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伊豆町堂堂岛的入海口一带,散落着许多小岛。岛上有茂盛的松树;海浪拍打着岸边的沙滩,附近的游览船,在海上慢慢地划行着。看上去碧绿的海面平静如镜,但是,拍打在岩石上的海浪,却时时溅起巨大的浪花。
在堂堂岛的“鰺幸”鱼菜馆,正好位于从国道到通向海边的石阶旁边。
“你好,小姐,是来旅游的吗?”从柜台里面,传来了问话声。
里村玉见慌忙把头转了过来。身穿制服的老板,正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
她乘坐旅游巴士到了这里后,要了一份烤鱼,没有要啤酒,只是盯着窗外看。这样一个年轻姑娘,独自来到这里,必然引起别人的怀疑了。
“啊!……”里村玉见点了点头说,“是有点事儿。”然后她又笑了笑。
在店内除了柜台,中央还有一个船形的养鱼池,靠着窗户摆了几张餐桌。这会儿只有两对客人在吃饭。一名五十来岁的、老板妻子模样的女性,不停地出人着后厨和前台,大概日野朔子那时,也是这样忙碌的吧!
“你看见那边三个岛了吧?那就是三四郎岛。”
因为自己一直盯着窗外正前方,所以,老板热情地介绍着。其实,玉见知道他的名字叫石崎。
“啊,地图上就有啊。”
“到了退潮的时候,还可以趟水过去呢。”
朔子每天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会怎样想?
从东京到伊豆的期间,里村玉见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朔子会怎么样。
5月底的时候,在公判日,到“海港未来”和塔之木一起吃饭时,他曾经说过:“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玉见还真的再去一趟啊。”
第二天,他就把自己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对她讲了自己的想法。
“在饭店的房间里,日野朔子向永泽悟喷射了催泪瓦斯,在他害怕的时候,朔子完全可以逃走,这是因为永泽挡在了门口的位置。”
“对,法官也确认了这一点。”
“检方就死死咬住了这点不放,说是因为永泽悟是为了杀害日野朔子,才挡住了朔子的逃路的。可是,我们能不能认为:朔子没有逃走,是有两种意义吗?”
“什么?……”里村玉见惊讶得张大了口。
“在她发现了女儿沟口晴菜的手机后,应当送到警察那里才对,那样就会马上逮捕永泽了。但是,她却直接和永泽联系,把他骗了出来。而且,她还故意染了头发,戴上太阳眼镜,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对自己进行了伪装。她见到了永泽悟以后,让他去订一个房间,形成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状态。”
“那时,她就偷偷地藏着催泪瓦斯,还做了随时取出来喷射的准备。”
“如果只是为了防身用就足够了,但是,为什么她还在手提包里,特意放了一把匕首呢?”
“是啊!……”玉见连连点头。
“从整体上看,我觉得她根本就没有想逃走,而是想证明自己,是在‘正当防卫’而已!”
“对。”
“这样的话……”里村玉见渐渐明白了,塔之木说的“两个意义”的意思了。
“她之所以要造成,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的状态,就是为了用催泪瓦斯袭击永泽,然后再用匕首杀死他,而化装的目的,则是为了欺骗警察。”
“这……”里村玉见犹豫着望向塔之木,“是啊!……”
“那么永泽,是先用匕首威胁了她的,然后朔子用催泪瓦斯进行反击,并决定乘机刺死,还处在紧张中的永泽悟。而永泽在这样的情况下,认为匕首被对方抢走后,必然要杀死自己,他便想用‘正当防卫’来保护自己,结果杀死了朔子。”
“那他还是‘正当防卫’啊!……”里村玉见低声呢喃。
“不,这可不那么简单。”塔之木轻轻摇了摇头,“朔子的手提包里,发现了匕首一事,只是永泽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啊!……”
日野朔子使用催泪瓦斯一事,经过警方多方查找,终于在西新宿的“防范商品商店”里,找到了她购买时的店员证明。她是在事件的5天前,即去年的8月30日购买的。警方让店员看了朔子在染发前的面部照片,当场被店员指认出来。
但是,朔子在同一商店,或附近买匕首的证据,警方却没有找到。也没有她从特定的渠道获得的证据。
“搜查总部一开始就认为:所谓‘朔子藏着匕首’的说法,是永泽悟故意推卸责任的伪证,因而也就没有积极地去寻找证据。”
“如果警方不认可他的说法,他也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所以,只要找到了朔子,随身带了匕首的证据,我们就有了胜算。”
5月24日,在对被告的质问结束后,双方都没有再申请要求证人,那么,下次7月下旬,就进入到量刑阶段了,接下来的辩论,就是刑期的判决了。如果找到了关于朔子的匕首证据,塔之木说就可以再次提出开庭审理,所以,此事非常之急。
于是,里村玉见请平松百合律师,帮助办理自己的民事审判,她在6月2日一早,就乘坐新干线离开了东京。
里村玉见在朔子的公公——日野伸造提供的供词中,知道了朔子当时工作的地方“鰺幸”鱼菜馆的位置,以及店主的姓名。日野晴菜是以爷爷伸造的名义购买的手机,费用也每月从伸造的存折中划拨。因此在沟口辉男报警后,警方就派人找到了伸造调查,并要求他写了证词。
里村玉见把头慢慢地转向了端出烤鱼的石崎。她终于沉住了气,用平缓的语气向他说道:“您这里是日野朔子女士,以前工作的店子吧?”
