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3月下旬,年轻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带领的探险队,已经在罗布荒原上艰难行进了十多天。比起沙漠里的恶热、饥渴和巨大无边的孤独,斯文赫定更苦痛煎熬的感受却是来自内心。他心爱的姑娘已经嫁给别人,而他只能在信中恭喜这位他爱了一生的姑娘新婚幸福。并告诉她:“沙漠最好的一点是没有人,真正的男人都是孤独的。”
奥尔德克先是梦见了幽灵,即便醒转之后,依然深受幽灵的困扰。他一整天不停的说话,诉说那个千棺坟冢已经消失,又说在千棺坟冢那里有魔鬼守护,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折磨和惩罚。贝格曼已经彻底绝望了,不再相信奥尔德克曾经找到过千棺坟冢。贝格曼带着探险队漫无目的地游荡至孔雀河的一个支流,他将其命名为“小河”。在6月的酷热中,探险队员们饱受蚊虫和失望的折磨,大家的心情低落到极点。
奥尔德克在返程找铁锹的过程中,因风沙而迷路,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座令人迷惘的古城。他带了一个纪念品——精美的雕版,送给斯文赫定。斯文赫定并没有当即返回查看,而是指挥探险队继续按既定路线行进。但他对奥尔德克承诺,明年的这个季节,他一定会回来去探访那个令人迷惘的古遗城。
经过多日的排沙、发掘、整理之后发现,古墓沟墓地的太阳墓一共有六座,均为男性。另有36座竖穴沙室,裸体包毛布,卧于穴中,相对简陋。这36座墓穴中,其中有12个是幼儿的墓葬。
斯文赫定没有食言。
1901年,斯文赫定重返罗布荒原。这次他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走到了楼兰遗址前。楼兰的发现使斯文赫定辉煌的探险史上增加了最重要的一笔。这仿佛是一座时光凝滞的古城,巨大的佛塔守护着它,气势恢弘。让人感动的沉睡之城,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静。斯文赫定久久伫立,风沙掠过他的身畔,掠过那些曾经欢乐或悲伤的时光,停留在古城的废墟之中。
他卑微而无望地爱着她,远远望着她纤弱美丽的身影。他能做的,也许只有帮她打饭时悄悄把自己的那份,多放些在她的饭盒里,或者在她忘我工作时,默默把外套放在她身边不远的沙地上。
W先生率领的考古队共有专业人员八人,不包括马兰部队官兵。进入罗布泊地区以后,考古队分成了两组,沿孔雀河支道分头寻找小河墓地的踪迹。谭允旦当时风华正茂,是考古队中的宠儿。她的两位年轻同行钟卫红、查海洋与她一起跟随W先生这组,向孔雀河下游的河岔道摸去。
与此同时,与斯文赫定分别后的罗布人奥尔德克却开始了另一场漫长的守候与期待。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当地向导托仑尼,他勒住焦躁不安的骆驼,对W说道:“不好,有沙暴。”
大合恩巫术圆轮是一个祭坛,一个用人力和石头堆积成的崇拜象征。而古墓沟墓地则是由众多人的生命、肉体、智慧、信仰在荒漠戈壁上构建的一个天人之契。
谭允旦不知道为何,内心有点小小的失望,但见到查海洋如此激越的神情仍禁不住问道:“你想明白什么了?”
