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泰民安。”苏世誉一脸坦然。
“……”楚明允沉默了一下,又笑道:“不问问我的吗?”
“不必了,”苏世誉笑道,“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楚明允侧头看他,目光沉沉,低声道:“若能灵验,我就真该去信一信神佛了。”他望了一眼远处,忽然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才松开手没走出两步,忽又折身按住苏世誉的肩,正对上他微诧的神情,“哪里也不准去,等我回来,就一会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讶色从他如玉容颜上敛去,苏世誉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好。”
楚明允不怎么费力就在河滩偏僻处找到了秦昭,顶着面无表情的脸,一见到他张口便是:“师哥,密令不是给你这么用的。”
楚明允冲一旁买糖吃的杜越抬了抬下巴,“你不是正好把那家伙拉出来了。”
“他听说要拦他表哥的灯后就非要跟来。”秦昭道。
楚明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怪你这个脸色。”
秦昭把手中已经熄灭的青灯塞给他,“留着力气同情自己吧。”
楚明允低眼把灯面看过来个遍,苏世誉的字只简洁落了一面:“一愿社稷昌,二愿黎民宁。”他神色静漠,良久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还真是国泰民安。”
说话间杜越已凑了过来,把手中的灯盏递到他眼前,“哎,这个是不是你的?”
楚明允随手接过,纸面上更为简洁:苏世誉。只有这三字。
“我还以为你会写报仇呢。”杜越瞥着他的脸色。
他垂眼以指尖摩挲过那个名字,没有说话,杜越和秦昭也一时无言,喧闹的河滩似乎也渗不进丝毫热烈气氛。直到楚明允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手抬了抬就要赶人,“去远点儿,别来我这边捣乱。”
杜越咽下了骂他的冲动,立刻拖着秦昭往河边租借小舟的地方去,走了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扭头冲回还在原处的楚明允身旁,“……我有种直觉,”杜越喘出一口气,“你快去看看我表哥在干嘛!快去快去!”
楚明允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转身赶往来处。
他看到他,隔了一段距离。
苏世誉站在个无人的角落,身姿修长,天灯在他身周交织成一片暖色的海。一盏再普通不过素色天灯在他手中点亮,悠悠回旋着升起。似是觉察到了什么,苏世誉蓦然回首望了过来,千百点灯火映亮他墨色眼瞳,游人拥挤,他眼中只显出穿过人流而来的身影,眉眼温柔地笑了。
整个天地很吵闹,又在一刹那寂静,听得见月照河水潺潺,听得见楼台歌谣隐隐,听得见远山寒钟阵阵,听得见那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楚明允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抬头看去,那盏灯早混在漫天升起的灯海中,无从分辨了。
“我没有走。”苏世誉看着他。
“你写了什么?”楚明允把他拉近一些。
苏世誉难以觉察地顿了一下,然后又一脸坦然:“国泰民安。”
“那何必要写两次?”楚明允紧蹙着眉,紧盯着他不放,“你写了什么?”
苏世誉有些不解,笑道:“不过是盏灯罢了,何必这般在意。”
楚明允不吭声,眸深似海地看着他,四目相对,良久,他缓缓凑近上去。
苏世誉呼吸微滞,没有动作,感觉到他的呼吸近了,在即将触及的分寸之间,楚明允却忽然停下了,微哑着嗓音,轻声道:“你若是觉得恶心,可以躲开。”
离得这么近,字字的气息都能感觉到,温热的酥麻。
指尖猛地一颤,苏世誉拉着他退入树影下,沉默一瞬,缓缓闭上了眼。
下一瞬整个人就被压在了树上,楚明允却还是竭力在克制的,生怕粗粝的树干硌着他。幽暗不明的树影下甚至连面容也看不清,他倾身,自苏世誉额头一分一寸吻下来,眉心至眼角,终挨上了唇,他低叹了声,再无迟疑地吻了上去。
像是怕惹得苏世誉反感,他压抑着急切,几乎轻柔虔诚地吻过唇,复又抵开齿关,舔舐纠缠,缠绵至极,却比任何烈酒都引人耽溺。
游人渐渐散了去,河中小舟上更是寂静,无数天灯被风吹送来,环绕舟畔映照得暖光融融。杜越扒着舟沿伸手去触飘近的天灯,一盏素白灯盏打着旋缓缓近了,露出上面一行墨字。杜越眯着眼辨认,“三愿我所爱……哎这字有点眼熟——啊秦昭!”
