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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受害者叫做苏茜·沙蒙

爸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想外婆是不是发疯了。现在还不到十点,他还穿着睡袍,外面的气温已高达华氏九十度,但外婆却穿着丝袜,脸上还化了妆。忽然间,他注意到霍尔穿着汗衫站在后院里。

“天啊,妈,”爸爸说,“这个男孩子年纪那么轻,几乎是你的……”

“但他看了真让人开心,不是吗?”

爸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坐到厨房的餐桌前说:“好吧,‘玛塔·哈里夫人’1,可口的松饼什么时候才会好啊?”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赖恩接到一个来自特拉华州的电话,他实在不想接到这样的电话,但当地的警探依然找上了他。那个州的威明顿附近发生了一件谋杀案,警方判断这个案子和一九七六年康涅狄格州的谋杀案有关,经过一位警探锲而不舍地追踪调查,警方发现在康州找到的一个饰链,恰好是我失踪时遗物清单上的东西。

“这个案子已经挂起来了。”他在电话中告诉对方。

“我们想看看你手边有什么证据。”

“嫌犯叫做乔治·哈维,”赖恩大声说,坐在附近的警探都转过头来看他,“案子发生的时间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受害者叫做苏茜·沙蒙,十四岁。”

“你们有没有找到这个‘西蒙’女孩的尸体?”

“她姓沙蒙,念起来和三文鱼同音。我们只找到一只臂肘。”赖恩说。

“她有亲人吗?”

“有。”

“警方在康涅狄格州找到一些牙齿,你们有她的齿印记录吗?”

“有。”

“这样可以解除她家人的一些悲伤。”那人告诉赖恩。

赖恩走到证物室,他原本希望永远不必再碰这个装了证据的保险箱的,现在却不得不把它拿出来。他知道他必须打电话通知我的家人,但他决定尽量拖久一点,等到确定特拉华州的警探查出什么之后再说。

自从塞谬尔告诉哥哥,琳茜偷到玉米地的素描之后,将近八年来,霍尔一直悄悄地通过机车骑士朋友们追查乔治·哈维的下落。他也像赖恩一样,除非得到确切的线索,否则绝不透漏任何消息。但八年来他始终没有得到可靠的证据。一天深夜,一名地狱天使帮派的重型机车骑士洛夫·西契逖和霍尔闲聊,此人坦言自己曾经坐过牢,还说他怀疑他家的房客谋杀了他母亲。霍尔问了一些他经常问的问题,例如这名房客的身高、体重、嗜好等等,洛夫说这人不叫乔治·哈维,但这不表示此人不是哈维先生。比较奇怪的是,洛夫的母亲和其他受害者不同,苏菲·西契逖是个四十九岁的中年妇女,她在自己家里遭到谋杀,凶手用一个粗钝的东西把她打死,然后把尸体丢到附近河里,尸体被人发现时依然完整。霍尔读了不少犯罪小说,得知凶手的作案手法通常有固定模式和特定的手法。既然洛夫提到的案子不符合乔治·哈维的作案模式,霍尔也不再多问。他一边修理洛夫破旧的哈雷牌车,一边和洛夫聊些其他事情。但洛夫忽然提起一件事,霍尔听了顿时全身毛发耸立。

“那个家伙盖玩具屋。”洛夫说。

霍尔马上打电话给赖恩。

随着时光飞逝,我家后院的树木越长越高。这些年来,我一直留心家人、朋友、邻居的动静,我也时常看着那些曾经教过我的老师或我想上他们课的老师,还有我一直想上的高中。我坐在天堂广场的大阳台上,时常假装自己还在家里后院的大树下。就是在那棵树下,巴克利和奈特在捉迷藏,玩到后来不小心吞下了一截小树枝。有时我来到纽约市的一角,在某个楼梯间等露丝走过。我和雷一起用功,也跟妈妈一起开车经过太平洋海滨公路,母女两人共享温暖咸湿的海风。但无论跑到哪里,晚上我一定回到书房陪爸爸。

我紧跟着大家观察,我要把这些场面如照片一样印在心头。我看出是我的死把这些场面连结在一起。也许我的死只带来一些微小的变化,没有人说得出变化有多大,但我珍惜这些小小的改变,把它们偷偷地藏在心里。我始终觉得只要一直跟在旁边观看,我就不会失去我所爱的人。

一天晚祷时,哈莉吹着萨克斯风,贝赛儿·厄特迈尔太太像往常一样跟着合奏,忽然间,我看到“假日”了!一只毛茸茸的大白狗飞快地冲过。“假日”晚年在凡间过得很好,妈妈离开之后,它每晚睡在爸爸脚边,一刻都不让爸爸离开它的视线。它看着巴克利盖城堡,琳茜和塞谬尔在后院阳台亲吻时,只有它可以在场。在它寿终正寝的前几年,外婆每个星期天早晨都给它做个花生松饼,外婆把像圆锅一样大的松饼放在地上,“假日”试着用鼻子把松饼顶起来,外婆百看不厌,每次都开怀大笑。