石崎一下子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玉见:“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周刊杂志。”
“啊……”石崎顿时惊叫一声。
“听说朔子人很勤快,为人也好啊。”
她的确看了几本周刊杂志。
“是啊,她在客人里很有人缘啊!……”石崎也激动地说道,“我们还都是托她的福呢……”
“她的女儿晴菜小姐,也来过这里啊?”石崎再次看了玉见一眼。
“她和阿朔来过两、三次呢。她们像姐妹一样好呢!”
“听说她们是一对非常善良的母女。”
“是啊,朔子夫人人很不错,她的女儿我们也都很喜欢呢!……她从孩子的时候起,就从来不让家长担心,我们阿朔经常说……”
里村玉见听得出石崎的话,怀着深深的惋惜之情。
“现在判了吗?”石崎开始发问了。
玉见决定开门见山:“是的。”
“咳,我都想去旁听一下,可又怕我见了凶手,搂不住火啊……”
“其实,我是律师。”里村玉见认为这时是个机会。
“律师?是参加审判的?”
“是的。”
“咦……你很年轻嘛!……”石崎用毛巾擦了擦手,又重新打量着里村玉见,“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来调查一件事……”
“现在还有什么可调查的?”
“这个……”里村玉见沉吟着,该如何回答对方。
临来之前,塔之木一再强调,这次调查,不能对对方撒谎,因为一旦在法庭上,证人出庭作证时,知道你是通过撒谎获得的证词,哪怕是真实的,也会损害证据的信用性。而且,如果你用真诚的态度调查,对方也会诚实地回答问题的。
“新横滨饭店事件发生的时候,朔子女士到底拿没拿一把匕首,现在成了问题的关键。”
“拿了又怎么样?”
“朔子去见一个凶手,她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里村玉见一脸为难地说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当然会带匕首防身的……”
“啊!……”石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说道,“要是这么说,警察已经来过了!”
“什么,他们打听什么了?”