秦昭反应迅速地将差点一头栽到水中的杜越捞了回来,杜越后跌了一步直接倒在他怀中,仰头正对上秦昭紧张看下来的眼,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杜越眨了眨眼,先缓过神来,慌忙移开身形。
秦昭还僵在原处,杜越扭头看了他一会儿,咳了声,支吾着道:“啊那啥,压着你哪儿了?”
秦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有。”
“哦,那就成。”杜越老实坐好了。
那盏他伸长了手去够的天灯便晃荡着向空中皎月而去。
一愿社稷昌。
二愿黎民宁。
三愿我所爱无忧无恙,岁岁长安。
☆、[第八十一章]
雍和十年,春二月,匈奴九皇子宇文隼举兵夜袭王帐,弑父篡位,称大可汗。
消息传到长安,楚明允嗤笑出声:“居然能让一个废物当了可汗,匈奴这是走到穷途末路了吗?”不以为意。
与此同时,工部尚书岳宇轩也接到了消息,稍作收拾,便入了宫。
御书房里,李延贞正对着那尊女子木雕细细端详,漫不经心地让岳宇轩将文书搁在案上,连余光也顾不上分些过来。
木雕已经臻至完美,身姿清绝,长发绣衫,垂手纤如玉,虽仍旧缺了面容,却可料想定是极美的女子。
“陛下还没想好她的样子吗?”岳宇轩也看向木雕。
“是啊,总觉得还需仔细考虑。”李延贞望着雕像的眼神温柔,几近眷恋,“偶尔会有模糊的感觉,觉得快要想到她的模样了,可再细想却记不清了。”
岳宇轩忍不住叹了声,“可惜了。”
“可惜?”李延贞奇道,目光却依旧没从雕像上移开。
“没什么,只是感叹陛下如此巧夺天工,若是匠人,定是天下第一等。”岳宇轩笑笑,“臣胡思乱想罢了。”
“若是匠人?”李延贞忍不住摇头笑了,“朕还真有过这种念头。当年刚为储君时整日被逼着学许多事,还要在几年内补上皇兄们自小就念的书,累得很了,就忍不住跟侍读的苏爱卿抱怨,说要是能出宫做个木匠多好,当皇帝可真是又累又没意思。”
岳宇轩附和地笑着,见他显出陷入回忆的神情,悄无声息地凑上前,伸手在桌案的茶盏上一掠而过,白色粉末细细地飘落在茶中,溶水无痕。
李延贞浑然未觉,仍慢慢回想着,不觉带了笑意,“只是没想到身旁亲近的宫娥会把这话告诉了旁人,又传到了父皇耳中,父皇勃然大怒,罚朕和苏爱卿禁足在东宫抄书。那夜正是除夕,朕连累苏爱卿不得回府,心里愧疚得说不出话,而他非但不恼反而还安慰朕,好像天生就不会生气似的。抄了半夜的书,手腕酸疼,还止不住的乏困,苏爱卿便让朕去歇一会儿,说好一盏茶后他叫朕起来继续抄,结果朕一觉醒来天已经亮透了,是他把朕剩下的那些也一并抄写完了,连桌上都收拾过了。”
李延贞足足顿了片刻,才续道:“当时朕看着苏爱卿俯在桌案上睡着,忍不住想,他大概是除了母妃外唯一对朕好的人了。”
“难怪陛下如此宠信苏大人。”岳宇轩早已退回原位,模样恭敬。
李延贞终于转过身来,端起茶喝了几口,笑道:“在朕心里,苏爱卿与兄长一般无二。”
岳宇轩看着李延贞喝下了茶,便不再多留,告退离去了。他心中估算着药效发作的时辰,恰好走出了宫城,放眼望去,满目春和景明,笑了出来。
大夏摇摇欲坠的权柄,终于要彻底崩裂了。
只是可惜了那尊木雕要永世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