我等“假日”过来嗅嗅我,我真担心它上了天堂就不认得我了。我可还是那个曾搂着它一起睡觉的小女孩啊。我没有等太久,它一看到我就高兴地冲过来,一头把我撞倒在地上。

1玛塔·哈里夫人(Mata Hari):二十世纪初荷兰的红牌舞女,后来因间谍罪名被判死刑,现在用来泛称以美貌勾引男人的交际花。

他俩在我家厨房第一次相吻

二十一岁的琳茜是个大人了,虽然我永远无法像她一样长大,但我几乎已不再为此难过。她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领取了大学文凭,骑在塞谬尔的车后,手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腰,紧贴他的后背取暖……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琳茜。尽管如此,我发现,琳茜能比其他人更容易让我忘了自己是谁。

从神殿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琳茜坐塞谬尔的摩托车回我爸妈家。他们再三向爸爸和外婆保证,到家之前绝不碰放在车侧座里的香槟,“放心吧,我们毕竟是大学毕业生嘛!”塞谬尔说,爸爸向来信任塞谬尔,这些年来,塞谬尔对他仅存的女儿始终好得没话说。

从费城骑车回家的路上,天空忽然飘起雨丝。刚开始雨势不大,琳茜和塞谬尔以时速五十英里的速度前进,小雨打在脸上有点痛。时值燠热的六月天,冰冷的雨滴落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激起一股沥青的焦味。琳茜喜欢把头埋在塞谬尔的肩胛骨之间,深深地吸一口柏油路面与两旁的灌木丛散发的气息。想起刚才大伙儿站在礼堂前,那时还没下雨,微风吹拍着每个毕业生的白袍。在那短暂的一刻,每个人好像都将随风飞扬。

到了离家八英里的地方,雨下得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有点痛,塞谬尔对身后的琳茜大声说他要暂时把车停下来。

他们慢慢骑过公路旁杂草丛生的路面,这里有点像两片商业区之间的荒地,现在虽长满了杂草,但不久后就会出现一排商店或是修车厂。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摇摇晃晃,但幸好没有滑倒在砾石路肩上,塞谬尔用双脚帮助煞车,然后像霍尔教他的一样让琳茜先下车,等琳茜离机车远一点之后,自己再跳下车子。

他打开安全帽上的防护镜,对琳茜大喊说:“我看这样不行,我得把车子推到树下。”

琳茜跟在他后面,隔着安全帽,雨滴的声音似有若无。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泥泞的小路,踩过公路旁边的树丛和垃圾。雨似乎越下越大,琳茜庆幸自己换下了毕业典礼上穿的连衣裙,当时塞谬尔坚持叫她换上皮夹克和皮裤,她还抗议说自己看起来像个变态人。

塞谬尔把车子推到路旁的橡树下,琳茜紧跟在他后面。一个星期前,他们一起去理发馆剪头发,虽然琳茜的发色较淡,发质也比较细,设计师依然把她的头发剪得像塞谬尔一样短。一脱下安全帽,大颗雨滴马上穿过树梢落在他们的头发上,琳茜的睫毛膏洇下来了。我看着塞谬尔用拇指抹去琳茜脸上的睫毛膏,“毕业快乐!”他站在昏暗的树下说,然后弯下身来吻她。

我去世两星期后,他俩在我家厨房第一次相吻。以前我和琳茜经常抱着芭比娃娃或是对着电视上的青春偶像,一面傻笑一面幻想心上人是什么模样。从他俩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塞谬尔是琳茜惟一的真爱。塞谬尔处处为琳茜着想,两人从一开始就建立了默契。他们一起进入神殿大学,四年来形影不离。塞谬尔不喜欢上大学,在琳茜的督促之下才勉强完成学业。琳茜在学校里快乐极了,就是因为这个,塞谬尔才撑过了四年大学生涯。

“走,我们看看哪儿的树木比较茂密。”他说。

“车子怎么办?”