“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吧,从横滨来了两名警察,说阿朔离开这儿,去东京的时候,店里丢没丢菜刀,或是她有没有带着匕首上东京……”
原来这样。玉见明白了,看来警方没有无视永泽说的,他和朔子见面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提包里,藏有匕首的线索,他们也在寻找那把匕首的出处。
“我们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哇!……因为阿朔最不会干的,就是收拾活鱼了。”石崎非常强调这一点,“要是伤了自己人那哪行啊!……一般我们都是让男人干。”
一边走在通向国道的石阶上,里村玉见一边流着莫名其妙的眼泪,像这次来调查的经历,自己一次都没有过。
当时,石崎的愤怒是毋庸置疑的,同时也让自己感到了,石崎对朔子抱有的信任,以及对她们母女的好感,是发自内心的。
“为什么这么好的两个人会死呢?”石崎对玉见发泄着心中的不平。
回到国道上,时间是下午2点钟。玉见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说自己要去“安良里渔港”。
沿着与依山而建的饭店平行的公路,出租车向北方行驶着。今天早上东京下了很大的雨,从修善寺乘公共汽车来的时候,空中还飘着白云,只是在海岸边附近的山上,覆盖着乌云。
不一会儿出租车就离开了公路,走进了很窄的一条坡道,很快就到了海港。海港里聚集着许多的小型渔船。在到了岸边时,里村玉见下了车。被雨洗过的渔船,静静地停泊在渔港里,在旁边仓库一样的建筑周围,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这时,出现了一名身穿牛仔裤和长靴的男青年,玉见连忙喊住了他。
“你好,我想打听一下,附近有一位叫日野伸造的先生,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是日野老先生呀,他就住在那儿。”他用手指着山岬的前方,对玉见说道。
去年就76岁了的伸造,直到69岁,还在安良里做渔夫,这是玉见临来时在调查书里看到的。
被绿色覆盖着的山岬的下方,围建着防波堤,内侧还有一条很窄的小道。在半山腰的斜面上,修建着星星点点的民宅,在空地上种植着蔬菜,还修建着秋千、滑滑梯等几处游乐场地。
里村玉见一边扫视着各家门上的姓名牌,一边走着。有很多住宅,都没有挂姓名牌,当她担心这样,会找不到的时候,一块写着“日野伸造”的姓名牌,赫然出现在了玉见的眼前。
玉见先看了一下这家的周围,院子里的两间房屋的门都关着。在房屋的前面,有一小块用草席围着的菜地。但是,看不出来种的是什么,只有两、三棵已经枯萎了的向日葵秆,在那里戳立着,上面还有着很大的花盘。
当她转到玄关的时候,房门开了,里面出现了一位头发已经白了的老人,不但头发,眉毛和鬓角也都雪白了,和紫铜色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那瘦弱如同枯树般的身体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开襟衬衣,和一条专门下地穿的劳动布裤子。
他那双深深凹进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里村玉见看,玉见连忙向他行礼:“您就是日野伸造先生吧?”
老人把头向玉见侧了过来,仔细地听着。于是玉见又向前迈了几步,问了同样的问题。对方慢慢地点了点头,惊讶地看着玉见。
“我是律师里村玉见。”
大概对方听明白了吧,玉见看到日野伸造又点了点头。
“我是从东京来的。”
“东京来的?……”日野伸造突然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他的声音十分清晰,这让里村玉见十分惊奇,这显示了他很感兴趣。大概他会从东京这个地名,联想到什么吧?玉见这样想着。应该是他的孙女晴菜。
“是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您几个问题。”为了让他听得更清楚,玉见索性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就请进来吧。”伸造回身推开了房门,“家里很乱啊。”
“那就打扰了。”玉见道谢后,随着他走了进来。
房间里很暗,里村玉见坐在了门口,日野伸造坐在了里面的椅子上。玉见看到屋里的桌子上,堆着许多东西,就问道:“日野先生要搬家吗?”
“啊,我要搬到下田去。”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下田有亲戚?”
“是我女儿家。”
“和女儿一起住了?”
“要是让我说,还是让女儿来好哇。”日野伸造终于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我一个人在这里住惯了。”
他的思维还很灵敏,不像有老年痴呆的样子。
“要是朔子女士还在,您的女儿也就放心了。”
里村玉见说出了“朔子”的名字,然后,注视着伸造的反应。伸造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着天空。
“朔子女士经常来照顾您啊。”
“她在‘鰺幸’鱼菜馆里工作,经常顺便过来看看我。”
在日野伸造的调查书中说,基本上是朔子担负起了,照料公公日野伸造日常起居的生活。
“是啊,我那儿子死的早,没有能和我一起生活几年,但是,朔子对我的照顾,还是很上心的。”
“朔子女士在去东京前的时候……”
里村玉见对着日野伸造,提起了朔子的事情,实际上她知道,这样对老人是个伤害,而且,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很紧张。他是不是不知道,朔子两次回西伊豆的时候,都没有来这里?
“日野先生,她没有对您说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没有,她平时话很少,而且,我的耳朵也背了……”
他一边苦笑着,眼睛一边看着天空中云彩的飘动。
“她怕我不方便,给我买了许多东西。”
“都买什么了?”
“就是些衬衣啦,裤子啦什么的,洗澡穿的衣服……”
“厨房的用具呢?”
里村玉见想问一问,有没有刀具一类的东西,但是,日野伸造只是歪着头说着。
“都是些日用品,在西伊豆买的吧?”