钟卫红留下一张字条,简洁地说他去找谭允旦和查海洋的下落,并叮嘱考古队不必等他,火速前往兵团驻地求救。
“人殉”制度是商周时期一个显著特点,是用活人为死去的贵族从死殉葬。殉人的数量与墓主的等级有关,被殉葬者多为死者的妻子、近侍等亲信。而“人牲”则是更为残忍的一种制度,是把活人作为祭品——牺牲,杀之以祭祀祖先或死者的亡灵。夏商周时期的人牲多用于宗庙、墓地或埋葬时祭祀祖先或死者的亡灵。
“就是那里,埋着一千口棺材的地方,魔鬼和天神共舞的地方。”
1909年斯文赫定满载而归,瑞典人给了他英雄般的礼遇。在斯文赫定终于与家人团聚,受到国王的接见,成为名声显赫的探险家后,他的内心却是深刻无法自抑的悲哀。所有人都在谈论他、都在欢迎他,唯独少了她的身影。
“天啊……”
死亡与寂静的震慑,在苍茫无边的大漠里更能让人迷失在时间的流沙里。根根伫立、指向天空的红色胡杨木,像是生命伸手仰问苍天,在历经几千年的风沙后仍固执不倒。
在远方,荒漠地带最可怕的沙暴像魔鬼一样,悄悄地来了。
查海洋看着眼前的奇迹,感叹道:“他们为什么用这种奇特的墓葬方式?看上去让人心碎,而又无法理解。”
W带领考古队在事发地周边十公里范围内进行了搜救,一无所获。考虑到水和食物供给的有限,在晚上宿营时,W宣布他们明天将启程前往最近的兵团驻地求救。这个决定是异常痛苦的。谭允旦和查海洋身上带的水和食物不一定能支撑到部队搜救队找到他们的时候,就算能支撑一段时间,搜救队能否找到他们也是个疑问。但如果考古队耗在这里,所冒的风险将可能是整个队伍成员的生命代价。
贝格曼将这个千棺坟冢命名为“小河墓地”。他发掘了12座墓葬,掠走了约200件文物。从此,他再没有踏上过这片沙地。
在这一天,在这个坐标,震惊中外的古墓沟墓地被发现。一个个线索被渐次连接起来,罗布泊的沧海遗珠用微弱之光照亮前往谜底的道路。那时候谭允旦不知道,这条路是如此漫长而曲折,而她和他们的命运,也都将因此而全部改写。
这是一场真正的梦境之旅。
说到马兰基地,也许很多人并不是很了解。马兰曾是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地方,只因为盛开马兰花而获得了这个温柔的名字。随着中国近年来部分解密档案的流出,人们渐渐知道了这个没有刻在地图上的地方曾经是中国政府著名的原子弹实验基地。1964年10月,在罗布泊上空的一声巨响,宣告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中国由此迈入核大国行列。在那个艰苦、内忧外患的年代,原子弹的成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国人坚强自立的一个支柱。
对于谭允旦来说,这些天的经历犹如过山车一般,从高到低,再从低到高,几乎没有过渡就将她狠狠的抛向了事实——先是迷路打转,后来以为终于找到小河墓地,还没高兴几分钟,很快就又否定了这个结论。
不用说,钟卫红和查海洋都深深爱着这位聪明好学的姑娘。她像太阳般耀眼——美丽,热情,拥有冷静的头脑和坚韧的意志。他们克制而忐忑地爱着谭允旦,默默地为她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在这常人难以忍受的荒漠里,有谭允旦在的每一天都充满了甜美的气息。
钟卫红仅仅带走了他的骆驼,他自己的那份水和补给。
在月光下,查海洋高而宽阔的额头,挺拔笔直的身材,让谭允旦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古罗马的雕塑。她被查海洋的问题一惊,回过神来。还没等她回答,查海洋已经迫不及待地说道:“何谓七元?日有60,宿有28,420日而一周。420者,以60与28俱可以度尽也,故有‘七元’之说。一元甲子日起,虚。以子象属,而虚为日,属也。二元甲子起奎。三元甲子起毕。四元甲子起鬼。五元甲子起翼。六元甲子起氐。七元甲子起箕。至七元尽而甲子又起虚。周而复始,但一元起于何年、月、日,则不可得而考矣。允旦,你知道吗,我坚信这太阳墓穴外围的七层木桩,这七个让人困惑的圆环,它们象征的,是中国古历法思想中的七元!”
细心的谭允旦发现了问题所在,在这里指南针似乎受到某种影响,指示并不准确,按指南针的方向行走最后只会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在谭允旦的建议下,W先生决定放弃使用指南针,而以最古老的太阳和星斗的定位法来辨别方向。
一天以后,他们终于出了那个“鬼打墙”的怪圈。尽管小河墓地还是没有踪影,但脱离了那个无法辨别方向的地方,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整个西面仍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刚刚被沙暴洗劫过。
这里当然不是小河墓地,大家没有发现贝格曼记录中的指向天空的高耸的红色胡杨木桩,这里的木桩仅略高于地表。失望之余,W和学生们仔细观测起这里地表情况,主要是木桩的分列形态。
W失声叫道:“赶紧找隐蔽地!”
