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青州这个名字,钱玉铉的脸色终于大变,他阴沉的看着章元敬,似乎想要从他的脸色上看出蛛丝马迹,只可惜的是章元敬一直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并不露出分毫。
若是往常,钱玉铉说不定还有心思赞叹一番这是个人才,当年镇北王爷阴差阳错的得到他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但他现在可没有这个心情。
老姜依旧是老姜,钱玉铉虽然心中震动不已,脸上却迅速的恢复了平静,只是冷冷的看着章元敬说道:“老夫年级大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哪里还会记得。”
“再说了,二十年前,老夫可不是户部尚书,只是户部一个小小的文书,赈灾这般的大事儿可轮不到我来做主,章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章元敬点了点头,却说道:“当时的户部大人做不得主,这个下官自然是相信的,不过发往青州一地的救灾粮是大人亲自签押的文书,这一点大人想必也不会忘记吧。”
不等钱玉铉说话,章元敬笑着说道:“最近这些天闲来无事,下官便理了理户部的旧文书,大人您猜猜看,下官在其中发现了什么?”
钱玉铉几乎失色,他蓦地抬头看着章元敬,冷笑道:“想要诈老夫,你还嫩了点,户部安安稳稳这么多年,我想即使是陛下,也不希望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乱成一团吧。”
章元敬微微挑眉,忽然伸手按住了钱玉铉身前的那本书,将被茶水打湿的部分细细的整理干净,才抬头笑道:“大人何必动气,下官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
“下官出生青州,对当年那场旱灾记忆犹新,江南那么多雨的地方居然也能干旱,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大约百姓也从未想过会缺水,对此束手无策。”
回想起那一年,章元敬依旧还记得刻画在心的恐惧,“青州属于受灾较轻的地方,并未怎么饿死人,但那时候隔壁的州府十户九空,一直到现在才算恢复元气。”
“那时候下官的年纪还小,家里头没有父亲,奶奶和母亲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什么时候那些饿疯了的灾民就闯进家门来。”章元敬看了看钱玉铉,事实上他那时候对外面的世界也一知半解,一直等到现在进了户部,看到了一些东西,又找到了当年的知县才还原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钱玉铉怒的拍案而起,当年他或许是被迫,或许是可着劲想要往上爬,但到底是做了违心的事情,为此这些年来他谨小慎微,有时候甚至夜不能寐。
章元敬笑了笑,又说道:“钱大人也该知道的,陛下也不希望户部大乱,您在户部经营多年,想必也知道此处的重要性,但陛下的为人,下官却比您要清楚一些。”
看了看钱玉铉的脸色,章元敬继续说道:“陛下当年初到关山的时候也是举步维艰,但现在看呢,那些与他为难的人又在哪里?”
“钱大人,您安安全全的度过了两朝,也该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吧,陛下要的,与您想要的,其实并不冲突,不是吗?”章元敬点出了这个关键。
钱玉铉却脸色难看,冷笑着说道:“老夫难道不是件件听从陛下的安排,陛下若还是不满意,大可以找出罪名来斩杀了我,咱们当官的又有几个人从头到尾都是清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章大人,莫非你浑身上下就找不出一个罪名来?”
章元敬却并不被他激怒,反倒是说道:“下官不才,却并未做过违心之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成功让钱玉铉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一时之间拿不准新帝是要拿自己开刀,还是单纯的想让他告老还乡。
但是下一刻,章元敬的话却让他再次活了过来:“钱大人,钱尚书,您误会了,陛下重视人才,怎么会对您弃之不用,陛下想要的,不过是您赞同他的提议罢了。”
钱玉铉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陛下难道还需要一个臣子的支持不成。”
不是他不喜欢皇帝,而是皇帝颇有几分曾经老皇帝的独断专行,虽然不至于无法听人言,但是有些做法确实是强硬并且直接。
这样的举动对于一个朝廷的改革是必须的,但对于他们这些经历过老皇帝晚年的仁慈,小皇帝执政期间的软弱的大臣们而言,确实是有些无法接受。
说到底,这些人其实是被惯坏了,以前两任皇帝都重视文臣,对他们十分宽容,老皇帝年轻时候还独断一些,年老的时候大约是为了身后的名声,对他们十分优厚。
这会儿箫靖上台,大肆整顿朝廷,该杀的时候绝不手软,对文臣也如寒风般冷酷,并没有丝毫的优待,再想到这位皇帝乃是行伍出身,这才让一些大臣有了小心思。
对于这些,章元敬也是明白的,但在他看来皇帝最大一个好处就是是非分明,并不会因为无关的事情迁怒于人,就像是户部这位钱玉铉屡次暗搓搓的反抗皇帝的政令,但做事确实是有一套,皇帝也并未直接把他给办了。
章元敬继续说道:“陛下自然是希望政令能够上下通畅,对于大兴,对于朝廷,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钱大人,有些事情势在必行,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若是咱们齐心协力,大兴为何不能再迎来一个盛世,难道您不想看见万国来朝的盛况吗?”