“她经常去三岛买东西。”
“去三岛?”
“他和我儿子结婚后,在三岛住了好长的时间哪!……”日野伸造颇为感叹着说,“因为我儿子那时候,在三岛的运输公司工作。”
“那么谁对三岛的情况很熟悉?”
“好像还有他们的朋友在那里。”
“啊,她总是凑齐了要的东西,然后去三岛买……”
“她是去到朋友开的店子去,每次去回来都特别高兴呢。”
“是什么店子?”
“反正她每次都是去那家,现在还在三岛呢。好像就在她的娘家附近吧。”
“她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呢?”
“叫妙子,她的娘家叫本岸……”
“她结婚了吗?”
“结了。是和谁……”看来伸造一时想不起来了。
“妙子小姐开的店子,在三岛的什么地方?”
这次伸造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里村玉见,“我记得妙子小姐,在广小路的超级市场工作。”
说完,日野伸造便开始打听,里村玉见这次来的目的了。
“你是怎么认识我家朔子的?”
“不,我是这个案件的律师。”
“什么?……”好像刚才日野伸造没有听进去。
“我们听说过去朔子女士,一直和您在一起,便来向您打听点事情。非常感谢您。”
里村玉见向伸造深深地鞠躬道谢。这时,伸造看到玉见和自己的孙女一样大小,肯定想起了晴菜吧。就算是想起来了,他也一定问不出口。想到这里,玉见的泪水,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紧紧地握着伸造放在膝盖上,满是青筋而粗糙的双手,心里充满了爱怜。
“祝您到了下田生活得更好!……”里村玉见如此道别。
位于西伊豆町南的松崎町,就是日野朔子曾经的住所。
在商业街上,有点心铺、衣被铺和缝纫机商店,但是,很少能够看得见行人,取而代之的却是。来自海边的波涛声。
里村玉见不知道朔子住的公寓是哪家,而且。她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公共汽车在松崎町停了下来。玉见下午3点40分,上了开往三岛的车。大部分的车,是开往修善寺方向的,但是,她正好赶上了一辆去三岛的快车。
只坐了两、三成乘客的公共汽车,上了沿海的国道,在过了堂堂岛和安良里后,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岛的内陆。
晴菜下落不明的时间,正好是在去年的6月份……
日野朔子从沟口辉男那里,得知了女儿去向不明后,在第二天一大早,就乘坐从松崎发车的公共汽车,赶去了百合丘公寓。这是沟口在调查书里讲述的。那时候的日野朔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那孩子从小就没有让大人操过心”,这是伸造说朔子常常对他讲的。朔子和晴菜母女,两、三天就相互发送一次短信,所以,母女二人彼此是了解的。那么,她们就是不在一起,朔子也应该是放心的吧。
但是,沟口晴菜对丈夫的不满,和网友的密切来往,是没有向朔子说过的。就连她的那部手机,也是偷偷地以伸造的名义买的。难道这就是不让母亲担心了吗?所以,朔子根本没有看到晴菜的真正面孔。
经常“出差”的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女儿不希望让我知道”,日野晴菜曾对永泽悟说道。
“经常处于‘饥饿’的状态,我也希望排遗这样的孤独”,真田智一郎这样在法庭上说道。
原本依存性很强的日野晴菜,在孤独和寂寞中,开始寻找聊天的网友。如果按照真田的证词,原来晴菜只是想排遣一下,但是,她渐渐地离不开网友了。
对于网友,只是通过电脑和手机,是无法知道对方的脸色和气息的,这样的好奇心与生俱来。就算是再好的母女关系,晴菜也希望有自己的秘密。
而我呢?……
里村玉见不禁想起了,住在老家鹿儿岛的母亲的面容。自己从青春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在母亲的性格里,具有功利性的价值观。
尽管如此,一想到母亲,里村玉见的心里,还是充满着无限爱怜的情感。晴菜十分谨慎地偷偷地买了一部手机,只有朔子一个人,在百合丘的公寓里发现了,这从沟口辉男的供词中,可以推测出来。
看着残留着“晴子”和“望”之间的短信,朔子终于“看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女儿——晴子的另外一张脸。从没有想到女儿如此的孤独,朔子肯定也在谴责着自己。但是后来……
如果按照一般人的做法,朔子应当把手机交到警察那里。难道那时候,朔子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些短信吗?可怜的晴菜的短信,成了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信息了。