“等雨停了,霍尔说不定得来接我们。”

“该死!”琳茜诅咒了一声。

塞谬尔笑笑,然后拉起琳茜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他们刚跨步就听到雷声,琳茜吓得跳了起来,塞谬尔马上拥紧她,闪电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雷声会接踵而来。琳茜向来和我不同,一听到雷声就紧张得要跳起来,她总是想象闪电把大树劈成两段,火势蔓延点燃附近的房子,整个社区的小狗都在地下室里狂吠大叫。

他们穿过矮树丛,即便有树木遮挡,树丛里依然湿漉漉的。虽然是下午,但除了塞谬尔手上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亮之外,天色相当昏暗。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人烟罕至的荒郊野外,否则他们不会随便一踩就踩到空罐和玻璃瓶。他们踩在垃圾上继续往前走,透过茂密的树丛,他们隐约看到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屋子顶端的窗玻璃残破不堪。塞谬尔立刻关掉手电筒。

“你说里面有人吗?”琳茜问道。

“里面暗暗的。”

“嗯,看起来怪怪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琳茜先开口说出了两人同样的念头:“进去看看吧,起码里面比较干。”

倾盆大雨中,他们手牵手飞快冲向房子。地上越来越泥泞,他们得小心才不致滑倒在地上。

老天爷怒吼般的可怕雷声

跑到房子附近时,塞谬尔辨识出尖斜的屋顶,以及悬挂在三角墙上的十字形木头装饰。一楼大部分窗户都被木头封住,但大门没有封死,门扇一开一合,猛力地撞在里面的灰墙上。塞谬尔很想站在外面观察房子的屋檐和上楣,但他还是跟着琳茜冲进屋子。他们站在门厅里,全身发抖地看着环绕在房子四周的树林。我很快地检查了一下这栋老房子,屋里没有可怕的怪兽躲在角落,也没有流浪汉落脚,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家附近的田地这些年来已经逐渐消失,但这些地方却留有我最多的童年回忆。这一带本来全是农田,我家附近最先被改建成住宅区,后来的建筑商都以我们社区为样板,同样的房屋越盖越多。我小时候常想象大路尽头是什么模样,那里八成没有色泽鲜艳的房屋、铺了柏油的车道和特大号的信箱。塞谬尔也有同样想法。

“哇!”琳茜说,“你看这栋房子多老了?”

琳茜的声音在屋内回荡,他们好像单独站在教堂里一样。

“我们四处看看吧。”塞谬尔说。

一楼的窗户钉上了木头,不透光,他们很难看到屋里有什么东西,幸好塞谬尔带着手电筒,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他们看到屋内有座壁炉,墙边还放着一把椅子。

“看看这个地板,”塞谬尔说,他拉着她一起跪下来,“你看到这些木工活儿了吗?这户人家显然比他们的邻居有钱。”

琳茜露出微笑,就像霍尔钟情于汽车一样,塞谬尔对木工也情有独钟。

他用手指轻轻滑过地板,同时示意琳茜跟着做,“这栋破旧的老房子真是太漂亮了。”他说。

“这是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吗?”琳茜尽其所能地猜测。

“我可不敢乱讲,”塞谬尔说,“但我想这是一栋哥特复兴式的房子。我注意到三角墙的墙椽有些交叉的桁柱,可以推测这栋房子大概是一八六年之后盖的。”

“你看。”琳茜喊道。

看来很久以前曾有人在地板中间点过火。

“唉,太糟了。”塞谬尔说。

“他们为什么不用壁炉呢?每个房间都有壁炉呢。”

大火在天花板上烧出一个大洞,塞谬尔抬头透过洞口往上看,他忙着检查窗架周围的木工活儿,看看能不能辨认出样式。

“我们到楼上看看。”他说。

“我觉得好像在山洞里,”琳茜边爬楼梯边说,“这里好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雨声。”

塞谬尔一边上楼,一边用拳头敲着墙壁说:“你可以把人藏进墙壁里。”

他们忽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碰到这种时候,他们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说,过一会儿自然就好。我知道这种时候,他们心里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苏茜在哪里?该不该提到她,议论她呢?答案通常是否定的。我虽然有点失望,但也知道我已不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但今天是琳茜毕业的日子,生日及毕业典礼之类的场合总勾起她的回忆,我比平时更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脑海中。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更是充满了对我的思念。虽然如此,她依然没说什么。

她记得独闯哈维先生家时,她曾强烈地感受到我的存在,从那之后,她始终觉得我就在她身旁,在她心中,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我俩就像双胞胎一样行动一致。

到了楼上,他们走进刚才抬头看到的那个房间。

“我要这栋房子。”塞谬尔说。

“你说什么?”

