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叫医生来,给他打了一个针剂。
针剂下去,宣怀风才慢慢安静下来,两手把白雪岚一个胳膊像救命稻草般抓得紧紧的,两片薄唇抖动着,却没有声音出来。
宣代云还在病房里力竭声嘶地闹,声音传到走廊上来。
白雪岚唯恐宣怀风又激动起来,赶紧把他带到下面一层楼去,两人在一张长椅子里坐下,白雪岚抱着他,哄他说,“睡吧。你只是做了一个不舒服的梦,等睡醒了,坏事也就没了。”
把手轻轻覆在宣怀风眼睑上,一抚。
宣怀风被打了针,格外温顺地把眼睛闭上,在白雪岚怀里挨着,睡了过去。
白雪岚又等了一会,估量他已经睡得沉了,才又把他打横抱了,送到汽车上,低声叮嘱司机说,“宣副官睡着了。你开平稳些,别惊醒了他。”
司机把那林肯汽车,挑着最平坦的道路,开得如乌龟一样的速度,慢慢悠悠到了白公馆,果然没有一点颠簸。
白雪岚把宣怀风从汽车里抱出来,西装的前襟已经湿了一片,都是宣怀风的泪水。
他虽然打了针睡去了,在梦里,犹在不安地落泪。
第十章
年家和白公馆,一时都陷入无尽的悲伤忧愁中。
张妈那日见着小姐和小少爷在屋里两个血人儿似的,当场晕死过去,等醒过来,听说小姐肚里的小人儿没了,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听说,小姐发了疯,把小少爷赶出病房,要断绝了姐弟的情分,震惊得不知所措。
她急急去和宣代云问,宣代云一阵痛骂,说,“谁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一律赶走。我现在是豁出去的人,无牵无挂,有什么舍弃不了?这世上,孤单单的来,孤单单地去,我这一分钟死了,也只躺一副棺材板子,身边还能躺着谁不成?你以为,你是跟了我二十年的老妈子,和别个不同,你只管试试。”
张妈在小姐身边伺候了这些年,从没受过这样严重的话。
想着小人儿没了,小姐和小少爷又闹生分,自己辛辛苦苦,终归不过是一个没分量的老妈子罢了,一个不谨慎,随时要被人赶出家门去的。
她感到人生的凄惶,又对着凄惶无可奈何,只有白天黑夜的哭。
宣怀风回到白公馆,如何能安心。
第二天一醒来,先就坐在床头,无声揩了一回泪,后来似乎想通了似的,匆匆换好衣服,也不要白雪岚陪,又往医院去求他姐姐原谅。
宣代云听说他来了,拒不见面,连病房也不许他进,放话说,“谁让他进来,我就把窗帘子扯成布条,自己把自己勒死!我眼睛里,看不得这样不干净的东西!”
宣怀风在外头听见了,看着紧闭的房门,静静站了两三个钟头,最后被宋壬等再三劝着,才无声地走了。
第二天,他依旧到医院里去,还是站在门前,眼巴巴等着。
宣代云还是不见。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白雪岚见此,心里担心宣怀风退缩,不料宣怀风的表现,是十分出他的意料,虽然心情甚哀,却摆出坚定的态度,反过来,安慰白雪岚说,“你放心,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古语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姐姐不管如何态度,我对她的态度,是永远不改的。她一天不见我,我就求一天。我们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弟,总不能这一生都不见。”
宣代云住院时,宣怀风天天到医院里等着。
等宣代云出院,他便改了每日到年宅去请安。
宣代云回了年宅也不肯相见,宣怀风便在宣代云的小院墙外等着,每每站上一个下午。
有听差看他这样辛苦,悄悄拿一张小凳子来,请他歇歇,宣怀风不肯坐,只说,“由得我罢。我知道,自己该吃这些苦头。只请哪位进去时,若是见到我姐姐,替我说一句,只要姐姐不再生气,怎样发落我,我也愿意领。”
他素来并不是身强力壮的人,这样长时间站着,回到白公馆时,两只小腿都是肿的。
白雪岚心疼得不行,亲自端了热水来,用搓好的热毛巾敷在宣怀风的小腿上,又帮他细细地按摩,劝他说,“我看你姐姐的心情,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平复。你先养几天再去罢。等过几天,你身体养好了,她气也消了,才是和解的好时机。”
宣怀风说,“这事讲究的是心意,不是时机。如果把它看成一种策略,那不但侮辱了我姐姐,也侮辱了你我之间的情意。你不要劝我,就算自讨苦吃,我还是要去。如果海关要我去办公,那我白天做事,下了衙门再去也行。”
白雪岚说,“海关成千上百的人,也不会忽然就缺起你一个来。既然这样,你先把你姐姐的事料理了。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她要打人骂人,让她冲着我来罢。”
宣怀风立即表示强烈反对,再三叮嘱说,“你绝对不能插手。我姐姐的脾气,我最清楚,要是带了你过去,她一定怀疑我是带你这个海关总长过去示威呢。”
白雪岚沉声说,“这太委屈你。仿佛你在前面冲锋,我躲在后面歇凉。”
宣怀风的小腿被白雪岚一直揉着,舒服了许多,这时就把脚缩回来,换了一个姿势,头慢慢挨在白雪岚肩膀上,片刻,小声地问,“我依稀听见说,广东军那边出了事?”