也许,就是在这样反复看着的过程中,朔子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她产生了某种决定。于是,她开始了单独的冒险行动……
里村玉见确信:朔子删除了部分短信,塔之木也同意这样的看法,而且,也许布施检察官也有同感。但是在法庭上,大家都没有对此进行推测。
但是,朔子删除的是什么样的短信呢?……肯定是不希望让外部人知道的、令晴菜蒙受耻辱的短信!……只能是这样的短信。
会不会至少是对永泽有利的短信呢?从残留着的符号,说明了删除者不懂得操作的基本方法,因为有这样的符号,说明是对前面的短信的回复。
结果成了没有任何证明的记录了。
里村玉见渐渐地瞌睡了,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公共汽车已经行驶在郊外娇嫩绿色的田野地头一带了。她看了一下手表,这会儿已经是下午5点10分了。虽然玉见觉得,自己只是打了一个盹,但是却过了一个小时了,汽车预计是在5点40分到达三岛。
不一会儿就进到了市区了。司机通过麦克风告诉乘客:“下一站就是三岛广小路了。”里村玉见连忙按了下车的按钮。
现在是在商业街的里面。里村玉见在下车前,特意看了一下游览图,上面介绍说,从三岛车站步行15分钟,就到了广小路,那里是离旧东海道的、最热闹的一处场所。
虽然临近夜晚了,但是,周围还是很少看见灯光。穿过商业街,就可以看到两家比较大型的超级商店,一家加盟了全国连锁店的五层建筑的商店,正在装修着。
里村玉见首先进了一家三层建筑的、本地商号的商店里。一层主要经营着食品,顾客很多。上了二层,是卖衣服和日用品、厨房用品的地方,其中就有菜刀一类的厨房用具。
里村玉见来到一名身穿浅蓝色制服的、40岁左右的男服务员旁边,对他说道:“我是律师,我来了解一些事情。”说着,她拿出了自己的名片。
这个店员接过名片后,用奇怪的目光盯着玉见。
“您这里有没有一名叫妙子的女士?年龄在四十来岁。”
事发的当时,朔子是46岁。
“妙子?……”
“老家是西伊豆的,旧姓叫本岸。我想和她稍微打听一点儿事情……”
“什么时候在这里工作的?”
日野伸造曾经讲过,朔子经常到三岛来买东西。
“我想已经工作几年了吧?我想问的是去年8月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想了想后摇了摇头答道,“我在这儿工作十多年了,没有听说过妙子这个名字啊?”
为了慎重起见,里村玉见又回到下一层,问了一下店长。但是,四十多岁的店长,也说不记得有这个人。
里村玉见没有办法,就到了那家正在装修的商店。除了装修工人,几乎看不见顾客,如果“妙子”也不在这家商店工作,玉见也就只好死心了。
她在商业街看到,除了这两家商店比较大之外,还有几家规模很小的、也是二层建筑的24小时便利店,里村玉见首先进了一家标着“医药品·日用品”的店子里看看。一层的货架上,都是些药品和化妆品;二层是卖纸品、食具、文化用品,以及园艺工具的货架。于是,里村玉见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但是,这里的刃具只有锹和镐类。
里村玉见出来之后,又看到了前面有一家写着“业务超市”的标牌的店子,从它的玻璃自动门,可以看到里面陈列的商品,有蔬菜,鱼肉等生鲜食品。里面看上去多是主妇的身影,似乎在和店员大声地交谈着什么。
外面还挂着一块“2F·家庭用品大全”的牌子。里村玉见觉得:二楼应当是居家用品的专卖处了。她走了上去,一眼就看到了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卖厨房用品的货架。她连忙走了过去。
“我……”里村玉见情不自禁地急促地喘息着:在这里有许多大小、长短不同的、用塑料容器或是口袋,包装着的菜刀,和厨房的专用刀具,而且,几乎都是黑把的不锈钢刀具。木把的是带鞘的匕首样的刀具。
看到里村玉见,一名女店员走了过来,玉见急忙对她说道:“您这里有没有一位名叫妙子的店员?”^
对方惊奇地看着她:这是个四十来岁的小个头女性,留着男人那样的小平头,没有化妆的脸上红扑扑的,戴了一副时髦的眼镜。
“对不起,您是哪位?”她平静地问道。
“啊,对不起。”里村玉见连忙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那个女店主。然后把刚才自己对第一家超市的男店员,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您的旧姓是本岸……”
“我就是妙子。”对方爽快地答道,“现在我不姓本岸了,结婚后我叫梶妙子了。”
玉见瞪大了眼睛说道:“那您这么年轻啊……我觉得您怎么也得,和朔子差不多啊!……”
“呵呵!……”女店主冷笑了两声。
“那您和朔子女士,认识很久了吧?”