“这栋房子需要我,我感觉得到。”

“说不定我们应该再等一会儿,等太阳出来之后再做决定。”她说。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他说。

“塞谬尔·汉克尔,”我妹妹说,“你就是爱修理东西。”

“你还说我呢。”他说。

他们静静地站一会儿,嗅着透过壁炉和地板传过来的潮湿空气。虽然大雨声声入耳,但琳茜觉得已找到了栖身之所。她安全地躲在世界的一角,身边还有自己最心爱的人相伴。

她拉着他的手,我跟着他们走到二楼最前面的一个小房间门口,这个八角形的房间应该位于底层的门厅之上。

“凸肚窗,”塞谬尔指着窗户对琳茜说,“你看这些窗户,窗户的形状做得和这个小房间一样,我们把这样的窗户叫做‘凸肚窗’。”

“它们让你‘性’致高昂吗?”琳茜笑着说。

我让他们单独待在雨中漆黑的大房子里。我不知道琳茜是否注意到,她和塞谬尔动手拉开两人皮裤的拉链时,外面已经不再雷电交加。闪电停止了,如老天爷怒吼般的可怕雷声也销声匿迹。

神经知觉失灵无法精确地感受一切

爸爸坐在书房里,手里握着雪花玻璃球。玻璃手感冰凉,让他摸着觉得很舒服。他摇摇玻璃球,看着里面的企鹅消失无踪,随后,雪花便缓缓飘落,企鹅又慢慢地现身。

霍尔冒雨从毕业典礼会场骑车回到我家。看到霍尔安全无事,爸爸本来应该觉得放心才对,如果霍尔能平安地闯过风雨,塞谬尔应该也没问题。但爸爸仍然感到不安,他朝坏的方面打算,越想越担心。

琳茜的毕业典礼让他悲喜交加,巴克利坐在他身旁,很尽职地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该鼓掌。他通常知道该如何反应,但现在他的反应比一般人慢,最起码他自己这么认为。他的反应就像在公司处理保险要求一样,等一阵子才看得到结果。大部分人看到疾驶而来的车子或是从高处滚下来的石头都会赶快跑开,爸爸却要过一会儿才反应得过来。他好像遭受了无可避免的挤压,从此神经知觉失灵,无法精确地感受一切。

巴克利敲敲书房半开的门。

“进来。”爸爸说。

“别担心,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十二岁的小弟已经相当老成,而且善解人意。虽然买菜煮饭的不是他,但家里却由他一手打点。

“儿子啊,你穿西装看起来真不错。”爸爸说。

“谢谢,”小弟听了很高兴。他想让爸爸以他为荣,今天早上他花了不少时间琢磨衣着,甚至请外婆帮他修剪垂到眼际的刘海儿。小弟正值尴尬的青春期,他不再是个小男孩,却也不算大人。他大部分时间穿着宽大的T恤和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但今天他觉得应该穿上西装。“霍尔和外婆在楼下等我们。”他说。

“我过一会儿就下去。”

巴克利把门关严,将门锁紧紧带上。

我的衣柜里依然留着那个标着“暂时保留”的盒子。那年秋天,爸爸把盒子里最后一卷底片送出去冲洗。每当晚饭前好不容易有些时间独处时,或是从电视上看到,从报纸上读到什么让他伤心的消息时,他就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些照片。

以前我拍这些所谓的“艺术照”时,爸爸总是一再告诫我不要浪费底片,但我的这种浪费却拍出了他最好的一面。他看着其中一张照片,我的角度取得非常好,他的脸清楚地呈现在三尺见方的照片上,绽放出钻石般的光芒。

爸爸曾教我如何取景和构图,我拍这些“艺术照”时,八成听了他的话。他把底片送出去洗,却不知道底片的顺序或是我究竟拍了些什么,洗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大堆“假日”的独照,我还拍了许多草地和自己的脚,有一张照片上那一团模糊的灰影其实是小鸟,我还试着拍摄柳树树梢的落日,结果只呈现出一些黑点。有段时间我决定只拍妈妈,有一天爸爸从照相馆取回那卷底片,他坐在车里看着手里的一摞照片,几乎认不出照片中的女人是谁。

那之后,他一再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次数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了。每回他注视着照片中女子的面容,便会感觉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萌生、滋长。隔了好久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直到最近,他内心的伤痛触动了他,迫使他允许自己坦然面对心中的情愫,他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两个结了婚,天天朝夕相处的夫妻,居然忘记对方长得什么模样。如果一定要他解释的话,他只能说他们忘了彼此的模样。底片中的最后两张照片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我记得那时爸爸刚下班回家,“假日”听到车子开进车库的声音开始大叫,我则忙着叫妈妈看镜头。

“他马上进来,”我说,“站直一点。”妈妈照着做了,这就是我喜欢摄影的原因之一,一拿起相机,我就可以指挥被拍照的人,即使连爸妈也得听我的话。

我从眼角瞄到爸爸从侧门走过院子,他手里拿着轻便的公文包,我和琳茜很久以前曾经好奇地检查公文包里有些什么,看了半天却没发现任何我们感兴趣的东西。爸爸放下公文包,我趁机拍下妈妈最后一张独照。妈妈显得若有所思,似乎努力想摆出没事的样子,我按下快门,照片中的她几乎已经像平常一样。在最后一张照片里,我抓拍的是爸爸靠过来亲吻妈妈的脸颊。妈妈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失落。

“是我让你变成这样吗?”爸爸把妈妈的照片排成一列,对着照片喃喃自语,“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闪电停了。”我妹妹说,此时汗水已经取代了雨水,濡湿了她的肌肤。

“我爱你。”塞谬尔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爱你,我要娶你,我要和你一起住在这栋房子里!”

