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一下子静得悄无声息,苏世誉深吸了口气,仍有些回不过神来,被楚明允那句问话砸出的一片茫然诧异,此刻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来了。
是他情不自禁,靠近虚情假意的心上人,怎么到头来反倒是那人问:
——“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苏世誉摇头轻笑,抬手时才发现方才攥得太紧,掌心变得麻木作痛,缓缓渗出了血迹,沾在指尖点点殷红。他拿过锦帕擦手,苏白一声不响地进了书房,捧着茶水站在他跟前。
苏世誉看了眼木头桩子似的他,“怎么了?”
“属下,属下刚才过来了一趟,没敢进来,”苏白小声道:“……听到了一点。”
“嗯。”苏世誉搁下锦帕,接过了茶。
“……公子为什么不说实话?”苏白低着头,“我觉得公子是真的喜欢楚太尉的……”
苏世誉不禁笑了,“你怎么觉得?”
苏世誉留在身边侍奉的人都不是有深沉心思的,苏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凭着直觉答:“就是一种感觉,楚太尉在的时候,公子跟平时都不大一样。”
苏世誉闻言笑意逐渐淡下,轻声道:“喜欢或不喜欢,其实它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带来什么后果,会不会为人所利用。”
苏白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苏世誉顿了顿,忽然开口道:“你以前不是一直好奇我征战的事,偷偷问了好几次,还想不想听?”
公子上过战场的事在苏家也很少有人知道,已故的大将军苏诀在世时将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苏府上下也严禁提起,渐渐的所有人都认为苏世誉是少年入宫伴读,随后入朝为官,走得平稳和顺。
管家苏毅与苏诀曾谈到了只言片语,苏白不经意听见,便放在了心上,谁知一向好说话的公子也摇头不答。苏白虽然不知道苏世誉为什么这时忽然提起这件事,却不忍错过好机会,忙道:“想听!”
“说来倒也不算复杂,”苏世誉想了想,“那时我十五岁,随父亲抵御匈奴入侵。父亲有心磨练我,单独让我领了一支军队,待我与其他将领无二。但毕竟年纪小,没什么实战经验,身边的副将辅佐教导了我许多东西,我心里很感激,视他如师如长。后来我们中了匈奴的诱兵之计,他的看法与我不同,我虽有犹豫,但禁不住他劝说,选择相信他的判断。”他话音微顿,才继续道:“然后我帐下四千将士被悉数坑杀,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才知道他早已经叛国。”
苏白没料到会是这么惨痛的记忆,看苏世誉神情平静,又忍不住追问:“当时肯定很凶险吧,公子您是怎么逃出来的?”
苏世誉却摇了摇头,“我没有逃出来,只是他想留我一命。一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二是因为他觉得我长得像个小姑娘,打算把我献给匈奴皇族。”
“在到达匈奴营寨之前,我杀了他,在他身上捅满了七十一刀,又想尽办法回到了父亲军中。”
“七十一?”
“我记得被他亲手杀死的一共七十一个人,都是身边最熟悉的、最亲近的人。”苏世誉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慢声道:“那一战,是我的错,我错信了不该信的人,所以付出了代价。而如今,楚明允有不臣之心,我若再错,代价恐怕就是整个天下了。”
他本没必要告诉苏白这些,说至此处,才发觉更像是对自己的告诫。
而苏白大惊失色,“什、什么?楚太尉他居然想要……”那个词不敢出口,连忙压下声音,“那公子要怎么办?”
苏世誉淡淡一笑,“若是会有那么一天,自然要依律处置。”
苏白呆愣愣地看了苏世誉半晌,不过脑子地问:“公子,您心里难过吗?”
他猝不及防,不禁一滞。
见他这样,苏白连忙找回了眼色,埋头给苏世誉添茶。
苏世誉却垂下眼,又轻声道:“即便真要如此,也没什么,总不过是等天下安宁,我再还他一条命罢了。”
苏白手一颤,滚烫的茶水就溅了出来。
☆、[第七十三章]
十三年前的这桩旧事,于朝廷,于苏家,都不大光彩,它消失在了兵部的籍册里,也尘封在了他的记忆里。今日抚开灰尘再拾起,不由自主地又随之想起许多事。
苏世誉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按在太阳穴上,眉眼间竟显出一丝疲倦。屋外渐渐下起一场秋雨,淅沥沥地生出凉意。
当年那场仗还没打完,父亲就把他关了禁闭,一直等回到长安,让人把苏世誉的衣裳全换成了白衫,并严令禁止他再和任何人动手。
但少年人多少都会有些叛逆,更何况他骨子里自有股固执,只是被温和性情掩盖得不大明显。
那时叔父苏行还没被贬谪出京,坐在堂中与苏诀议事,少年的苏世誉自廊下经过,行礼问好后正要离去,却被苏诀叫住:
“誉儿,你过来。”
苏世誉走入堂内,站在他们面前。
“把手臂抬起来。”苏诀道。
苏世誉看了眼父亲,迟疑一瞬,还是慢慢抬起手,儒白的衣袖内侧有一小抹被水洗过的淡红,隐隐还带着丝血腥味。
苏诀面色微沉,“我告诉过你什么?”
苏世誉垂下眼,没有回答。
“哎大哥,算了吧。”苏行忍不住出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京中近来不太平,匈奴那边据着地猖狂,别的人也想掺和一把,誉儿都这么大了,能护着自己,你总不能让他被人追杀也不动手吧?”
“他就是动手才更会出事,要是能好好护着自己,我还至于给他下禁令?”苏诀转而看向苏世誉,“你现在胆子大了,为父的话也可听可不听了?”
苏世誉低声道:“不敢。”
“之前没发现过,这是第一次?”
苏世誉微顿了下,才道:“不是。”
“跪下。”
他应声跪下,旁边下人受了苏诀的示意,捧了条软鞭上来。苏行当即变了脸色,跟着站起来,“都坦白说了,还上家法做什么?大哥,誉儿他毕竟还小……”
苏诀道:“刚才不是你说的大了?”
苏行:“……”
“十五六岁的人了,打过仗,杀过人,心里什么都清楚,还小什么?”苏诀握了一握鞭子,“现在不管,他改不过来,早晚要被自己害死。”
“可是……”话说一半,苏行就看到苏世誉已经默不作声地抬手去解衣襟了,忙急声道:“说了要脱上衫打了吗,大冷天的,你把衣裳解开干什么,怕不够疼?还不快穿好!”
苏诀侧头瞪了苏行一眼,却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苏世誉便理好了衣襟,低声道:“多谢叔父。”
苏行含糊应了声,顶着苏诀的视线讪讪坐回了原位。
“誉儿,”苏诀站在他身后,并不急着动手,“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禁武吗?”
苏世誉道:“知道。”
苏诀点了点头,“刚才我跟你叔父谈过了,跟你娘提的时候她也同意,我不会再带你上战场了,往后你只需学着去做一个文臣。”
苏世誉倏然愣住,难以置信地抬起眼。
“有问题?”苏诀沉声道。
他毫不犹豫,“我不要。”
‘啪’地一声软鞭落下,少年背上顿时沁开一道血印,他不禁一颤,却咬着牙重复了一遍:“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