“是的,很长时间了。”
“去年7月底,朔子女士曾经回过一次伊豆,听说在她回百合丘之前,老是在三岛买东西。”
“什么?……”女店主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我是从她的公公——日野伸造那里听说的,朔子女士每次来三岛买东西,都得来您这里买,她很喜欢和您聊天呢!……去年的7月是不是来过?”
“啊,是的。那次是她最后一次了。”对方说完,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那是她出事前,大约一个月的事情,她都和您说什么了?”
妙子防备地看了看玉见:“别的什么也没有……只说是想把晴子的骨灰带回家去。”
“您记得她说没说过,关于她女儿遇害的事情?”
“没有。”妙子十分肯定地回答,然后就是沉默。
“那么,她从您这里买了什么?”
“买了什么,和案件有关吗?”
妙子的眼睛,从眼镜后面警惕地盯着玉见。坦率地对对方讲明情况,对方也会坦诚对你的,这是临来时塔之木对自己讲过的。
“是这样的,朔子女士在新横滨饭店遇害时,用了什么样的刀具,目前是案情的关键了。”
“是说凶手拿的刀具吗?”
“实物谁也没有看到,只是被告人一家之辞,还不能确定。至于另外的一方……”里村玉见小心翼翼地说着,“当时朔子也有可能带着刀具。那么,是不是上次她回来的时候,在您这里买的……”
这次妙子屏住了呼吸:“这会对案件,有什么样的影响吗?”
“这个我也不能肯定,但是公判必须以事实为
依据,所以我来调查一下。”
“这个……”女店主眼里显现出一丝迷惘。
“您是和日野朔子女士,见过最后一面的人,您还记得什么吗?……朔子女士是不是在您这里,买过刀具?……”
妙子逃逸似的,把目光转移到了别处。刚才她问了,自己的话,会对判决有什么样的影响。如果她说朔子没有在这里买刀具,那么,自己刚才是不是就不应当,对她讲实话了?
“您能不能说一下那天的情况?”
在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妙子才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缓缓说道:“朔子说,为了方便爷爷的生活,要给他多买一些生活用品,她还买了洗澡的浴衣、瓶起子和起罐头的刀具,也许,水果刀也混在里面了。”
“水果刀?……”里村玉见叮嘱般地重复了一遍,“是多大尺寸的?”
“是这么大的……也就这么长……”
妙子指了指一把茶色木壳的匕首说道。看上去,这把匕首的刀刃,大概有七、八厘米宽的样子。
“有购买记录吗?收条什么的?”
“那没有,因为都过了一年了嘛。”
“那么,您能不能在法庭上作证?”
“什么?……”妙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呆呆地看着里村玉见问,“我的证词会对朔子怎么样?”
“这个嘛……”里村玉见考虑着。
“律师先生是凶手的辩护人?”
“我是被告人的辩护律师。”
“为了杀害了朔子的凶手,让我去当证人?”
