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固然心里不是滋味,宣怀抿心情更是恶劣,他和这二哥是天生的仇人,从小就被宣怀风处处压制,到现在,境况竟是越发可恨,看着宣怀风潇洒从容,被护兵亦步亦趋地跟着,如此矜贵,大感气愤。
侍应上来收拾了桌上的残碟,询问是否还要点什么。
宣怀抿摇摇头,摆手叫侍应走开。
绿芙蓉有些惧他,见他脸色阴鸷,更添了一分小心,等了半日,才试探着说:「你既然不点吃的,不如我们离了这里。太阳越发大了,坐在树荫底下还是热,晒病了倒不好。」
宣怀抿若有所思,好一会,才把眼睛微微往上一抬,盯着她问:「我叫你办的事,办得怎样了?」
绿芙蓉踌躇道:「这事哪有这么容易?我试着哄过他两回,他都不肯尝。抽大烟倒也算了,海洛因的药效何等厉害,别人不知道,他一个缉禾幺.处处长,能不知道?」
宣怀抿不耐烦道:「年亮富算什么玩意儿,你这样一个大美人都哄不了他,说出去谁信?我看你不是没本事,是没花心思。你到底是想着敷衍我,还是怎的?」
绿芙蓉委屈道:「我这些天尽陪着他了,他要如何,便让他如何。在他跟前,我连胡同里那些下贱的女人都比不上。你还要我怎么样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
宣怀抿冷笑道:「真的想死,那就死干净点。不但你,连你老娘,连你妹妹,都一窝子的死干净才好。免得三日五日的来一回,求着我给东西过瘾头。那满口白沫在地上打着滚求人的模样,就不比胡同里的女人下贱了?」
绿芙蓉脸色苍白,睫毛上顿时沾了一层雾气,擦了口红的双唇哆嗦了好一会,才软着声音央求道:「宣副官,您别恼,是我不懂事。您是肚里能撑船,胳膊上能跑马的大人物,何必和我一个戏子一般见识。只要是您的吩咐,我一定照办。」
宣怀抿说:「这些奉承话,你留着灌年亮富的迷汤吧。我只和你撂一句话,这事就算再难,你也得给我办到。你也是个傻姑娘,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明着来不行,难道就不能暗着来?你这戏,都唱到猪脑子里面去了?」
说着,把一根指头往女子下巴上一挑,哂笑道:「哭什么?赶紧擦了。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你如今身价不同往日,听说天音园和你签了包月合同?是不是把白云飞的场子给占了?」
绿芙蓉不敢拂他的意,忙掏出一块丝手绢,把眼角的湿意拭了。毕竟是唱戏的人,不过片刻,神色已经回复过来,慢慢地说:「天音园的合同是昨天才签的。」幽怨地看了宣怀抿一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宣怀抿硬要自己去占白云飞的场子。为了这事,还命令自己去陪了天音院的经理??两夜。
那天音园的陈经理倒是见多识广,大概和女戏子走动很近,不似年亮富对自己那样百依百顺。开始说要白云飞那一场的位置,经理很是犹豫。白云飞在天音园眼里,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也是合着白云飞倒霉,最近常常生病。
三天前似乎病好了些,勉强上台唱了一场,竟头一次被观众喝了倒彩。
那经理瞧着白云飞像是不成了,又受着绿芙蓉的蛊惑,所以才签了合同,换了白云飞下来。
绿芙蓉问:「宣副官和白云飞有过节?」
宣怀抿冷冷道:「一个臭唱戏的,能和我有什么过节?不过是我那眼界很高的大姊、二哥,都很瞧得起他的样子。哼,他们瞧得起谁,我就要作践谁。」清秀的脸上带着一分令人心悸的残忍。
绿芙蓉心里暗暗害怕,不敢再问,垂着眼睑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一会,宣怀抿问:「你还坐着干什么?走吧。还真想我亲自送你回去?」
绿芙蓉摇了摇头,婷婷站起来,怔了一会,又压低了声音问:「那东西,能再给我一点吗?」
「怎么?」宣怀抿抬起头,戏谑地问:「这会就忍不住了?前天不是才给了你一包吗?你妈和你妹子就那么狠心,全部用了,没给你留下一点?」
绿芙蓉低声下气地说:「留是留了,但那包就这么一点,我妈,我两个妹妹,还有我,实在是不够。今天回去了,瘾头发作起来,该怎么办呢?我还要给您办年亮富的事,总不能在他面前吐白沫满地打滚吧。」
见宣怀抿不做声,她心里一紧,又加了一句,「我也知道这东西贵,不敢白问您要。我刚和天音园签的合同,有一笔定银,就当我向您买一些,还不成吗?」
宣怀抿蔑笑,「有钱,你怎么不满大街买去,还要来求我?你以为这是随处可以买的货?实话告诉你,给你用的海洛因是加了料的,外国洋货配本土独门秘方,只有展军长手里有。你花大价钱从外面买的不管用,该打滚的时候,还是打滚。」
绿芙蓉其实昨晚就偷偷花钱,托人从外头买了一包回来吸,想着就算以后要往这无底洞里填银子,也比受宣怀抿的要胁强,至少不用听他吩咐,每夜每夜地用身子陪人,受尽凌辱。
没想到东西买回来,吸了,竟一点瘾也不解。
她当时就隐隐约约猜到一点。
现在听宣怀抿一说,心当即灰了一半,差点又掉下泪来。
宣怀抿把手赶蚊子似的一挥,「好啦,别在我面前装这可怜相。晚上,我叫人送一包到你家里去。」