白雪岚本来不欲增加他的烦恼,不过曾答应过坦诚相待,宣怀风既然开口问了,便不能不答,说,“张副官死了。”
宣怀风沉默了一会,叹一口气,说,“可惜了。”
可惜者,既为张副官这样一条是非分明的汉子失去了性命,也为白雪岚失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埋伏在广东军内的耳目。
宣怀风说,“时局越来越乱,你安的钉子,又被人拔了。我担心你在公务上,会越来越艰难。”
其实,不仅是广东军近期不安分,那英国使馆方面,也是一天一通电话地继续抗议,逼着白总理拿出惩处白雪岚的办法,还有,首都商会一些人,看见风向有改,对在税务上抓得颇严厉的白雪岚,也隐约攻击起来。
因此,白雪岚这海关总长,最近并不好受。
白雪岚把这些麻烦,一概都放在心底,对宣怀风微笑道,“公务是比往日多,但也未至于艰难二字。几只臭跳蚤,等我腾出手来,一只一只的捏死。”
宣怀风说,“好大的口气。你这样的自信,幸亏只是当了海关总长,若是当了国家总理,谁还敢得罪你?恐怕天底下,没有你不敢捏死的人。”
白雪岚说,“如何没有?你姐姐就是一个。”
提到宣代云,宣怀风脸上的阴霾,顿时又严重起来。忧愁地长叹一声。
白雪岚看他睫毛轻轻颤着,模样很是可怜,用两只手把他搂紧了,脸对着脸贴了贴,试探着问,“如果你已经精诚所至,但她金石未能开,那该如何?”
这一问,正问在宣怀风心里最害怕的地方。
宣怀风便不能答了,把手臂举起来,努力朝后拐着,环着白雪岚的脖子,像要乞求温暖似的。
片刻,宣怀风低声叹道,“如果人生就停在这一刻,你说好不好?”
白雪岚说,“不好。如果人生就停在这一刻,你该把你的唇,再过来一些。我们就这样凝固起来,如一个爱情的雕像,日后众生来瞻仰,也好做一个甜蜜的榜样。”
宣怀风苦笑着问,“不说外人的眼光如何看待,连至亲尚且不能相容。我们这样,也叫甜蜜吗?”
白雪岚问,“你所说的至亲不能相容,其实有很简单的解决方法。”
宣怀风问,“什么方法?”
白雪岚说,“譬如,我白雪岚此刻死了,自然就解决了。没有了我,你们姐弟,岂能不相容?你觉得,这方法如何?”