“不,是为了弄清楚事实真相……”
“反正我不会去的,我不去作证。”
“那么,您能不能写一个文字的证明材料?就说朔子是在您这里买的水果刀,很简单的。”
过了几秒钟,妙子还是摇了摇头:“不是为了朔子的话,我是不会去做证明的。”
今天还是在下着雨……
一边听着从公寓的房檐下,滴滴答答流着的雨点声音,里村玉见一边在沉思着:“今年的梅雨期快要过去了吧?……”
她并不讨厌下雨,但是,每天都得闷在这套两居室的房间里,她感到屋里的空气都不新鲜了。
枕边的叫醒闹钟,已经是上午9点钟了,但是,她还没有想起床的心情。如果天气好的话,她打算把衣服洗了,再把被子晒一晒。因为最近睡眠不足,在下雨天的休息日里,她只想好好睡个觉。
昨天星期六,里村玉见一早就去了事务所,帮助平松律师制作文件。她制作了法律问题的资料,和事件事实一览表,一直工作到深夜。
她在旗之台车站附近的中华料理店吃了晚饭,但是,由于工作量很大,所以一直到夜里11点,她才得以回到家里来。
玉见独居的公寓,位于从旗之台乘坐东急大井町线,有四站路的下神明。她在司法研修所进修的时候,就决定就职了。她到处寻找住处,但是,在事务所周围,都是高级公寓,于是,她只好住在了这里。附近有豆腐房、阳台上乱搭乱建的民居,以及古旧的商业街,这里是一处颇有怀旧风格的小镇。
日野朔子住的公寓,位于西伊豆的松崎町,那里的商店街,则是一种古朴的风格,但是,每一间房屋的开间都很大,建筑的间距也挺宽的。比起过于繁华的东京来说,这里的木制二层小楼,显得古色古香,不愧被人们称之为“伊豆之旅”的发源地。
如果是为了你们,我就拒绝作证,妙子的话,至今还对里村玉见,是一种非常难受的回忆。大家都这样认为:被告人就是凶手,而里村玉见为凶手辩护,就是凶手的同伙。
“她为什么会是这样,要不再和她谈谈?”石崎也这样说道。因为会被卷入刑事案件里,大凡谁也得好好考虑吧……
塔之木对只是得到了妙子的一句“大致就是那样的大小”的里村玉见,明显地表示了赞许:“仅仅知道了日野朔子,的确在那里买了刀具,不就是很大的收获吗?随后我们就好办了。”
拒绝出庭作证这些情况,塔之木这辈子见的多了。
“但是,这还不够啊!……”
“不要紧,你还是先作好报告书吧,就按照从妙子那里听来的写。”
“是……”
“我们让法院传唤她出庭。法院还是有权利传唤她的。”
“这样行吗?”
“我们必须认为能行。”
里村玉见把报告书写好之后,交到塔之木的手里,以后怎么办,她就不知道了。又过了十天,塔之木那里,还是没有任何音信。
当睡魔再次袭来时,枕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放到了耳边。
“喂喂,是玉见吗?”平松律师那爽朗的话语传了进来,“昨天干得太晚了,累了吧?”
“还好。您……”
“这会儿你起来了吗?”
“就要起了……”
难道今天还有工作?
“那么你看报纸了吗?”
“报纸?……”
“对,登在晨报上了。不是重要的记事,但是在社会版上,你赶紧看一下吧。”
“啊?……好的!……”
电话挂断了,里村玉见磨磨蹭蹭地从床上起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里村玉见拿来晨报,在社会版的左下角,果然刊登了三段文字的报道,迅速跃入了她的眼帘。
“新横滨饭店杀人事件,从塌方的地里发现匕首上,与被害人的血型一致。”
6月5日,在神奈川县爱川町的髙尔夫球场,旁边的一处斜坡发生了塌方。从塌方的现场,发现了一只装有带血迹的匕首的手提包,根据法医鉴定,血迹的时间,是十一天以前的。神奈川县警方进行了调查,这只手提包是去年9月,在新横滨饭店遇害的、日野朔子女士的物品。其血迹的血型,也和日野女士相同。
接着就是更详细的报道一一
进行塌方复原的工人,于6月7日,从砂石中发现了黑色皮革的女式手提包,里面有一把沾着血迹的匕首,于是立即报警。
手提包里没有显示其主人身份的证明,但是,在钱包里,发现了一张住在静冈县松崎町的男性的名片。当地警察署便向这名男子,进行了仔细询问。由于对方回答,认为可能是日野朔子女士的物品时,当地警方便马上向县警报告。县警经过调查,证明匕首上所带血迹血型,与日野朔子女士的血型一致。
在新横滨饭店事件中,永泽悟因为杀人嫌疑被起诉。公判在进行中,警方让永泽看了手提包里的物品,永泽承认:这是他从案发现场的饭店房间拿走的东西。另外,这也与永泽在法庭上陈述的“将手提包埋了”的地点供词一致。