不等绿芙蓉露出喜色,宣怀抿露出森然之色,压着声音警告,「这是最后机会,你再不把年亮富的事办好,下次的东西就别指望了。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不怜香惜玉的。」
绿芙蓉心里一凛,弯下脖子,乖巧顺从地应了。
第九章
宣怀风一行人到了西城门外,却不见黄万山的身影,他以为自己来得早了,便耐着性等起来,打量黄包车和路上走的行人。
忽然听见有人叫:「怀风!这边!」
回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承平正从一辆簇新的轿车上下来。
这辆轿车早就到了,刚才宣怀风过来的时候,也远远地瞧见这轿车停在路边。但他约的是黄万山,黄万山又哪里是坐得起阔轿车的人,因此宣怀风并没有对此留意。
等见了承平从上面下来,宣怀风不免有些惊奇,问:「怎么就是你?万山呢?」
承平把手一摆,「万山那人,真是要不得。明明是他打电话约的我们,现在别人都到了,独独他不到。」
正说着,轿车上又下来一人,婀娜多姿,体态优美,见着宣怀风,脸颊上轻抹的两点胭脂彷佛鲜活起来,柔声笑道:「宣先生,做这种慈善上的事,您果然是不落人后。」
正是商会会长家那知书达理的大小姐,欧阳倩。
承平所坐的那轿车,不必问,自然是会长家的了。
宣怀风见着她,微微鞠了一躬,说:「原来欧阳小姐也来了。」
欧阳倩美目在他脸上一掠,微笑道:「这是自然,我们可是约好的,宣副官不会忘了吧。」
赏荷会那一夜的口头几句话,宣怀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黄万山打电话来时,竟真的没有想到和欧阳倩的约会上头。现在被欧阳倩当面提到,自然不能不敷衍两句,口里说:「哪里,当然记得。欧阳小姐对新生小学的事,也是难得的热心。」
欧阳倩见是个时机,提醒道:「那我为新生小学办慈善酒会,宣先生可不能不管不顾,一定要来帮忙才行。」
宣怀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这位欧阳家的小姐,相貌美丽,言谈温柔,心地也很善良,要放在从前,倒是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即使是前一阵子,在同乐会上遇到,宣怀风也因为很好的第一印象,便临时教起她拉梵婀铃来。
可见,是位难得的好女子。
但如今他和白雪岚的关系,已经到了新的一步。
所谓伴侣的关系,别人犹未可知,但在宣怀风心里,便是一种死心塌地,不离不弃的意思。虽然口里说着争取自由,又说着平等人权等等新潮词语,但他现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免不了情不自禁以白雪岚为出发点去想了。
例如见着欧阳倩对自己的殷勤好意,别的先不说,宣怀风先就想到了白雪岚必是不高兴的。
白雪岚若不高兴,自己又怎会高兴?
美人恩重,向来不好消受。
他这心里的位置已经给了白雪岚,更不敢消受。
宣怀风正踌躇,一边的承平却等不及了,皱起眉来,「七月头,这么大的太阳,叫人在城门底下等,真是不行。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怀风,万山约了你几点?」
宣怀风正好藉他躲过了欧阳倩那慈善酒会帮忙的问题,忙说:「一点。」
承平说:「他约了我,也是一点。」
欧阳倩说:「这可奇怪了,黄先生那脾气,可不是爽约的人呀。难道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
承平说:「要打电话,也只能打到他的报社去问问。只是这地方,哪找电话?」
欧阳倩说:「这过去有一个城门办公室,虽然是个小办事处,可也装着电话的。那里的人认得家父,必定肯帮忙的。劳驾您拿着我的名片,借他们的电话用一用。」
说着,从缝着荷花边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来。
承平赶紧去了。
欧阳倩抬头看看天上,眼睛略略一眯起,和宣怀风说:「宣先生,这里太阳大,我们在城墙下等等吧。」
依宣怀风的主意,他是宁愿回轿车上等的,但人家小姐既然提出请求,若显得故意躲避,反而太不尊重,便点点头,和欧阳倩站到城墙阴影下,嗅着古老墙土在旱天里弥散的又乾又涩的淡淡土味,淡淡闲聊着。
说了几句,欧阳倩神色忽然一动,似想起了一件极喜欢的事,说:「说起海关总署做的一件事,可真是痛快。」
宣怀风不明白地问:「什么事?」
欧阳倩说:「我知道,虽然您不居功,但这件事,一定和您有些干系。」
仰慕的眼神,停在宣怀风脸上。
那眼神颇有几分生动的炽热。
宣怀风说:「我越听越糊涂了。」
欧阳倩说:「赏荷会那一晚,黄先生??不是和我们说了许多社会上不好的事吗?有个姓周的富商家的公子,为着学开汽车,在马路上撞死了一个放学的女学生,把尸体抛下了就这样走了,得不到一点警察厅的惩治。」
宣怀风这才记起来,「是的,这事我也听万山说了。怎么了吗?」
欧阳倩眸子朝他微笑地一睐,说:「您还要坚持那做事不留名的行径吗?那一晚我虽然来得晚了,但万山先生和我说了不少话呢。据说您听了这事,也是很气愤,还向您那位白总长建议,说应该管一管。所以海关总署才出手管教了。」
宣怀风诧异起来,问:「有这种事?」<