“你说什么?”

“无聊透顶、毫无意义的大学生活已经结束了!”塞谬尔大喊,他的声音充满了小小的房间,在坚实的墙壁间回荡。

“我不觉得大学生活毫无意义。”我妹妹说。

塞谬尔本来一直躺在我妹妹身旁,此时他站起来,跪在她面前说:“嫁给我吧。”

“塞谬尔?”

“我不想再照着规矩来,嫁给我吧,我会把这栋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

“谁来养活我们呢?”

“我们可以养活自己,”他说,“我们一定想得出办法。”

她坐起来,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他们俩人都衣冠不整,体温逐渐下降,觉得越来越冷。

“好。”

“你答应了?”

“我想我没问题,”我妹妹说,“我的意思是,好,我答应嫁给你。”

八年前我在她心头留下的伤口

有些说法直到一股脑涌过我的天堂时我才了解到是什么意思。比方说,我从来没看过无头的公鸡,也不知道被斩了头的公鸡为什么还能跳来跳去,但此时此刻,我高兴得……嗯……像无头公鸡一样在我的天堂里跳来跳去!我兴奋地不停尖叫,我妹妹!塞谬尔!哈!哈!哈!我的梦想成真喽!

眼泪流下她的双颊,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

“亲爱的,你高兴吗?”他问道。

她靠着他赤裸的胸膛点点头说,“是的。”说完整个人就呆住了,“我爸,”她抬头看着塞谬尔说,“他肯定正担心咱们呢。”

“没错。”他回答,试着调整心情。

“这里离我家几英里?”

“大概十英里左右,”塞谬尔说,“或许八英里吧。”

“我们走得到吧?”她说。

“你疯了。”

“我们的运动鞋放在摩托车的车斗里了。”

穿着皮裤没法跑步,所以他们套上内衣裤和T恤,光着双腿向前跑。我们家从来没有人像他们这样。塞谬尔像这些年来一样在前面带着琳茜跑,路上几乎没有车子,偶尔有车子经过时,路旁的积水溅起一道水墙,淋得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俩人都曾在雨中跑步,但雨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大。他们刚开始步伐还算稳健,虽然双腿沾满了泥巴,他们依然边跑边比赛谁能找到树阴避雨。跑了两三英里之后,俩人就安静了下来,他们按照多年训练出来的自然节奏,提起劲来一步步向前跑,俩人专心听自己的呼吸以及湿球鞋踩踏地面的声音。

跑着跑着,她不再刻意避开地上的水坑。水花四溅,她忽然想到以前常去的游泳池,我们家曾是那里的会员,我去世之后,家人们感觉到众人异样的关注,从此之后就不去了。游泳池在这条路上,但琳茜没有抬起头来探寻那个熟悉的泳池,相反地,她低头回想过去的一件往事。有一次她和我穿着带有小褶边裙的连身泳衣在水底下嬉戏,还张大眼睛看着对方,我们刚刚学会这个把戏,琳茜还不如我,我们的头发在水中飘扬,小褶边裙随着水波飘动,两个人的双颊都涨得鼓鼓的,拼命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我们手拉着手一跃而起,破水而出。浮出水面之后,我们的耳朵轰轰作响,一面大口大口地吸气,一面开怀大笑。

我看着漂亮的妹妹快步奔跑,她呼吸规律、步伐稳健,显然还记得以前在游泳课学到的技巧。她在雨中奋力保持视线,双腿起起落落,努力依照塞谬尔所设定的速度前进。我知道她不再逃离我,也不再奔向我,她就像中了枪的生还者一样,深及内脏的伤口终将逐渐愈合,八年前我在她心头留下的伤口,现在终于只剩下一个疤痕。

俩人跑到离家只有一英里时,雨势已经变缓,邻居们有人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状况。

塞谬尔放慢速度,琳茜也跟着慢下来,他们的T恤有如第二层肌肤一样紧贴在身上。

琳茜觉得有点抽筋,但过一会儿就好了。她再度跟着塞谬尔使劲往前跑,忽然间,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要结婚了!”她说,他停下来,猛然将她拥入怀里,俩人热情地拥吻,全然不顾过路的司机对他们猛按喇叭。

下午四点,我家门铃铃声大作,霍尔系着我妈妈的一条白色旧围裙,正在厨房里帮外婆切巧克力蛋糕。他闲不下来,喜欢帮忙,外婆也喜欢指使他做东做西,俩人刚好是绝佳组合。在一旁观看的巴克利则喜欢吃。