因此,县警方基本确定,手提包就是日野女士所有,而且,所沾血迹的匕首,也认为是永泽杀害日野朔子女士时的凶器。另外在手提包里,还找到了防身用的催泪瓦斯喷雾器、手机和一把水果刀。
在新横滨饭店导致朔子死亡的永泽,在法庭上供述,自己将房间里朔子的物品,收集起来以后,全部拿回了自己的家中。那天夜里——正确地讲,是9月5日凌晨12点左右,再次开车外出。
“我一直向西走,有意识避开多条,安装了交通监视器的国道,从住宅的小区中穿过。但是,具体怎么走的,我已经记木清楚了。反正我记得,是穿过了相模川大桥,就进到了很黑的山里了。我下车后,用手电照着寻找合适的地方。我最后选择了一处山坡,用铁锹挖了一个坑,把从饭店里拿来的东西,全部装进手提包里埋掉了。”
在会见和公判时,永泽悟都是这样供述的。他不知道那里是高尔夫球场,黑暗中他只是认为,那是一处空地。由于几天的大雨,造成了高尔夫球场的坍塌,所以,他就在那里把朔子的物品埋掉了。
而且,他除了把自己带来的匕首,埋在了那里之外,同时,他也把朔子买的水果刀一起埋了。
永泽没有说谎,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玉见把这篇记事,仔细地读了一遍,心中兴奋起来了。在这篇记事刊登了两个月后的6月底……
“好像是检察官,打来要求延期判决的电话了。”
好久没有在走廊里,见到的塔之木说道。原来检察官确定的宣判时间,是5月24日,对被告人进行了讯问的两个月后,即7月20日进行。
“手提包里发现了其他的匕首,那么对朔子的调查,就很有必要了。”
“什么,上面有朔子的指纹呀?”
6月20日的报道以来,在各个报纸上,时时可以看到关于这个事件的连续报道。
根据这些,从沾着血迹的刀柄上,采集到了永泽悟右手上的、明确的三个手指的指纹。同时在朔子的其他物品上,也发现了永泽的指纹,而且,还在防身的瓦斯罐上,和那把新的水果刀上,也发现了朔子的指纹。
“不对,那些物品上,肯定不止朔子一个人的指纹。比方说,永泽可以把已经死了的朔子的手指,按在那些物品上,强制性地粘上她的指纹的吧?”
于是,里村玉见认为:因为这成了重要的争论点,所以,检察官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了,“而且,你对三岛超市的调查,也起了作用。我们已经请求法院,对妙子进行证人讯问了,不过,对方也要求警方出面了。”
又过了两天,即7月1日,布施昭子检察官再次给塔之木打来了电话,说县警方已经派人,专程到三岛,提取妙子的证词去了。因为在下次的公判时,就得提出这样的证词,所以,律师方面也要提供这方面的证据。
7月4日,旗之台律师事务所,接到了检方邮寄来的证明文件。
根据妙子的证词,朔子的确是在去年的7月28日,来到了三岛广小路家庭用品中心,买了一把木把的、刀刃宽7毫米的水果刀。同时还附上了警方人员拍摄的、同样水果刀的照片。目前这样的水果刀,还在该超市出售。
“这和你买回来的刀具,是一样的啊!……”
塔之木把里村玉见,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从文件柜里,拿出了这些东西让玉见看。
“是啊,当时妙子是那样说的,可是,朔子的手提包里,还应当有刀鞘呀?”
“不,好像只有刀啊。”
“什么?……”里村玉见惊讶地望着塔之木。
“只有裸刀而没有刀鞘,警方的调查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没有刀鞘?……”里村玉见的兴奋劲,一下子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对朔子,最有利的攻击证据了。
“是不是检方也不能完全否认,永泽悟的‘正当防卫说’了?”
塔之木只是默默无言地看着里村玉见,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复杂的神色。
“在检方进行宣判前,请求找到新的证人或证据。”
“这就是在朔子的钱包里,那张名片的主人一一住在伊豆的男性陶艺家!”
“啊!……”玉见在心里大声地喊道。
一名身材宽大魁梧、棱角分明的脸庞的男性,顿时浮现在了里村玉见的脑海里。这个人几乎在每次公判时都到庭,而且,经常是坐在检方一侧。
如果幸运的话,这个人就将是最后一名重要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