谭允旦最爱的事情有两件:一是考古,二是拜伦的诗歌。在那个年代,外国诗歌是一件让普通人避讳的事情,它似乎象征了某种腐化和潜在的不忠诚。即便是高干子弟如谭允旦,也只能在笔记本的秘密深处偷偷抄写这些诗篇。
在她身畔的W先生、钟卫红、查海洋无不和她一样,战栗而迷惘地看着眼前的奇迹。随着更多的木桩被随行官兵从沙中找到,拂去积沙露了出来,在他们面前,呈现出了一个又一个层层木桩环状围绕的墓葬,仿佛是太阳在这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的投影。
跟随斯文赫定的当地向导是罗布人奥尔德克。他们由水源地六十泉出发,由北向南推进,在这苍茫沙漠里追寻着他们也不知道终点的奇迹。3月28日下午,探险队经过一个荒弃的古代佛教寺院时,做了短暂的停留。在这里,奥尔德克遗失了探险队仅有的一把铁锹。正是这把关键的铁锹,仿佛神弃的钥匙,打开了沉睡千年的楼兰遗址。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工作,直起腰,敬畏而惶恐地站在这片奇诡的长眠之地前。在这里,生命的尽头似乎不再是消亡,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超越。从高空中俯瞰这里,这六座墓葬仿佛是六滴泪水,无意中坠落在孔雀河北岸的这片台地上。
一般来说,作为考古工作者常年接触各类遗存、遗址、墓地等,早已练出金刚不坏之身。在常人见到普通的尸体都会毛骨悚然时,考古工作者一边捧着饭盆,一边蹲在墓边看着面目诡异的古尸指指点点,进行“午饭研讨”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但任何一个考古工作者,最不愿意见到和挖掘的就是有人殉或人牲的墓地或遗址。
谭允旦用一生铭记的这个坐标,像是一个灼热的痛,藏匿在心灵的最深处。
第二天清晨起床作业时,谭允旦发现自己的记录本里夹了一张纸,上面是清隽飘逸的钢笔字。
与其说这是一个坟冢,不如说这是留给世人的一道巨大谜题。数层上下叠压的墓葬,规模宏大的建制,数量众多的遗存,让这个3800年前的古墓葬成为一个阴森而难以置信的奇迹。
谭允旦摇摇头,目光中由最初发现太阳墓的激动渐渐变成了深邃无法言说的悲哀:“12个孩子……他们在这个墓葬里承担的是什么角色?”
朋友介绍说,1979年美国考古学家证实发现了这个令人困惑的石头堆积。美国考古学杂志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同年进行拍摄和报道。当时这座石头堆积成的迷宫被称为印第安人的“大合恩巫术圆轮”。
终其一生,斯文赫定都对他的爱人保持着忠贞,并持续着他这份深沉而绝望的爱情,直至坟墓。
怀俄明午后的暖风,拂过谭允旦已经苍老的脸庞。她不再年轻,不再美丽,在她沉静而坚韧的性格深处却始终停留着那个在孔雀河岸边挥汗作业的年轻姑娘。
朋友惊讶道:“我的上帝。我一直以为你只对宋代瓷器有兴趣,想不到你对古代历法有如此造诣。要知道,在公元前3000年至前500年的不同时期,古巴比伦、中国、印度和埃及都有相关的天文观测记录。我的上帝,这真是人类的奇迹。”
“尽管我在之前的春季遭受困顿,我却再次受到永恒之沙底下神秘国度无可抗拒的吸引。”
W神情肃穆,一字一句道:“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墓葬。这是一次特定的殡葬行为,是——集体殉葬。”
受到惊吓的骆驼跑得飞快,谭允旦在上面惊叫出来,无奈却怎样都控制不了骆驼。查海洋反应迅速,他毫不犹豫地跨上骆驼,拼死踢着骆驼,逼它跟上谭允旦。
如果我们平庸的去理解平行宇宙观,也许我们可以看到少女时代的谭允旦和芳华逝去的谭允旦重叠的身影,她们分别站在两片不同的大地上。在她们面前,是同样一望无际的时空和人类艰难行进探索的足迹。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也许古墓沟墓地遗址有着更令人震撼而心碎的力量。
谭允旦沮丧地观察着地表,她一边无奈地想着小河墓地,一边随手做测绘。然而随着观测的深入,这种沮丧逐渐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惊讶所代替。接着,惊讶变成了震惊和不解。
W沉吟片刻:“观察和直觉。”
这次古墓沟墓地收获颇丰,除了干尸,还有大量墓中遗存物,尤其以一个老妇墓中出土的八粒玉珠最为珍贵和神秘。当然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墓葬群,古墓沟墓地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考古界的热点。