“我来开门。”爸爸说,雨下个不停,他喝了几杯鸡尾酒提精神。酒是外婆调的,但酒精比例比较低一点。

他的精神颇为振奋,却又带着一丝优雅,好像退休的芭蕾名伶,已经习惯于多年来用一只脚跳跃。

“我好担心啊。”他边开门边说。

琳茜双臂抱在胸前,爸爸看了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不好意思再往下看,赶快从大门旁边的柜子里拿出几条备用毯子。塞谬尔先帮琳茜裹上毯子,爸爸笨手笨脚地把毯子披在塞谬尔肩上,门口的石板地上积了一摊水。琳茜刚把毯子披好,巴克利、霍尔和外婆就来到大门口。

“巴克利,”外婆说,“去拿几条毛巾过来。”

“你们真的冒雨骑回来了?”霍尔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我们跑回来的。”塞谬尔说。

“你说什么?”

“大家到客厅坐吧,”爸爸说,“我们来升一炉火。”

我的胸部还未发育臀部依然平坦

琳茜和塞谬尔披着毯子,背对着炉火取暖。刚开始他们全身发抖,外婆要巴克利用银盘端来小杯的白兰地,大家边喝边听琳茜和塞谬尔讲述摩托车、林中造型典雅的老房子,以及那个让塞谬尔兴奋不已的八角形带窗房间。

“车子还好吗?”霍尔问道。

“我们已经把车子推到树下,”塞谬尔说,“但我想你最好派部拖车过去。”“我很高兴你们没事。”爸爸说。

“沙蒙先生,为了你,我们才冒雨跑回来。”

外婆和小弟坐在客厅另一端,离炉火比较远。

“我们不想让任何人担心。”琳茜说。

“嗯,琳茜尤其不想让你担心。”

客厅里忽然静了下来,塞谬尔说的当然是真话,但他也指出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我们的爸爸是如此脆弱,琳茜和巴克利始终关心爸爸的感受,这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外婆迎上琳茜的目光,对她眨眨眼说:“霍尔、巴克利和我烤了一些巧克力蛋糕,如果你们饿了,我还有一些冷冻的意大利千层面,我可以帮你们解冻。”说完她就站起来,小弟也跟着起身帮忙。

“我想吃点巧克力蛋糕,外婆。”塞谬尔说。

“你叫我‘外婆’?嗯,听来不错。”她说,“你也要改口叫杰克‘爸爸’吗?”

“很可能。”

巴克利和外婆离开之后,霍尔察觉气氛有点紧张,于是他也站起来说:“我想我最好过去帮忙。”

琳茜、塞谬尔和爸爸听着厨房传来的噪音,客厅一角的大钟滴答作响,妈妈以前常把这座大钟叫做“质朴的殖民地大钟”。

“我知道我太爱担心。”爸爸说。

“塞谬尔不是这个意思。”琳茜说。塞谬尔沉默不语,我也盯着他看。

“沙蒙先生,”他终于开口,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叫“爸爸”。“我向琳茜求婚了。”

琳茜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看的不是塞谬尔,而是我们的爸爸。

巴克利端来一盘巧克力蛋糕,霍尔随后拿了一瓶一九七八年的多姆·别瑞根走进来,手上还夹着好几只高脚杯,“外婆准备了这瓶香槟,庆祝你们毕业。”霍尔说。

外婆最后才进来,手上只有一杯兑了威士忌的姜汁酒,灯光映在酒杯上,闪烁着如钻石般清澈的光芒。

在琳茜眼中,客厅里似乎只有她和爸爸,“爸,你意下如何?”她问道。

“我想……”他挣扎着站起来和塞谬尔握手,“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婿了。”

外婆兴奋地接口:“天啊,小宝贝,我的心肝,恭喜!恭喜!”

连巴克利也轻松了下来,他放下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露出难得的笑容。只有我看得见缠绕在我妹妹和爸爸之间的牵挂,旁人看不出父女之间的牵绊,但这样的牵绊却是会伤人的。

香槟酒的瓶塞砰的一声打开了。

“像个主人的样子!”外婆对正在斟酒的霍尔说。

爸爸和琳茜加入众人的行列,大家高兴地听着外婆不断举杯道贺。一片道贺声中,只有巴克利看到我站在客厅角落的大钟旁边。他啜饮着香槟,眼睛盯着站在一旁的我,我身上散发出细细的白线,白线向四方延伸,缓缓地在空中飞舞。有人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把蛋糕拿在手里,却没有咬下去。朦胧之中,他看到我的脸庞和躯体,我的头发还是中分,胸部还未发育,臀部也依然平坦。片刻之后,我就消失无踪了。