宣怀风说,“这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白雪岚一笑,柔声说,“你看,这就是甜蜜了。”
夜里一番谈话,稍舒心结。第二日,宣怀风仍到年宅,不辞辛劳地站岗。
宣代云经历接二连三的大打击,失去了孩子,心肠变得仿佛铁石一般,毫无软化的迹象,倒把她丈夫急得够呛。
海关整顿的事,年亮富本以为,先让太太开口,小舅子自然就范,不料局势急转直下,感情很好的姐弟,忽然闹到连面都不见的恶劣地步。
眼看着小舅子天天在自己家里罚站,年亮富虽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擅自过去讨情。
心忖,如今让宣怀风吃苦的,是自己的老婆,宣怀风虽然不敢对他姐姐做什么报复,但未必就不会把一腔怒火,转个方向,发泄到他这当姐夫的头上。
若如此,自己一上前讨情,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可是如果不解决,年亮富更要如坐针毡,他得到消息,上头这两天已经发了公文,要开始调查稽禾幺.处仓库失踪的没收物品的去向了。
因此,不敢见小舅子的年处长,始终把主意打到他太太头上。
日日往宣代云的屋子里跑,求、劝、哄、闹,诸般手段,通通用上。
这天,年亮富又到宣代云屋子里,用力作揖说,“太太!太太!你亲弟弟又站在外面了。我真的看得不忍心。太太,你是最慈悲的人,怎么如今这样狠心?这样不见面,就算他有什么话,也不好对你说,是不是?太太,你们之间,是有骨肉之情的。我说句公道话,你今天,非见一见他不可。”
宣代云不屑地看他一眼,说,“你这样天天吵得我不得安宁,是为了我们宣家的骨肉之情吗?我知道你的想法。”
年亮富也不否认,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央求说,“太太,你是西天佛祖菩萨,我也没少给你上香进贡。太太,你就大发慈悲,渡一渡我吧!”宣代云说,“我是自身难保的人,还能渡谁?我的心已经碎透了。你是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把我伤得心灰意冷,还见来干什么?”
年亮富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见他,虽然这些天,你总不肯说,我其实呢,是猜到一半的。好歹我在海关做事,平时为着公务去白公馆,也看到一些情形。”
宣代云把一双半肿的杏仁眼,瞪起老大,对着年亮富气愤地问,“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你……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年亮富讷讷地说,“我只是看到一点痕迹,又没有实据,这可不好说。况且,谁都有点癖好不是?他是我小舅子,我疼他的心,和你疼他的心,是差不离的。我也盼他在白总长身边,受着白总长的看重呀。”
宣代云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
眼前簌忽一黑,渐渐的,重新漏进光来。
她就看见丈夫还站在面前,垂着手,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对她说,“太太,你生气,我是体谅的。就为着这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你已经气了许多天了,如今只当为了我,就消一消气,见见他罢。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姐弟之情更可值得珍贵的?”
宣代云咬着牙,只觉得那一颗颗牙齿,都是弥漫酸涩气味。
年亮富自觉很情深意切地说了一番,到后来,向前一步,很温柔地扶了她冰冷的手,恳切地说,“如今的年轻人,接受着西方的思想,行动上是很开放的。我看,我们这些年长者,也不必太古板了。太太,我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要为你们姐弟二人,做一番调解。我求你的态度,就稍微软化一下罢。”
宣代云不做声。
年亮富说,“太太,我方才的一番话,你认为如何?”
半晌,宣代云问,“依你的意思,他们是摩登的,至于我,倒是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了?”
年亮富忙解释说,“哪里,哪里,你当然不能说是食古不化。我只是说,既然我们管不着,何必去管,自寻烦恼?”
宣代云问,“那你觉得,怀风的作为,是正确的,还是不正确的?是可以心安理得,宣之天下的吗?”
年亮富说,“这种事,只是私欲而已,没有正确不正确的说法。至于宣之天下,那就没有必要了。”
宣代云笑道,“哈,这是一句大实话。”
年亮富也笑了,讨好她说,“在太太面前,我从来都是说实话的。”
宣代云冷笑道,“这种伤风败俗,辱没门庭的龌蹉事,连你这种人,也不敢捂着良心,说可以宣传出去。你也知道,说出去,是丢人现眼,世不能容。可你居然来劝我,不要去管!难道你要我一个当姐姐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如此自轻自贱吗?姓年的,你太没廉耻了!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别说把我弟弟送了给白雪岚,就是要你把自己洗干净了送到白雪岚床上,我看你也是千肯万肯!你!你让我恶心!”
她骂到浑身乱颤,一根手指,直直戳到年亮富鼻子上。
年亮富鼻子生疼,猛然倒退两步,手拍着大腿喊冤说,“太太!太太!说话要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