贝格曼带着他的队员顺着奥尔德克之手,缓缓走向这个伫立着无数胡杨木桩的山包。被涂成血红色的胡杨木桩虽然已经有些褪色,但在夕阳的映衬下,
仍然有着让人心惊的力量。
在1979年,考古学中结构主义方法(StructuralisApproach)在中国还没有兴起,后过程考古学(PostprocessualArchaeology)也没有被中国考古界广为应用,更不要说象征考古学等这些社会思想变革后传入中国现代考古研究方法理论。但是无论学识渊博的W先生,还是初出茅庐的谭允旦、查海洋,都对古代的墓葬制度中的“人殉”“人牲”制度了然于胸。
谭允旦的心怦怦跳动着,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明白了,那12个孩子的墓葬,12个幼小的生命,象征的是12个月时!这,这真是我所见过最奇特,最不可思议,最让人伤感的遗址了……”
“这里是死亡的殿堂……”贝格曼在回忆录中如是写道,“这里是被神遗弃的地方,他甚至已经忘记这里还曾有人类艰难求生过。”
自古以来人们对死亡的认知是建立在肉体消散的这个最基本的观察事实基础之上的。但在肉体之余,人们又构建了另外一个世界,死者的亡魂、魂魄、元神都在这个彼岸世界里共存。在考古工作者心照不宣的“潜规则”里,有“人殉”“人牲”的墓葬是阴气最重、冤魂聚集之地。即便最有经验的老考古工作者,在看到类似的墓葬时,也会忍不住感叹人性的残忍与黑暗。
当W指出古墓沟墓地是一次集体殉葬的墓葬形式时,查海洋并没有立刻认同,而是反问老师:“您怎么能断定得如此肯定?”
奥尔德克没有等到斯文赫定,最终等来的是斯文赫定的学生贝格曼。1934年,奥尔德克已经是72岁的耄耋老者,他和同伴带着贝格曼进入了孔雀河以南地区,试图寻找到曾经发现过的千棺坟冢。然而这次旅程颇为不顺,探险队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病倒,更糟糕的是他们在充满了雅丹和沙丘的荒地里迷了路。
他指着这片庞大墓群:“这个墓地的一切不是一般的葬俗,而是一套有含义的造型语言,是用生命和集体行为认真设计的,它强烈地表现出集体殉葬的倾向。”
谭允旦觉得有些眩晕。她找了个稍微高点的地势坐了下来。钟卫红走过去关切道:“小谭,你没事吧?”
她低声回答道:“可以看到夏至日的日落……我相信,在石堆的另外几个方位,可以观测到金牛双星、参宿七、天狼星群的垂直上升,它们的意义在于——标示着冬至日或夏至日的开始和间隔的月亮周期。这28道的射线就是其中的寓意。”
而令人遗憾的是,谭允旦的精力似乎全部放在了寻找小河墓地遗址上,没有任何儿女情长的迹象。
1979年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当美国考古学家站在怀俄明州的山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印第安人的石头堆积遗存时,谭允旦正在和她的队友以及几名雇佣工人清除古墓沟墓地上的积沙。
谭允旦挑开门帘走了出去,查海洋穿着军大衣,不停的呵手,站在离帐篷很近的地方。
她应邀参加在美国怀俄明州举办的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偶然的机会与朋友到达了州内某座山游览。在这座山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需航空俯视才能全览的一个石头堆成的正圆,沿着正圆的边线,有六堆石头堆成的小圆。以边线为起点,有28道石头排列成射线状的直线汇集之大圆的中心——中心是一个反复堆积的小圆。
对于查海洋和钟卫红的爱慕之情,谭允旦不是没有感觉。其实她内心早已对查海洋情愫暗生。他高大、英俊,有一双苏联列宁勋章获得者格罗莫夫般深邃坚定的眼睛。但在高悬为国奉献、理想主义的年代,个人问题永远是放在最末一位考虑的。也有一点点原因是,她喜欢那种查海洋为了她和钟卫红吃醋、竞争的感觉。
古墓沟墓地的发现,成为中国考古历史上一个独一无二的发现。再没有任何墓葬以这种奇特而震惊的方式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多年后,那时谭允旦韶华已逝,不复青葱少女而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宋代瓷器鉴定专家后,曾偶然再次看到了与古墓沟太阳墓类似的遗存。
谭允旦恍惚而迷离地听着朋友侃侃而谈:“这个考古发现让我们意识到,印第安人掌握了非同寻常的天文观测方法。亲爱的,当你从西南方的一组石头通过中心石碓,可以看到夏至日的日出。从另一个在南方堆放的石碓朝中心石堆标志的方向,猜猜,看到什么?”