鬼魂无穷无尽的呼唤

这些年来,看家人看到心烦的时候,我经常到往返于宾州站的火车里坐坐。乘客上上下下,人潮来来往往,我听他们说话,人声混杂着火车车门开关的声音,列车员们大声地报出站名,皮鞋和高跟鞋踩过水泥月台、金属车阶,然后登上铺了地毯的车厢走道,急速的脚步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就像是琳茜跑步时放慢脚步一样,所谓积极的休息。我也一样,我坐在车里观察四周动静,只不过不像往常那么专心罢了。我听着火车站里的各种声音,感觉到火车的移动,有时还听得到其他鬼魂的说话声。这些鬼魂和我一样已经离开人间,我们都在一旁静静观看。

天堂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在凡间的牵挂,这个人可能是我们的挚爱、亲人、好友,甚至可能是在紧要关头伸出援手、送给我们热腾腾的食物、或是对我们微微一笑的陌生人。当我没有专注于凡间的动静时,便能听到其他鬼魂和他们心爱的凡人说话。我想他们八成和我一样,再怎么试都没用。父母对小孩的循循善诱,男男女女对另一半的絮絮私语,这些都是单方面的努力,我们这边殷切地叮咛,凡间的人却永远不会响应。

火车停靠在月台上,或缓缓地沿站启动,我的耳际充斥着各种姓名和叮咛:“小心玻璃杯”、“听你爸爸的话”、“喔,她穿这件连衣裙看起来像个大人”、“妈,我跟在你后面”、“……艾斯米拉达、莎莉、露培、奇莎、法兰克……”好多好多名字!火车逐渐加速,这些凡间听不到的声音和名字也越来声越大;两站之间,我们渴望的呼叫声达到了顶点,声音大到震耳欲聋,震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

车厢内顿时一片寂静,我透过车窗往外瞄,看到女人在晾衣服或是收衣服。她们弯腰从洗衣篮中拿出衣物,沿着晾衣绳把白色、黄色或粉红色的床单拉直。

我数男人和小男孩的内衣裤,也看到小女孩穿的小棉裤,衣服在风中劈啪作响,我多想念这种生气蓬勃的声音啊。在微风拍打衣物的声音中,鬼魂无穷无尽的呼唤逐渐销声匿迹。

啊,湿衣服的声音!劈劈啪啪、扑扑塌塌,厚重的双人床床单湿湿地垂吊在晾衣绳上,水滴沿着床单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这个声音总令我想起童年往事。我以前经常躺在滴水的衣物下,伸出舌头来接水,我和琳茜还假装滴水的衣服是交通标志,不是她追我,就是我追她,两个人在刚洗好的衣服之间大玩捉迷藏。妈妈总是再三警告我们:手上沾了花生酱不要抹在床单上。有时她发现爸爸的衬衫上沾了一块柠檬糖果的印子,我们难免被训一顿。窗外的衣服是真的,衣服的肥皂味也是真的,此时此刻,回忆与想象同时涌上心头,我已分辨不出真假。

那天离开我家客厅之后,我坐上了火车,脑海中始终只出现一幅画面:

“扶稳喔。”爸爸说,我扶着装有小船的玻璃瓶,爸爸小心翼翼地烧掉升起桅杆的细绳,小船随即在蓝色的海面上起航。我静待爸爸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在这个紧要时刻,我知道瓶中的世界完完全全操之在我。

一双紧紧地勒住脖子的手

露丝的爸爸在电话里提到落水洞时,露丝正待在她租来的小房间里,她一面把长长的黑色电话线绕在手腕和臂膀上,一面简短回答“是”、“不是”,以表示她在听爸爸说话。房东老太太喜欢偷听,因此,露丝不喜欢在电话里多说什么。她打算过一会儿再到街上打对方付费的电话,告诉家人她准备回去看看。

她早就想好,在建筑商把落水洞封起来之前,她一定要再回去看一次。她对落水洞之类的地方有着不为人知的喜爱,但正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曾在停车场看到我的鬼魂一样,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对落水洞的喜爱。她在纽约看到太多酒徒为了引人注意,或是免费得到一杯酒,在众人面前大谈家人和伤心往事。她绝不会这么做,她觉得一个人的私事不应该成为众人说东道西的消遣,她把心事一五一十地记在日记里,写到她的诗里。每当想找个人倾吐心事的冲动袭来时,她就轻声警告自己:“藏在心里,藏在心里。”为了转移思绪,她总是跑到街上漫步,她徒步走过纽约市的大街小巷,脑中只有故乡的玉米地和她父亲检视古董的神情。纽约市成了冥思的最佳场所,不管她的脚步声在大街小巷上发出多大声音,这个大都会在她心中几乎激不起任何涟漪。

