱里烤半个钟头。”
等他进屋来,她又说:
“老天,你看起来很累。要不要来个桑拿?会让你放松下来。”
去年雷亚在地下室为房客加盖了一间桑拿室。如果她个人要用,只要在地下室门口贴张纸条就好。
趁着雷亚忙着准备桑拿,马丁·贝克换上一件一直挂在卧室衣橱里的旧睡袍。很好的桑拿,又干又烫。
大部分的人会静静坐着享受热气,可是雷亚不是那种人。
“你那个特别任务怎么样了?”她问。
“还不错,我想,可是——”
“可是什么?”
“还很难说。我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
“想想看,竟然邀请那个于句养的来这里访问,”雷亚说,“还有多久?一一个星期?我是说距离他来访?”
“一星期都不到,下星期四。”
“收音机或电视会不会转播?”
“都会转播。”
“我会到科曼街去看看。”
“你不去示威抗议了吗?”
“大概吧,”她隋绪化地说,“我应该去的。或许示威我认为嫌老了点儿。情况和几年前不一样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ULAG的组织?”
“我在报上看过一些报道,他们的宗旨好像很模糊。你认为他们会在这里滋事?”
“有可能。”
“听起来很危险。”
“非常危险。”
“你热够了吗?”
温度计的指针快到摄氏一百度了。她舀了几盆水倒在石头上,一股难以忍受却又十分舒服的热气从天花板上罩顶而下。
两人接着去冲澡,拿毛巾互相擦干。
回到楼上屋子,诱人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
“闻起来是熟了,”她说,“你有力气摆桌子吗?”
他只有力气做这个了——当然,吃东西除外。
食物很美味。他吃了很多,他很久没吃那么多了。接着他默默地坐了一会,酒杯拿在手上。
她看着他。
“你看起来累坏了,去睡觉。”
马丁·贝克真是累坏了。一整天马不停蹄地打电活和开会协调,令他精疲力尽。可是不知怎地,他不想现在就上床睡觉。
他觉得在这个有着大蒜串、艾草、百里香和野莓的厨房里很舒服。过了一会儿,他说:
“雷亚?”
“什么事?”
“你觉得我接这个工作有没有错?”
她想了很久才回答:
“分析起来会比较复杂。不过我理解你那个朋友为什么辞职。”
“他叫科尔贝里。”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也喜欢他妻子,我还认为,他辞职是对的。他知道警察这个组织专门找两种人的麻烦:社会主义者,和那些在我们这里永远成不了气候的人。他辞职是基于自己的良心和信念。”
“我认为他辞职是错的,如果所有的好警察都因承受别人的罪恶而辞职不千,那剩下的不都是笨蛋和白痴?好了,我们以前就讨论过这个。”
“其实你和我几乎什么都讨论过,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点点头。
“可是你问了一个具体的问题,现在我就给你我的回答。确实,亲爱的,我认为你接这个工作是错的。如果你拒绝会怎么样?”
“他们会直接命令我。”
“要是你抗拒命令昵?”
马丁·贝克耸耸肩。他很累,可是这段对话很吸引他。
“我可能被停职。不过坦白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总有其他人会接下这个工作。”
“谁?”
“可能是斯蒂格·马尔姆,我所谓的老板和直属长官。”
“而他做这件事会做得比你差?没错,很可能,可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拒绝。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感觉,感觉是很难分析的。我想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我们的政府口口声声说它代表人民,今天却邀请一个声名狼藉的极端保守分子来访问——这个人几年前差点儿当上美国总统。如果他那时候真的当选,今天我们可能已经身陷于一场全球战争。最荒谬的是,我们还打算以贵宾的规格接待他。我们这么多部会首长,由首相带头,会礼貌地和他坐着闲聊,谈经济萧条、石油价格,还要向他保证,这个老牌的中立国瑞典依然和过去一样,是个抵挡共产主义的坚强壁垒。他会受邀参加一场极尽豪华的餐宴,接见那些号称是反对党——其实说得诚实点儿,他们跟我们的政府一样是资本主义的受益者。他还要跟我们那个弱智的国王共进午餐。而且,从头到尾,他会被保护得水泼不进,如果安全局或美国中情局不告诉他,他不会见到一个示威的人,甚至听不到任何反对的言论。他唯一会注意到的事情是:共产党的头头没有出现在宴会中。”
“这你就错了,所有的示威者都容许出现在他的视野内。”
“对,如果政府不会越想越害怕,力劝你别这么做的话。要是首相明天突然打电话给你,说所有的示威者都要移师到罗桑达体育馆,而且不准擅自离开,耶你会怎么做?”
“那我会辞职。”
她凝视他良久,她的下巴顶在弯起的膝头上,两手抱着脚踝,桑拿和冲澡后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与众不同的五官似乎若有所思。
他觉得她看起来很漂亮。
她终于说:
“你很棒,马丁,可是你做的是一份狗屁工作。你用谋杀或其他罪名所逮捕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就拿最近的这个来说,那个可怜的园丁,他只是想报复那个毁了他一生的混蛋资本家。他会得到什么处罚?”
“十二年徒刑,可能。”
“十二年,”她说,“唉,我想对他来说,这样做很值得。”
她看来很不开心。接着她突然转变话题,她常常这样。
“孩子们都在楼上,有莎拉陪他们,所以你可以安心睡觉,不用担心他们会跳到你的肚皮上。不过,我上床的时候可能会踩到你。”
她确实常在他睡着后卜床,结果就踩到他。
她义换了个话题。
“我希望你知道,这位贵宾的良心上背负着数以万计的人命。像轰炸北越的策略,他是最积极的支持者之…,朝鲜战争时候池甚至亲自坐镇。麦克阿瑟说要在中国扔原了弹,他也表示支持。”
马丁·贝克点点头。
“我知道。”他打了个哈欠。
“现在去睡觉,”她的口气坚决。“明天早上我会送早餐给你吃。什么时候叫你起床?”
“七点。”
“好。”
马丁·贝克上了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雷亚清洁完厨房,走进卧室,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他完全没有反应。屋子里很暖和,她脱掉运动衫,蜷缩在她最喜欢的扶手椅上读了点儿书。她有睡眠障碍,常常午夜过后还是睁着眼睛。她曾用红酒治疗失眠,可是现在地干脆随它去,借着阅读了大堆尢聊的文件书籍度过夜晚。
今晚她读的是自己几年前写的一篇人格评估报告。读完后她举目四顾,瞥见马丁·贝克的公文包。雷亚·尼尔森是个好奇心重的人,而且毫不掩饰,所以她没多想就打开公文包,兴味盎然又仔仔细细地读起里头的文件来。最后,她打开贡瓦尔·拉尔森在下班前交给马丁·贝克的档案。她看了许久,聚精会神之余面露惊讶。
终于,她把所有的文件放回公文包,上床睡觉。她踩到马丁·贝克,可是他睡得熟极了,连醒都没醒。
于是她贴着他的身体躺下,侧脸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