查海洋指着太阳墓,语气激动道:“我想明白了,我想通了!”
钟卫红当然知道,自己无论哪个方面都无法与查海洋相比。这样一种爱情更令人绝望,他内心深处始终知道,或迟或早,谭允旦会选择查海洋。
查海洋语速很快,像是想与谭允旦迫不及待分享他的思想:“《后汉书·律历志》中有记载,‘日、月、五纬,各有终原,而七元生焉’。这七元是什么?”
考古队经过简单的休整后,继续沿孔雀河下游北岸行走。就在这时,眼尖的查海洋忽然看到不远处一片稍高的坡地上似乎有古遗存物。在那片地势平坦的沙地上,似乎有不计其数的环形地桩标志。查海洋很兴奋,以为找到了小河墓地,连W先生也飞奔着跑了过去。
谭允旦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难道它们象征的是七大星辰?”
查海洋激动地说道:“七政或者七元——W老师推测的没错,这里不是墓葬之地,而是人类以自己的肉身、生命构建的一个历法!我无法想象,是什么力量和原因,能让这些人以死亡来象征历法。那六个中心墓穴,一定象征的是天、地、春、夏、秋、冬!”
IfIshouldmeetthee 多年离别后
W一行人的营地帐篷,就建在古墓沟墓地外围几十米远的地方。仿佛苍天眷顾,这些挖掘作业的日子里,一直没有重大天气变化。但入夜之后,气温仍然骤降,寒风瑟瑟。
贝格曼望着眼前的红色森林,无法言语。
查海洋凝视着她,胸口呼吸起伏不定。谭允旦凝望着远方静静的遗迹和长眠于此的逝者,苹果般的脸庞在月光的映照下有着晶莹的光芒。查海洋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揽过谭允旦,深深地吻了上去。
查海洋热情,直爽,骨子里是天生的浪漫主义精神。他出生于音乐世家,祖父曾留学欧洲,是位著名钢琴大师。他的父母也是名噪一时的小提琴家。查海洋从小受祖父影响,六岁便可完整弹奏莫扎特的《小奏鸣曲》。幸运的是,即便是在文革那样艰难的时代里,查海洋一家也因为有关部门和领导的特别关照而幸免于难。尽管钢琴、小提琴等已经在红卫兵的冲击下和组织安排的多次辗转搬家中或被损毁、或交出,但家中有关考古的书籍依然保存着。少年时代的查海洋就是在无休止的阅读中度过的。当读书累了的时候,他就在硬纸板上制作的钢琴键盘上弹奏乐曲。他最爱的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和拉赫玛尼诺的《#C小调前奏曲》。在苍白单调的老楼窗前,陪伴他的是多本祖父搜集的考古书籍、探险家回忆录和脑海中听到的拉赫玛尼诺激越悲愤的大和弦。
钟卫红是根正苗红,祖上三代清白的贫农出身。他性格沉稳,凡事三思而后行。在考古队探查、作业的过程中,他总是那个默默抢做最脏最累工作的人。他选择考古并不是兴趣使然,而是因为“祖国需要”。他的长相和他的身世一样平凡,个子不高,三年自然灾害给每个中国人或多或少都打上了烙印。即便在大学里,钟卫红依然保持着淳朴的生活作风,晚饭一般是两个馒头,有时候会稍微就点咸菜。
在罗布荒原上的罗布人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在那茫茫大漠深处,在魔鬼和天神共舞的地方,有一座埋着一千口棺材的墓冢。而奥尔德克坚信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一千口棺材”的神秘地点,他等了斯文赫定整整三十三年,就为了亲口告诉他这个秘密。
查海洋与钟卫红都是考古界的新人,拥有同样出色的专业功底和奋斗精神。两人的性格却截然相反。
“怎么了?你还没睡吗?”谭允旦有些犹豫地问道。
终于还是要离开这里了。W老师深深叹息一声。
“吉祥的光阴一去不还/命运之星悄然陨落/而你仁慈的心却不愿发现/众人对我那些过错的指责/你深深体察我悲痛的情怀/毫不畏避地与我分尝/我所能想象出的挚爱/寻无觅处——除了你心上。”
“给奥古丝塔的诗章。”谭允旦轻轻自语道。
她会心一笑,望向查海洋。清晨明亮的阳光映照在查海洋身上,让他年轻英俊的身材分外挺拔,像那些没有枯涸前葱郁昂扬的胡杨。查海洋回报她以同样温暖的笑容。
钟卫红装作没有看到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走过来道:“W老师说,我们的发掘工作差不多结束了。他让我们把设备收整一下,先回乌鲁木齐再进行深入研究。”