钱玉铉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但很快醒过神来,冷笑了一声说道:“陛下让你做户部左侍郎,却让你住进兵部尚书的宅子,想必要的不是齐心协力,而是要老夫手把手帮他教出一个左膀右臂来吧,这算盘未免打的太精了一些。”
章元敬却反问道:“这难道不好吗,钱大人如今也七十有二的,与陛下留下几分香火之情,难道不必如今这般硬挺着更好吗?”
对此钱玉铉无话可说,章元敬软话硬话,好话坏话,真话虚话都说遍了,有些话虽然不好听,但却实实在在的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
如果不是站在对立面,钱玉铉几乎要为他拍案叫好了,到了最后,他有些疲倦的捏了捏额头,是啊,他的年级已经足够大了,后代里头虽然有出色的,但却还在地方历练,若是他不好好听话的话,这些人能不能冒头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这么一想,钱玉铉又觉得自己之前执拗了,与曾经的雷家文家又有何区别。他眯了眯眼睛,不免感叹这个章元敬若是自家的孩子该有多好。
但可惜归可惜,他对章元敬还是没个好脸色,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道:“你先出去,让老夫好好想想,放心,老夫惜命的很。”
有了这话,章元敬便知道这事儿估摸着能成。其实这事儿难就难在皇帝并不想让钱玉铉立刻告老还乡,让他走容易,留下的烂摊子却要收拾许久。
皇帝并不想要花费这个时间,才让他进入户部,软硬皆施的让这位老大人听话。
果然,没隔两天,钱玉铉在朝堂之上的态度就有了极大的变化,在以前的时候,他就算是没有明着反对皇帝,但暗地里许多事情都是不支持的,在他的背后有很大的一批守旧派都是如此,在他们看来,虽然文家罪该万死,但萧靖的上位也是有些不清不楚。
反正不管真相如何,他们抱着一种坚持正统的架势,多少给萧靖找了许多不痛快。
偏偏这些人都有几分名望,若是贸贸然全部杀了,对他的名声而言自然是不大好的,在以前是镇北王爷的时候,萧靖不太在意名声,如今却考虑起身后名来。
看到钱玉铉的变化,萧靖的心中自然是满意的,这一日他特意将章元敬召进宫中,拍着他的肩膀夸道:“玄嘉啊玄嘉,到底是你有办法,这才多少的功夫,那钱老尚书就乖乖的站了队,没有他在背后撑着,那些守旧派也不成气候。”
章元敬不敢居功,笑着说道:“还是陛下英明,帮微臣找到了当年的知县,搜罗到不少的证据,若不是有真凭实据在,钱老尚书自己先站不住脚跟,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说服的,说到底还是陛下您起到了关键作用。”
萧靖只是挑了挑眉头,带着几分调笑说道:“你啊你,就是太谦虚谨慎了一些,若不是你从户部这些年的文书里头看出了不对劲,朕哪里会去找不知道被贬到了哪里的一个小小知县,只是没想到如今谨小慎微的钱尚书,当年也曾做过违心事。”
章元敬倒是觉得可以理解,这件事当年必定不是钱尚书自己主导的,要算算时间的话,那时候正好是萧靖的父王,当时的皇帝壮年期间,但他的一群皇子却大了,皇位的斗争已经初现端倪,一个个皇子想要拉拢文武百官可不就是花钱如流水?
如今那些皇子都成了黄土,再追究这个也是于事无补,所以证据不过是用来威胁钱尚书退让一步罢了,这样一来他们倒是好好相处。
又说了几句,章元敬才从宫中离开,钱尚书的路子走痛了,他却更忙起来,钱尚书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如今户部的许多事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等他走后,皇帝倒是微微叹了口气,笑着说了一句:“廷安,你说的没错,章元敬此人确实是有才,更难得是个脑子清醒不贪的,这样的人可以大用。”
却原来顾廷安一直藏在大殿的屏风之后,这会儿才走了出来,笑道:“微臣虽然身体不行,但眼光却还实在,章元敬能为了当年获罪的旧友请求皇上,可见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头说道:“是啊,这世间情义最是难得。”
顾廷安也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已经成为皇帝的镇北王爷,张了张嘴却并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