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日本人的观点,强行绝食也是测试意志是否坚强的好办法。跟上述的洗冷水澡、“训练”不睡觉一样,绝食也意味着能够忍受苦难,正如传诵的武士那样“口含牙签”。如果能够经受住绝食的考验,体力不仅不会因为卡路里、维生素的缺乏而下降,反而会因为精神的胜利而提高。日本人不承认美国人所认为的营养和体力的对应关系。正因如此,才会出现东京广播电台向防空洞的避难者们宣传“体操可以使饥饿者恢复体力和元气”的事情。
浪漫的恋爱则是日本人培养的另一种“人情”,虽然这跟日本人的婚姻方式、家庭义务完全相反,但这也是他们的“习惯”。日本文学充满了这类题材。跟法国文学作品一样,日本小说中的主角大都是已婚者。情死是他们喜欢阅读和谈论的话题。十世纪的《源氏物语》是一部著名的描写爱情小说,跟同时代发表的其他国家的杰出小说相比毫不逊色。封建时代的大名、武士们的恋爱故事也极具浪漫色彩,仍然是现代小说的主要题材。这跟中国文学有许多区别。中国人忌讳描述浪漫主义爱情和性享乐,借此免去了人际关系中的不少纠纷,家庭生活比较平稳和谐。
在这一点上,相对于中国人,美国人更容易理解日本人。不过这种理解仍然是肤浅的。日本人并没有我们在性享乐上的诸多禁忌。日本人在这个领域不大讲伦理道德。他们认为,跟其他的“人情”一样,只需要把性放在人生的低微位置上就可以了。“人情”不存在罪恶,对性的享受也不必讲究什么伦理道德。英美人认为日本人珍藏的一些画册是淫秽的,认为吉原(艺伎与妓女的集中地)是悲惨的地方。日本人一直很重视这种评论。在他们跟西方接触之初,就非常注意外国人这些评论,还制定了一些法律来使他们的习惯接近西方标准。但是,任何法律也不能消除文化上的差异。
有教养的日本人很充分地了解,他们认为算不上猥亵的事,英、美国人却认为那是不道德的,猥亵的。他们并没有充分意识到,我们的原则和他们那种“人情不能侵入人生大事”的信条之间有着巨大鸿沟。这也正是我们难以理解日本人对待恋爱和性享乐的态度的主要原因。在美国生活中,婚姻和性享乐,一个可以公布于世,另一个只能避人耳目。而日本人则把这两者的范围划分得很清晰,并在两个方面都公开且坦率。他们对两者的区分是,一个属于人生的主要义务的世界,另一个则属于微不足道的消遣世界。这种划分,使他们“各得其所”,对家庭中的模范父亲和市井中的登徒子都能分别适用。
日本人理想中的恋爱跟结婚不是同一件事情。我们美国人所赞许的恋爱是以选择配偶为基础的,“相爱”就是我们结婚的最好理由。结婚以后,丈夫如果跟其他妇女发生肉体关系,就是在侮辱他的妻子,因为他把理应属于妻子的东西给了别人。日本人则是听命于家长来选择配偶,盲目地结婚。他和妻子的相处必须遵守清规戒律。就算是在很融洽的家庭中,日本小孩也不会看到父母之间出现性爱的表现。这并不意味着日本男子只会这样循规蹈矩地生活。有钱的日本男子会去找情妇。情妇也许是精通音乐、舞蹈、按摩以及其他技艺的艺伎,也许是妓女。不管是哪种人,他都得跟那位女子的雇主签订契约,以防止那个女子被遗弃。契约要保证给女方报酬,他还将为她另筑新居。当女子有了小孩,男子如果希望把这个小孩和自己的孩子一起抚养,可以例外地把这个女子接回自己的家。进门以后,这个女子不是妾,而是佣人。她的孩子称正式的妻子为“母亲”,生母和孩子的关系不会被承认。日本人对家庭义务和“人情”,甚至在空间上也是泾渭分明的。
只有上流阶层有财力蓄养情妇。大多数男子通常是时不时去找艺伎或妓女玩乐。这种玩乐是完全公开的。妻子会为出去夜游的丈夫梳洗打扮,妓院可以给他妻子送账单,而妻子会理所当然地照单付款。妻子如果对此感到不快,也只能自己烦恼。和艺伎玩乐比到妓院花费要高,而且跟艺伎过夜的高昂费用中并不包含性行为。他所能享受的仅仅是得到训练有素、衣着入时、举止得体的美女的款待。如果要跟某艺伎进一步接触,必须成为这位艺伎的保护人,签订让其成为他情妇的契约;或者是因为男子的魅力迷人,能让艺伎自愿献身。当然,与艺伎共度一夜,绝对不排除出会现情色之事,艺伎的舞蹈、风趣、歌谣、仪态都传统且富有挑逗性,会特意展现贵妇所矜持的一切。这些都是“人情世界”中的现象,对于“孝的世界”则是一种解脱。只要把这两个世界划分清楚,就没有理由不去纵情享乐。
妓女都住在烟花巷。从艺伎那里出来后,如果余兴未尽,可以再到妓院去。妓院消费相对低一些,穷一点的男子通常放弃艺妓满足于此。妓院外面有着妓女的照片,客人经常毫不避讳地长时间对照片进行品评挑选。妓女的身份地位也不如艺伎。她们大多是因为家境贫穷而沦落妓院,没有受过艺伎那样的艺术训练。妓女直接面对客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人前,任其挑选。后来日本人发现西方人对这个习惯非常反感,才逐渐不做得那么露骨。
一个男子挑选一位妓女,与妓院签订作为她惟一的保护人契约,妓女就成为他的情妇,这是一种相对有保障的关系。女侍或女店员即使不签订契约也可以成为男子的情妇,这种“自愿情妇”是最没有保障的。算起来她们才基本上是通过恋爱与男子结合的,却被排除在公认的“义务世界”之外。日本人读到美国的年轻妇女被情人抛弃、“婴儿绕膝”的伤感故事诗歌时,他们会把这些私生子的母亲和日本的“自愿情妇”视为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