寂静的夜晚,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漠仿佛是世界的尽头。查海洋紧紧拥抱他的爱人,一次又一次地吻她,仿佛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
军车运走了大部分出土文物。W和考古队的队员们以及几位留下的战士和当地向导,乘骆驼做第二批次的撤退。W似乎对古墓沟墓地依依不舍,神情中多少有点落寞。谭允旦知道W老师还是对没有找到小河墓地而不能释怀。这个贝格曼笔下的“死亡殿堂”在沙海中失去踪迹,像传说中的女妖,固执的诱惑,却不露真身。
他们和贝格曼最初的遭遇一样,在迷宫一样的荒漠上迷路了。连续两天,他们总是在疲惫的寻找后发现回到了原点,不要说找到小河墓地,甚至连走出这片荒漠都成了问题。
驼队载着考古队缓缓向西北方向行进。顺利的话,几天后他们将到达库尔勒。当然前提是,如果顺利的话。
所有曾经有过沙漠经历的人最不愿意经历的事情,在那个下午不期而至。
戈壁上这个小小的驼队,像是沙海中的一粒沙子,缓缓移动着。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沙尘暴终于过去了。当钟卫红从沙堆里艰难的拔出来,抖落满头满身的沙子时,他充满期待地向西望去。希望在那里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同样满身沙土的谭允旦和查海洋。
谭允旦在帐篷里借着烛光看白天的考古记录,忽然听到外面查海洋低低的声音:“小谭,休息了么?”
W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们一行人就看到了南边的天空像是被墨汁涂抹过,风卷裹的沙浪一层层推进,像是末日到来时的恶浪,毫无阻挡的吞噬着它们前进的每一寸土地。
奥尔德克,这个在史书上找不到名字的人,却一次又一次改写了西域探索史。他像是在这个时间拐点突然出现的一个刻度,上帝借他的手精确地指向罗布泊地区最重要的遗址之一。在那个气喘吁吁,让人抓狂的傍晚,当贝格曼的队员决定宿营休息时,奥尔德克的手指缓缓指向远方的一个小山包。
此刻风力已经明显增大,夹杂的细沙打在脸上,阵阵抽痛的感觉。附近没有任何可以隐蔽的地方,除了一处浅浅的细沟。沙暴的威胁迫在眉睫,骆驼的鼻口紧张的收缩起来。W命令大家将骆驼围沟边,人躲在沟内,希望靠骆驼和这个小沟能躲过这次劫难。
钟卫红和查海洋下了骆驼,正准备去扶谭允旦,不料谭允旦骑乘的骆驼被即将到来的沙暴所惊吓,哀鸣一声,一头撞了出去。
东经88°55'北纬40°40'
钟卫红愣了两秒钟之后也准备跨上骆驼去追谭允旦,却被W和托仑尼按住。托仑尼喊道:“沙暴来了!不能去!”
钟卫红挣扎了一下,托仑尼的手像铁铲般坚硬,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时沙暴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过来。钟卫红向西望去,那里已经满是沙尘,什么都看不见了。
谭允旦望着他,时光如流沙在不可知的命运里缓缓流淌,它耐心的、一点一滴的昭示着那些人类在行进过程中或隐或现的脚印。
查海洋一把拉住谭允旦的手,飞奔上地势稍高的台地,那里可以俯瞰到太阳墓的部分面貌。
3800年前的人类用自己的双手,精确的测量、力量、木桩和尸体,构建了6个太阳型墓!
谁没有青春年少时呢?少女的傲慢和心灵,又有谁能完全读懂呢?
没有人对W的命令有疑义,包括钟卫红。这是在当下状况里最好、最理智的一种做法。只是在天亮启程的时候,W发现钟卫红和他的骆驼不见了。
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1935年的中国18人西北考察团,因为时局动荡,且失踪了两名队员而不得不终止。从1934年到1979年的45年间,小河墓地像是消失在了沙海中,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从时间之流中抹掉。至此,再也没人看到过这个“死亡的殿堂”。这个让人惊悚而震撼的千棺沉睡之地,彻底失落在无边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