现在她看起来已不像高中时代那样阴阳怪气,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你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神有如跳跃的兔子一般机灵,很多人看了会相当不自在。她脸上时常带着一种特殊的表情,好像等着什么人到来,或是留心防备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她的整个躯体似乎总在前倾着询问什么,她上班的小酒馆经常有人说她的头发或是双手很漂亮,偶尔她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有些客人还会赞美她的双腿,但从来没有人提到她的眼神。

她总是随便套上黑色紧身裤、黑色短衬衫、黑色靴子和黑色的T恤,她上班、休闲都穿同一套衣服,衣服上早已布满污渍。污渍只在阳光下特别明显,露丝本来不知道,有一次她到一家露天咖啡屋,点了一杯咖啡坐下来休息,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这才发现裙子上都是伏特加或威士忌的污渍。酒精的污点似乎让裙子显得更黑,露丝觉得很有趣,特别在日记里提上一笔:“酒精改变了布料,就像酒精影响人一样。”

她习惯一出门先到露天咖啡座喝杯咖啡,路旁的台阶上坐了几个乌克兰女人,每个人腿上都抱着一只小狗,露丝喜欢假装和这些吉娃娃、博美狗说话,这些充满敌意的狗个子虽小,但每次走过它们旁边,它们总是叫得惊天动地。

喝完咖啡之后,她不停地在城市中漫步,经常走到两腿发酸。除了一些奇怪的人之外,没有人和她打招呼,她自己发明了一个游戏,看看怎么走才不会因为过往车辆而停步。她从不因任何人而放慢脚步,有时一群纽约大学的学生或是拿着洗衣篮的老妇人与她擦身而过。人来人往,她只感觉行人像风一样飘过她的身旁,面目却是一样模糊。她经常想象自己走过之后,会有人从后面看她,但她也知道其实她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除了她的同事之外,没有人知道她住哪里,也没有人等候她回家。这是一种清白无辜的隐姓埋名。

她不知道塞谬尔向我妹妹求婚了,惟一和她保持联络的同学只有雷,除非雷告诉她,否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在学校里她已经听说我妈出走了,这件事在学校再度引发各种谣言,她看着我妹妹应付得很辛苦,她们偶尔会在走廊上碰面,她只好在不增加琳茜困扰的前提下,找机会说几句话为琳茜打气。露丝知道同学们觉得她是怪人,她记得琳茜在天才生夏令营对她说的话,那天晚上就像做梦一样,梦中所有该死的规矩全部松绑,她们才得以畅所欲言。

雷和其他人不同,对她而言,他们的亲吻与爱抚就像玻璃柜里的宝贝一样,她非常珍惜这些回忆。每次回家探望父母,她总会见到他,一想到要去落水洞,她也马上想到邀他一起去。她想他应该会欣然答应,他平常课业压力相当大,有机会探险一下也不错。他经常讲观摩治疗的过程给露丝听,如果她走运的话,说不定这次他会讲得更仔细一点。雷的描述让露丝有身历其境之感,她不但了解他说的话,更能体会他的感受。或许他不知道他的话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但他确实唤起了她内心所有的感觉。

她沿着一马路朝北走,她能清楚地指出自己曾在哪些地方逗留,也确知曾有女人或小女孩在这些地方遇害。每天晚上写日记时,她尽量把这些地方列出来,但她一想到那些阴暗狭窄的小巷,以及曾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她就感到困惑。她每天把心思放在这些悬而未决的谋杀案上,只好忽略不记比较单纯明白的案件,比方说她在报上读到某个女人遭到谋杀,或是她曾探访某个女人的坟墓。

她不知道她在天堂里相当出名,我告诉朋友们露丝是谁以及她做了什么,她每天在大都会中漫步,走到曾经发生凶杀案的地方就静静地哀悼,回家之后还在日记里为每个受害者祈祷。很快地,天堂里每个人都听说了这件事,特别是遭到谋杀的女人们,她们都想知道露丝是否发现了她们遇害的地方。在天堂里有很多人为露丝着迷,但这些人恐怕会让露丝失望,因为她们聚在一起热切讨论露丝的模样,好像一群小女生围着偶像杂志大谈影视红星似的,而不像露丝想象中崇拜一个知名鼓手那样,只是满怀敬意地窃窃私语。

只有我可以跟着露丝四处观察,大家都觉得露丝肩负着光荣的使命,其实不然。我发现这种超级感应力既相当惊人,又相当令人痛苦。某个影像闪过露丝脑际,便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有时那些影像如同闪电一样稍纵即逝,——有人从楼梯上被推下来、一声尖叫、一双紧紧地勒住脖子的手;有时在她头脑闪现的片刻则是某个女人或小女孩遇害的、历历在目的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